唐迟转过头,突然问道:“你会留下吗?”
“快到了。”江秋凉没有回答唐迟的问题,而是偏开视线,不太上心地岔开话题。
隔了很远,江秋凉就看到了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贺凡。贺凡脖子伸得很长,一张脸恨不得贴到窗玻璃上,一脸幽怨地望着外面的街道,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狗。
在看到江秋凉和唐迟后,贺凡推开门,拼命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这里!在这里!”
进到屋内,刺眼的阳光被隔绝在了门板之外,温度明显低了些,原本空气中的潮气被饭菜的香气掩盖,居然给了人一种温馨的错觉。
老陈握着个锅铲从厨房出来:“都饿了吧,冰箱里有饭菜,给你们也烧进去了,快点洗个手坐下来,很快就好!”
唐迟将手里的玻璃瓶和纱布搁在桌子上:“我困了,先去睡一觉。”
“你这孩子……”老陈还想说什么,想到锅子里还在炒的菜,闪身进了厨房,“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一顿饿得慌,你这个年纪正在长身子,多少吃一点……”
唐迟打了个哈欠,不等老陈说完,早已进到房间关上了门。
“他想睡就让他睡吧,来这种地方心情不好很正常的。”陈婶拉着彤彤,小姑娘端着一碟番茄炒蛋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把盘子搁在餐桌上,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微笑,“给他盛一碗端过去,我们先吃。”
三菜一汤,酸辣土豆丝,番茄炒蛋,红烧排骨,外加一个冬瓜汤。饭是早就蒸好的,飘着浓郁的米香。
江秋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饭了。
简单的饭菜,几个人聚在一起,说着有的没的,就连灯光也恰到好处晕染出一层温柔的光。
站在售货亭前啃热狗,在餐厅咀嚼华夫饼,独自在冰冷的餐桌前吃羊肉炖卷心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孤独,而是怀念。
孤独对他来说太常见了,融进了血液之中的情感是很难在平时察觉的。他只会在不经意之间想起,像这样温度的某天,天色将晚,阳光正好,他上完一天的课,骑着自行车回家。
书包挂在肩头,沉甸甸压着少年单薄的背,风迎面吹来,卷起他没有拉上的校服下摆。
隔壁家的老奶奶炖了红烧排骨,听见自行车的声音,拉开窗子向他招呼:“秋凉,怎么现在才下课?来我们家吃吧。”
记忆很模糊,回想起来蒙了一层浅黄的光,少年按住了刹车,左脚支在暑气未消的路面上,投下了一片很漂亮的光影。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不了,家里炖了排骨汤,谢谢奶奶!”
普鲁斯特效应将他拖拽回了多年前的傍晚,那个充满阳光、香气扑鼻、温暖柔和的傍晚。
遗忘的过往惊起时光,抖落回他身上。
原来这么多年,是记忆纠缠他,不愿离去。
“住的地方还不赖,厨房应有尽有,足够我们这几个人住上半个月了。”老陈搓了手,脸上露出家长典型的期待,“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江秋凉扒拉一口米饭,反复品味着舌尖上的味道。
从故乡到异乡,兜兜转转,恍然万家灯火,真的有一盏为他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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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个题:
我是个(自以为)很喜欢强强这种设定的作者,有时也会思考喜欢这个设定的理由。
强不意味着他一直是强大的,这种强大在我眼里很累。对我来说,至少对于我笔下的角色,他可以是坚毅的,可以是果断的,甚至可以是残忍的,不近人情的,但是在某个瞬间,对某个值得信任的人,我希望他可以拥有片刻的脆弱。
这种脆弱感,在我眼里是很珍贵的存在。
第9章 噩梦竞技场
“你这孩子,别光吃饭,多吃点菜啊。”老陈把筷子伸到菜上,又停住,“我忘了,你们年轻人讲究,我去拿一双公筷,你等等。”
“不用,”江秋凉抬起眼,难得神色温和了许多,“我自己来。”
“好好好,自己来!”老陈举着筷子,不忘推销,“酸辣土豆丝来点?这个,这个排骨也多吃些,年轻人长个……渴不渴,小贺你是不是渴了,要不要给你盛汤?……小江你呢?”
贺凡啃着红烧排骨,竖起大拇指:“老陈你这手艺绝了!不当个厨师可惜了!”
“哎呦,这话不能乱说,差得远了!”老陈一把搂过陈婶的肩膀,乐呵呵,“我老婆教我的手艺,说起来她更厉害!”
“合口味就好,你们这些孩子不容易,”陈婶盛着汤,叹了一口气,“之前有一个世界,还有人活活饿死的,这个世界吃的东西多,我们两口子脑子笨,腿脚也不利索,还有彤彤要照顾,其他的也帮不上什么。咱们早点通关,早点回家,我们就帮你们父母照顾这几天,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
陈婶把汤放到贺凡面前,又盛了一碗给彤彤。
“彤彤你怎么只吃肉啊,”陈婶奇怪,将一筷子番茄炒蛋夹到彤彤碗里,“你以前不是不爱吃肉吗?”
江秋凉抬眼,果然看见彤彤面前堆着一小座排骨小山。
小姑娘啃着排骨,嘴角脏兮兮的,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老陈夹了一筷子排骨到彤彤碗里:“彤彤多吃点肉不是挺好的嘛,多吃肉长身体。”
彤彤脸埋在饭碗里,头也不抬,用筷子扒开陈婶夹过来的番茄炒蛋,夹住了老陈递过来的排骨。
小姑娘看着文静,吃饭的动静不小。
她的牙齿嘎吱嘎吱咬着软骨,听声音恨不得把硬骨头都吞下去。
江秋凉把一双筷子搁在碗上,莫名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陈婶推推老陈,小声问:“彤彤这是怎么了?”
老陈无所谓:“饿了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这个人……”陈婶去卫生间拿了湿毛巾,弯下腰,“彤彤乖,妈妈帮你擦擦嘴好不好?”
彤彤啃着排骨,半晌方才抬起脸。
她抬起脸的角度很奇怪,不是对着陈婶,而是对着坐在对面的江秋凉。
江秋凉对上了彤彤的眼神。
这种眼神其实很常见,空洞的、茫然的、无措的,很多老人,甚至是一些压力大的中青年都会在不经意之间露出这种神情。
可是,这样的眼神放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脸上……
贺凡专心吃着排骨,老陈扒拉着米饭,陈婶没有正对彤彤,只有江秋凉一个人看到了。
不过眨眼之间,彤彤的眼神一下子从茫然聚焦,眼睛刷的亮了起来,连带脸上可爱的酒窝都笑了出来。
短暂的如同一个不足为道的错觉。
但是江秋凉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这短短的一下在江秋凉眼中被无限放大,他甚至看到了小姑娘的瞳仁之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彤彤转过脖子,仍由陈婶擦着自己的嘴角,像一只乖巧而缺乏灵魂的布娃娃。
“彤彤很喜欢小江哥哥吗?”陈婶问。
“啊……”小姑娘张开嘴,笑容放大,“喜欢的,彤彤很喜欢。”
“爸爸呢?”陈叔问。
彤彤慢慢把目光移到陈叔脸上,只是盯着,不说话。
“你这孩子……”陈叔叹了口气,有点无奈,“怎么只喜欢帅哥哥啊,爸爸以前也很帅的好不好。”
彤彤摸着肚皮:“饱了,困。”
陈婶抱着彤彤,向着另一间房走去,想起了什么回头:“小江,你吃完了要不先把碗给小唐端过去吧,我放在厨房,怕等下凉了。”
贺凡从碗里抬起手,自告奋勇:“没事,江哥你先放着,你吃完给唐迟端过去。”
江秋凉早没了胃口:“没事,我去吧。”
厨房很干净,老陈和陈婶在做完饭以后特意收拾过,整个厨房和新的一样。
一碗饭端端正正放在台板上,江秋凉没有过去,先打开了冰箱。
冰箱的上层是冷藏,放着蔬菜和水果,果然如老陈所说,不缺什么。
下层是冷冻,放着肉类。
切成整块的红色冻肉,看起来很新鲜,边缘的血水冻在一起。
江秋凉把肉块小心放回了原位,余光瞥见隔层的角落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夹在肉块中间,很难发现。
江秋凉弯腰,有些费劲地在肉块之间抠着。
冰碴子触手冰凉,夹着的东西摸起来很硬,被冰冻得结结实实。
江秋凉终于把它摸了出来,冰块表面并不光滑,也不是透明,他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弄明白这到底什么。
刚刚美味的排骨在一瞬间腐烂发臭,江秋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吐了出来——
冰块里冻着的是半截手指,指甲修剪的很平整,末端揪着几根长长的头发。
江秋凉把冰块也放回了原位,装作一切没有发生,面无表情端着碗筷出来。
老陈吃得正香,咔嚓咔嚓啃着排骨,贺凡这个缺心眼往嘴里塞着酸辣土豆丝,一脸享受。
享受吧……等下有你哭的。
“两个房间,一个双人床,一个大床房,老陈一家住大床房,咱们住双床。”贺凡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左边那个房间,唐迟在那里,麻烦你了学长。”
“没事,”江秋凉经过贺凡身边,想了想还是对吃得正香的贺凡说,“你要不先过来,有话和你讲。”
“哦,好的。”贺凡扒了一口饭,“给我五分钟,很快就来!”
五分钟也够你吃的了……
江秋凉一句话憋在喉口,看着老陈,话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淡淡点头。
打开左边的房门,里面黑乎乎的,几乎是一点光都没有。江秋凉猜测唐迟正睡着,轻声关上了房门,想要去摸索墙上灯的开关。
没有摸到冰冷的开关,指尖先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江秋凉心里一惊,嘴巴被人捂住的瞬间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唐迟将江秋凉压在墙面与身体之间,呼吸纠缠。唐迟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他一只手捂着江秋凉的嘴,一只手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江秋凉点头,唐迟依旧一动不动。江秋凉这才想起室内的光线太暗了,唐迟可能看不见,于是用指腹在对方的手背轻点了两下。
指尖尚且带着寒意,触碰到的手背温暖,肌肤的触碰卷裹痒意。
唐迟松开手,江秋凉从压迫中滑了出来。
“现在是安全的。”江秋凉近乎耳语,“开灯不会被怀疑的。”
唐迟犹豫,最终还是准确地按下了灯的开关。
冷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江秋凉把手里的碗筷塞到唐迟的手中。
“别吃。”江秋凉说完,先冲到房间单独的卫生间里,关上了门。
水声被开到了最大,江秋凉抠着自己的喉咙,好不容易进到口中的一点食物被强行吐了出来,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任由水流声掩盖住自己微不可察的呕吐声。
直到江秋凉自认为所有的食物已经吐干净,扒拉着喉咙只能呕出液体的时候,他这才用水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脸,抬起脸。
镜子里的人长得很熟悉,确实是他自己,眼睛因为生理反应红彤彤的,衬得整个人憔悴而狼狈。
很好笑。
江秋凉对着镜子咧了一下唇,顺手关掉了水。
是他渴望获得温暖,是他怀念着可耻的味道,是他放下了警惕,所以他活该得知真相,活该吐到胃里发酸,活该露出这样一副罪有应得的模样。
一切都是活该。
身后卫生间的门被人拧开,唐迟端着那副碗筷进来,冷眼看着江秋凉。
江秋凉抹了一把唇角,不动声色收回了笑容。
唐迟没问他怎么了,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只是蹲下身子,一点点把米饭和菜往下水管里倒。
江秋凉看着唐迟的动作,皱了眉。
最后一块排骨太大了,唐迟用牙齿将骨头和肉分离,逐一扔了进去。
“很美味,”唐迟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意犹未尽,“多谢款待。”
下水道无声地回应着他。
唐迟站起身,走到江秋凉身边,却没有看江秋凉。他从洗手台上挤了洗手液,在掌心细细揉搓。粘稠在他的动作下变为白花花的泡沫,散发出一股清爽的花香。
江秋凉靠在墙边,灯光照不进他的眼底。
水流倾泻而下,洗去指缝之间的泡沫。唐迟抬眼,透过薄薄的一面镜子和江秋凉对视。
“怎么?”唐迟眼底冰凉,声音顺着水流滑进管道,冲到不为人知的角落,“你想要再吃一块吗?好可惜,我已经扔下去了。”
江秋凉没有搭腔,转身过去拧门把手。
唐迟的动作比他更快,几步抢占了靠近出口的有利位置。
门口传来了开门的轻响,贺凡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见没人,开始敲卫生间的门。
“该出去了。”江秋凉拧下门把手,门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下移,视线聚焦在唐迟抵着门的鞋上。
唐迟的脚随意抵在门板上,不动声色抵消着唐迟开门的力道。
“这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
“确实不是。”
唐迟的目光划过江秋凉的脚踝、小腿、腰部、锁骨。
江秋凉刚刚洗过脸,几滴水珠顺着流畅的下颌线一路蜿蜒,停留在了锁骨的凹陷处。
最随意的家居服,没有多余的装饰,光线照在白色的短袖上,依稀可见上身劲瘦的轮廓。
若隐若现,多了一份诱人。
唐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凑近江秋凉的耳畔:“绅士?在你眼里,什么样的才是绅士?”
呼吸撩过江秋凉的颈侧,像是一根狗尾草轻抚而过,带着轻挑至极的酥麻,引得江秋凉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唐迟上前一步,手臂舒展,姿势优雅地撑在墙壁和门板上,把江秋凉圈在墙角的方寸之地。
“这样?”他的眼中有藏不住的挑衅,逐渐逼近,挡住了卫生间顶上的灯光。
江秋凉还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内发生了什么,一股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先喧宾夺主钻进了他的鼻腔。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这个人,可真无趣。”唐迟轻扯唇角,“明明想问的不是这句,话到嘴边还要维持该死的体面。”
江秋凉挑眉:“我问了你就会答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
唐迟话未说尽,瞥见江秋凉一双桃花眼中有很淡的亮光闪过,几乎是一瞬之间,唐迟停住了话音,左脚往后微微后撤了半步,与此同时,一道劲风闪过,唐迟整个人被极大的力道甩到了门板上,紧随而来的是喉头结实的压迫感。
江秋凉的左手卡着唐迟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按在了门板上!
“我警告你,”江秋凉声音很轻,手上的力道却逐渐加大,唐迟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别和我耍什么花招,我不关心你是谁,你也别把以前的那些花花手段用在我身上。”
唐迟看着江秋凉。
一张脸线条流畅,眉目之间是江南水乡的柔和,甚至连眼尾都是没来及掩去的微红,眼中却是决绝的狠意,生疏的距离感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周身被冰雪包裹的寒意。
明明是只通红着眼睛的小狐狸,偏要装成呲牙咧嘴的大老虎。
有意思。
唐迟举起双手,主动认错:“不敢。”
江秋凉松开掐着唐迟喉咙,活动左手的关节:“我这次用的是左手,下次用右手,不会手下留情了。”
唐迟扭了一下脖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
江秋凉伸手去开门,唐迟紧挨着他握住了门把手。
“你的问题,答案就一句话。”
唐迟在江秋凉冰冷的目光里伸出一根手指。
江秋凉松手,避开唐迟的触碰。
“如果是你,在一个随时会死亡的游戏里,队友从外面活着回来,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你们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有找到出去的办法吗?
——找到有用的线索了吗?
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问。
“有人吗?学长!唐迟!你们在里面吧?”隔着一个门板,贺凡在外面敲着。
唐迟打开门,意味深长的对江秋凉抬了下巴:“夜深了,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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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噩梦竞技场
卫生间的门由里打开,贺凡仍然保持指节轻叩的动作,猝不及防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两个在卫生间干什么呢?”
唐迟扫了挡路的贺凡一眼:“你猜?”
贺凡挠头:“……我猜不到才问你们的啊。”
唐迟径直扑到在最近的一张床上,扯了被子盖住脸,透过被褥传来的声音沙哑而慵懒:“腰不舒服,别吵我。”
贺凡的眼珠滴溜溜在江秋凉身上打转,偏偏不敢光明正大看,颇有些小姑娘的含羞带怯,看得江秋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秋凉一向分明,不会把对唐迟的不爽带到贺凡身上。
卡在贺凡开口之前,江秋凉赶紧打断:“今天摔了一跤,可能扭到腰了。”
“嘶……”贺凡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秋凉绕开贺凡,房间里一共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沙发,江秋凉打开柜子,翻出多余的枕头被褥铺在沙发上,准备自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贺凡殷勤地帮江秋凉抱着枕头,客套道:“学长这样不太好吧,你受伤了,要不我来睡沙发。”
江秋凉眼也没抬:“我睡眠不好,睡哪都一样。”
贺凡呵呵笑:“我也睡哪都一样,因为睡眠好。”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建议你先去把晚饭吐出来……”
贺凡:“挺好吃的啊。”
江秋凉铺好了床,拿过贺凡手中的枕头:“算了,不吐也行。你这几天别去看冰箱,晚安。”
贺凡:“……”
关掉灯以后,黑暗在房间里流淌。
贺凡果然如他自己所说,很快呼吸均匀,陷入了梦乡。
唐迟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应该也是睡着了。
沙发有点小,江秋凉缩着腿,盯着天花板发呆。
很普通的天花板,刷成白色,看来看去都很光洁,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江秋凉的思绪逐渐被拉远。
回忆起这一天,恍然若梦,从自家遇到怪物,到小镇荒凉的街道,从沿街商铺里的八音盒,到旅馆着火的303房间……怪诞从未停止,不知从何时而起,更不知到何时终止。
明天一睁眼,是回到熟悉的卧室,还是继续在这个世界寻找通关的方法呢?
江秋凉发现,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回到熟悉的卧室,甚至从熟悉的卧室离开的这满打满算的一天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原来世界的自己会是怎样。是固定在夜里的某个时间?还是随着这里一起日夜交替?
又或者是自己回去,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医生拿着一张薄薄的纸,跟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他说,你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了,尽早准备找个人把自己给埋了吧。
江秋凉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笑道一半,嘴角又耷拉下来。
他想起来,自己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说不定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连个安葬自己的人都找不到,更别提在葬礼上哭一哭,歌颂一下他生前的丰功伟绩了。
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外人眼里风光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一败涂地。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江秋凉闻了闻,很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厨房的味道吗?
好像不是……不是那种饭香。
是卫生间里沐浴液或者洗手液的味道吗?
也不是……他之前闻到的不是这股气味。
这种香气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因为它并不是单独的味道,不是柜台上熟悉的香水,而是某种混合的气味。
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好闻的洗衣液,加上阳光的味道,牛奶的气味,很淡,是沐浴露吗?还是喝了牛奶?居然有漱口水……薄荷味的。好奇怪,江秋凉还闻到草莓的味道。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这股香气说来怪,莫名有种安抚心神的功效。
江秋凉在胡思乱想中平缓呼吸,黑暗中天花板的模样逐渐暗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
熙熙攘攘的商场,人来人往。
不断有人从江秋凉身边错身而过,江秋凉侧过身,闪避着身边路人撞过来的肩膀。
他穿着白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的围巾只是松散挂着,整个人毛茸茸的,手里却捧着一杯半化的新地,草莓味的,大冬天还吃冰淇淋,这种傻事除了他应该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察觉到了他的闪避,身边的人一把将他揽到了左边靠着橱窗的位置,用身子帮他挡住了过往的人流。
江秋凉抬眼,他有一米八,面前的人比他还高,侧脸陷入在商场来往的光影交错里,看不太分明,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被笼罩住了,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仅仅只有一个侧脸,甚至看不出五官的轮廓,江秋凉却无比确信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非常非常好看。
因为他在转过头的一瞬间,在嘈杂的人群中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
路过一家人少的商店,江秋凉目光停在商店里色彩变化的屏幕和演示的游戏柄上,紧跟着脚步也随着目光停了下来。
身边的人跟着他一起停了脚步,江秋凉确信,他的目光随着自己,一起移到了商店里。
走进商店,导购小姐正在和店里的一对小情侣讲解着游戏的玩法。
“这款游戏是新出的,国外引进,前几天才出的中文版,模拟现实中的格斗场景,你看看这个场景设计和清晰度流畅度,绝对在国内排得上号,很多体验店里都还没有呢,我们这里是吃到螃蟹的头一家。”
小姑娘拿着游戏手柄,有些担忧:“可是我不怎么玩游戏啊……这款会不会很难?”
“完全不用担心的,”导购小姐拿过手柄,熟练地给她展示各个界面,“这款游戏考虑到了所有玩家,所以设置了很详细的新手教程,你看这里……后期还有单人模式,双人模式和多人模式,可以适应不同的需求,绝对物超所值!”
有空着的导购小姐,看到江秋凉和身边的人走进商店,左边的推了推右边的,无声的比了个口型——
“看!帅哥!”
右边的导购小姐瞪了她一眼,迎上来:“两位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脸微微发红。
“没事,随便看看。”江秋凉对她摆了摆手。
“这些都是最新的,或者是最近最火的几款,这款很受女孩子喜欢,还有这款,适合家庭聚餐休息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玩,还有这款,很多男孩子来我们这儿问,根本走不动道的……”
他们从一排屏幕面前经过,江秋凉入神地看着这些画面,听到身后的人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
声音低沉,如同冬夜照在湖面上的一刀弯月,混在嘈杂的游戏背景音里,平添了几分慵懒。
没有让人不舒服,相反,很悦耳。
导购小姐话音一顿,肉眼可见脸红了一点。
“怎么了?”江秋凉被这一声轻笑惊扰,如梦初醒,回头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人。
那人用手掐了掐他的脸颊,顺势握住了他空着的左手,放到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说得就是你,走不动道,冰淇淋化了都不知道。”
江秋凉低头,果然,手里的新地已经化成了软塌塌的白色和粉红色,狼狈地瘫在塑料杯里。
他有些丧气:“商场温度太高,化太快了。”
“买个新的?”语气很宠溺。
“算了,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回去吧。”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目光依依不舍黏在屏幕的画面上。
握着左手的力道一紧,江秋凉感觉到自己被身边的人带着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江秋凉瞪大了眼睛,不断从来往的人群中擦身而过。
跑在前面的罪魁祸首没有回答,一路从明晃晃的路跑到自动扶梯,再从自动扶梯跑到另一个自动扶梯,穿过一楼的各家商店,明晃晃的灯光跑出了重影,骤然黯淡下来。
寒意扑面而来,呼出的热气升腾成了水雾,很快融化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灯光五颜六色,光影交织变换,在江秋凉的眼前晃出了大片的色块。
红黄蓝绿,最简单的颜色,在工业化色素的融合凝固中司空见惯,往往会被最俗气的用于夜晚的照明,商家总能用独到的方式显示自己低下的品味,俗称灯红酒绿。
外面的人比商场少了许多,二人终于在不管不顾形象的狂奔之后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十字路口。
呼吸之间的雾气为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
“你干什么?!”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冬日的冷风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冷热交织。
脖子上的松松散散的围巾飞出去了大半,倔强地挂在脖子上,那人伸手过来,温柔地替他绕好了围巾。
“私奔。”
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盖在了江秋凉的背上,带着主人身上残留的体温。
单薄的衬衫,下摆在冬日夜风中起伏,格格不入的疯子很少,但世上绝不只有他一个。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面前的人已经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唇。
柔软在力道的加重里辗转反侧,有一只手隔着厚厚的两件外套搂住了他的腰,江秋凉茫然地举着早已化掉的新地,迎合着面前的人越来越深入的吻。
草莓新地,纠缠着薄荷味的漱口水,冬日凛冽的风,吹来他外套上洗衣液和阳光的气味。
十字路口的灯光由红转绿,江秋凉第一次觉得,灯红酒绿的人间也不是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