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仅有往返接送的司机,还很熟悉纽厄尔医院,说不定那座房子就是你的。”江秋凉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了些许,“装第一次来装的很辛苦吧,还特意请个导游在美术馆装偶遇,玩什么姜太公钓鱼的戏码。”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凌先眠没有否认,笑意更深,“愿者上钩。”
“亏得我留你吃饭,还这么耐心给你介绍周边的超市。”江秋凉嘟囔了一声,“早知道……”
“早知道就在我的三明治里下毒。”凌先眠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不下毒也要在里面夹几颗巴豆,让我受点苦。”
“你知道就好。”江秋凉故作遗憾叹了一口气,“怪就怪我太过心软了。”
“心软……”凌先眠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江秋凉唇角不自觉翘起一个弧度。
“你早就知道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为什么不避开我呢?”
“哦,”江秋凉不太在意地回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说罢,他对凌先眠露出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微笑。
“彼此彼此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天中仅有的光亮消失殆尽。车灯照亮前方一片灰黑和苍白交界的街道,树影在阴暗中渐显婆娑,远处的一点建筑被皑皑白雪遮盖,仅侧面顽强地显出些许亮色。
星星点点昏黄的光从建筑物中亮起,黑白的界限在眼前逐渐模糊,交融相织。
像是倒置的星河。
凌先眠望向了远处散落在人间的星光,江秋凉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讲,等了许久,先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本来以为美国的冬天已经够难熬的了,谁知道……”凌先眠欲言又止,“这里的冬天更漫长。”
“是不是觉得有种恐怖片的感觉?”江秋凉问,“其实习惯了就好,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以想通很多事情,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冷清,个人选择而已。”
“你看,”江秋凉指着远处昏黄的灯光,有星星点点的璀璨映照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那里的灯光,像不像阳光?”
凌先眠偏过头,没有瞧见江秋凉手指的方向,先被江秋凉专注的侧脸吸引了注意力。
光影从他的脸上描摹而过,像是一双柔情的手。奥斯陆昏暗的街道映在他的眼中,冲淡了眉眼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过去凌先眠看美人,总觉得三分皮囊,七分才气,或有鲜活,或有淡漠,总归是缺了些什么。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真正的美本就和皮囊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有的人,只要一眼,便知旁人替代不了。
凌先眠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江秋凉先开了口。
“好了。”江秋凉往后靠了点,松了松握着方向盘的手腕,“该说了吧,碰巧在美术馆偶遇,碰巧住在我家附近,别告诉我,你出现在纽厄尔医院也是巧合。”
凌先眠眼中尚存的笑意渐渐淡去。
“我知道你是十年前过来的,一直在纽厄尔医院西格蒙德医生这里接受治疗。”
江秋凉点头:“你来奥斯陆,是为了纽厄尔医院?”
凌先眠点头,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纽厄尔医院是私立医院,凌氏从这家医院建设之初就有参与,现在占有一部分股份。”
江秋凉叩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紧,指腹压出了苍白的印子。
“纽厄尔医院的股东是公开的,里面根本没有凌氏……”江秋凉话说到一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显名股东和隐名股东,很熟悉的技俩。”凌先眠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想,“凌氏找几个挂名,实则自己掌权,实际出资人从始至终都是凌氏,就像是木偶后面的操纵者,纽厄尔医院的其他股东都知道。”
江秋凉叹道:“真是用心良苦。”
“其实我不太懂投资这家医院的目的,我的父辈祖辈有很强的控制欲。你熟悉凌氏的版图不难发现,他们习惯把产业安置在熟悉的领地里。唯独这家医院是个例外,他们把它遗留在遥远的挪威,像是一个被刻意忽略的错误决定。”
“你觉得这家医院本身就不简单?”
“是的,”凌先眠坦率道,“据我所知,这家医院原本的选址是在美国。这般大费周折改地址,隐藏股东身份,你难道不觉得里面有问题吗?”
“我?”
凌先眠指了一下江秋凉的左手。
“之前去你家,你喝橙汁的时候注意到的。”
江秋凉低下头,对上了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颗小痣。
果然,凌先眠也在下午的会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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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6档案解锁
名称:杀死监狱长
国家:美国
字母:O
故事:《影子》
剧情: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着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
感情:我知道这个国家崎岖多山岭,气候多变又冷到滴水成冰,于是环顾四周想要找些轻快流畅的东西,径直挑中了温暖又富有教养的你。
——奥登《致拜伦勋爵的信》
开启世界7,等待解锁……
车灯的光亮被拉长, 末端没入到尚未来得及消融殆尽的白雪之中。
车轮压到了枯枝,轻微颠簸了一下。
有嘎吱一声脆响,很远,短暂的如同分神之间产生的, 微不足道的幻觉。
江秋凉收回视线, 继续看路。
“明知故问?”
“据我所知, 纽厄尔医院私下进行的手术不在少数,数量甚至称得上骇人。”余光中,凌先眠一直看着江秋凉,“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之前没有尝试过的手术, 这台手术的危险性和难度性都很高, 一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江秋凉手指收紧:“你不用绕圈子。”
“在你之前, 纽厄尔医院已经暗自进行了不下五次记忆消除手术。这些手术有惊人的共同点, 都获得了当事人的许可和上级的批准, 都由相同的医疗团队来进行, 当事人术后不是死亡就是残疾……”
行驶中的汽车猛地一转方向,停在路边。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他们在拿活生生的人命进行实验?”
“不是绝对, 不过可能性很大。”凌先眠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说出的话却依旧凉薄。
“残疾……你的意思是还有人活着?”
江秋凉摸出手机, 被凌先眠按住了手。
凌先眠对着他摇了摇头:“没用的,我查过的, 这些人在术后落下了残疾, 或自杀, 或术后后遗症, 都离开人世了。”
“自杀……”江秋凉恍惚间重复了这两个字,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是真的自杀吗?”
凌先眠望进江秋凉的眼中。
他本以为,自己会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捕捉到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是江秋凉眼底只有漠然,车里的光照在他眼里,像是冬日浮在江面上的一层碎冰。
这让凌先眠想起了不久前电梯外看见的,那种骇人的眼神。
“不知道。”凌先眠说的很慢,“就目前的证据来说,我怀疑,有人是被谋杀的。”
“我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觉得有两点不太符合常理,今天我去纽厄尔医院调取了一下内部的资料。”
凌先眠点开手机的相册,推到江秋凉面前——
是五张术前同意书。
江秋凉低头一张张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签名的笔记,是一样的。”
“是的,每一份术前同意书都混在病人繁多的信息里,即使把这五个病人所有资料堆到一起,恐怕也很难察觉出问题。”凌先眠说,“单单拿出来这五张才会发现,五个人签名的笔记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是平时,肯定不会有人单独把签名放在一起对比。
“在五台失败的手术后,第六台手术终于成功了。此后,纽厄尔医院又接连秘密进行了几台类似的手术,每两场之间的间隔时间没有超过一个月的。”
“这么高的频率,真的会有这么多自愿接受记忆消除手术的病人吗?”
“或许有一些吧。”凌先眠沉声道,“后面的签字确实出现了不同的字迹,但是占不到总量的四分之一。你的笔记和这里的不一样,不过也不能排除模仿或者他人代签的可能性。”
“我知道。”江秋凉应声道,“我的术前同意书是我自己签的名,我有一点印象。”
“你是自愿的?”
江秋凉略一沉吟:“对,我的这台手术是我自己要求做的。”
凌先眠思忖片刻:“也是,要是你是被迫进行的记忆消除手术,西格蒙德医生根本不可能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江秋凉点头,他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知道高风险的手术,病人自己同意和伪造病人同意后进行手术的性质完全不同。出了事故,前者是过错责任,病人自担风险,后者则是医生故意伤害,更有甚者是故意杀人。
不过……
江秋凉的眉间复又浮上一层疑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之前许恙和西格蒙德之间的对话。”江秋凉说,“我知道他们曝光我这件事是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了以前的一些事,避免事后有人追究。这么高风险的事,以西格蒙德的性格必然请示过纽厄尔医院的高层。假设纽厄尔医院的高层甚至都想出来毁尸灭迹这种决绝的方法来消除这件事的影响,为什么不直接毁掉这一系列手术的资料呢?”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凌先眠也微蹙起眉头,“这点确实很让人费解,但是也有解释的余地。这些手术的资料属于纽厄尔医院的高级机密,有查阅权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清。而且这是五年前的资料了,至少这些手续分开来单看,每一台都是没有什么程序瑕疵的。”
江秋凉点头,又问:“有查阅权的都是医院的高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把这些损人不利己的私密拿出去和外人说道……”
谈及此处,江秋凉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凌先眠。
凌先眠知道他未语之下的疑问:“你不会说出去,做手术的是你,说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拖着凌氏和纽厄尔医院一起下水啊?”江秋凉饶有趣味地支起下巴,“人之初,性本恶,其他人遇到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第一反应都是把别人往坏处想,你倒是看得开。”
“我们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凌先眠没有否认,全盘照收不误,“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大可以在刚才我指认你时矢口否认,毕竟我刚才又没说自己有你的术前同意书,全世界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小痣的亚洲人又不止你一个。”
江秋凉闻言挑眉。
起初游戏里的凌先眠和他说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他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一样握住别人的软肋才肯说一点真话,一样重利害轻情谊。
说难听点,就是臭味相投,趋利避害,冷血无情。
“这么多年,他们到底进行了多少记忆消除手术?”
“这就是另一个奇怪的点了。”凌先眠收起眼中的笑意,“内部资料显示,他们在进行完你的手术之后,整整五年,没有再进行任何一场类似的手术了。”
江秋凉的脸色沉下来:“整整五年,再也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手术,怎么可能?”
“是真的。”凌先眠说,“纽厄尔医院在进行完你的这场手术后,完全在记忆消除这块销声匿迹了。他们封闭了所有的信息,没有和别的任何一家医院分享过相关的技术。”
江秋凉脸上极其难得露出了些许愕然的表情。
他想起了西格蒙德下午感天动地的那番关于初心的言论。
江秋凉和西格蒙德相处了这么多年,也试着交过心,彼此之间也有点信任。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或许会质疑对方做作虚伪,可是他和西格蒙德这么多年,知道西格蒙德本来就是一个趋近于理想主义的人,不然他作为江秋凉的心理医生,也不可能建议自己去寻找真相。
毕竟这些从专业的角度,完全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欺欺人的幻想而已。
不过……
凌先眠这么一提点,江秋凉想到了更多之前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可疑之处。
比如,西格蒙德既然如此迫切地渴望获得记忆消除的破解之法,为什么放的范例还是五年前自己的例子。
比如,既然经过了这么多的尝试,好不容易有了重大的突破,为什么要在最需要一鼓作气的时候戛然而止。
“我是他们的一次尝试。”
江秋凉望着车灯前面上下漂浮的尘埃,木然道:“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为了完成我这一台手术,才牺牲了这么多无辜的病人。”江秋凉的音色越来越冷,“所以我根本不是幸存者,我是被选中的胜利者。”
名为偶然的必然。
“为什么?”江秋凉低声喃喃,“为什么是我呢?”
凌先眠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捏成一个拳,堪堪收回。
有汽车从边上驶过,灯光由远及近,很快又远去,仅有的一点光亮在转角处彻底消失。
“不对。”江秋凉突然抬起眼,“你再给我看看那张照片。”
凌先眠不解,还是把手机递给了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多浪费时间,直接翻到了第一张。
“十一个月,跨度是将近一年……”江秋凉自言自语,“我从许恙那里得知手术的消息,到进行手术,前后跨度不过一个月,这对不上啊。”
“第一次手术成功……”江秋凉又把图片往后翻了几张,“是距离我手术五个月。”
凌先眠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确实对不上,在手术前三月前就可以就确定稳定了,以他们这样模仿签名杀人灭口,做事必然是雷厉风行的。如果真的是为了消除你的记忆才进行这一系列的手术,为什么要拖延两个月才告诉你消息呢?”
江秋凉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也想不通。
盯着手机里的照片,江秋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不对啊,你不是学医的吧?”
“你是在来到奥斯陆之前,还是之后,了解到可能存在这件事的?”
凌先眠瞬间懂了江秋凉的意思。
江秋凉不等他回答,语速加快:“你说这是医院的高级机密,可是医院的信息库有这么多资料,别说是五年前的手术,就是近三年心理的病人资料就根本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完全调出来。如果没有线索,你怎么会从一开始就专注于某一门科室的具体某个医生来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纽厄尔医院可能有违规的记忆消除手术的?”
“还有今天……”江秋凉越想越不对劲,“你不知道我在纽厄尔医院吧,我们俩是偶遇。那时候你都到一楼了,直接走就好了,为什么会等在电梯口?”
车里的空调吹出和煦的暖风,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营造出了又一处温和的冬日。
江秋凉只觉得浑身冰寒刺骨。
纽厄尔医院就像是巨大的深渊,时至今日,江秋凉才觉得自己得以窥见了黑暗中的一角。
一直以来,纽厄尔医院都有力量,在推动故事的走向。
这不是江秋凉不安的原因。
他不安,是因为他感觉到,背后的手,远远不止一只。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说,“杀掉那些病人的,根本不是纽厄尔医院的高层?”
第92章 短暂的现实
萧索的街道, 路上少有行人,偶有三两个路过的,具是拉进了羽绒外套,行色匆匆。
外面的天色始终是黑漆漆的, 昏黄的灯光打在雪地里, 分辨不出具体的时间。
江秋凉结束了一天定时的运动, 汗水从他的下颌线滑落,他顺手用左手手背摸了一把下巴,右手调慢了跑步机的速度。
走了几分钟,待气喘匀了,江秋凉活动了一下腰背, 进了浴室。
洗完澡, 从浴室出来, 静了大半日的街道居然又刮起了风, 风声掠过玻璃窗, 隐隐发出呼啦呼啦沉闷的响动。
这是又要下雪了吗?
江秋凉抬眼看了一下时钟, 是晚上六点二十三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隔得很远, 江秋凉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亮光一闪而过, 很快又暗了下来。
江秋凉用浴巾擦了擦还有点湿漉漉的头发, 这几天忙碌,加上没什么心思打理, 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 居然已经到了扎眼的长度。江秋凉随手从吧台上拿了一根用来封口的黄色橡皮筋, 随手扎起。
信息提示的来源一如他所料, 是许恙。
许恙:围巾我帮你收好了,结束晚班给你。
江秋凉本来已经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不用”两个字, 想了想又删了,只回了个“好”。
随手抽过一本书,江秋凉胡乱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跳跃,他试着抽出一只铅笔做题,被迫让自己静下心来。
这本习题的难度不大,基本知识的运用不需要动多少脑子,江秋凉迅速算完了几道题,翻页。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树影逐渐婆娑。
翻了三四页,江秋凉抬眼,时间才过去了半个小时不到,对了答案,没有什么意外的差错,江秋凉突然觉得无趣起来,他把铅笔夹在书里,抛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今天的自己不太对劲。
身陷在沙发里,江秋凉把头靠在柔软的靠背上,用手挡住了从头顶投射下来的亮光。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光从指缝之间穿过的近乎透明的颜色总能让他联想到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投下的光影,就好像在下一秒,风吹来的一瞬之间,他就能伸出手,抓住一片被吹落的树叶。
然后是驶过的汽车,骑着单车的学生,街头小摊的喧闹。
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见那个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记忆中的他不是单调的一个画面,他是宴会终散尽的华光,是杏子酒甜腻过后的苦调,是钢琴曲最后一个久久徘徊的音律,是冬日夜晚独属于江秋凉一个人的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知道,自己留在奥斯陆,不是因为什么诉诸于口,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守着早已没有任何价值的过往,做着一场终究会醒来的梦。
而这场梦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梦。
江秋凉想起之前在车里,自己与凌先眠的对话。
“让你等电梯,告诉你纽厄尔医院秘密的人,究竟是谁?”
凌先眠的手指那时悬在屏幕上,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你认识的,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皱眉,在听到这段描述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十多年前的冬夜,送自己回来的凌先眠。
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那个人是谁。
“许恙?”
江秋凉有些烦躁地挪开手,叹了口气。
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灯照下来,晕出了一层模糊的阳光。
像是隔着纱,去看午后落满夕阳的湖面。
江秋凉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尽数把箱子里的碟片倒在地上。
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来分散自己今日过分发散的思维。
江秋凉在影视方面不喜欢凑时新的热闹,影院有什么新上映的大片,网上有什么热播,他一概不感兴趣,对于当红的演员也知之甚少,就算是路上见到了估计也认不出来。
他喜欢有质感的老片子,尤其钟爱黑白没有字幕的原版电影。
相比于绚烂的转场和逼真的特效,他更喜欢时光静静流淌的感觉。
来奥斯陆这么多年,他的消遣方式寥寥,除了去咖啡馆看书,偶尔逛逛美术馆之类的文化景点,剩下的也就是在家看看老电影了。
很多的碟片,江秋凉一张张看过来,逐一放回箱子里。
直到他拿起其中的一张,陷入了沉思。
江秋凉把那张碟片放进播放机里,按灭了客厅里的灯,抱着沙发的抱枕,静静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电影开头。
很多碟片散落在地上,电视的光打在客厅里,显得整栋房子格外的空旷。江秋凉的呼吸很轻,蓝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进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眼底留下了斑驳的光,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像是被剧情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倒不是黑白的,不过也算得上是有点年头。
这本改编自托马斯·哈里斯同名小说,由乔纳森·戴米执导的电影,在上映后的第二年就荣获了包括第六十四届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奖项——
《沉默的羔羊》。
窗外的风依旧喧闹,屋内是另一处无人打搅的乌托邦。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屏幕里的汉尼拔偏开视线,问克丽丝警官。
江秋凉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抱枕,他的眼睛还看着屏幕,思绪不受控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凉爽的午后。
和凌先眠第一次看电影,他也选择了这本《沉默的羔羊》。
彼时两人刚刚确定关系,凌先眠虽然惊讶于江秋凉对于电影的选择,却也没有多问。
私人影院的观影效果很好,江秋凉陷在座位里,仰头去看影片,不发一言。
凌先眠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前半段的影片看得很不专心。在江秋凉的余光里,他不止一次转过头,偷偷观察江秋凉的表情,这个动作在他身上颇为格格不入,几乎称得上有几分笨拙。
当时也是放到了这一句台词,江秋凉的双手不受控制紧紧握住。
江侦仲的话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每一滴血里,都有我的痕迹。”
“你听说过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侦仲那张狰狞的脸离得很近,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剜出他滴血的心脏,“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知道遗传吗?行为有遗传性,你天生就是和我一样的人啊……”
江秋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指尖紧握的地方泛出了不正常的苍白。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手背。
江秋凉倏然从影片的剧情中惊醒,他低下头,发现是凌先眠有右手食指的指尖敲了敲自己的手背。
“在想什么?”
凌先眠的音量很轻,语气柔和,看向江秋凉的时候,他的半张脸在黑暗之中,半张脸在被电影的光照的透亮,像是刚刚从影片里走出了的人。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盛了些许笑意,宛若夏日酒吧浸在威士忌里的碎冰,有着沁人的温柔。
江秋凉陷入其中,移不开视线。
“你相信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秋凉突然没有任何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和电影没有太大关系的,毫无来由的,枯燥的问题。
凌先眠闻言,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我不信。”
凌先眠许久之后才回答,他的语气很沉稳,没有半点敷衍:“据我所知,从犯罪学的角度来说,后世学者对于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多持批判态度,连龙布罗梭本人都在后期的著作中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认为犯罪除了先天因素,还会受到非先天因素的影响。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从个别到一般的推理缺乏严谨性,不能保证必然的正确。总之,这个学说有很强的时代印迹,是学说进步的台阶,而非终点。就我个人而言,是不敢苟同的。”
很学术的辩解。
江秋凉的眼睛却有些酸涩,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不经意抛出去的一个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水花。他没有想象到,自己随口的一个问题会得到这样上心的对待。
江秋凉故意装作认真去看屏幕,忍住了自己憋红的眼睛,才能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你的回答很官方。”江秋凉假装漫不经心。
“我还有不官方的回复。”凌先眠也去看屏幕,两个人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余光中都只有彼此,“我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基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出身,这些都是一出生就定下来的。但是这是我们的终点吗?我认为不是这样的,除了父母之外,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有权利去活出自己的想要的生活。”
“相比于先天,或许后天更重要。”凌先眠笑起来,“比如我遇见了你,爱上你,你会让我决心改掉以前一些坏习惯,面对之前不敢面对的难题,变成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自己。”
“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屏幕的光太亮了,江秋凉眼中水光一片。
被自己捏疼的左手被凌先眠轻轻拉过来,凌先眠低头,与江秋凉十指紧握。
“我认定了你,就是你,不会再去看别人。”凌先眠郑重道,“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伤痕和痛苦,你要信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温热的液体划过江秋凉的脸颊,无声滴落在江秋凉的右手手腕上。
画面在眼前水波潋滟,男女主的对话隔着千山万水。
那时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坠入湍流之中的濒死之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握住凌先眠的手是唯一的浮木。
一旦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江秋凉闭上眼,任由胸腔内的情绪翻涌,用力回握住凌先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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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沉默的羔羊》
天生犯罪人理论也是犯罪学课程上了解到的,由意大利犯罪学龙勃罗梭提出。
屏幕里, 汉尼拔在问克丽丝:“他们在屠宰那些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