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肿胀淤血成青紫五指,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你……你在干什么?”他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理喻的目光看着李团结,“你把自己的手指……你是不是疯了?!”
“不,不是我的,是祁景的手指。是你最爱的祁景的手指。”他用那只破破烂烂的手抚上江隐的脸颊,把血蹭到他颤抖的嘴唇上,“接下来,我会把这只手砍掉,然后是胳膊,然后是眼睛,然后是腿……”
“你疯了!”
李团结笑了:“看,我都没着急,你就已经这么急了。我都没叫疼,你就已经开始替我疼了。这就是你没资格和我谈判的原因。江隐,你舍不得。”
江隐紧咬的牙关从颊侧浮现出来:“这也是你的身体,难道你就舍得这样糟蹋?”
“我?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一副躯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只剩一副骨架子,我也是穷奇。但你可以吗?这双手,曾经温柔的抚摸过你,把你带上快感的巅峰,这双胳膊,曾用力的抱紧你,那怀抱的滋味一定很让人眷恋吧?这双眼睛,你最喜欢了,不是吗?他们总是在不自觉地追寻着你,无论你在哪,他都用这双漂亮的眼睛,那么专注的看着你……”
他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圆滚滚的黑眼珠里满是动人的热烈和真诚,即使明知道他不是祁景,那熟悉的神色还是瞬间像火一样点燃了他的身体。
他总能从祁景的眼中看到人间烟火,万丈红尘。
他最喜欢这双眼睛。
但李团结用鲜血淋漓的手覆上了那双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男人笑道:“你这么喜欢,我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不!不要!!!”
江隐几乎是嘶喊出声,他猛得攥住了李团结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五指都陷入了紧绷的肌肉里,打摆子一样发着抖。
李团结移开手,眼下有深深的抓痕。如果刚才江隐没有抓住他,他真的会毫不犹豫的把这双眼睛挖下来。
他稀奇的看着江隐恐惧到几乎扭曲的脸,那神色几乎有点可怜了:“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一个傀儡婴,也能学会爱人吗?”
江隐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极度的惊吓让他短暂的失声了。
他又试了几次,李团结逐渐失去了耐心。
“好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点头或者摇头。”
好像将什么硌着嗓子眼的东西硬生生咽了下去,江隐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用嘶哑的,微弱的声音说:“我答应你。你别伤害他。”
祁景看着这一幕,心都要碎了。
第319章 第三百一十九夜
李团结简单画了个阵,把江隐拖了进去。江隐盘坐在阵中,用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着他。
等那男人蹲在他身前,用手掌按住他胸膛下的心脏时,他终于开口到:“他不会回来了。”
李团结抬眼:“我应该说过,要是你不愿意把身体让出来……”
“就算我愿意,他也回不来了。”江隐说,“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他早就不在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啪的一声,他的头偏了过去,脸上火辣辣的疼。李团结抽了他一巴掌,力道之大,让他的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张脸上却还是笑着的,只是笑意没有达到眼底。
“完整的人?”他轻声道,“你告诉我,一个傀儡,因为穿上了人的衣服,说着人的话,得到了人的爱,就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吗?你三魂七魄不全,难道能凭空长出来?你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怪物。要不是他,你现在早就在鬼门关里发烂发臭了。你还有脸和我说,你是一个完整的人?”
江隐将嘴里的血沫吞了下去,忽然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在鬼门关时,齐流木就快要消失了,他自愿将魂魄之力给我,并非我强占。但是你现在,却表现的像我从你这里偷走了他一样。我很好奇,你让他回来以后,会怎么对他?你真的下的了手吗?”
脸上不出所料又挨了一掌,这次下巴都发出骇人的咔哒一声。李团结道:“继续说。”
江隐深吸了一口气,不怕死的继续说了下去:“说到底,当年他身死,也是因为和你争斗,伤势过重的缘故,不是吗?”
李团结眯眼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们之间定下了血誓,我伤他就是伤自己,痛苦比他更甚几倍。他身上的伤,都是与其他妖兽争斗所致,但绝不致命。他是天命之人,命格金贵无比,福寿深厚,万中无一。他既不会死于祸乱,也不会死于病困,除非百年之后,寿终正寝。你当真以为他死在了什么荒山野岭?那贱人不过厌倦了世间争斗,不知躲到哪个角落享清福去了。”
江隐愣了:“可是……”
李团结掐住了他的下巴,铁钳般的手指不断收紧,语气也越发轻柔:“你听清楚了,老子到最后,都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
江隐闭上了嘴。
果真如李团结所说,他在鬼门关中见到齐流木时,怎么会是那般年轻的模样?魂魄又怎么会如风中火烛,浑身浴血,如此狼狈落拓?
他还在出神,胸口忽然一凉,一只手穿心而过,透背而出。
没有丝毫预兆,他干脆利落的下了杀手。
江隐还没反应过来,用涣散的目光看着眼前熟悉的脸。
“我有点不耐烦了。”他解释道,“所以,去死吧。”
他收回手,江隐软软的倒了下去,鲜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填满了阵法的沟壑。
祁景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体从还有微弱的挣扎到僵硬的一丝起伏都没有。他想要怒吼,想要尖叫,想要用自己的手按住江隐的伤口,他急的快要发疯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像笼中困兽,狠狠的撞向困着自己的墙壁,却不能发出哪怕一点微弱的声音。撕心裂肺的疼痛从灵魂深处爆发,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但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在哭,像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一样放声痛哭,绝望的哀求着一切从不相信的满天神佛,妖魔鬼怪。失去的恐惧和被夺走的愤怒淹没了他。
剧烈的情绪起伏显然也影响到了李团结,他缓了好一会,才压下了那过于真实的疼痛。
摩罗发出了刺目的光芒,江隐的上方浮现出了一丝一缕的魂魄,烟雾一般勾勒出他从小到大的样子。有漆黑眼睛的孩童在古宅里游荡,有半大少年在江南小巷中奔跑,有现在的江隐和伙伴们一起下墓捉鬼。一幕幕似真似幻,庞杂如烟海。
李团结看了一会,眉头微动。
他的呼吸不自觉的急促起来,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但是无论他看多少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连一片属于齐流木的魂魄都没有。
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因为心神动摇,原本被他控制的蜃气逐渐散开,一个个沉沉入睡的人和妖兽逐渐醒来了。
瞿清白,周伊和吴敖一睁眼,就看见祁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江隐倒在血泊中,陈厝趴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们都被这场景吓呆了,还是瞿清白最先反应过来,爬起来就往那边跑:“你们这是怎么了……”
但他没走两步,忽然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浑身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从那背影中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场。
“他不是祁景……”瞿清白的牙关直打颤,“他是穷奇!你对江隐和陈厝做了什么?!”
李团结没有回答他。
在遍寻无果之后,他一挥手,将那散乱的魂魄重聚起来,摩罗中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回到了倒在地上的江隐体内。
不过片刻,江隐的身体就剧烈的弹动了一下,他抽了口长长的气,生命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李团结并没有等他适应,就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揪了起来,半个身子离开了地面。他用一种非常危险的语调问:“齐流木在哪儿?”
江隐的眼神还是涣散的,没听到他的话。
他扯起嘴角,似乎是个笑的模样,手上陡然发力,江隐的骨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可怖声音,他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齐流木在哪儿?”
疼痛唤回了江隐的神智:“……我和你说过,他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江隐道:“一个人,无论是进了阴曹地府还是投胎转世去了,摩罗都能把他找回来,前提是他的灵魂还在。不在了,就是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了。”
李团结厉声道:“魂飞魄散?他怎么可能魂飞魄散?你身上分明有我的印记!”
江隐被他扯的头皮生疼,他艰难道:“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最近的我,已经不再渴求祁景的血肉了吗?”
抓着他的手松了。
他看向那双浮现出些许怔忡的眼底:“我从鬼门关出来之后,经历了很多事,我也像人一样,会哭,会笑,会喜,会怒,会恨,也会爱!拥有了这些感情,我和一个真正的人有什么区别?齐流木说过,傀儡也有情,也能脱胎换骨,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因为我已经完整了,他的魂魄就消失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渴望祁景的血,因为我成为了‘我’,不再是其他任何人!”
李团结死死的盯着他,眼中逐渐拉起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的表情分明已经带了些慌乱,却偏偏要死死咬着牙,嘴里都渗出了血。
“……你骗我。”他说。
江隐说:“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把我杀上几百遍几千遍,但是你再也找不到他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世上再没有齐流木这个人了。”
眼前的脸彻底扭曲起来,狰狞的像一只面目暴变的野兽。江隐眼前一黑,一口气卡在了嗓子里,再睁开眼时又是小死了一回。他眼前的世界暗了又亮,不知道反复了几回,他觉得自己都快被捅成筛子了,终于看清了那双炽热疯狂,摇摇欲坠的眼。
那男人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好像要把他扒下层皮,看看里面的芯儿是什么。江隐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注定要失望了。
那眼里的火光熄灭了。
他被随意的扔到了地上,瞿清白终于能动弹了。他跑过去扶起江隐,看他还活着,终于松了口气。
人们和妖兽们自觉聚到了一起,惶恐的,警惕的,畏惧的看着李团结。他站在所有人的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伫立了一会,忽然把手中的摩罗丢在了地上。
摩罗顺着他脚下的山坡,骨碌碌的滚到了人们的脚下。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着这来的随意的珍贵宝物,陈厝微微张开了眼,他要是还有一丝力气,一定会扑上去。
终于,瞿清白捡起了摩罗。
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动作,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这么纵容他将这个宝物攥在了手里。他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满心的迷惑和惊惧:“……你到底想干什么?”
“六十年前,齐流木用它召出了数以百计的妖兽,组成了一支鬼神之军,与我相斗。那时我输了。现在,你们也将所有想的到的妖兽召唤回来吧。让我们看一看,这次的结局如何。”
瞿清白整个人都震撼了:“你……你说什么?你要和我们……”
六十年那次争斗,让人世间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现在历史重演,相当于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别说他们要完蛋,李团结自己也落不到好啊!向来听说穷奇好勇斗狠,但也不是这么自毁似的打法啊!哪有把宝物拱手让人,让别人来杀自己的?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疯子!真他妈是个疯子!
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了这个念头。
在紧绷的寂静中,对面的凶兽还在等待着。瞿清白一边在心里喊着饶了我吧,一边结结巴巴的说:“好像..好像也没必要到这个地步吧,不然我们还是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人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瞳孔已经变成了无机质的竖纹,冰冷的金色取代了原本的颜色。那双眼中分明是浓郁的破坏欲和毁灭欲,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想杀光所有人,毁灭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说:“穷奇,你不是要找齐流木吗?齐流木就在这里啊!”
小小的影兽缩在周伊的怀里,一改往日满嘴脏话,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壮着胆子说:“这小子,”他指指江隐,“就是齐流木的转世。虽然微弱,但我能从他身上嗅到齐流木的味道。你既想要齐流木,就把他带走吧!”
这个翻脸无情的……小畜生!瞿清白真想骂人,但他开不了口。只有齐流木能阻止李团结发疯,哪怕是骗……
但是李团结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景形急道,“转世之后,大多都会失去前世的记忆,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或许,他以后能想起来……”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李团结的目光掠过江隐惨白的脸,连一秒都没有停留,“没了就是没了,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他。”
所有人再次被这一句震住了。他缓缓扯开嘴角,俊美的脸皮扭曲成了凶悍的兽面,巨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嗜血的獠牙带着屠杀开始的信号:“摩罗,你们用,还是不用?”
对峙中,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那可怕的男人步步紧逼,无助的人们节节后退。瞿清白攥紧了摩罗,冷汗从额头上簌簌滚落。他的脑袋转的飞快,但没有一个想法是能阻止穷奇发疯的。和这个凶兽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要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攥紧了手中的摩罗。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划破天际:“等一等!”
人群中走出一个老头,那老头非常矮小,须发皆白,胡子长及脚面,最乍眼的是,他的头出奇的大。
瞿清白一看就认了出来:“智叟!”
在继影兽、三足金乌、飞头蛮之后,又出现了一个传说中的妖兽。但智叟与其说是妖,不如说多智近妖,行为举止和道德观念和人更接近。显而易见,六十年前,他也是站在齐流木这边的。
李团结看到他,果然停下来:“老头,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问你。”
“当初你为他算了一卦。你亲口告诉我,他是天命之人,为天道所庇佑,完成救世之志后,更是功德无量。为什么他最后,会连一片魂魄都没留下来?”
他的语气虽无甚波澜,但质问和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智叟看着他,叹了口气:“没错,我是这么说过。齐流木的命格本应如此,但再好的命格,也经不住一再糟蹋。我劝过他,用摩罗招魂为逆天改命之举,可能会累及自己的命数。但当时已不能回头,所以……”
“只是用摩罗,就至于到这个地步?四个守墓人虽然受到诅咒,但至少能投胎转世,留下后代,怎么偏偏就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智叟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虽然能窥探到一线天机,但世事无常,就算是大富大贵之人,也可能潦倒街头,就算是长命百岁之人,也可能半途夭折。天意难测啊。”他脸上露出些许怜悯的神色,劝说道:“穷奇,住手吧。就算你毁了这一方世界,齐流木也回不来了。”
大概是被他的神情激怒了,李团结嗤笑了一声:“怎么这个那个,你还有他还有他,都觉得我是因为齐流木才这样?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我说过,我只是要毁灭这个世界……”他喘了口气,金色的竖瞳轻微的放大,分明是像人一样痛苦的表现,“为什么所有人的觉得……是因为他?”
“为什么我会这么愤怒?为什么我想掐死江隐那小子?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你,还有你,还有他们,都这么碍眼?怎么样我才能停止生气?不如你们都去死吧……每一个人,每一只妖兽,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寸土地,都消失吧,全部都消失吧,嗯?反正要不是他,你们早就死了,现在他死了,你们也不配活着。能多活这么久,已经是一种恩赐了,对不对?”
他的表情和话语如此诡谲怪诞,听者无不僵直了身体,毛骨悚然。
这次,他并未过多停留。那凶兽转瞬便如疾电般跃入人群,锋利獠牙刺入皮肉,粗颈猛然甩动,惨叫声中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更多人被翅膀带起的罡风掀飞到了半空,又下雨一样劈里啪啦的落下来。妖兽们拼尽全力与他周旋,却左支右绌,被绝对的力量碾压。
周伊用牵丝术接下几个人,满脸都是从天空中落下的血雨。不过短短几秒,就有人摔断了胳膊腿儿,伤势沉重,惨呼连连。她看向人群中的凶兽,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人的样子,只剩原始的嗜血和邪恶。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与凶兽为伍,把他当成人类,是他们做过最愚蠢的事。从齐流木到祁景,总有人被那迷人的外表所迷惑,忘记了他们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有摇山撼海之力,却无丝毫悲悯可言。上古四凶中的任何一只,都足以让一座城市变成废墟,甚至一个种族彻底消失。
她不禁想,如果六十年前,不是齐流木和他定下了血誓,又动用了神器摩罗,赔上了自己和四大守墓人家族所有后代的命数,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穷奇?他说他们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恩赐,这话还真没有错……
她看了看身边慌忙逃窜的人们和浴血奋战的同伴,心知他们不过是蚍蜉撼树,不禁悲从中来,微微出神。
忽然,一阵飓风袭来,她闪躲不及,眼看着那钢筋铁骨的尾巴随着凶兽转身的动作抽了过来。最后一刻,一个人影将她扑倒在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吴敖背上被风扫到,已经皮开肉绽,他气道:“这个时候了,你还发什么呆呢?!”
周伊怔怔的看着他。
也许眼中泄露出了几丝惶恐,吴敖神色稍稳,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他的声音因为疼痛沙哑又粗粝,却足够坚定直白:“别怕。要死,我们一起死。”
周伊眼眶发热,重重点头:“好!”
是啊,怕什么?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笑,就算要死,和大家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眼看穷奇就要咬断一个可怜人的脖子,那苍老的声音又疾呼道:“不可!要是再造下更多杀孽,你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这一声好像按下了暂停键,穷奇的动作停住了。
充血的金色瞳孔缓缓移向智叟,低沉的兽吼滚滚涌出:“老头,你说什么?”
智叟拄着拐杖,狼狈的站在尘土飞扬,血雨腥风的战场上。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李团结充耳不闻,一步步走来:“你刚才说,我还能再见到他?”
“你先听我说……”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上,两只探照灯般的眼睛冷酷的盯着他,饶是智叟,两腿也有点打颤:“我先要和你确认一件事。傈西族有件圣物,叫七星披肩。传说中,七星披肩有偷天换日之能。齐流木曾和我提过,他获赠过一件。现在,那披肩在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被那双兽瞳唬了一跳。
那双眼中好像燃着一把铺天盖地的大火,他的话不仅没有泼水解困,反而添柴加薪。那疯狂不但没有褪去丝毫,反而愈演愈烈。
“披肩……”李团结眯起眼睛,“已经过了这么久,我如何知道?”
智叟道:“你务必要想起来。七星披肩本就是个宝物,傈西族人亲手所赠的更是万中无一。那偷天换日,斗转星移的传说不是胡诌的。如果你们任何一人抱有强烈的留在那一刻的愿望,七星披肩可能会贮藏起一段时光。”
瞿清白有些傻眼:“可……那不过是一条毯子,怎么会这么神?”
智叟摇头:“小孩子家懂什么。东巴鲁饶中记载,傈西族有三件圣物:摩罗、七星披肩和窥天镜。这每一种圣物都蕴含着无穷的神力,后人出于敬畏和憧憬,自己做了许多相似的仿制物,真品也许就混迹其中。”
李团结盯了他半晌,开口道:“所有人,把七星披肩都交出来。”
他发话了,谁敢说个不字?不一会,空地上就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七星披肩,远看去像一幅巨大的图画,日月星辰顺着精美的针织纹起伏升腾,看久了竟有种眩晕感。
智叟从披肩图的这头走到那头,摇了摇头:“这么多披肩,我也看不出有没有真迹了。”
瞿清白忍不住道:“那你为何如此肯定真正的七星披肩就在这里?”
智叟理所当然的说:“我敢说披肩就在其中,因为我相信命运还会留给人类一条活路。如果七星披肩真没了,我们就等死吧。”
瞿清白:“……”
原来你也是瞎猜的啊!
周伊道:“不如让人们说说七星披肩的来历,如果是传家之宝,就更可能是真迹。”
“有道理!”
在他们的组织下,人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述自己家披肩的故事:
“我的披肩是我太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传来下的,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
“这是我阿娘的陪嫁,你看这个精细的做工,听说当时绣娘们花了几天几夜才绣出来……”
“我家的没什么好说的,在柜里里都快发霉了,要不是这次岩浆洪水,谁想得起它来!”
李团结没什么表情,但黑沉沉的脸色昭示着他不断下降的耐心值。
他简直把“再找不到我就要杀人了”几个字写在了脑门上。人们被他恐怖的气场震慑,声音越来越小,离得近的两腿直抖。
周伊轻咳一声:“要不,你还是再去看看披肩吧,或许能认出来呢?”
李团结看了她一眼,走了。
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讲起披肩的来历来。
李团结走到密密麻麻一篇的七星图前,放眼望去,仿佛陷入了一片星河璀璨之中。一摸一样的图案和纹饰,不论他怎么想,都无法辨认出六十年前被苏力青和艾朵赠送的真品。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也许认得出。”
在他的重压之下,祁景居然仍然能发声,可见其魂魄之坚韧。
李团结不愿废话:“你的条件?”
“我要你放过江隐,放过我的朋友,放过所有傈西族人。”
他嗤笑道:“这有何难?”
祁景强调:“即使你找到了齐流木,也要遵守这个诺言。你俩要吵要骂,喊打喊杀,都自己找犄角旮旯闹去,不要出来祸害别人。”
李团结:“……好。”
祁景舒了口气:“左数第二排第七个,你拿过来。”
李团结拿起来,一条平平无奇的毯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是这条?”
祁景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没错。”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底,不过是因为梦到苏力青和艾朵婚礼的那天晚上,在他醒来之后,这条披肩就像从梦中掉出来一样落在了他的膝上。
这是阿诗玛大娘家的毯子。明明没人给他盖过,这条毯子却凭空出现在面前,他不由得抱有一丝希望,也许,冥冥中有什么在暗示着他——
这就是六十年前的那条七星披肩。
人们都围了过来,好奇的看着这条传说中的圣物。
“都说七星披肩能偷天换日,怎么个偷法啊?”有人悄声道,“难道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能变成六十年前的样子吗?”
“我们会回到过去吗?”
“回去的话,我现在的家当怎么办?”
“别说回到过去了,我们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智叟清了清嗓子:“这七星披肩是不是真的,一试便知。但在这之前,如果能回去,要确定谁能回去。”
李团结自不必说。
他一指江隐:“他也一起。”
江隐看着他:“你担心自己被永远留在里面?”
李团结笑了:“不好吗?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你和你姘头也算生同寝死同、穴了。”
他似乎是放松了一些,祁景有了些气力:“什么姘头,难不难听?那是我老婆。”
李团结嗤笑:“你敢在他面前再说一次?”
祁景狡黠道:“你敢放我出来,我就敢说。”
“让我猜猜,放你出来的第一件事,是不是自杀?”
祁景顿了顿:“你大可以放心,我永远不会那么做。即使那么做也许能阻止你,但我惜命的很。现在,还远未到绝境。”他的声音压低,带着股痛和狠,好像风雨欲来前的宣告,“你杀了江隐十三次,让我的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断气,这笔帐,我一定会和你算。”
他们吵的功夫,瞿清白问:“我能不能也一起去?”
智叟说:“不行。要回到过去,越少人越好。你们要知道,时空倒行之事,甚至比摩罗重聚魂魄还艰难和凶险许多。重聚魂魄只不过是动了一个人的命数,时空倒行却有可能改变整个历史的轨迹。”
江隐道:“我们这次去,不就是为了改变历史吗?”他脸色还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苍白,但已经能在吴敖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如果齐流木确实留在了六十年前的时光里,我们要把他带回来,不是吗?”
智叟道:“你们此去,要弄明白两件事。第一,齐流木结局如何,如果他活着,去了哪里,如果他死了,是因为什么。第二……”他叹了口气,“我希望第二点不会发生。但是如果齐流木确实死了,你们要弄清楚,怎样才能改写历史。”
“作为生活在六十年后的人,你们是完全和过去的时空割裂的异类,一旦进入,要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你们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故事节点,不应该参与到任何一段对话中,不应该被任何人所看见。一旦你们参与到了‘过去’中,轻则再也不能回来,重则过去和现在都会因此分崩离析。此举实为逆天改命,为天理所不容,所以要避开天道的视线,避开所有与时空规则所矛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