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道:“没什么……我就是感觉,我太傻了,江真人也太难追了。”
从南辕北辙到双向奔赴,他感觉过了快一辈子那么长了。
他终于流下了真香的泪水。
夜里,他们将被褥都搬到了一起。
陈厝远远一个人坐着,他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瞿清白刚走过去,他就已经自己转了过来,目光中满是警惕:“干什么?”
瞿清白收回了手:“过来和我们一起睡吧。”
“不用。”
“你的血藤又不管保暖。”瞿清白说,“大家一起睡更暖和。”
陈厝仍然不动:“我不需要。”
瞿清白胸膛起伏了两下:“那你就冻着吧!”
他转身走了,陈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复杂难明。良久,又低下头去。
忽然,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扯了起来。
瞿清白圆圆的脸上还是愤愤的:“你想冻死,我还不想替你收尸呢!”
陈厝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什么,没有抵抗的被他拉了过去。
其他人见瞿清白拉着人过来,自然的让开了一个位置,陈厝被硬按着坐了下来,脊背僵硬的挺直着,好像是第一次与他们围坐在一起。
明明这样的场景应该熟悉到刻进DNA里才对。
祁景看着他:“陈厝,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咱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陈厝冷笑了一声:“不是敌人?你敢保证出去之后,你不会与我为敌?如果你们也要和我抢东西,那就是我的敌人!”
祁景摇头:“出去的事就等出去再说吧。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我们能走到哪一步呢?现在,就让我们和平共处吧。”
陈厝沉默了,他看向其他人,他们都点了点头。
一些碎布和木头生起了一丛火,在神像的内部,还有很多丛这样的火光。神像内部的人都陆续醒了过来,看来江逾黛说的话只不过是死前的最后一个谎。人们正吃着他们分配的食物,静谧中有着喻喻低语,人们焦躁悲伤的心,短暂的被食物和火光抚慰了。
有一只手碰了碰他,递过来一块干硬的饼子。
周伊说:“快吃点吧,你饿了吧。”
她脸上的关切不似作假,他刚接过来咬了一口,就有什么兜头罩住了他。
吴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分你的被子。”
陈厝将那东西拽下来,是一块绣着日月星辰的披肩。那披肩摸起来非常柔软温暖,围在身上的时候,就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厝惊讶道:“这东西倒是暖和。”
瞿清白说:“阿诗玛大娘讲过的故事,你忘了吗?”
陈厝皱眉:“什么故事?”
其他人对视了一眼:“就是傈西人和汉人相爱的故事啊。”
陈厝没有说话。
周伊想了想:“我们在一起时的事情,你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想不起来了。我只对一些事印象深刻。”
他没再说下去,脸色变得阴沉了起来,他们都明白了。
他深刻的记得的,只有那些遭受折磨,痛苦无比的日子。
瞿清白戳了戳他:“你总不能再是个纸人吧?”
陈厝打开他的手,哼道:“不可能。一个纸人,怎么能完全承载血藤和梼杌的力量?”
瞿清白笑了一下,但那笑容有点苦涩。陈厝注意到,他的手下意识的摸了下心口。
“你心脏不舒服?”
“啊?不是……”瞿清白小心翼翼的将那个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娃娃。
纸娃娃 有着弯弯的眉眼,每一个褶皱都被细心的抚平了。
陈厝看出来那是什么了,不由得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东西有什么好留着的?还是说,”他盯着他,“你觉得之前的那个他还会回来?”
瞿清白坚定的点了点头。
陈厝一把掰过了他的脸,他的力道很大,动作也很粗暴:“看着我。我问你,我是谁?”
他在笑,但那笑容没有到眼睛里,神色非常冷酷。
瞿清白被他掰的皱起了眉头,打开了他的手:“我知道,你是陈厝。我相信你没有被梼杌控制,可是你的路走歪了。”
“什么是歪路,什么又是正路?”他冷笑道,“诅咒没落到你头上,你当然不着急,棍子没打到你身上,疼的又不是你!”
瞿清白直起了身子:“你说这些话真是没良心!我……”他嘴唇抖了抖,想说他被打断腿之后做流浪汉逃亡的日子,想说他日夜不停的担忧和焦虑,说他的自责和思念,到最后,又觉得这些不值一提。
是啊,他怎么能体会到陈厝的感受呢?
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的痛苦陈厝体会不到,陈厝的他也体会不到。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相信对方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信任。
手上一松,陈厝已经将那纸人抢了过去。
瞿清白急道:“你干什么?”
陈厝眼中翻涌着疯狂的浪涛:“既然之前的人已经消失了,你还留着它干什么?看着碍眼,不如撕了省事!”
“不要!”
陈厝的手已经将那纸人撕开了一半,但是就这一下,他好像突然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眉毛都紧紧皱了起来。
瞿清白一把抢过了纸人,上面裂开了一道口子,纸人欢快的笑容扭曲了。
陈厝缓了缓,挺过那种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的诡异感,又要伸手拿纸人:“给我。”
但瞿清白的手指死死攥着皱巴巴的纸人,指节都发白了。
“我叫你给我,听不到吗?”陈厝的声音轻缓了下来,却也因此更危险了,他好像感到可笑似的,“小白,你要和我动手吗?”
“再这样,我就……”
他的话停住了。
纸人上面,出现了大滴大滴的湿痕,扑簌簌的眼泪从上面落下,瞿清白抬起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他。
陈厝愣了下,手上的劲儿也松了。
瞿清白趁机抢过了纸人,转身就走了,坐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正靠着江隐。
江隐没说什么,只挡住了陈厝的视线,那是一个庇护的姿态。他的眼神里有隐隐的警告,瞿清白抱着膝低着头,小小一团,完全看不见了。
陈厝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控诉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咳了一声,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刚拿起饼子,周伊一伸手,把饼子抢过来了。
“既然你不饿,我就给别人了。”她站起来,把食物分给其他人了。
陈厝:“…………”
过了不久,吴敖又上去看外面的情况了,这次,大家都跟过去了。
从神像头顶的裂口向下望去,触目所及一片滚动的金红海洋,层层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连月光都带着一抹血色。
吴敖忽然说:“你们觉不觉得,这个神像有点像……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祁景说,“你是说那个圣经里的故事?上帝看到人间充满了罪恶,所以降下了洪水的惩罚,只有诺亚带着一些人和牲畜上了自己建造的方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洪水持续了两百多天吧。”
吴敖摇头:“好家伙,这都快一年了。要真那么久,我们可坚持不住。”
江隐说:“既然齐流木一代给饕餮留下了惩罚,也一定会给傈西人留一条后路。”
“希望如此吧。”
他们还在仰望被染红了的天空,下面,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歌声。
那歌声中蕴含着无限思念和凄凉,像条河流一样,汇集着无数傈西人的眼泪,高高飘到了漆黑的夜空中。
“他们在唱什么?”
祁景仔细听去:
“……当花海子再一次盛开在美丽的大理,亡者的灵魂走上亨日皮/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里/当金鸾再一次飞上天空,良田变成了沧海一粟/当窥天镜再一次发出光芒,家乡的影子在前方/当七星披肩再一次穿在身上,心儿火热难再凉……”
周伊道:“这是阿诗玛大娘唱过的那首!是傈西人的思乡小调。”
“我当时之所以想起窥天镜,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我觉得,它也是一个预言。”
吴敖刷刷几笔,把歌词都写了下来,对照着念:“你们看,这里有花海子,有伊布泉,有金鸾,有窥天镜,有七星披肩……但是很多东西都消失了。比如花海子已经被岩浆融化了,而金鸾早就被灭族了。我们上哪儿找去呢?”
他们讨论了一会,还是没讨论出个以所然来,只能下去了。
祁景疲惫非常,他抱着江隐,也被江隐抱着。那轻轻的抚在他背上的力道,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再次回到了六十年前。
齐流木正走在荒芜的大地上。
他脚下的土地坎坷不平,四周触目所及全是袅袅硝烟和干涸的岩浆。大地好像被扒了一层皮,裸露着底下贫瘠可怖的内里。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一缕回到人间的游魂。
事实上,在他从饕餮肚子里出来后,就知道了万古寨被饕餮整个吞下去的消息。这个打击太大了,他一时竟缓不过来。
在好不容易能站起来之后,他立刻要求出去看看。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那俊美的男人拧着眉,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跟在他身后。
忽然,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他喃喃道,“这里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阿照和阿空的地方。那时你笑的我头痛,把他们都吓跑了。”
李团结道:“早知道阿空那女人会整出那么多幺蛾子,那时就该杀了她。
又走了一会,他说:“这里是举办篝火大会的地方。那天夜里,有很多漂亮的傈西族姑娘们和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翩翩起舞,大口喝酒吃肉,我都看呆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热情奔放的民族,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李团结没有说话。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说:“这里是伊布泉。它原本是一片盆地,像一汪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你带我飞过这里的时候,天空和云彩映在里面,我碰到过它的水,透心的清凉。我当时想,这就是傈西族的圣泉啊。”
“还有,金鸾也是从这里重生的。它从水中飞起来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幕。它的每一根羽毛都发着光,挂着的水珠甩出了一道彩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这么纯净的生物呢?”
他好像不记得李团结也知道这些事了一样,絮絮的说着。
“这里是登天节上迎接神明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后悔过让你把药下入饕餮的酒水中,它忽然现出原形,死了好多人。”
“这里……”他忽然顿住了,沉默许久,话出口时仍带着颤抖,“是艾朵和苏力青的家。”
“我们为他们举办过一个婚礼。他们送了我们一个披肩,说这是一生的友谊的证明。那天,他们一直在跳舞,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食物和美酒的香气把人的脑子都熏热了。我没有醉,又好像醉了。”
“人间的幸福多么简单,又多么难得啊。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也能够这样快乐。所以我说,就算七星披肩能够偷天换日,我也不想留下任何一刻,因为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现在……”他声音里的颤抖越来越多,终于哽咽。
“我有些后悔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不停的向两边张望着。
李团结道:“你在找什么?”
“那颗树呢?”齐流木说,“你种下的树,我听年轻人们管它叫相思树。还有姻缘庙……”
他的手指从下往上,遥遥指向空无一物的虚空:“有情人走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才能来到月老面前。他们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绸挂在了树枝上,虔诚的拜了又拜,祈求月老能保佑他们百年好合。那时的一张张笑脸,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中。他们无所顾忌的畅言的爱语,现在好像还能听到。那样鲜活的生命,那么热烈的情感,总是会让我为之触动。”
慢慢的,他跃动着光芒的眼睛黯淡了下来。
“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命运已经定好,那些愿望和爱语,都会随着死亡结束。”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女人吗?她说,傈西族的人死后,都要在花海子里种下一朵花。他们穿过花海子,走过亨日皮,灵魂才能得到永生。”
现在,花海子也没了。
无论是熟悉的人,还是熟悉的景色,都消失了。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用力的捂住了脸。
不停有泪水从他瘦的突出了骨骼的手背上,指缝中流下来,他削薄的身体像被重物压倒一样躬了下去,风中残烛搬颤抖着,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那汹涌的情感,和巨大的悲伤了。
“我应该救他们的……”破碎的哽咽从那手下溢出,“我应该救他们的啊……”
他急促的喘息着,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眼前全是那些善良的,微笑着的面孔,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冰冷的黑白。那些人再也不存在这片天地了,大理国也从人间消失了。他拼命的想,拼命的回忆。他不敢忘记。
如果他不记得,还有谁会记得?
忽然,手背被什么东西搔动了一下。
齐流木移开手,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团淡淡的粉色。他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那竟是一朵小小的花。
淡绿色的花茎,粉到莹白的花瓣,轻轻的舒展着,有生命一般,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
它那么美,那么娇嫩,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唯一的亮色。
很快,更多的花苞拱了出来,舒展着柔软的花瓣,伸着长长的懒腰,簇拥成团团锦绣,飞快的向远处蔓延开来。梨花飘雪,桃花灼灼,海棠春睡初醒,满目暗香疏影,旖旎葳蕤。一片美的梦境似的花海子出现在了夜幕中,开的漫山遍野,枝繁叶茂,用烂漫的美好为伤痕累累的大地披上红妆。远处,有一座朦胧庙宇拔地而起,长阶巍然,背后古树参天,红影绰绰。在那繁花锦簇中,还有荧光点点,仿佛万千星光垂落人间,长夜星河触手可及。
齐流木呆呆的看着这美的惊人的景色,花瓣打着旋儿的拂过他的发间,荧光照亮了他泪痕未干的脸。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团结缓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
“这片花海子,就是你为他们种下的。你找的姻缘庙和相思树,也在这里。从此,他们的灵魂都能得到永生,他们的牺牲会被这片大地记住。”
“这个,”他抬起手指,上面落了一个翅尖透明的小虫,“叫做班纳若虫。在傈西语中,他们是灵魂的使者。他们会载着灵魂,飞到天上去。”
他指尖一震,小虫扑簌簌飞走了,和那千万点星光一样,自由而轻巧的飞入花海子中。
齐流木的目光随着那小虫飞远了,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得到解脱的灵魂。
一只温暖的大掌托住了他的脸,拇指稍显用力的拭去了他的泪水。
“只要我一日不死,这花海子就会存在于世间一日。也就是说,它永远都会在这里。比日月星辰更长久,比一个真正的誓言还牢固。”
那双眼形优美,精光内敛的眸子,平时充满了邪佞和嘲笑,此时却深深的看着他,漆黑漂亮的眼瞳满满的倒映着一个人。
“所以,”他用低沉的,磁性的,诱哄又好似温柔的声音说,“别哭了,嗯?”
齐流木闭了闭眼睛,那些痛苦的,不甘的面孔在他脑海里淡去了,他们微笑着对着他招手,所有往事都随着班纳若虫一起飘上了广阔的苍穹。花海子深深的扎根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他们的灵魂永远留在了家乡。
他在莫大的痛苦中感到了一丝平静和安慰。
他咽下了苦涩的泪水,抬起手,覆在了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上。
温暖从那只手上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从那凶兽的怀抱中,从他终于看清的真心中。
他的声音微弱但诚挚:“……谢谢。”
祁景睁开了眼睛。
他猛得坐了起来,心还在砰砰跳着,眼前影影绰绰的是漫山遍野的花。他出了不少汗,觉得疲惫异常,这几次回忆都是这样。李团结好像死了,怎么叫也不回答。
江隐被他惊动了,也坐了起来,轻声问:“怎么了?”
祁景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干咽了下,嗓子都涩的发痛了,才说出口:“移动的花海子……是李,穷奇为齐流木造出来的。”
江隐也愣了下:“万古寨的年轻人们的赶海子,赶的就是这片海?”
祁景点了点头。
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每次梦到六十年前,都好像在追一部连续剧。我明知道主角最后斗的你死我活,看到他们俩好的时候,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也就算了……怎么现在年轻人的姻缘庙相思树花海子,敢情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他扶额长叹:“这都什么事啊。”
江隐道:“情到浓处可以舍生忘死,情转薄时也可以反目成仇。既然结局已定,无论六十年前种种到底如何,都改变不了了。”
祁景忽然想到了那件好像从梦中落到了自己身上的七星披肩:“那若是有一件东西,可以偷天换日,斗转星移,回到过去的时光,也不行吗?”
“我师父曾跟我讲过,这世间自有一套道理,命运天定,谁也不能违背。好比生死,即使强从地府里抢回了人,也只是一条孤魂野鬼,永世不能入轮回。改变过去也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来安排的丝丝入扣的因果被打乱,未来也会陷入混乱。”
祁景说:“那若是我们改变的那一段,本来是上天安排好的因果呢?如果我们注定改变过去,那改变之后,未来也会因为我们的改变,而成为现在的样子。”
江隐想了想:“可是,你如何知道你的改变,就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一环呢?”
祁景呼出口气来,揉乱了头发:“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和李团结相处了这么久,又亲眼见证了那段岁月,被那一代人的理想和品格感染着,他总是期待着,六十年前的故事,能够有另外一个结局。
神像里的漂流已经持续了三天。
人们的心情从恐惧到平静,再到暗流涌动的焦虑,并没有过太久。
食物被堆放在神像里最阴凉的地方,那里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冷库。每一天,他们都会为食物和水的分配问题讨论很久,眼瞅着逐渐小下去的食物堆直发愁。
周伊清点了物资:“食物和水的消耗比我们想象中的快。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五天。”
祁景思索了片刻:“那就减少分配的量,有小孩和老人的多分一点。”
周伊点了点头。
他们用从神像内部劈下来的木头做了个简易的小推车,用来将物资运到人们的休息处。
走着走着,周伊忽然说:“祁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祁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你问吧。”
“你和江哥哥……”
她面色纠结,看起来想问很多事,但最后只摇了摇头,“算了,我那天已经看到了,江哥哥那么强大的人,只有你永远想着护着他,挡在他面前。我相信你的真心。”
祁景笑了:“那你可没看走眼。”
周伊边走边说:“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发现你俩不太对了。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我开始还跟自己说,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但是后来……你的眼神也太露骨了点。”
祁景好奇:“怎么个露骨法?”
周伊想了想:“怎么说呢,太热烈,太诚恳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到江哥哥的时候,眼睛会发亮,好像满腔的喜欢要溢出来了。”
祁景失笑:“这么明显吗?”
周伊也笑了:“真的很明显!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那时,你对我还有些敌意,对不对?”
祁景有点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不懂事,还请周小姐见谅。”
他用了第一次见面时江隐对她的称呼,周伊忽然想到,江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疏离的叫自己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彼此间亲近了许多。
物资运到了之后,由吴敖负责分配。他发着发着,忽然对面前的人说:“等一下。”
他探过身来,悄声问:“你们是不是拿少了?分到这就没有了。”
祁景皱了皱眉。
不能够啊,他和周伊清点了三遍。
周伊也说:“不可能。食物这么珍贵,我们数了好几遍。”
“那就是掉路上了?”
他们只得回去找,可这短短的距离,什么也没有。
排着队等待着的人由迷茫到焦虑,最后有不耐烦的提高了声音问:“怎么了吗?”
“是不是食物不够了……”有人悄声说。
“不是有五天的量吗?”
“我们交上去的东西也不少,我看到了,堆的小山似的。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吃完?”
眼看人群越来越躁动,祁景大声说:“没什么事!是我们少拿了一些,大家稍安勿躁。”
他们又拿了些食物回来,发了下去,排队的人们领到了各自的晚餐,这才散开。
从第一天开始,本着民主公开的原则,祁景每天晚上都会跳上高台,将这一天用掉的和剩余的物资数量向人们宣布。这是他们讨论后的结果。
无知滋生恐惧,恐惧引起猜疑,猜疑激发愤恨。蒙住人们的双眼,堵住人们的口,愚弄人们的心智,把每个人都当成傻子或者孩童,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欺骗会带来信任危机,管理和分配物资的权力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慷慨激昂的演讲只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们决定,将可控的焦虑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
“今天怎么办?缺了的食物……”周伊悄声道。
“只能从我们的里面扣除了。”祁景也有些恼火,难道真的是他们漏查了?
不,不可能……
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夜深了,祁景和江隐靠在一起,半睡半醒之际,忽然被一阵争吵声吵醒了。
“什么啊……”旁边的瞿清白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大晚上的吵什么呢?”
那边,女人激烈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定是你!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也满面愤怒:“我没有!”
祁景上前道:“怎么了?”
女人一见他,好像找到了青天大老爷一样,立刻叫了声:“阿郎!”
自从祁景不让他们叫神明大人了之后,他们都叫他阿郎。这是傈西族对年轻俊俏的小伙子的称呼。
“阿郎为我做主啊!我的吃食原本好好的放在这里,一转身就没了,这块地方只有我们两家,除了是他们拿的还有谁?”
男人怒道:“我们都不是那种心黑手短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污蔑我们?”
“不是你们,又是谁?”
“我看是你没保管好吃的,丢了还赖我们!”
两家人,七八张嘴,一场混杂着傈西语和汉语的战争打响了,像一群叽叽喳喳扯着嗓子叫的鸟。
祁景头都大了:“停!”
他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两家停止了争吵,齐刷刷的看向他。
他问女人:“你确定在你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过?”
女人重重点头:“我确定!我家多尔西也在,他可以告诉你。”她将一个脸蛋黑黢黢,眼睛亮闪闪的孩子抱过来,“多尔西,告诉阿郎,是不是你一直在好好的看着我们家的吃食?”
多尔西吮着手指:“是!”
男人说:“小孩子说的话算什么数!一定是他自己贪玩,没看好,又或者是自己嘴馋吃了!”
女人猛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瞅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忽然后面跑来一个女孩,拽了拽男人的袖子:“阿爹,我们家的食物也不见了!”
“什么?”
男人壮硕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狠狠的瞪着女人:“看见没有?我家的也没了,我看是你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女人气的眼眶都红了:“你是说我家孩子偷了你们家东西?”
“不是他,还有谁?”
女人一把拉过小孩,扯着他的领子让他站好,指着男人对他说:“多尔西,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偷没偷东西!”
“我……我没有……”
小孩被这场面吓的脸都皱了起来,要哭不哭的样子。
男人说:“那你看着那堆东西,是怎么没的?”
“我……”
女人也说:“是啊,是怎么没的?”
一声接一声的逼问,让小孩的脸憋的越来越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呜呜呜……我不知道,它就那么没了,呜呜呜,我没有偷东西……”
祁景真想叹气。
他把小孩抱了起来,让那小小软软的生物靠在自己宽阔的肩头,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乖啊。”
小孩抽噎着,被他一哄,哭的更欢了。
祁景这辈子还没干过哄小孩的事,今天赶鸭子上架,也算体验了一遍。这几天把他的臭脾气都磨没了,要想当一大堆人的主心骨,他必须更加耐心,也更加稳重。
他看向两个大人:“不管事情怎么样,不要拿孩子出气。”
男人还有有点愤懑:“可是,要是真是他……”
“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了,不是就不是了。”
祁景说:“这次的事就这样吧,再掰扯下去也没用。我再去给你们拿一些,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会让所有人都保护好自己的那份食物,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东西太珍贵了,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下次再弄丢,就自己饿肚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