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厝好像被扎了一下,猛的扭过头,鹰隼一样的眼光射向他:“朋友?”
他的神色及其古怪,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极为阴森。
“……你还敢跟我谈朋友?”
他步步逼近:“在我被折磨的时候,我的朋友在哪里?在我哀求谁来救救我的时候,我的朋友在哪里?在我被割断脖子,被拖走,喊着‘小白,救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瞿清白步步后退,那刻意模仿的声音,一下子将他带回了青镇的噩梦里。
满目都是陈厝的鲜血,是他苍白发灰的脸,在绝望中拼命看向他的,通红的眼睛。
他紧紧攫住了瞿清白的肩膀,低下头,疯狂的,恶意的问他:“小白,你为什么没有救我?”
“我……”瞿清白双手捂住了耳朵,痛苦的说,“别说了……”
那反复设想过的不同的结局,那不断的自我诘问,在这一刻由最在意的人说了出来,长时间压在他心头的,像小山一样的愧疚和自责终于轰然崩塌,将他整个人压垮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涌了出来,“是我没能救你……是我……”
如果当初我能救下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我没能救你,是我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蹲在了地上,抱着头无声的痛哭起来。
陈厝退后了一步,满意的看着他的样子。他的嘴角高高扬起,是在笑,但是那笑容僵硬痛苦,竟像比瞿清白更甚。
祁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身心俱疲,血液和生命力一起飞快的从他身体里流失。
他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的朋友,沙哑的,几乎是恳求的说:“陈厝,你醒一醒。”
他似乎在说服自己,又似乎在说服陈厝:“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不是。”
陈厝看向他,那眼神平静而绝望,像一潭死水。
他慢慢张口:“……你以为,是谁杀了白净?我说了要算账,当然要一个不落。”
“祁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神像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
周伊在竹楼里照顾吴敖,刚给他上完药,忽然听到外面地震似的巨响一阵接着一阵,忙跑出了屋子,就见一堆人逃难似的跑了过去,边跑边喊:
“神像吃人了!神像吃人了!”
吴敖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周伊说:“不清楚。我去看看,你不要动了。”
吴敖摇头:“我也去。”
白月明造成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插在他肚子里的手在不久之后化为了一阵烟雾,他的肚子上有无数细小的穿透伤,却没有豁开一个致命的大洞,内脏也奇迹般的没有受伤。
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在人群中穿梭,远远的,就见硕大的神像动了起来,抓起地上疯狂逃命的人就往嘴里塞去。
看到这么有冲击力的画面,俩人都是一懵,吴敖的脸色很难看:“……这什么?动漫照进现实?”
周伊急道:“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
“去看看!”
他们越接近神像,越觉得触目惊心,原本盛大的典礼上尘烟滚滚,满地狼藉,有跑不动的老人和小孩跌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那女人急的直掉眼泪,怎么拉也拉不动。
“救命……救命啊……”
吴敖跑过去,一把那老人扛了起来,周伊抱起小孩,险险闪开了神像抓来的大手。
他们扭头就跑,脑后一阵风声刮过,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爆炸一样,土块和灰尘轰然炸开,地上深深的陷下一个大坑!
吴敖边跑边说:“这家伙难道真是活的?”
周伊道:“不可能,一定有人在里面操控它!”
他们好不容易跑离了神像的行进路线,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远远的看见那可怖的人偶还在街上横行,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吞了下去。
周伊将抱着的孩子还给了女人,老人从吴敖的背上下来,也平安无事,她连声道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周伊道:“快回家吧。”
女人看了看他们:“姑娘,你们两个有地方躲吗?我家有个很大地窖,你们也一起来吧。”
吴敖和周伊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家里还有人在。”
就算要走,也要带上阿诗玛大娘一起。
他们绕道回了竹楼,还好神像还没有走到这边,但竹楼里空无一人,阿诗玛大娘不见了。
他们小声的喊人,直到后院,才听到吱呀一声,平平的地面打开了一条缝,那里竟有一个地窖。
一个人探出身来:“快进来!”
竟然是勒丘。
他们赶紧钻进了地窖,里面不仅有阿诗玛大娘,连阿月拉,阿勒古,桑铎一干人都在。
周伊惊讶的看着阿月拉:“你不是应该在祭典上吗?”
阿月拉说:“江隐把我换了出来,让我和勒丘快走,但我们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寨子里地动山摇,担心你们出事,又回来了。”
阿诗玛大娘道:“我远远的看见神像动了,就知道不好,让他们都进了地窖。”她和蔼的脸庞布满了焦虑和担忧,“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吴敖道:“简单来说,神像活了,胃口不错。”
他靠着墙,慢慢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没有听周围传来的抽气声。刚才剧烈的奔跑让他的伤口又绽开了。
地面上,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偶的关节在走动间发出了龄人牙碜的嘎吱声,街面上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人们已经躲进了自己的家里。
听那声音,神像已经走到了竹楼前。
阿月拉害怕的将头埋进了勒丘的怀里,阿勒古和桑铎一左一右的抱着阿诗玛大娘,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发现。
周伊抬起头看着地窖黑沉沉的穹顶,忽然想到了一幅画面,一幅阿照老人对她描述过的画面。
人们躲在地窖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听着头顶饕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样忐忑和绝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六十年前发生在万古寨的一幕,在今天又重新上演了。
好在那脚步声很快远去了,神像离开了。
周伊等了一会,说:“我想去找他们。”
吴敖说:“我跟你一起。”
勒丘站了起来:“你们先等一等!现在神像还在外面走动,要是你们也被抓到了怎么办?”
他劝说道:“就算要出去,也等到天黑吧。”
他的话不无道理,周伊和吴敖再心急,也只能坐了下来,静静等待黑夜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唤,似乎在叫着他们的名字。
周伊猛的抬起头来,爬上了梯子,将沉重的地窖打开了一道缝隙。
外面的人影立刻趴了下来,地窖里微弱的烛光映出了他的脸。
周伊惊喜道:“陈厝!”
陈厝的脸苍白脏污,风尘仆仆,好像走了很久的路才回来。周伊放他下来之后,很快就被人围住了。
吴敖问:“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陈厝的眼睛暗淡下来,摇了摇头。
“神像忽然活了之后,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找了他们很久,都没有找到。”
周伊看着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问:“神像还在附近吗?”
陈厝的眼睛闪了闪:“应该还在。”
他们坐了下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摇曳的烛光中,低低的女声响了起来,轻声哼唱着一首傈西语和汉语混杂的歌谣:
“当花海子再一次盛开在美丽的大理,亡者的灵魂走上亨日皮/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里/当金鸾再一次飞上天空,良田变成了沧海一粟/当窥天镜再一次发出光芒,家乡的影子在前方/当七星披肩再一次穿在身上,心儿火热难再凉……”
这歌声轻缓而悲伤,在这狭窄的地窖里幽幽响起,动人的旋律带动着人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这些人不少都是傈西族的,想到自己的家乡被毁坏成了这样,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们应和着阿诗玛,低沉柔和的歌声像流水一样。
周伊问阿诗玛:“大娘,这是什么歌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唱了。”
“那歌词讲的什么意思呢?”
阿诗玛说:“大概就是思念家乡的意思吧。我们有很多思乡小调和情歌,都没有名字,靠傈西人口口相传,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了。”
一直盯着墙壁的陈厝忽然说:“大娘,歌词里‘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乡’,这个勇士是指巴布图吗?”
阿诗玛点头:“是的。”
“我曾今听过一个传说,和这首歌倒有点像。”他缓缓开口,“他们说,当伊布泉里涌出洪……泉水,勇士巴布图会带着宝物回家。”
阿诗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这都是传说。我想,这只是因为傈西人对巴布图心中有愧,所以编造出来的。”
陈厝点头:“但是,真正的伊布泉在哪里呢?”
“没人知道真正的伊布泉在哪。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平地。但是后人仿造的伊布泉就在最近的花海子中。”
陈厝若有所思。
周伊蹭过去,悄声问他:“你在哪听过的这个传说,我怎么不知道?”
“很久之前了。”他含糊的说。
周伊看着他出神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些天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没接触过外人,是谁给他讲的呢?
但这个念头很快从她心里消失了。
“可是,你问这个干嘛?”
陈厝看向她:“你看过傈西族的典籍《东巴鲁饶》吗?”
周伊道:“看过一点,大多是故事。”
“那你也一定听过巴布图的故事。我一直在想,巴布图吞下的宝物,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摩罗呢?”
周伊想了想:“东巴鲁饶里对宝物的描写很少,只说它能起死回生,这一点倒是和摩罗很像。说起来,我总觉得里面的故事有很强的预言意,无论是巴布图,七星披肩还是姻缘庙,似乎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影子。”
“你看,这首流传下来的思乡小调,歌词里也说巴布图会顺着伊布泉游回来,是不是意味着,摩罗就在伊布泉下面?”
周伊惊奇的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太好了。”
“什么好?”
周伊说:“我还以为你被折磨一通回来了之后人都傻了,没想到变的这么聪明,我都不习惯了。”
陈厝笑了:“怎么,我以前在你心里的形像很傻?”
周伊想了想:“不是傻,就是有点不正经。”她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怀念的微笑,“我还记得在青镇的时候,我们一起过年,你和祁景做艾叶团,做着做着就开始用面粉打架,然后不小心把江哥哥的脸按进了面粉里……”
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那副滑稽的画面,江隐被糊成了一个石膏像,陈厝的脸都抽抽了,每一个人的神情都那样生动,这一幕幕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但陈厝没有笑。
在对上周伊的目光时,他才扯起了嘴角,周伊觉得有点不对,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的问:“这些,你也不记得了吗?”
陈厝沉默了一下:“有些记不清了。”
周伊眉头微皱:“我知道人会出于自我保护所以刻意抹去痛苦的回忆,但没想到连快乐的回忆也会遗忘。”
她看上去有些发愁,陈厝反而安慰她:“没关系,这些天我脑袋里很乱,一会想得起来一会想不起来,这都正常。你再多给我讲讲,兴许我就想起来了呢?”
周伊这才振作精神,正要讲他的糗事,忽然,地窖上又传来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
“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她兴高采烈的去开地窖门,刚一打开,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周伊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没注意到自己还在梯子上,直挺挺摔了下去,被吴敖一把接住了。
一张熟悉的脸探进来,笑容温柔可亲:
“你好啊,伊伊。”
第293章 第二百九十三夜
吴敖将周伊护在了后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白月明,你还敢再来!谁给你的胆子!”
白月明从容的下了梯子,将自己硬生生挤进了这个狭窄的地窖里。
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茫然的看着他们。阿诗玛大娘悄悄拉了拉陈厝:“这是?”
但陈厝没有回答,他的侧脸流露出一种非常阴沉的表情,好像回忆起了十分不快的事情。
白月明瞥了眼吴敖,和颜悦色的问他:“肚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吴敖的伤口又钻心的疼了起来,好像那只手再一次插进了他的五脏六腑里,残忍的翻搅起来。
“不劳费心,没有你的疼。”
白月明唔了一声:“上次你们确实把我伤的不轻,我休息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不过,”他有点苦恼似的,那双眼形温润流畅的眸子慢慢转向了他们,内含精光。
“……这次还有谁能救你们呢?”
周伊说:“我们没有杀白净,也没有拿你的眼睛,这话还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白月明道:“我姑且相信你们的话。但是伊伊,你的白哥哥有没有教过你,人要知恩图报呢?”
他温柔的神情和以前书房中将她抱上膝盖,循循善诱的脸重合了起来,周伊恍惚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了陈厝的方向。
白月明道:“当初我们约定,我为你们将陈厝偷出来,你们为我找到眼睛。如今,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你们呢?”
周伊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法凭空把你的眼睛变出来啊。”
白月明笑着,但那笑容渐渐模糊了。
“既然如此,我就收一些利息吧。”
吴敖警惕的上前一步:“你要干什么!”
“省省吧,小朋友。”白月明的身形已经消失了,“你的勇气值得敬佩,但你的莽撞是在自寻死路。”
吴敖以为自己又要被刀了,但白月明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们慌乱的四下去寻,陈厝却一动没动。他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他的脸,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了他的耳旁。
他冷静的开口:“问你一个小问题。你每次刀人的时候都这么给里给气的吗?”
白月明没有听懂:“什么?”
“夸你呢。”
他们这才看见那团白色的雾气出现在了陈厝身后,从那团白雾里伸出了一只手,然后是腰身和脸。
“陈厝……”周伊差点扑上去,“你放开陈厝!陈厝招你惹你了,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吴敖也深以为然,勉强扯起嘴角:“陈厝,你到底什么体质,每次随机抽取的幸运观众都是你。”
陈厝也忍不住爆了句粗:“我他妈哪知道。”
“好了,别废话了。”
白月明还是笑的模样,但那笑容里已经一丝温度都没有了。似乎自从白净身上的眼睛被抢走以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玩笑和等待的耐心。在他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听好我下面说的话。”
“今天,我会要了陈厝的命,当作你们没有及时履行承诺的利息。我会把他的尸体丢到诀别谷里,让乌鸦和红眼猴头分食,他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永远徘徊在远离故土的异乡。”
“第二天,如果还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再杀一个人。”
“第三天,我再杀一个。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同样。直到你们的人死干净为止。听明白了吗?”
周伊全身的血液都随着他的话凉了下去:“你疯了,你明知道我们找不到!”
“那就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张脸已经彻底褪去了温柔可亲的伪装,眉宇间尽是森森黑气,“与虎谋皮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所有人都懵了,周伊和吴敖的脑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白月明凑近陈厝的耳边,絮絮低语:“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由我将你救出来,也由我将你送回地狱。很奇妙的缘份,不是吗?”
陈厝艰难道:“那我……谢谢你……慈悲为怀啊……”
“不客气。”
眼看陈厝的脸由青变紫,周伊彻底乱了阵脚:“等一下,等一下!别杀他,再给我们三天……我们一定能找到!”
但那铁钳似的手仍旧在不断收紧。
“好,不要三天……只要一天,只要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把你的眼睛双手奉上……”
陈厝疯狂蹬踹的腿已经软了下去,他的眼白逐渐往上翻,吴敖已经按捺不住的抽出双锏,飞身向白月明的手臂打去!
“不要,不要!”周伊几乎在嘶喊,“我知道眼睛在哪里,我现在就给你!!”
但是随着她绝望的喊叫,吴敖的双锏打空了,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颈骨骨折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却像一声炸雷,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吴敖扑倒在地,白月明消失了,陈厝缓缓跪在了地上,面朝下倒了下去,他的脖子歪向了一边。
这一切,都像在周伊的眼前放慢了。
她扑了过去,吴敖抬起头,目眦欲裂的看着陈厝一丝起伏也没有的身体。
“不——不!!!”
她绝望的大哭起来,但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哭的狼狈的脸抬了起来。
那手指的主人温柔的拭去了她的眼泪:“你刚才说,你知道我的眼睛在哪儿?”
周伊透过模糊的泪目瞪着他,双眼血红,呸的一声,啐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个怪物。”她一字一句的说,“你这个满手鲜血,没有一丝人性的怪物!就算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你只能像一个残废的蛆虫一样苟延残喘,因为你不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白月明缓缓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脏污。他的神情并因那些辱骂而产生一丝动摇,反而更加和蔼可亲起来。
“伊伊,你是他最喜欢的妹妹,我本来想把你留到最后的。但是你看,已经很晚了。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了。”
“第二天到了。”他的手温柔的抚上了她细白的脖颈,“对这个世界说再见吧——”
那猝然施加的力度足以在一秒之内折断脆弱的颈骨,但好像有什么力量死死的拉扯着他的手指,白月明的脸上又浮现出了挣扎的神情,各种表情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一般闪过,看起来格外癫狂。
周伊知道,这是真正的白月明在拼尽全力的阻止他。
她也拼命的挣扎起来,剧烈的动作下,就听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骨碌碌滚了一段,停下了。
那是一颗血红的珠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东西吸引了,包括白月明。
但他的反应是那么古怪,手上的力道第一时间松了,甚至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他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全身都簌簌发抖,好像突发恶疾。
他扑上前,将那红色的珠子攥到手中,贴近胸口,又小心翼翼的打开,好像那里是什么会飞的萤火虫,打开就要跑掉了。他的神情那么喜悦,虔诚,似乎还带着一丝天真,像极了终于拿到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
他狂喜的眼珠转向周伊,“原来你真的拿到了,原来是真的……”但是不过片刻,他的舍不得似的将目光转了回来,死死黏在了上面,“眼睛,我的眼睛——”
还没等周伊想明白为什么罗刹的眼睛会在自己的身上,就听噗呲一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她一脸。
好像迟了很久,她才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白月明的头颅,从右眼处被整个穿透了,他像被插在钢筋上的一块肉,手脚都因为剧痛疯狂的痉挛着。
在那穿透他的东西东西的顶端,摇摇晃晃的挂着一颗鲜红的眼珠。
呲啦啦啦啦——
那东西缓缓的从中抽了出来,发出一阵可怖的声音。
刚才还坚硬如铁的凶器,现在已经变成了柔软的藤蔓,慢慢收回了倒在地上的人体内。
陈厝用手撑起了自己,骨节一阵脆响,那歪到肩膀下的头被一寸寸的掰了回来。
他笑着抬起头,手上两只鲜红的眼珠。
白月明已经没有了眼睛,他只能在剧痛之中听到一个得意,讽刺的声音:“买一送一,多谢了。”
……………………………………
白月明自然认出了这个声音。
“陈厝……”他努力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你认为呢?”
“白净……”他喃喃道,空洞的眼眶里仍然射出了剧烈的仇恨光芒,“是你杀了白净!”在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之下,他状似癫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是你,原来是你!……我居然还把你救了出来!”
陈厝没有反驳他的话。
两只鲜红的眼珠在他手上如同核桃般把玩着,他垂着眼睛,漆黑的睫毛挡住了所有思绪。
周伊满脸的泪痕还没有干涸,形势已经峰回路转,她呆呆的看着陈厝,无力的吐出一个字来:“你……”
你是谁?
你是陈厝吗?
但是吴敖的声音猝然响起:“梼杌。”他死死的盯着陈厝没有一丝熟悉神情的脸,“你是梼杌,对吗?”
陈厝的脸上波澜不惊。
他看了那眼珠片刻,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你就当我是吧。”
不知为什么,周伊竟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发苦。
“真正的陈厝呢,他去哪了?”
“他啊,”陈厝漫不经心的说,“他死了。”
“什么?!”
周伊和吴敖都直起了身子,僵硬的看着他的脸,希望从那上面找出一丝玩笑的意味,可是什么也没有。那句话更像一句宣判,一锤定音。
“我不信。他一定还在!”周伊努力说服自己,“你占据了他的身体,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要摩罗。这世上,谁不想要摩罗?”
白月明在地上挣扎着,他的躯体抽搐的像一个被人下了药的老鼠。
属于罗刹的两只眼睛都脱离了这具身体,残破的魂魄摇摇欲坠,有那么一瞬间,真正的白月明的意识在深处拼命的挣扎着,几乎触及到了黑暗中的一丝曙光。但是最终被属于罗刹的强大意识镇压了。
他的十根指头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挣扎着向前爬去:“眼睛……我的眼睛……”
剧痛和不甘让他的脸狰狞无比:“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我马上就要完整了!”
但是手上传来了碎裂般的剧痛,一只脚踩着他的手,鞋底狠狠的碾压着他的手指。
“是啊。你本来就要拿到它们了,就差那么一点……”恶意的低语在他的耳边响起,“是我,让你就差那么一点。”
“我要在你以为将希望抓到手里的一瞬间,再将它们夺走。我要让你体会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感觉,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最深刻的绝望。杀白净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现在,我要你好好‘看’着,它们是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耳边传来了一阵细碎的爆裂声,白月明惊恐的大喊:“不要,不要!!”
但是那鲜红的眼珠已经在陈厝手里化成了一滩肉泥。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白月明,松开手,任那肮肮的血肉从指缝中流下去,滴滴答答的落在他的脸上。
“不要……不要……”他慌乱着抹着脸,试图抓住那里面四散的魂魄,但是没有用,最后属于罗刹的部分消失了。
白月明不再动了。
他呆呆的朝着一个方向,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似乎在问他们,又似乎在问自己:“我的眼睛没了,我的身体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是谁?我是罗刹,是混沌,还是白月明?……我的眼睛呢?我是谁?”
他的脸皮不断抽动着,终于崩溃的抱着头,嘶声嚎啕起来。
小小的地窖回响着他凄厉的嚎哭,将所有人的心震的发颤。陈厝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他转身走开:“他是你们的了。”
周伊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在和他们说话,震惊道:“我们?”
“白月明受了混沌的诅咒,罗刹吸收了混沌的力量,压制了白月明的意识。现在他整个破大防,白月明的意识也能重见天日。你不是想见他吗?”
周伊懵懵懂懂的点头,并没有想到为什么身为梼杌的他会知道这些事。
“但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陈厝的眼睛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罗刹的部分魂魄已经和白月明本身融合,不可能剥离了。即使他能活下来,也要带着罗刹的意识,带着混沌的力量,背着满身的鲜血和罪恶活着。”
“他愿意吗?”
白月明嘶哑的哭声小了下去,他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耸动着,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周伊向那边走了两步,试探道:“……白哥哥?”
那张轮廓秀美柔和的脸慢慢抬了起来,两个空荡荡的眼珠子看着错误的方向,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刚才那个疯狂,愤怒的样子截然不同。
“……伊伊?”
“是我!”
她难掩激动,刚要过去,就被吴敖一把拉住了:“你忘了,这个怪物最会伪装了。”
白月明呆呆的看着前方,好像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痛苦来得更迟,他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不停流血的眼睛。
周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吴敖,还是挣开了吴敖的手,走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