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三山厚而端, 龙脊翻飞万星攒,莲花一朵吞云雨,冲入云霄自在天。”
如果不是知道老屁和谢隐年纪相当, 光听声音,秦淮以为这是哪位活文化遗产呢。声线苍老, 音调吊诡, 尾音拖得九曲十八弯。脑补一下,似有一位萨满在电话那端手执文王鼓武王鞭, 赤脚起舞, 口中喃喃。
谢隐斩钉截铁地打断:“说人话。”
对面清了清嗓子, 发出了中年男人正常的声音来。
“头儿,易经八卦风水秘术,本质上就是古人对自然和社会规律的一个总结, 所以万变不离其宗,既然说是龙脉,自然有龙头龙脊龙爪龙尾, 你们刚才发我图片的那个小木房子所在的山头,应该就是A城传说中龙脉的龙爪。”老屁顿了一下, 给谢隐一个消化的时间。
秦淮这时问道:“也就是说, 很有可能会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另外一个龙爪?”
“NO~NO~NO~”老屁在电话那端又开始拿腔拿调的,“刚才说话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秦老师吧?我听韩易他们老提起你, 说你玉树风华,难得的才貌双绝的佳人。秦老师, 心理学和我们堪舆风水之术其实是相通的,观天地, 察众生, 领悟人之奥妙, 解心头之结。秦老师,今晚有没有空,咱们单独出去喝一杯?”
谢隐的脸都拉成鞋垫子了,他正想开口嗔怪老屁几句,却听见耳边细雨柔风的声音。
“好啊,不见不散。”
“见个屁!”谢隐一腔子邪火直冲脑瓜顶,“少给我不着四六,再废话明天就查封了你那坑蒙拐骗的窝点!”
老屁见好就收,嘿嘿一笑,赶紧正经起来。
“龙,毕竟谁也没见过,都是古书典籍里留下的记载。官方认证的龙有三爪、四爪、五爪之分,西汉出土文物中多为三爪,宋代之后多为四爪,元代皇家明文有规,二角五爪龙为皇室专用,后世多以此为范。至于风水学上的龙脉,毕竟不是人造,多随山就势,牵强附会,所以几爪都有。咱们A城这条龙脉,就是三爪龙。”
秦淮脑子中略作构思,立即问道:“龙脊东西走向,那三抓是一南二北,还是一北二南?”
“一北二南。”
秦淮闭上眼,阳光透过眼睑晕出温暖的金黄来,他的睫毛卷翘黝黑,在阳光下偶然闪烁,一如碎金子一般。镜片也不能掩其光华。
谢隐耐心等待着,他知道秦淮一定是复盘出什么重要信息了。
老屁在电话那头见没了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喂喂喂,头儿你们掉线了么?另外两个龙爪大致在哪个区域可以确定,但具体到哪个山头我说不好。因为派别不同,说法不一,仅供参考啊!”
秦淮却在这时睁眼,一身轻快地笑笑,“不用了老屁,谢谢!”
秦淮拉着谢隐便开始往山里的方向走去。谢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秦淮做什么,哪怕是有些许出格,他都本能的觉得对方是有道理的。
一种无由的信赖在谢隐坚如磐石的心底悄然发芽。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秦淮,就是裂缝里照进的那束光。
在营救两个小人质当日,秦淮与警员乔增进山追人,一路上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脚印误导着警方,经过痕检的步态检验,那个小脚印应该是罪犯用棍子绑着小鞋子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据乔增回忆,在秦淮返回后他独自追踪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上都有脚印,很显然,最终他选择了一条路,并受了伤。
“如果按照老屁说的‘一北两南’是正确的,那乔增没有走的另外一条路,或许就是另外一个‘龙爪’。罪犯很有可能就窝藏在那。”
事出从急,谢隐也没有时间再召集警力了,于是在秦淮的带路下,二人朝那条小路奔去。
鉴于乔增的先例,二人一路走得比较谨慎,今天谢隐出警是持枪了的,他将甩棍交给了秦淮,二人互为背后坚实的依靠,向前行进着。
绿树葱葱,树影斑驳,偶有山涧流淌,反射着细碎却刺眼的光芒。光线明暗对比过于强烈,给勘察增加了很大难度。看到眼睛都花了,小路上终于渐渐有了并不清晰地脚印,二人小心翼翼地寻着脚印走去。
秦淮用甩棍探着地面,脚步越来越清晰,视野中也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木屋。
似有炊烟升起。如果这不是一场拘捕,这背后没有一条条惨死的生命,或许谢隐会生出一点闲情雅致来,欣赏一下这满目的苍翠与袅袅炊烟。
秦淮低语:“有人,走!”
谢隐却一把揽住了秦淮的臂膀,将他拉了回来。
呼吸急促,肌肉紧绷,秦淮在谢隐的怀里能感觉到一种属于捕猎者的紧张与机警。紧张到谢隐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紧紧抱着秦淮——
“等一下。”谢隐松手,有力的余温留在秦淮的臂膀上。
谢隐看向一块草皮,附身拾得一块石头,向草皮砸去,草皮下猛然异动,一个已然生锈了的捕兽夹发出“砰”的一声,似困兽冻饿多年后死死咬住到嘴的猎物一般——不榨出骨髓誓不罢休。
这块草皮是脚印指引的方向,很显然,对手下足了功夫。
正如秦淮所料,不远处便有一个与方才的木屋几乎无异的木屋,同样是坐南朝北。屋内叮叮当当有做菜的声音,锅铲翻飞,里面的人才未能听到外面的巨响。
还算顺利,谢隐与秦淮擒获了木屋中的人——那个卖热狗的女人。
女人对于警察的到来并不意外,她只回头睨了一眼谢隐与秦淮,随后便回头娴熟地熄火,然后捋了捋花白的头发,一脸惋惜地说道:“我新采的蘑菇,你们一会帮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倒掉吧,没熟,别让人捡着吃了,再中毒。”
谢隐追问崔力强的下落,女人笑笑,“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合作结束了,他去哪我管不着,也不知道。”
女人名叫顾丽芬,不是孙猛记忆的“顾继芬”,今年44岁。19岁结婚后在婆家一直受丈夫和婆婆的打骂,在生下女儿后便在还没出月子的一个夜晚带着女儿逃往了Z市,打零工生活。
顾丽芬在川菜馆做过服务员,在汽修厂的机油里泡过,后来自己张罗了一个小摊,卖起馒头花卷来。生活很苦,但有女儿的陪伴,她也觉得苦中有乐。
女儿十三岁那年,生活被彻底改变了。那天,顾继芬正在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食材,女儿顾娇娇正在门口坐着写作业,长相清丽的顾娇娇吸引了路过的孙猛的目光。
兽性大发的孙猛在几个手下喽啰的怂恿下,将顾娇娇骗上了车,强行对顾娇娇实施了侵犯。
顾娇娇身受重伤,生//殖系统和排泄系统均受到了不可治愈的伤害,女孩也因为受到惊吓和刺激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豆蔻年华,原本平静又美好的生活如泡沫一般被轻易戳碎了,面对疯癫又残疾的女儿,顾丽芬心痛欲绝,她一边为女儿治病,一边开启了旷日持久的维权。
一路辛酸不必多言,都化在顾丽芬额头眼角的皱纹上了。孙猛恐吓过她,打伤过她,各种手段敲诈威胁过她,哪怕是诉诸法律,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顾丽芬也未能取胜。
女儿的医药费没了着落,眼看着就要危及生命,顾丽芬不得不向孙猛低头。孙猛答应给她一笔补偿金,但她从此以后离开Z市,不能再纠缠孙猛。
顾丽芬为了女儿,答应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女儿的病情愈发严重,终于有一天在精神疾病发作的时候扯掉了自己的外置排泄系统,最终发生感染,不治身亡。
顾丽芬悲痛欲绝,几乎要随女儿而去。就在这时,崔力强找到了她,要与她共同完成复仇计划。
顾丽芬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她原以为崔力强这样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与她联手,也不过是装装保安保姆,然后伺机下手罢了。然而当顾丽芬慢慢了解了崔力强的计划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多深厚的恨,方能让人催生出如此强大的复仇欲望——
崔力强几年如一日的学习,化学知识、机械知识、医学知识、风水堪舆……他给人看风水、修老电器,甚至乞讨过,只为攒更多的钱……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自己打造出了机械化的人间炼狱……
他不仅仅想要孙猛孩子的命,他甚至是对这个孩子实施了虐杀。
在二人长期侦查之后,在一个工作日傍晚,二人伪装成小区保洁将孙猛的儿子孙小繁骗出后,装入了一个与孙小繁身量几乎相当的金属棺材中。
棺材连接着氧气管,孙小繁身上挂着输液管和排泄管,男孩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起初,金属棺材还会随着男孩的扭动而发生细微的震动,但随着崔力强控制空气和营养液的输入量,男孩慢慢便没有了反抗能力。
崔力强能够精准地把控输氧量,让孩子能够保持在一个不至于死亡,却严重损耗大脑的状态。这个过程中男孩经历过什么不可想象——极度的惶恐,无奈,身体的不适,缺氧出现的幻觉……
顾丽芬没有什么文化,她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但当她看到仇人的儿子被虐待致死,她心中的愤懑于仇恨便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片刻而已,在每一个梦见女儿的夜晚,她的仇恨之火便又一次重新燃烧。
于是原本决定报了仇便要退出的顾丽芬又一次加入了崔力强的犯罪中来,她能感受到崔力强每一次复仇时的快//感,那种快//感感染着顾丽芬,也带给了她无尽的、畸形的快乐。
他们一起杀掉了林翠竹的孩子,绑架了王世佗的孙女和袁咏梅的女儿……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虐杀孩子?”
顾丽芬摇头:“这不关我的事,我一句都不会问的。”
审讯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顾丽芬不再肯开口,无论谢隐如何追问崔力强的下落。
就在谢隐决定放弃这条路,另寻他法的时候,秦淮破门而入。
他携带的风抚过顾丽芬的耳侧,裹挟着一种不好的预感直逼顾丽芬的心脏。
对面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血色,看起来薄情又冷血。他一双能够洞穿人灵魂的眼睛看向顾丽芬。
“和你无关?那画龙点睛,和你有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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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屁, 你给我滚出来!”谢隐看着正在和新来漂亮小警员搭讪的老屁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屁身高175,浑身精瘦。别看他精瘦,但做警察的时候绝对是队里追击的一把好手。出手快准狠, 回回抓完人还得像模像样地比划几下子,然后来一句“罪过罪过”。见是谢隐, 颠颠跑过来, 机灵的小型犬一样,就差长个尾巴了。
“头儿, 你咋知道我回来了呢?”
谢隐冷冷一笑:“秦淮一说‘画龙点睛’,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出的馊主意。”
秦淮见谢隐脸色不好, 跟了出来,解释道:“是我叫他来的。我想让他帮我看看龙脉中龙头的位置。崔力强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的儿子,所以不可能无缘无故在龙脉附近建房子——”
谢隐如醍醐灌顶, 他眉梢一挑,问道:“他要在龙脉上,安葬他的儿子?”
秦淮:“崔力强将A城风水分析得很透, 儿子对于他来说那么重要,他必然会给儿子选一个风水最佳的坟墓。如果找到了崔力强儿子的墓穴, 应该就能找到崔力强。这都是我的猜测, 但刚才看见顾丽芬的反应,我应该是猜对了。”
老屁哈哈一笑, 向秦淮摆摆手,把谢隐拽到了一边, 旋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到谢隐跟前问道:“头儿, 听说这秦老师长得帅了, 但没想到竟然长这么帅!盘靓条顺, 人间极品!头儿,您跟我撂个准话,您到底还是不是大直男,您要真是直男,我可冲了。这追到手,够我吹到84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谢隐一脑门子问号:“为啥到84啊?”
老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也去了。活到八十四够劲儿了,下辈子再追别的也得按这个标准来!”
谢隐抬脚作势要踹,老屁赶紧向后跳了一步,手上作出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转头还贱嗖嗖地向韩易挑挑眉——看着点,最会看眼色的还是我。
韩易都嫌弃他幼稚!
谢隐:“说重点。”
预审科的警员在这个时候出来了,激动地对谢隐说:“头儿,撂了!顾丽芬之所以同意帮助崔力强犯罪,就是因为崔力强承诺给顾丽芬的女儿也找一个风水好的墓地。画龙点睛,这两个人的墓地,就是那两个眼睛!”
在赶往所谓的“华龙点睛”的路上,老屁跟一只求偶的猴子似的,眉飞色舞,就差上蹿下跳了。
他一边神神叨叨地和谢隐讲述他的理论,一边时不时见缝插针的和秦淮搭话。
“咱们A城的龙头,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说法,不懂行的人多以山高为尊,”老屁转头看向秦淮,“但秦老师你有文化,你懂,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
谢隐看着老屁朝秦淮越贴越近的脸,心头一阵烦躁:“说!重!点!”
老屁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往回挪了挪屁股,继续说道:“我这博采峦头、六爻、辅星、命理各派众长,能那么俗气么?”
说罢,老屁指着一座丘陵说道:“此峰三水环绕,石为山骨,骨有奇形,七星拱卫,紫气东来,苍烟若浮,云蒸霭霭,必为龙头!”
谢隐自然不相信这些,但破案的关键不在于他信与不信,而是犯罪嫌疑人是怎么想的。
在老屁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所谓的龙头山,因为是野山,路至半山腰时车就不能行了。众人又向上攀了一会,正如老屁所说,此山雾霭环绕,山涧清脆,空气湿润清凉,抛开风水不谈,直观上也能给人一种舒适的体验感。行至其中,身心放松,全然没有攀爬的辛苦之感,走了一个多小时,在一个背山靠水的平坦地处看见了一片松柏林。
野山上草木葱郁,同海拔的树木都可以达到合抱粗,然而这一片松柏林看起来则“稚嫩”不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树大概也得栽种了几年了,但远远看着,仍然非常突兀。
众人荷枪实弹警戒向内挺近,谢隐特意嘱咐了注意脚下和头顶。
然而穿过松柏林,一个水泥砌筑的坟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老屁带着菩提手串的手疯狂摇动着折扇,一脸骄傲地看向秦淮,秦淮会其意,礼貌又冰冷地报以一个微笑。
老屁心里却喜不自胜——高岭之花才有意思!
没有埋伏,没有反抗,一个老人盘坐在坟前,大把的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等我一会,警察同志。”老人头发几乎全白,声音苍老无力,与他那瘦削的身型十分和谐,“你们放心,既然你们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你们确实脑子里有点东西,我就不会再反抗了。我给我儿再多烧点纸,他在下面,不能再活得这么苦了。”
谢隐虽不信鬼神,但既然对方没有反抗的意图和能力,他也不急于一时。谢隐走上前,同样往火盆里撒了一把纸钱,仔细观察了一下墓穴后问道:“没有碑文?”
无碑,更无字。
老人语气平缓地回答:“警察同志,你放心,我一把年纪了,如果不是亲生儿子,我不会在这祭奠的。”
谢隐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单纯只是好奇。”
“生无功绩,死无缘由,纵有碑文,写什么呢?”老人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眼角沟壑处似有泪光闪烁,“我这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不然也不至于被富人霸占了妻子,又丧了命。我为他选了处好墓地,又替他报了仇,我当爹的责就尽到了。我问心无愧了,就没必要白发人给黑发人立碑了。”
回警队的路上,崔力强满目欣慰地看着车里的警察们,说道:“你们这代人,比上一代人强多了。我儿当生时如果能遇到你们,兴许便不会有今时今日的下场。”
众人无言。孙猛可恨,但崔中河亦不足惜。他在面对强权意欲霸占妻子的时候,选择了默认与退让。这种懦弱的性格与他的悲剧不可说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当时他能遇到谢隐他们这些热血的年轻警察,恐怕也不会毅然加入,保护自己的权益,护卫自己的家人。
回到警队后,崔力强无需过多审问,他坦然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在得知儿子崔中河突发脑溢血的消息后,崔力强第一时间赶往了医院。面对孙猛和其手下各种形式的恐吓逼迫,崔力强根本无法相信儿子是死于突发疾病。即便当时的主治医生王世佗一再耐心地向其解释病理机制,他仍然觉得王世佗收了孙猛的好处,伪造了病例。
崔力强向司法机构申请了法律援助,律师林翠竹在得知崔中河已经脑死亡的情况下,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以图给崔中河的家属申请工伤补助。然而此时的崔力强已然像是受了惊吓的刺猬,浑身倒刺地面对所有人——包括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孙猛,他的儿媳妇袁咏梅,也包括一直在为他提供帮助的王世佗和林翠竹。
后来袁咏梅决定放弃治疗,她也获得了丰厚的补偿。崔力强就在此时得知了孙猛侵犯儿媳的事,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合起伙来谋杀他的儿子。
崔力强想尽一切办法将儿子的骨灰从原来的坟中取出,然后愤然离家。他给儿子葬在了风水极佳的“龙眼”处,用八年多的时间钻研学习电子知识,研习风水秘术,踩点寻找作案地点,攒钱购置做安设备,跟踪几个“仇人”,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儿子雪耻报仇。
八年来,他没有一日能睡个安稳觉,右脚的伤情更严重了,咳血后得知自己已经肺癌晚期,转移至全身。崔力强知道,他必须要动手了,否则他无法给儿子复仇。
在八年如一日的跟踪过程中,崔力强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四个“仇人”的人。他发现王世佗一家人一直秉承着悬壶济世的原则,无时无刻不在救人、帮助人,崔力强强大的恨意常常在王世佗春风化雨的温暖中动摇——他开始质疑自己,当年王世佗的诊断是不是真的没有毛病。
正是王世佗一生如一日的善良,拯救了孙女于水火——崔力强决定放过这个女孩子,只是拿她作为分散警力的诱饵。
他联合顾丽芬,杀害了孙猛的儿子,林翠竹的女儿,又绑架了王世佗的孙女,袁咏梅的女儿。他将孩子们死死困在棺材里,减少氧气,又容不得挣扎,在惊惧与无奈中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
谢隐:“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虐杀方式?”
话音一落,崔力强猛然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透着陈旧的昏黄,他颤抖着声音问谢隐:“那我儿子呢?他……他明明活着啊,他还能喘气呢,他们就非说他死了,他难道不是被虐杀吗?我要让他们的孩子,还有那个小杂种,都体会一下我儿子的痛苦……”
崔力强的表情愈发扭曲,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激动得几乎站了起来,又被警员们狠狠按回了座位里。
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伴随着零碎的记忆瞬间将谢隐笼罩,他突然想起在蒲冬亭病房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妮妮。她为了减少母亲的痛苦,在母亲脑死亡后选择了放弃治疗,进而怀疑自己,最终走向死亡。
谢隐不懂医学,他也无意于悲春伤秋,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到重重的无力感,一种关于生死无法探究的无力感。
良久,崔力强“求仁得仁”的笑了,过度的悲戚与讽刺的笑容纠缠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谢隐:“孙猛,我们会将他绳之以法的,我不想对你过多的说教,法律会制裁他,也会制裁你。可是那些无辜的孩子,因为你的执念和偏见而受伤甚至死亡的孩子,他们不可怜么?”
崔力强苦涩笑笑:“小同志,我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他们,就是他们父母的因果。”
谢隐轻叹一口气,说道:“因果报应?我以前也不信,但今天,我破例信一回。”
谢隐将一份报告推到了崔力强的眼前。
“曲念,那个被你割伤动脉,失血过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女孩,就是嘴里一直说的‘杂种’。经过DNA比对,她其实是崔中河的孩子。”
惊惧让崔力强的瞳孔皱缩,张着嘴僵在原地——甚至口水流了出来自己都浑然不知。
谢隐继续说:“袁咏梅一直知道这个孩子是崔中河的,她为了能给孩子多要一些抚养费,在得知崔中河已经脑死亡之后,选择了放弃治疗,获得工伤补助。”
也就是说,崔力强一直仇恨的,最终被他亲手伤害的女孩,正是他的孙女。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审讯室厚重的墙壁。审讯室外,秦淮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黑暗之下,到底还有多少悲剧,正在上演?
此时此刻,警队不远处的一处别墅中。
惨白纤长的手指触碰到床头的按钮,昏黄的光线晕染开,虽然微弱,却与黑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床上的年轻大男孩眯着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他毫无兴致地问了句:“被抓到了?”
床头立着的黑衣男人恭敬点头:“是,崔力强已近被抓了。”
男孩向上挪了挪,靠在床头,一头卷曲微黄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是他抓的?”
黑衣男人:“是,他看破了游戏陷阱,又破解了榫卯结构的垃圾塔。”
男孩略有自豪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好。真好。”
黑衣男人不明白男孩为什么这么高兴,又不敢询问。
男孩的指尖像弹钢琴一样轻点了几下床头柜,一朵妖异绚烂的血红色山茶花镶刻在他的相框上。他猛然将相框,扣在了床头柜上,没给黑衣男人看清照片中两个人脸的机会。
“叔叔既然送了我礼物,我便送回去,还不是好事么?”
说到这,男孩关上了床头灯,他轻轻软软地滑入舒适的蚕丝被里。
天地又是浑然一体的黑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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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案:灵魂拍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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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江风很清爽, 抚在耳根有种难以名状的舒适感。
谢隐吐了口烟圈,看着它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开,晕染着眼前的一片纸醉金迷。
谢隐斜靠在甲板的栏杆上, 重金属音乐声、叫喊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远处甲板上的泳池里莺莺燕燕们恣意扭动着曼妙的青春, 薄纱与水枪挑逗的是躁动的情//欲……
栏杆处的一束光恰好将谢隐犀利的轮廓化零为整, 他仰起头,舒展酸痛的脊背, 堪堪露出优越的下颌线和滑动的喉结。光晕下小麦色的皮肤衬着眉尾处的疤痕, 一种极尽收敛又光芒四溢的荷尔蒙与远处的靡费艳丽平分秋色。
谢隐喝了酒, 他感觉昏昏沉沉的,倒不是酒劲上头,而是睡觉睡多了。
谢隐手机开启勿扰模式, 从前一天晚上五点一直睡到了今天下午四点半,这期间他错过了上百个电话,有警队同事的, 有发小朋友的,也包括秦淮的。
谢隐上下滑动了一会未接电话, 他一个都不想回过去。四点半, 窗外的景色已经开始变暗,在没有光污染的社区居住, 在傍晚醒来时会有一种格外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谢隐最讨厌矫情,他鬼使神差地回拨了一个未接来电——老屁打来的。
就这样, 他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老屁的邀请,莫名其妙地上了这艘邮轮, 莫名其妙地加入到这个泳池派对里来。
愣神的功夫, 一个兔女郎摇曳身姿而来, 给谢隐递上一根烟——用嘴叼的。
老屁远远看见了,也懒得去阻止。谢隐这人,阴晴不定,以前也是个玩咖,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倦了。
但世事无常,他今儿既然来了,兴许是又有兴致了呢。管他呢,就是个玩嘛。
女人红唇卷发,胸前峰峦出众,轻巧娴熟地在递烟的过程中“不经意”展示起自己的傲人身姿。
谢隐伸手,指尖捏过了烟屁股,另一只手却挡住了女人递过来的火机。
谢隐嘴角勾挑,眼角却没有笑意。女人阅人无数,想当然觉得这是调//情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欲拒还迎。于是皓齿恰到好处地咬住了薄唇,温热的气息扑向谢隐的颈侧。
“哥哥,来泳池玩儿吧。”
说罢,好似嫌谢隐的衣服穿得太多似的,伸手去勾谢隐的衣角。
老屁在远处玩味地看着,急切等待一个有趣的下文。
谢隐只微微一笑,“不了,我来大姨妈了,不方便。”
女人的眼神几乎僵在了谢隐刚冒出胡茬的下巴上,她脸上的欲望与诱惑骤然消散,转瞬间幻化成一种嫌弃与厌恶——她在浪费时间。
女人转身时高跟鞋没踩稳当,几乎一个踉跄,谢隐将手中的烟递过去,她看也没看一眼,便扭动着朝泳池进发了。
谢隐嗤笑,转头就把沾染了红色唇膏的烟扔进了垃圾桶里。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转头看向一旁呲着大牙笑的老屁,招手让他过来。
老屁赶紧屁颠屁颠过来,正打算拍马屁,谢隐伸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
老屁:“……”
合着您是怕蹭上口水,拿我当餐巾纸呢!
老屁:“头儿,来都来了,玩玩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没用,您都停职反省了。”
谢隐反问:“就这么反省?”
是,谢隐被停职反省了。在局里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他经历了省厅警务督察的几轮轰炸——毕竟前段时间案子中,有一位人质受到了不可逆的脑损伤,这需要有人担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