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瞿清白沉吟,“有手是焦黑色的人……或者妖吗?”
祁景想了又想:“没听说过。”
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嗽:“神明大人,您沐浴完毕了吗?”
祁景出了门,接过他们给的毛巾,随意擦了擦,反正没人敢抬头看他,也没人敢对他这一身狼狈发表意见。
他换上了柔软雪白的里衣,在神婆的指导下,圣女们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为他穿上繁复的服饰。
这件礼袍上绣着长毛獠牙的兽纹,金色的丝线代表着金鸾的华羽,青色的代表象征幸福的青香木,红色的是傈西族漫山遍野的鲜花,宽边腰带上有七颗星子,与七星披肩上的日月交相呼应,一条帛画一样精美的披肩从一侧宽阔的肩膀上绕过去,扎进被宽边腰带紧紧包裹住的窄腰里,流苏纷纷垂到腿侧。他的头上被戴上了一个银编的帽子,银饰垂在眉间,像皇帝头上的冕旒,比银饰的流光更明亮的是他星子一样的眼睛。剪裁合适的裤子勾勒出一双长腿,至膝盖的羊皮靴子显得他高而挺秀,在他身侧的圣女只堪堪到他的下巴,呼吸间觉得他的气息像吹过田野间的风。
这一身英姿飒爽,又不失威严雍容,圣女们都忍不住偷偷拿眼觑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有着天人之姿的神明。
祁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他心不在焉的觉得自己像个叮叮当当的大风铃。
无论多少次看过去,神婆仍旧用那种恶心人的迷恋眼光看着他,他缓缓开口:“神婆可曾在哪里见过我?”
神婆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没有。神明大人的容颜,岂是我等能够轻易见到的?我能见到您一面,就已经觉得……”
祁景打断了她:“即使在你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见过吗?”
神婆伏的更低了:“没有。”
哼,冒牌货。
他随意拨弄着头饰上的银珠:“你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神婆道:“年轻时有一起的圣子圣女,但在我成为神婆之后,都离开了。”
祁景的眼帘低垂着,掩住了眼底神色,神婆摸不准他的意思,就见他忽然一笑:“说起来,这么多天没见着,我有点想阿月拉了。”
神婆道:“待祭祀完毕之后,她就是您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见她一见。”
神婆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祁景想了一想:“神婆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他忽然转换话题,把神婆问的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感动的老眼泛泪:“没有,感谢神明大人的关心……”
“是吗?可是前段时间你似乎托阿月拉找了一些草药,她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神婆的表情一僵,有一丝阴霾从那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这是第一次,她在祁景面前流露出除了痴迷之外的表情。
祁景在椅子上弯下身子,羊皮靴子踩在神婆跪下后的手边,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想见阿月拉。”
神婆沉默了片刻:“把阿月拉带过来。”
不多时,阿月拉就来到了屋子里,她同样盛装打扮,布袍上的金色刺绣和祁景的交相呼应,百褶裙下镶着天蓝色宽边,傈西族大胆的大块铺色让这套衣服像朵绽放的鲜花,她看起来那么明快艳丽,脸上却愁云惨淡。
祁景迎了上去:“亲爱的,我真想你!”
阿月拉吃了一惊,不知道祁景怎么入戏这么快,只能无语的看着他满脸深情的捧着自己的脸,说:“我想和我的姑娘单独待一会。”
神婆上前一步:“神明大人,阿月拉现在还是圣女,在祭祀之前要保证绝对的圣洁,不能吃荤腥,不能见男人,不能做很多事情,现在这样已经破例了!”
祁景瞥了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这老太婆怕多则生变,也没再坚持,只是将阿月拉揽入怀中,紧紧的抱住,好像有多舍不得他美丽的爱人。
阿月拉听到了他低低的耳语:“听着,祭祀结束之后,我会把你还给勒丘,一个仪式不代表什么,别做傻事。”
阿月拉眼眶一热,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很快被带走了,祁景想到江隐还在,蓦的有些心虚,想扭头看看他的表情,却被一大堆圣女围住了,穿过人群,他和陈厝的眼神交汇,陈厝冲他摇了摇头。
神婆伸出一只手:“请吧,神明大人。”
祁景只得向前走去,他脑子有点乱,没怎么注意前方的场景,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举办篝火大会的地方。场地已经被清扫干净,他们在石头垒成的高台上,幕布将他们与寨民隔开,背后就是那尊和他长的一摸一样的,巨大的雕像。
外面,是忐忑又期待的人群。
神婆走了出去,她抬起苍老的手,示意人们安静。她缓缓的扫视过万古寨的人们,大声宣布:“乡亲们,大家都已知道,这个祭祀仪式,是将圣女阿月拉献给神明的仪式,也是我们庆祝神明回到傈西族的仪式!请你们用最虔诚和感激的心,欢迎神明回家——”
她用一只苍老而颤抖的手,指向了幕布的后面。
祁景深吸一口气,心里给自己配音“此时运动员迈着矫健的步伐登场了”,一步步走到了幕布前。
即使镇定如他,在突然对上几百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时候,也不由得心跳加速,手脚发凉。
但是,他们并没有看他很久,不过片刻,人群就像被风吹倒的小麦一样跪了下去,他们双手交叉,对祁景施以傈西族最崇高的礼仪,欢呼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祁景几乎都有些愧疚了,明明他也是个冒牌货。
他向旁边看去,阿月拉也跪在他脚下,她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那是傈西族的传统头饰,银片和彩布就像汉族人的盖头,将她美艳的面孔半遮半掩,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祁景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起来。
阿月拉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上,祁景的心忽然重重一跳。
那只手被宽袖遮住了一半,手指修长有力,骨骼分明。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被头饰遮住的下半张脸上,分明有一丝笑意。
不用一秒钟,祁景就握紧了那只手,将“阿月拉”拽了起来。
他们并肩而立,他的心跳的极快,要很努力才能压下嘴角的笑意——
是江隐。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扮成了阿月拉的样子。而真正的阿月拉,应该已经逃了出去,和勒丘会和了。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江隐是在什么时候换过来的?
没等他想明白,圣女们已经将阿月拉围住,他们手持鲜花,分开了一条道路,祁景这才注意到,在这高高的石台的后面,还有一条向上的石梯。
那石梯布满了嶙峋怪石,没有扶手,陡峭的近乎九十度,底下也没有任何支撑,像一条凭空出现的天梯一样,通向高高的天空。在石梯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平台,四面围着六个石柱,石柱上刻画着模糊的图腾,似乎是武士的样子。那座神像就矗立在后面,巨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人群完全笼罩住了,人们抬头去看的时候,心脏都因那宏大壮观的场景而颤抖着,一种对深不可测的冥冥之中的力量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神婆大声道:“请圣女阿月拉走上登云梯!”
阿月拉和他目光交错,转过身,一步步走上了石梯。
祁景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那背影在长长的石梯上是那样单薄,渺小,而石梯之上的祭台也不过才到神像的胸口,面积还没他的一只眼睛大。因为强烈的日光,神像的面目似乎深入云端,模糊不清。
一股没来由的不安让他皱起了眉头,低声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神婆道:“神明大人,您知道万古寨在傈西语中是什么意思吗?”
祁景想了想,很久以前,阿勒古曾和他说过:“从天上往下看。”
“是的。在我们的传说中,很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还生活在大理国中,那是一个‘白鹿为耕牛,雉鸟来报晓,白雪酿美酒,树上结金果’的国度,也是我们所有傈西人心中的天堂。但是有一天,大理国忽然消失了,我们的祖先流离失所,悲痛欲绝,不知道哪里开罪了神明,要被收回这份恩赐。”
“他们举办了盛大的仪式,点燃了七天七夜的篝火,供奉起美丽的金鸾,日日恳求祷告,希望神明饶恕他们的罪孽,让他们回到曾经的家园。虽然一年又一年过去,神明没有回应他们的请求,这个习俗却流传下来了。”
“我们的典籍《东巴鲁饶》中,描述过大理国在云端之上,金鸾生活的地方。因此这个节日被命名为登天节,我们的寨子叫做万古寨。就连这个神像,也是有说道的。”
她好像忘记了祁景的身份,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将那些故事娓娓道来。
“这个神像叫塔贝路,长的和神明一摸一样,被视为神明在人间的化身。传说中,被神明驱逐的人,会被塔贝路吃掉,它的肚子通往暗无天日的地狱。等到人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只班纳若虫,不被允许走亨日皮,不能种下一朵属于自己的花,灵魂再也没有了归处。因此,它的寓意是,神罚。”
祁景越听越觉得不对,他看向“阿月拉”,他已经走完了大半路程,因为角度的差异,那蚂蚁一样的身影就像要走入神明的口中似的。
“所以您看,每年登天节,塔贝路都会代替神明站在这里,我们想借助它,洗清傈西人身上的罪孽。”神婆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同了,那苍老沙哑的声线越来越平稳,她转过头,对祁景露出了一个与之前那副惶恐和痴迷的丑态截然不同的,充满了从容与平静的微笑。
“而今年,阿月拉就代表着我们全体傈西人,献祭出自己的生命,接受这场神罚!”
就像数九寒天突然被推进了冻住的冰窟里,祁景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他不管不顾的大喊道:“停下!停下!”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那极为不详的预感让他浑身颤抖,拼命跑向了长长的登云梯。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江隐听到了他的呼唤,在登云梯上回过了头。与此同时,虔诚的伏在地上的人们,忽然感觉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动了起来,一丝刺目的日光从神像背光的脸侧照了下来,那阴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他们终于意识到了,是神像在动。
“这是神迹,是神迹啊——”
就在他们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中,神像高高举起了手臂,好像要握住天空中的太阳,然后,重重的砸了下来!
哐啷啷——
好像一道惊天霹雷,长长的石梯被当中砸成了两段,发出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一人高的巨石被砸成了碎石和齑粉,山洪一般,哗啦啦的滚入了人群中去!
欢呼声还未止,惊恐的尖叫声已经划破了天空,人群像煮开了的沸水,四散惊逃,推挤踩踏之间,无数人倒在了地上。
祁景拼命的用眼睛寻找江隐的身影,却见那神像也睁着一双硕大的眼珠,滴溜溜的在寻找着什么。那张用彩漆精心绘制的俊美脸庞上,一张嘴大大的张开,嘴角的机械而僵硬的动着,彩漆因为那动作剥落下来,露出底下丑陋的活动装置,好像一只滑稽又可怖的木偶。
他又几拳把石梯砸了个稀巴烂,料定江隐就算在此也无法生还,慢慢的将眼珠转到了人群之中。
祁景还在想再找,一只手忽然将他掰了过来,在极度的焦急和日光带来的晕眩感中,他几乎没看清楚这是谁。
“喂!喂!”那手的主人摇晃了他好几下,他的眼睛才聚上焦,是陈厝。
陈厝和瞿清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这个石台,陈厝用力攥着他的肩膀:“兄弟,听着,江隐那么厉害,他会没事的!现在这么多人呢,你得支棱起来啊!”
祁景用力摇了摇头,终于让自己从那阵心慌意乱中回过神来,他又看了那巨大的神像一眼,咬了咬牙,跑向了乱成一团的人群,大声道:“大家听我说——”
“把身边的伤者扶起来,快点离开这里!”
陈厝和瞿清白也站上高地,大声呼喊着,主持着秩序:“不要踩到人,不要推挤,从这边走!”
“回家!回家!”
在他们坚定的呼喊中,人们终于平静了一些,他们惶惶不安的,快速的向被指引的方向走去,像一群懵懵懂懂的鸭群。
但是,一片阴影再次笼罩在了他们头顶,巨大的手掌压了下来,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样难以逃脱,神像的五指缓缓收拢,关节嘎吱作响,将五六个人抓在了手心里!
“救命,救命啊——”
本来已经走远的人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抓,又跑了回来,愤怒的捶打着神像柱子一样坚硬的双腿。
祁景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看那顶着自己的脸的神像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口,将五六个人塞进了嘴里!
几个大活人就那么进了它的肚子,一丝声响也没发出,好像那里真的通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地狱。
捶打着它的腿的人们都惊呆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吃掉,那双玻璃眼珠缓慢的眨动了一下,又将手伸了过来,可是他们全身抖如筛糠,腿软的像面条一样,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
忽然,一只手用力推开了他们,那个和神像长得一摸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的神明大人怒吼着:“快跑啊!”
吓呆了的人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疯狂的转头逃命去了。
祁景刚要动,一股大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传来,他感觉骨骼被挤压的嘎吱作响,人已经被神像捏在了手心里!
地面的事物飞快的变小,疾驰的风吹过耳边发际,不过一眨眼,那张黑漆漆的大口已经到了眼前。
在被吃掉之前,祁景看到了下面人群的模样。
原本堆满了鲜花的登天节弥漫着满天的烟尘和齑粉,地面陷下巨大的坑洞,石桥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人们惊慌逃窜,还是被神像肆无忌惮的吞下肚子,到处是哭嚎和惨叫声。
这一幕,和六十年前阿照老人经历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塔贝路的神罚,和饕餮的吞吃又有什么分别!
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恐惧,好像历史和现实的轨迹再次重合在了一起,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
二百八十八夜
祁景迷迷糊糊的醒来,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他用尽全力推开了,原来是一个人。
他贴着这人的胸口听了听,心脏沉缓而有力的跳动着,看来只是晕了过去。
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折腾了好一会:“大哥!醒一醒!”
但那人的脸歪向一边,仍旧无知无觉的睡着。
祁景放开他,环顾四周,就见不计其数的人倒在他旁边,起伏的人体阴影绵延到远方的黑暗中,他只身处在一片沉默的人海中。
这些应该都是被神像吞下来的人。
他站起来,艰难的,见缝插针的走了几步,不是踩到了这个人的胳膊,就是踩到了那个人的腿,可没有一个人哼一下,他们虽然没死,却像陷入了沉酣的梦境中。
他忍不住大喊道:“有人吗——”
“有没有活着的——”
这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回答他的只有撞壁的回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吗?
他又走了几步,不小心踢到了一具肉体,那人叽里咕噜的滚了下去,好像滚下一座小山,砰的撞到了什么。
祁景赶紧趴下看去,原来这些人几乎摞成了一座小山,他不小心把这哥们从人山上踢了下去。
忽然,底下传来了两声哎呦,这俩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怒意:“谁啊??”
这声音太熟悉了,祁景又惊又喜:“陈厝?小白?”
那俩倒霉蛋同时抬头,眯着眼睛望向他:“祁景!”
祁景哭笑不得:“你俩怎么也被吃了?”
陈厝无奈道:“还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村民。这些人没见过这种场面,被抓住的时候跑都不会跑,我们替他们拖了一会,一个大意没有闪,就被抓住了。”
瞿清白还揉着撞红了的额头:“这是哪啊?”
“神像的肚子里,或者,地狱。”
祁景从那小山上滑了下来,陈厝和瞿清白一边一个扶住了他。他们仨看着这黑漆漆的一片人山人海,都犯了愁。
“我们怎么找出口啊?”
祁景沉吟:“首先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出口是哪里。”
瞿清白道:“这个神像是仿照着人建造的,既然他能把人吃下去,也能……”
祁景挑了挑眉:“你是说它也能把我们拉出去?”
瞿清白道:“粗鄙!粗鄙!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找找它的……”
陈厝接道:“屁、眼。”
瞿清白的脸都皱起来,无语的看着他们,好像在看两个傻子。祁景和陈厝嗤嗤直笑,最后还是祁景好不容易把笑意压了下去:“好了,不开玩笑了。”
“你们看,那上面有光。”他指着头顶很高的地方传来的一束微弱的光线,因为这束光线,他们才能堪堪窥见方寸之地。
“这束光要么是神像的鼻孔,要么是它的嘴巴,我们先找到墙壁,看看能不能爬上去。要是不能的话……”他耸耸肩,没有再说。
“就这么办!”
他们找了一个方向,越向前走,人就越少,陈厝道:“看来刚才的地方就是神像的胃,对应着它的嘴,所以那里的人最多。”
瞿清白道:“我实在想不明白,神像是怎么动起来的。难道是有人在里面,像驾驶机甲一样操纵着它?”
祁景道:“神婆说,这神像叫塔贝路,代表着神罚。被吃进去的人出来之后,就变成了班纳若虫。”
瞿清白连连摇头:“你是说它自己动起来的?这一点也不科学。”
陈厝噗嗤乐了:“你现在跟我谈科学,牛顿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你不明白,我是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把戏。伊伊学的牵丝术能操纵丝线,还有一种人能操纵木偶,但那体积不过从洋娃娃到真人大小不等。这么大的神像,怎么才能操纵自如呢?”
陈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看八成就是那个神婆搞的鬼。”
正说着,前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他们对视一眼,赶紧跑过去,从人堆里刨出来一个人来。
那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正闭着眼睛神志不清的呻吟,祁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老人家,老人家!”
那老人一下子惊醒了,手臂胡乱挥舞着,差点抽到祁景的脸:“救命,救命!有怪物要吃我……”
祁景好不容易按住他:“老人家,已经没事了,没人要吃你了!”
老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们,目光触及祁景的脸,又是一惊:“你,你是神明大人……”
祁景挠挠脸:“这个吗,现在不是了。”
“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您先跟我们出去吧。”
老人抖抖索索的看着四周,被这寂静的人海和黑漆漆的环境吓得够呛,祁景都怕他撅过去。
他踹蹬着双腿想要站起来,可是不知道扭到了哪里,怎么也起不来。祁景将他扶了起来,老人颤抖道:“我的脚,我的脚好像扭了……”
祁景看向他的腿,像两条竹竿一样瘦弱,这老头又惊又惧,恐怕是真的走不成路了。
陈厝拍了拍他,把他拉到了一边。
“嘿,你不觉得这老头有点奇怪吗?”
“哪里奇怪?”
“你看,咱们周围的这些人都昏死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为什么偏偏就他醒了呢?”
祁景想了想:“可能是要受到巨大的冲击或者疼痛才会醒来吧。”
陈厝摇头:“这些人摔断胳膊腿的也不少,他们怎么没醒呢?我反正觉得,在这种地方遇到一个陌生人,有点诡异。”
“那你说怎么办?”
“就让他在这里待着,等我们找到出口了,再回来找他。他又不能走,要是带上他,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走出去。”
他揽着祁景的肩走了回去,老人坐在地上,用一双苍老的眼睛不安的看着他们,仿佛再等待自己的审判。
陈厝说:“老人家,您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先去那边探探路。”
老人眼中的希望像摇曳的烛火一样,慢慢的黯淡了下去。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又忽然抬起头,用恳求的声音说:“小伙子,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的孙女?她叫西雅,大概七八岁,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大大的,腰上系着一条彩色乌达,绣着她的名字,是她阿娘做的……要是看到她的话,请一定把她带回我的身边,我会永远感激你们的……”
他们自然答应了。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祁景再回头,就见那老人孤零零的坐在原地,再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他那么惶然无助,那么衰老瘦小。
他停住了脚步。
陈厝道:“怎么了?”
祁景道:“要是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就死定了。”
瞿清白有犹豫道:“还是带上他吧,老人家太可怜了。我觉得没什么事,你们想多了。”
陈厝耸耸肩:“你们要这么说的话,就带上吧。说好了,我可不管他啊。”
祁景大步走了回去,老人看到他时,眼中迸发的那种充满了希望和依赖的光芒简直让他汗颜。
祁景蹲了下去:“上来吧,我背你。”
老人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在祁景的帮助下,费力的爬上了他的背:“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祁景把他往上拖了拖,闻到了他身上一种老年人特有的陈旧的气息,像一味熬的太久的中药。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却还要遭这样的罪。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这巨大的神像内部好像没有边际似的,怎么也走不到头。他们没有火种,勉强判断着距离,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
漫长而安静的行走中,祁景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请教一下这位老人:“老人家,您听说过塔贝路的故事吗?”
“塔贝路?哦,是这个神像啊。我只记得从很久之前开始,它就在登天节的时候出现了。”
“有人告诉我,它代表着神罚。”
老人疑惑道:“神罚?这我倒是没听说过。”他停顿了一会,“但是,我听说过另一个关于神罚的故事。”
“是什么故事?”
这次,老人沉默的更久,好像在迟疑:“这个故事很黑暗,是以前有个麦陇佬讲来吓唬我的,我觉得作不得真。”
连走在一边的瞿清白都被勾起了兴趣:“老人家,您就说说看吗。我最喜欢听黑童话……不是,黑暗的传说了。”
老人咧了咧嘴角:“不是我不想说,小娃娃,你们听了要被吓到的。”
陈厝也凑了过来:“您就讲吧!”
“好吧。”老人清了清嗓子,“你们知道勇士巴布图的故事吧?”
“知道。”
“我们都说,其实傈西人是对不起巴布图的。他为了保护傈西族的宝物,变成了一条怪鱼,从此再也回不了家,只能在大江大海里游荡。传说有一天,洪水将会从伊布泉里喷涌而出,江河从天上倒灌,水面与云端连接在一起,将整个万古寨淹没,让勇士巴布图回家。那个人说,这才是真正的登天。”
“所以登天节的故事,其实是一个灭世的预言,而这,才是真正的神罚。”
陈厝道:“你们傈西族怎么有这么多传说,听的人都不知道信哪个了。”
老人道:“因为大理国的那段岁月太过模糊久远了,才给了后人很多发挥的空间。我说的也不算数,你们听着玩就好了。”
祁景心说,怎么久远了,六十年前还在呢。也不知道李团结和齐流木干了什么,把人家一整个寨子造没了。
走着走着,路逐渐狭窄起来,不断往下,形成了一个斜坡。
祁景怀疑道:“现在,我们不会是在神像的腿里吧?”
陈厝回答:“哪一条?”
“第三条腿。呸,”祁景真不想和他臭贫了,“正经点!我觉得我们走错路了。”
陈厝道:“那就原路返回吧。”
现在的队形是祁景打头,瞿清白在中间,陈厝垫后。但陈厝刚转了个身,就大叫了一声:“谁?!”
他往后猛退了几步,瞿清白和祁景差点被他撞倒,祁景定睛一看,黑暗中一个模糊背影,蹲在地上,看起来像个人形。
陈厝的脸色很难看:“大哥,你谁啊?能不能吱一声,故意吓人呢!”
但是那人影没说话。
他们都感觉出奇怪来,就连祁景背上的老头,也有些发抖。
“后生仔,这是人..还是……”
祁景“嘘”了一声,仨人对视一眼,不着痕迹的寻找着逃跑路线。
但是,那人忽然说话了,声音非常沙哑无助:“我……我在找东西……”
他蹲在地上,好像在摸索什么,焦急而茫然。
看出他并没有什么攻击人的意思,祁景的心又慢慢回到了肚子里,他疑惑道:“他在找什么?”
但等他朝旁边看去,身边一个人没有,原来那俩怂货早就齐刷刷退了好几步,陈厝撺掇他:“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羽席佂梨……
祁景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扬声道:“你在找什么?”
那人嘟嘟囔囔的,没有回答。
他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背上的老人哆嗦着抓着他的肩:“别,别问了,咱们快走吧,我咋感觉这么不对呢……”
但祁大胆的外号不是白叫的。
他想了想,把老人放了下来,推给陈厝,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他和那蹲着的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一米了。
“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