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还能分到一份,两家人的神色都轻松了一些,连声道谢。
小孩还在哭,祁景拍了下他屁股:“收!”
小孩吓的一噎,没声了。
祁景一边把他还给他阿娘,一边对江隐说:“咱俩走一趟。”
可脖子上一紧,他被两只小胳膊揽住了,那小孩竟不愿意从他怀中离开,搂着他的脖子,咧着嘴,好像又要哭了。
女人赶紧拽他:“多尔西!”
多尔西不为所动。
“我可打你了啊!”
多尔西:“呜呜……”
祁景侧过身,挡住女人眼看就要打过来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他为难的看着怀里的小东西,打也打不了,骂也骂不得,怎么办呢?也不知道他爸妈怎么把他养这么大的。
他用手抹去了小孩脸上的泪水:“别抽搭了。跟我去拿吃的吧?”
多尔西立刻不哭了,干脆而响亮的说:“好!”
这一声把周围人都逗乐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因为这笑而轻松了不少,连刚才还愤懑不已的男人也憋不住似的,脸上出现一丝用力忍住的,别扭的笑意。
祁景对女人说:“我们去去就回,你放心吧。”
女人笑道:“把孩子交给阿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抱着孩子回来了,吴敖挑眉道:“哦?一会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祁景笑骂:“去你的。”
他们都好奇的围过来看小孩,这孩子可能才三四岁,一张脸肉嘟嘟的,话却说的很利落。
瞿清白戳戳他的小脸蛋:“你叫什么名字啊?”
“多尔西!”小孩很熟练的教他发傈西语的音,“多——尔——西——”
瞿清白学他讲话,一大一小嘎嘎直乐。
祁景说:“你就留在这吧,让小白哥哥带你。”
“不行!”多尔西说,“我要去拿吃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知道了知道了。”祁景头大道,“走吧。”
江隐和他走了,吴敖看着他们俩的背影:“你说他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瞿清白咳嗽了声:“谨言慎行。”
俩人慢慢走着,江隐举着烛火,墙上映出了摇动的影子。
多尔西一直在他怀里乱动,祁景说:“你在干什么?”
多尔西两只手交缠着,对着墙比划:“你看,你看,是兔子——”
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一个兔子的形状。
“是小猫——”
影子又变成了小猫。
“是老鹰——”
一个振翅欲飞的老鹰出现在了墙上。
祁景失笑:“你还会挺多花样。谁教你的?”
“没人教啊。我自己就会了。”多尔西一边比划,一边自得的说,“刚才我就在对着火苗玩这个游戏,那只老鹰可大了!像要把我吃了一样!”
一丝异样划过祁景心里,但又说不清为什么。
江隐忽然问:“老鹰怎么会变大呢?”
“就是会变大啊。”
“是这样吗?”江隐一边问,一边把烛火靠近了,“这样就小了……”
他又拿远了,手在墙上映出的影子慢慢放大了,“这样就大了?”
“对!”
多尔西兴奋的说,又顿住,有些疑惑的说:“可是那时候,我没有动蜡烛啊。”
祁景把他抱了下来,认真的看着他:“你再跟我仔细说说,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就是……阿娘让我看东西,我对着火苗玩影子的游戏,然后,墙上的老鹰忽然变大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把整张墙都占满了。它好像要扑过来,有一阵风,我闭上眼睛,蜡烛就灭了。”
“东西呢?”
多尔西懵懵懂懂的说:“也没了。”
他说的有点磕巴,可两人都听懂了。
一个诡异的想法不约而同的浮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消失的食物,没有第三人在场。如果说还有谁是犯人,难道影子能活了吗?
祁景望着墙出神,墙上的影子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终于,他呼出一口起来,又问江隐,“你收过这样的鬼吗?”
江隐摇了摇头:“没有。”
“但是,我总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在哪里见过呢……”他喃喃。
祁景正要往前走,忽然,一股针刺一般不舒服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脊背,好像被谁不怀好意的注视着一样。
他猛得回头,身后长长的甬道中,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没什么。”祁景说,“可能是我有点疑神疑鬼了。”
忽然,多尔西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瘆人。
“阿郎,阿郎,你看,他和我打招呼呢!”
祁景一惊,四下张望:“谁?”
多尔西指着墙上他的影子:“就是他呀!”
祁景的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在他转过头去的瞬间,还是后脖子密密麻麻的炸开了一片凉意。
他忽然明白刚才不对劲的感觉是哪来的了。
他动了,但是墙上的影子没有动。
墙上的影子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直直的看着他。
忽然,影子脸的部位裂开了一条缝隙,那是一个从嘴角裂到耳根的笑。还没等祁景喊出声,它就像点在宣纸上的水墨一样飞快的蔓延开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出现在了墙上!
忽然,一直背着身思考的江隐说话了:“我想起来了!”
“《奇物志》中曾记载过一种妖怪,叫做影流兽,可以在影子中行走,经常有夜行的人被它吃掉。可是,从唐代百鬼夜行的鼎盛时期之后,影兽就已经灭绝了。”
那影子忽然转过了头,像被风吹倒的黑漆漆的枝桠一样扑向了江隐。
祁景大叫道:“小心!”
江隐下意识的抽刀回头,可只劈到了一团空气,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拽倒了。
刚才还占满了整面墙的黑色影子,竟然跑到了他脚下延伸出的影子中,一把拽住了他的腿!
江隐猛得冲那笑脸踹去,但影子水流一样离开了。
他一刀掷过去,只扎到了地面,刀身震动不止,发出嗡嗡声。
祁景将他扶起来:“这影兽能在影子中活动,咱们还是先去光亮的地方吧。”
他将烛火弄的明亮了些,江隐摇头:“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子。影兽是无处不在的。”
祁景抱起多尔西,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江隐摔了一跤,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的哈哈直笑。
他有些疑惑:“如果影兽只存在于妖兽时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不清楚。如果它真的是妖兽时代活到现在的影兽,一定非常强大,但它走的这样干脆……”江隐沉吟,“简直就像恶作剧一样。”
“又或者,它只是一缕残魂?”
他们讨论着,回到了人群中。
其他人听了这件事,也都大惑不解,瞿清白想了想,忽然拍手道:“我知道了!”
“我读过那本《奇物志》,它记载的不是鬼魂,而是妖怪。这就意味着,所有妖怪都是有形体的,影兽也一样。当它不能行走在影子里的时候,就会露出本体。”
吴敖说:“可是,光影相伴相生,有光就有影。就算把这里全都照亮,也会有蜡烛的影子,人的影子,食物的影子……影兽仍然可以自由活动。”
他们沉默了一会,绞尽脑汁的思考着。这个影兽实在棘手的很。
忽然,周伊举手道:“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影兽,是只能在影子里活动,还是能在黑暗中活动?”
吴敖说:“既然叫影兽,自然是……”
他的话止住了。
大家对视一眼,祁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今晚,他跳上高台,要求人们将所有的火烛灭掉。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多尔西的阿娘问:“阿郎,这是为什么?”
祁景说:“这几天,我们丢了不少东西。在我们这群人中,有一个小偷。”
他这样宣布,人群哗然,互相之间的打量的目光都带了些许猜忌。
“但是,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现在,所有人把烛火熄了,闭上眼睛。谁都不要动,拿了东西的人,自己放在地上。”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没过多久,人们就纷纷吹灭了蜡烛。他们坐在地上,屏气凝神,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动静,想要知道小偷在哪里。
瞿清白抬头看着天,等到乌云把月亮完全遮住,对旁边的陈厝点了下头。
就在那一瞬间,一片寂静里忽然响起咣啷、咣啷两声,好像有什么掉到了地上!
“就是现在!”
陈厝的血藤猛的窜出,像一条条蜿蜒在地面上的蛇,穿过人们腿脚的丛林,飞快的向那发出响声的地方疾驰而去。
“呜呜——”
一阵哀鸣声响起,江隐紧随其后,啪的一下子,把一张符贴了上去。
祁景点燃了烛火。
光亮处,是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在用力挣扎着。它长的又圆又长,嘴巴尖尖,眼睛像两颗小黑豆子一样,一身黑毛油光水滑。
“小偷找到了!”祁景宣布,“这是一只……”
他纠结了半晌:“大耗子?”
陈厝紧了紧血藤,下意识的回道:“非要说的话,像一只鼬才对吧。”
那鼬一样的动物挣扎不休,气的胡子都抖动着,忽然张开了小嘴:“我草你……”
江隐一把抓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
祁景也吓了一跳,幸好没让它口吐人言,虽然傈西人见惯了大场面,要是听到一个动物大骂我草你马,还是会吓一跳的。
小东西气性还挺大。
一个男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原来就是这个畜生偷走了我们的食物!我非要宰了它不可!”
祁景拦住他,把地上掉下来的东西一半塞到了他手里,一半塞到了多尔西的阿娘手里。
“这下,误会解开了吧。”
两家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好意思,男人搓着手,挠着头,女人也臊了一脸。最终,他们齐声道:“……刚才真是对不起了。”
男人蹲下身,将食物里的糖块拿了出来:“请你吃,好不好?”
多尔西怯怯的躲在阿娘身后,看到糖块,眼睛都亮了。
他拿了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女人看着,也露出了些笑意,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
这边的事处理完了,他们拎着那小东西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江隐刚松开了手,那影兽就顶着一张可爱的小动物脸,破口大骂道:“我草你马了个比!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狗草的臭几——唔!”
祁景捏住了他的嘴。
“能不能好好说话?”
“唔唔!”
祁景松开了手,它没停一秒:“日你——”
这次没用别人动手,陈厝的血藤就缠住了它的嘴。
他啧了一声:“长得这么可爱,嘴巴这么脏,不如用血藤给你缝上。”
“唔唔唔……”
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影兽也累了。最后一次放开它的时候,影兽吐着小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气,那小模样看着倒是可怜可爱。
但它一开口,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一代不如一代啊!”
“现在的小崽子都怎么了?”它睨着祁景他们,黑溜溜的眼睛转到了江隐身上,“想当年你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不客气的啊?”
江隐愣了一下:“我?”
“是啊。”影兽看起来比他更惊讶,“你不是齐流木的转世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江隐更是无言。如果说他不是,他确实在鬼门关里接受了齐流木残余的魂魄,如果说他是,又实在有些牵强。
可是他谁都没有说过的事,怎么会被这影兽一语道破?
“确实..”影兽耸了耸鼻子,“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但已经快要闻不到了。”
江隐问:“你怎么会认识齐流木的?”
影兽道:“你没有恢复前一世的记忆吗?”
“我不是他的转世。”
影兽哼了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但是你要不是他,想让我开口说话,多少得给点好处吧?”
陈厝狞笑了一下,血藤像海草一样在它周围摇摆了起来:“你要是现在不说,就永远都别说了。”
影兽打了个哆嗦:“好吧好吧!说了又能怎样?但我先要知道,你们是怎么抓到我的。”
瞿清白在陈厝耳边低语:“看来有时候扮黑脸是有用的。”
他靠近的那样自然,陈厝根本没反应过来,身体僵了一下。他想跟瞿清白说自己不是在扮黑脸,也不是在吓唬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但是看到那张离自己那么近的,陌生又熟悉的脸,还有那样信任的姿态,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祁景说:“其实很简单。”
“既然你是影兽,只能在影子中活动。失去了影子的依托,就会现出原形。如果光一定会产生影子,那反其道而行之呢?陷入黑暗中,反而会让你失去人或物的‘影子’,从而现出原形。制住你的四肢,再用定身符定住你的本体,就不会再从影子里逃跑了。”
“哼!”影兽重重的哼了一声,“算你们这些小崽子聪明。”
“现在可以说说你是谁了吧?”
“吾名景形,乃影流之主……”它还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两声嗤笑。
瞿清白捂着嘴,脸都憋红了,吴敖也埋着头,肩膀不断耸动着。
景形怒道:“你们笑什么!”
瞿清白断断续续的说:“你这个名号,挺威风的啊……噗嗤……”
景形又瞪着吴敖,他忍着笑摇头:“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你继续吧。”
救命啊,他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三只鼬丝滑的跳舞的场面了。
景形被他们笑的面上挂不住,也不不知道自己雄赳赳气昂昂的报出的名号有什么问题,憋了一会,大声道:“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和齐流木怎么认识的吗!”
他用爪子指向了江隐。
“是他用摩罗把我们复活的啊。齐流木组成了鬼神大军,讨伐穷奇,我们并肩作战,把那凶兽的头颅砍下来时候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呢。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出了好一口恶气!”
第306章 第三百零六夜
祁景愣住了。他上一刻还在梦中看到俩人你侬我侬的画面,现在就听到了这个血腥的结局。
他追问道:“你确定你说没错?你是亲眼所见?”
景形道:“这还有假!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俩人打的不死不休,就像有几辈子的仇一样。但齐流木一介凡人,居然有能比肩凶兽的力量,还是让我很惊讶。”
祁景沉默了。
如果历史已成事实,那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陈厝说:“如果影兽早就灭绝了,被摩罗召回的也只是魂魄,存在不了这么长时间吧。”
景形用小爪子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清醒的时候就发现在这里了。”
江隐说:“先把他绑起来吧。”
景形骂道:“小兔崽子,你有没有良心?老子跟着你出生入死,替你把穷奇杀了,你现在翻脸不认人是不是?告诉你,就算是齐流木本人在这里,也得给我磕几个……”
江隐默默的握住了它尖尖的嘴。
“唔唔唔——唔唔!”
即使说不清楚,也能从声调里听出它在口吐芬芳。
瞿清白确定了它被绑好了,眼睛亮闪闪的,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它的皮毛:“好可爱……”
“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能看到这么多传说中的妖兽,太幸运了……”
景形不堪受辱,像条泥鳅一样在他怀里挣扎着。
他们各自躺下了,祁景心里发闷,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
但是这次,画面有些模糊,过了很久才慢慢变得清晰。祁景眨了眨眼睛,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原野。
在那原野上,跋涉着一行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走了很久,直到一个地方,江平停了下来,抱拳拱手:“就送到这里吧。”
“我因为家中有要事处理,要先走一步,本就过意不去了。你们送了一路,也该回去了。”
白锦瑟的眼眶有点红,她张了张口:“江大哥……”
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江平洒脱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怎么作这种小女儿情态?我认识的白锦瑟可是和男人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
白锦瑟不语。
陈山补充道:“喝起酒来也不眨眼。”
白锦瑟这才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就是有什么离愁别绪,也被你们这帮大男人给整没了。”
她摆手道:“走吧走吧!下次再找你喝酒!”
吴翎也说:“处理完这边的事,我们一定去你那玩。听说江西是个好地方,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招待我们。”
江平笑道:“放心吧,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他的目光转向齐流木,目光中暗涌着什么东西,他犹豫了片刻:“小齐,我能和你单独……”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齐流木。”
那俊美无铸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他浑身都是惑人的气息,一看就不似人类。那种妖异以前还有所收敛,现在几乎不加掩饰了。即使是白锦瑟,看到他时也会不自觉的晃神。
但那勾引的本事全用在了一个不解风情的人身上。
齐流木惊讶道:“你居然来了?”
李团结反问:“不是你让我来送送人的吗?”
齐流木:“…………”
他忍不住腹诽,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李团结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扫过了江平的脸:“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江平打了个寒颤:“没什么。”
他看向齐流木,笑容有点勉强:“那我就走啦。”
齐流木道:“等等!”
“江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他不太善于表达,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最后只一拱手:“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他独自一人踏上了返程的路,这群人目送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离开的时候,吴翎忽然回过头看了看,似乎还是不太放心。
一行鸟儿飞过蔚蓝的天空,越过地平线不见了。
奇怪的是,回忆并没有在这里止住,也没有随着李团结走。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前行着,直到夜幕降临,他看见了江平的身影。
这地方交通工具稀少,他似乎是准备在野外将就一晚,已经升起了火,吃上了饭。
但是,一阵风吹过,他手里的干粮掉在了地上。
江平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猛得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跟来了?”他苦笑了一声,“你到底还是不会放过我……”
祁景不知道他面前的人是谁,他的意识很飘忽,江平悲愤的脸就在他眼前。
他鬼使神差的说话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的一瞬间,祁景毛骨悚然。
是李团结。
江平颓丧的坐了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我该死。但是你难道就好到哪里去?这件事,我们两个是共犯……如果要下地狱,我一定也要拉着你一起!”
李团结笑了声,那笑声中蕴含着无限嘲讽。
“江平,你以为凶兽是什么?我不是齐流木那样的大圣人,也不是驯顺的家猫,我是穷奇。我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一点。”
江平沉默了。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一丝希望:“我知道,你是怕我告诉他。我以江家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我永远都不会说一个字。”
李团结怜悯的看着他:“你还真是超乎我想象的蠢。”
江平的脸一下子灰败了下去。
“我并不是在担心这一点。我若想要你不开口,自然有上百种法子。但是你可知你必死的理由?”
他僵硬的摇头。
李团结道:“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在死亡的阴影中,他混沌的脑子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单薄的回忆:“你问……”你问我,在一条人命和一百条人命间,我会选哪一个?我回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百人命,是可以立碑列传的功德。自然是选后者。”
他反应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必须死?”
“可是,那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不是吗?你竟然因为一个我回答了你想要的答案,就要置我于死地?!”
他眼中的震惊和不可置信那样明显,李团结轻轻笑了。
那沙哑,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夜里,好像一只等待进食的,盘旋在头顶的兀鹫。
“不错。”他和颜悦色的说,“就是因为这个。”
“江平,你和齐流木不是一道人。甚至和陈山等人也不同。如果是他们,不会这样干脆的作出你的回答。”
江平面色极为难看,半晌才嗤嗤笑了,他说出的话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尖锐:“……那又怎样?你明明也和我一样,现在装什么清高?难道你被齐流木传染了,也变成了天真的滥好人?你以为我想这么做?我也是不得已!”
“我回答的都是我心里所想,事实上,我的答案也没有错。我们拯救了这个世界!”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白拉满了细细的血丝。
李团结忽然道:“你知道吗,那个傻子动摇过。”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会为了他的道,而毫不犹豫的牺牲别人的人。他不是。”他侧着身,冷酷的光在斜睨着的眸子中流转着。
“但你是。”
“江平,你的眼里只有你的道。你认准的东西,就会一以贯之,没有丝毫慈悲和怜悯。一旦有人挡在你的身前,你就会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将阻挡你的东西轧的稀巴烂。你可以牺牲任何人,无论这些人是普通人,是你的朋友,亲人,或者并肩战斗的伙伴。当人命可以变成称斤论两的利益,你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审判者。你为你自己设定律法,戴上冕旒,举起屠刀。你的檄文义正言辞,诏令也冠冕堂皇。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
“我并没有指责你。实际上,我还挺欣赏你的。果断和冷酷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美德。可是……”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让人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你不能留在他身边。”
“现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在齐流木的命和一百条人命之间,你会选择哪个?”
在齐流木的命和你的道之间,你会选择哪个?
江平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眼瞳剧烈的颤抖着,他寒毛倒竖,浑身血液倒流结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男人,这个凶兽,从一开始想问的,就是这个。
他不动声色的试探着他的底线,观察着他的所作所为,在得到回答的那一刻,就判定了他死亡的结局。
这样的谋划,这样的心思,这样的邪恶……
令人毛骨悚然。
江平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个凶兽,绝对不能留。
“好了。遗言就说到这里吧。”
江平瞪大了眼睛,死亡慢慢逼近了他,祁景拼命的想停止,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不……不!!
停下来,停下来……
江平的眼睛慢慢翻白,颈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最后的视野中,他看到了那男人眼中跃动的,嗜血又疯狂的光。耳边传来模糊的笑声:“安心上路吧。”
“我也会为你,在花海子中种下一朵花的——”
声音,光亮,什么都没有了。
他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潦草的画上了句号。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大片的班纳若虫,蜂拥在江平的尸体上啃食着。
李团结站在一边,有些无聊的看着这副场景。
不一会,一个身高体壮的大男人就消失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班纳若虫吃饱喝足,像一片天边的蓝色光带,渐渐飞远了。
他正要离开,忽然,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向旁边看去。
在枯干的树枝上,蹲着一只小小的雀儿。原本还在啄羽梳毛的家雀,在他看过来时,竟开始有意识似的瑟瑟发抖。
它努力的想飞起来,可没扑腾两下,就僵硬的栽倒在了地上。
李团结手一抬,那雀儿就到了它宽大的掌中。
“啊……”他眉头微挑,面上的神色似乎有些讶异和困扰,“我忘了你了。这可有点不好办了啊。”
麻雀黑豆似的小眼睛和他对视,用讨好的,颤抖的,惹人怜爱的目光看着他。
“小东西。”
男人好像被取悦了,用低磁的声音唤它,修长的手指轻搔着它胸口的羽毛,抚摸着它的小脑壳。
麻雀唧唧的叫声,在下一秒变成了尖利的惨叫。
祁景真想闭上眼睛,可他什么也做不到。
蓬松的羽毛已经被血浸透了,鸟儿气息奄奄的在他掌中发着抖。
那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温情,只有饮饱了血后的冷酷和不耐。他松开了手,任由它摔在了地上。
“要怪,就怪你的主人吧。这次留他一命,下次,可别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麻雀用尽最后的力气飞了起来,七扭八歪的消失在了黑夜里。
不知是不是祁景的错觉,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声长长的惨叫响起。
…………
刚搭建起的简陋竹楼里,燃着昏暗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