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没有欲望、也觉得没有必要剖开自己给别人看,逐渐习惯了沉默。但现在想了,却陡然发现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比什么都困难。
同时,顽固的自尊心又筑起高高的屏障,阻隔他向任何人靠近。
一个为人不齿的、抛妻弃子的、染上赌博恶习的父亲。
他羞于开口,害怕燕惊秋用鄙夷的眼神看他。
“我……我爸爸他……”
“他怎么了?”燕惊秋声音很轻,从他腿上坐起来,指腹轻轻蹭着他的手心。
他的心思被燕惊秋柔软的手牵引过去,那两个字旋即轻易地脱口而出。
“赌博。”
燕惊秋歪头靠在他肩上,展开他的手掌,好奇地摸他掌根附近的薄茧,似乎注意力全在他手上,漫不经心地问:“然后呢?”
“他失踪了,已经有十年。”
“所以你妈妈和你替他还债?”
“嗯。”
“为什么不离婚,他欠的钱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就算离了也没有用,追债的人找不到我爸,就来骚扰我们。”
梁鹤洲闻到他身上甜甜的沐浴露香味,一垂下眼睛,便轻易望进了他宽大的T恤领子里,细软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红,锤子似的,一下一下刺激着神经。
“警察不管吗?”燕惊秋抬眼,看见他上下起伏的喉结。
“一开始报过警,但我爸确实欠了钱,我们不占理,警察只能调解,债主中有一部分人是黑社会的,威胁我们不允许找警察。”
燕惊秋蹙了蹙眉,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又躺回他腿上,仍把玩着他的手,细微而柔软的触感,让梁鹤洲错觉有一只猫在舔舐他的手掌。
沉重地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两人静静看了会儿电视,直到燕惊秋打起了哈欠。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梁鹤洲的肚子,闭上了眼睛。
梁鹤洲关掉电视,说:“别睡在这里。”
“不想动,这里挺好。”
“又会发烧的,”梁鹤洲说着,扶着他的后颈,轻轻站了起来,“我去铺床。”
他把沙发上的衣服一同带进房间,弯腰整理床单时,燕惊秋也进来了,上半身压在他后背上,搂住他的腰。
梁鹤洲停下动作,问:“你不舒服?”
燕惊秋哼哼唧唧,拖长了调子回答:“没有,就是……想靠着你。”
梁鹤洲心头一跳,攥紧手下的床单。
“小时候,”他又说,“庭南家里养过一条狗,阿拉斯加,叫凯撒,和名字一样,它很威风,很大一只,我住在他家,那只狗会和我们一起睡在床上,四五岁的小孩子,还没有它大,我和庭南会把脚放在它肚子上,很暖和,它的爪子会搭在我手臂上,很有安全感。”
他叹了口气,“后来凯撒得了细小,没治好,我上小学的时候,它死了。”
他收紧手臂,抚摸他的腹肌,咂了咂嘴,说:“你好像一条大狗啊梁鹤洲,真听话,真好。”
梁鹤洲垂下眼帘,慢慢松开拳头,抚平床单的褶皱,把枕头放回原位。
他直起腰,开始收拾散乱的衣服,一件件挂好放进衣柜,燕惊秋还是黏着他,嘟嘟囔囔地撒娇,说:“你陪我睡觉嘛,陪我陪我陪我……”
“我得去打工。”
“你别去,你在这里陪我,我给你发工资,比打工的工资多很多倍。”他说得随意,态度倨傲,拉开抽屉翻出一张银行卡,夹在指尖颠了颠,还未给到梁鹤洲手里卡就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继续说:“这个卡,你拿去。”
梁鹤洲眉头紧皱,停下手上的动作。
多年来因为“贫穷”,他人总是用轻视和嘲弄的眼光看待他和母亲,但越是如此,母亲说,越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他可以为有这么一个父亲而感到羞愧,但不能因为贫穷而羞愧,贫穷不是错误更不是罪衍,抛弃尊严才是。
对他来说,钱是个敏感的话题,谈及时总会小心翼翼,他不愿意因此被人轻贱,或是怜悯,在这个方面,任何特殊对待对他来说都是不必要的。
这是他的底线。
但偏偏,他喜欢的人,先践踏他的底线,又否认他的尊严。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挂进衣柜,拉上移门,转头对上燕惊秋的眼睛,说:“不了,我要走了。”
燕惊秋已经预料到,他一见到梁鹤洲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甚至不需要他说话,就知道会被拒绝。
他的“魔法”在梁鹤洲这里起不到丝毫作用。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他推了梁鹤洲一下,朝他扔了两个枕头,又故意把刚铺好的床弄乱,气呼呼地看着他。
梁鹤洲神色平静,说:“早点休息。”
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燕惊秋抱着手臂,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连关大门的声音都没有。他又等了一会儿,喊了两声“鹤洲”,不见回应,追出去一看,家里空荡荡的,梁鹤洲已经走了。
那把公寓钥匙,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
第二天一早,梁鹤洲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接他。他走到学校,虽然饿,但憋了一肚子火气,没能吃得下程庭南给他买的早餐。
上午和下午,他都给梁鹤洲发了微信,要他晚上来找自己,但没收到回复。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活体解剖实践课,需要解剖一只兔子观察其胃部蠕动情况,任课老师和他的父母相识,点名让他上台做示范。
他心情不好,给兔子打麻醉时怎么都找不准地方,后来刀口又划得歪歪扭扭,到了说明胃部蠕动情况的时候,脑子短路似的什么都讲不出来。
课后,老师把他单独留了下来。
“小秋,你心里藏着事,当然是做不好这样的精细活的。”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一针见血。
燕惊秋脸色难看,抿着唇不应声。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医生,首先要尊重躺在手术台上的任何一个生命,再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魄力,你今天表现很不好,假如刚才你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这样的状态,要怎么跟病人交代?”
沉默半晌,燕惊秋开口,“我记住了。”
老教授长长“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切换语气唠起家常,问:“你爸妈最近怎么样了?听说前段时间被请去国外做讲座了?”
“不知道,不常联系。”
“马上国庆假期到了,你的生日好像在假期里吧?总该要回来给你过生日的。”
燕惊秋愣了一下,要不是被提起,他几乎要忘了生日这件事。这对他来说不是个值得庆祝的纪念日,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母,让他觉得自己的降生并不受到欢迎。
通常,他和程庭南一起简简单单吃碗长寿面,或者,邀上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开派对,他喜欢酒精,喜欢和温暖的人触碰身体,喜欢宿醉醒来后大脑盘亘的空白,那段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的空白时刻,即便很短暂。
“我改天打电话问问。”他垂着眼睛回答。
老教授摆摆手,“好,去吧。”
“嗯。”
他脱下白大褂,在洗手池仔仔细细洗完手,背上背包,走到后门口时一抬头,看见了等在走廊上的梁鹤洲。
医科部的教学楼,梁鹤洲一次也没来过。
这一层都是解剖教室,一路走来,没有哪个教室像燕惊秋所在的这么安静。
离下课还很早,梁鹤洲站在后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握着手术刀的燕惊秋。
他微微低着头,眉眼认真娴静,温婉得仿佛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闪着冷光的手术刀落在那只昏睡的兔子身上时,梁鹤洲移开了视线。
他趴在走廊围栏上,看向下方被四周大楼围起来的一个小小庭园。几株飘香的桂树错落,甜腻腻的香气飘上来,他嗅着,惊觉秋天悄然降临,热烈的夏已然悠悠老去了。
忽然,身后教室传来一簇抽气声。梁鹤洲微微侧眼,看见围拢在燕惊秋身边的学生都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只兔子。
只有燕惊秋,他站得笔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乎很不高兴。
梁鹤洲被他顿在空中的双手吸引了目光,那双手被医用手套紧紧包裹着,抵着手术刀的指尖圆润,手腕还维持着发力时的紧绷状态,再往上,他那对缓缓扇动的睫羽,卷起一股股柔风,直拂面而来,梁鹤洲似乎能闻见他的白大褂上散发出的凌冽消毒水气味。
他看起来更像是电视剧里扮演医生的影星,精致优雅,但华而不实。
梁鹤洲很是怀疑,燕惊秋如此自我主义至上,要怎么去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甘于奉献,怎么想,这些词都和他搭不上边。
不过就“博爱”这一方面来说,他的表现倒是很出色。
梁鹤洲胡思乱想着,没有注意到来到身边的程庭南,直到被拍了下肩膀。
他回头,程庭南笑着问好,说:“是不是在想他为什么会学医?这个职业确实和他很不相称。”
他神色如常,就如同燕惊秋所说,昨晚在公寓发生的事,仿佛只是他们俩日常相处的一个不起眼小碎片。
但梁鹤洲有些尴尬,与他拉开距离,轻声说:“应该是为了他爸妈才学的吧。”
程庭南一怔,看向教室里的燕惊秋,点了点头,“对。”
医学世家出生的孩子,即便想要走其他路,只怕父母也不会同意。但是,尽管燕惊秋回应了父母的期待,可却没有换回什么关注和认同。
不管外人如何看待他,实际上,他也只是个缺爱的可怜小孩罢了。
程庭南叹了口气,问梁鹤洲:“他叫你来的?”
“嗯。”
“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你们昨晚吵架了吗?”
“没有。”确实没有。
程庭南将信将疑,“好吧,我准备带他出去吃顿好的,你要一起吗?”
梁鹤洲知道他不愿意让自己掺和进他们二人中间,识趣地说:“不,我还有其他事。”
“那就下次,”程庭南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们去下面坐着等吧。”
两人去到下方庭园,程庭南悠闲地玩手机,梁鹤洲很是拘谨,拿出教科书摊在腿上,但没看进去几个字。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两人往回走,到了教室门口,下课铃正好响起。
越过熙攘的人潮,梁鹤洲看见低着头的燕惊秋,似乎在被老教授训话,等所有人都走完了,他才出来。
两人对上视线,燕惊秋挑了挑眉,生怕他跑了似的,先抓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拉,才和程庭南打招呼。
三人一起往教学楼外去,程庭南问:“我请你吃饭?”
“好啊,西餐吧,好久没吃了。”
“行,但是离得有点远,只能打车去了,我带了晕车药,你先吃一粒。”程庭南边下楼梯边打开背包,拿出药盒,回身递过去时看见那两人还站在楼梯转角处,拉拉扯扯不知道在做什么。
燕惊秋两只手都拽着梁鹤洲的手臂,在梁鹤洲黝黑肤色的衬托下,他整个人看起来白得发光,像长在沼泽地里的荷花,很美。但他本身就已经够美了,不需要任何多此一举的陪衬。
梁鹤洲很多余,很碍眼。
程庭南抿了抿唇,捏着药盒一角,正要迈步靠近他们,燕惊秋细细软软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你跟我回公寓。”
“不行。”梁鹤洲回答。
“我额头的伤还没好,你看,都没消肿,”他往梁鹤洲跟前凑,“你得负责,不是你踢的球也得你负责。”
额头上确实隐约还有红痕,梁鹤洲下意识想拨开他的刘海细看,但抬手的动作被误会成要挣脱他离开,他扯了几下梁鹤洲的手臂,力气很大,脸颊晕开一层薄淡的粉。
梁鹤洲曲着臂弯挡在二人之间,和他推搡了两下,他没站稳,身体向一旁歪倒下去,被梁鹤洲揽腰抱住了。
“小心!”程庭南和梁鹤洲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程庭南怒气冲冲,上前推了他一下,斥道:“你和他闹什么,摔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梁鹤洲无法辩驳,他的心跳得很快,一阵阵后怕,额角燥热,手心和后背满是冷汗。
“抱歉。”他轻声说着,就要放手,燕惊秋却还是拽着他,冷着脸,声音僵硬地说:“我崴到脚了。”
梁鹤洲立刻蹲下去看,他配合地抬起右脚,手臂撑在梁鹤洲肩上,倾身倚着他,干巴巴地对程庭南说:“没心情吃饭了,你自己去。”
程庭南不说话,盯着梁鹤洲的手掌,他的手很大,关节处的细纹很多,毛糙粗劣,肤色让指尖看起来很肮脏,这么圈着燕惊秋光洁白皙的脚踝,很扎眼。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看着燕惊秋跳上梁鹤洲的背,两人消失在楼梯口。
他松了松手掌,把早已被捏扁的药盒重新放回书包,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九月末的夕阳就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在还没觉察之前,夜幕就垂下来。风很凉。
梁鹤洲背着燕惊秋走在街道上,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起昨晚的不愉快,他问燕惊秋冷不冷,又问他脚踝疼不疼。
燕惊秋当然不会告诉他其实脚踝根本没受伤。
他把耳朵贴在梁鹤洲温暖的脖颈上,说:“有点冷,你走快点儿。”
梁鹤洲加快脚步,他跟着他的步伐晃着双脚,忽然觉得很快乐,心中郁结顿消,说道:“我十月三号过生日,你得送我生日礼物。”
“你要什么。”梁鹤洲顿了一下才说话,他觉得不管燕惊秋要什么,他都是买不起的。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情调都没有,还直接问我要什么,不应该给我准备一个惊喜吗?”
“那你要什么样的惊喜。”
“你……”燕惊秋有些恼怒,收紧手臂抵着他的喉结,孩子气地取闹,“你真笨。”
梁鹤洲被他闹腾地走路趔趄了一下,他又笑起来。
“那好吧,我就说几个给你参考参考,我想想……好像也没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手表衣服,还有车,不过我晕车,没有考驾照,开不了,对了,庭南送过我一本彩色解剖图集,我一直用到现在。”
他伸长手臂,去翻被梁鹤洲背在胸前的书包,把那本书抽出一半给梁鹤洲看,说:“就是这本。”
梁鹤洲看了一眼,那书的书页已经被翻阅得膨胀起来,边角都褪色了。
燕惊秋放下书,又在包里摸索,拿出一支钢笔。
款式很旧,笔身全黑,笔夹是金色,保养得不是很好,笔盖已经松动了,摇摇欲坠。
“这是十八岁生日我爸妈给我的,算是家里的传家宝吧,听说是我太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用这支钢笔给病人写过很多病历。”
燕惊秋翻转笔身,“你看,这里刻了字。”
梁鹤洲垂眼,看见四个烫金楷体字——仁心仁术。
燕惊秋用拇指拂过笔身,紧紧捏住了第二个“仁”字。
“好像那一回生日是我第一次和我爸妈一起过,在一家中餐馆的包厢,就我们三个人。我爸敬了我一杯酒,跟我说,医德大于医术,假如没有医德,就算医术再高明,也算不上一个好医生,然后我妈把这支钢笔给了我,我每天都带着,它还能写字呢。”
他打开笔帽,用鼻尖戳了戳掌心,幽蓝的墨水在皮肤上晕开。
“你觉得我能做一个好医生吗?”他声音很轻,一下子就散在风里。
话题奇妙地回到早些时候梁鹤洲所想,按照燕惊秋的性格,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一个“仁”字的,他没有为别人考虑、体谅他人的概念,就好像先天性色盲患者,再怎么告诉他天是蓝色,他也不会理解“蓝”是什么模样。
梁鹤洲觉得自己应该实话实说,就算是老掉牙的套话也好,什么“及时止损”什么“为自己而活”,但他没能说出口,现在的情境下,直白显得残忍而没有必要。哪怕只是这么一小会儿,他想做燕惊秋最忠实的拥趸。
“肯定会的,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他语气笃定。
燕惊秋没应声,只是更紧地贴住了他温热的身躯。
回到公寓是六点半,电梯挤满了下班回来的工薪族,燕惊秋被梁鹤洲圈在角落,与拥挤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担心梁鹤洲看出他的脚踝没事后就会立刻离开,于是仍装作脚崴了的样子,单脚站着,右腿搁在梁鹤洲球鞋上,也不避讳周围有人在,枕着他的肩,说晚上想吃番茄牛腩,又说昨晚炖的鸡汤还没喝完,问该怎么办。
梁鹤洲绷着脸不说话,楼层一到,圈住他的腰抱着就往外走,但一出电梯就放开了他。燕惊秋倚着墙笑,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钥匙,眼光一瞥,看见家门口站了个人。
是个男生,小鹿眼,酒窝,瘦弱的身材,很眼熟,他捏着单肩包的背带,拘谨地东张西望,与燕惊秋对上视线后跑了过来。
“学长!你回来了!”他羞怯地看了看梁鹤洲,抓住燕惊秋的手,压低声音,“那个,你今天方便吗?”
梁鹤洲看得明白,大约就是指床上方不方便了,他已经有过心理建设,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碰见这番场景。
他默默转身,电梯正好下到这一层,他按下开门键,走进电梯里,看见燕惊秋追过来想用手挡门,但门先一步合上了。
走出公寓大楼,他在街角便利店买了牛奶和面包,结账时看见收银台上摆着的糖果罐里有一个长颈鹿样式的棒棒糖。
他从来不吃这样的零食,但还是买了,握在手里把玩。
晚风比刚才更凉,刺刺的,扎得脸有些疼。
很奇怪,并没有下雨,可整座城市看上去就像被打湿了,潮乎乎地沉在夜色里。
燕惊秋眉头紧皱,挡在公寓门口。
“学长你不记得了吗,足球比赛上,我们见过,”男生绞着手指,扭扭捏捏,“还交换了联系方式,你说会找我的。”
燕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恍然记起,他就是那个送可乐的男孩子。
这半个多月一门心思扑在梁鹤洲身上,他早已把手机列表里躺着的那些莺莺燕燕抛诸脑后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男生红着脸,说:“大、大家都知道的呀……”
这话确实不错,燕惊秋从来都只带人来这里过夜,不去宾馆那样的地方,公寓地址应该早在圈子里传开了。
“学长,我能进去吗?”男生问。
燕惊秋指关节抵着眉心,叹了口气,他没有心情,想着方才梁鹤洲走得那么干脆,连句“再见”都不说,真是无情。
“下次吧,我今天太累了。”说完,也不等那男生回答,转身关上了门。
他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给程庭南打电话,点名要吃K记的炸鸡,又让他带几瓶啤酒过来。
十多分钟后,程庭南就来了,大包小包,除去炸鸡,还买了很多其他的零食。
“你怎么来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半个小时。”燕惊秋懒懒地问。
“嗯……正好在附近,”他把炸鸡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语调匆匆,“没买到冰啤,我把啤酒放冰箱凉一凉,你先喝可乐吧。”
他拿出两瓶可乐递给燕惊秋,拎着购物袋去到厨房,打开冰箱后,看到被保鲜膜封好的剩菜和鸡汤,抓着冰箱门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小秋,这个菜不能吃了吧?我看着好像坏了。”他冷着脸,大声喊道。
燕惊秋似乎已经吃上了炸鸡,口齿不清地说:“是吗?那就倒掉吧。”
他把盘子和汤碗拿出来,一股脑倒进厨余垃圾袋里,“隔夜的剩菜就别吃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
他洗完手回到客厅,坐在燕惊秋身边,问:“梁鹤洲呢?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做饭。”
“别提了,刚才有个人来找我,他就走了,真是,挑什么时候不好,那个人非现在来。”
“谁?”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送我可乐的那个。”
程庭南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犹犹豫豫地问:“小秋,你……认真的吗?”
“什么?”
“赌局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燕惊秋转头看他,与他对视片刻,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出了声,“你想什么呢,他真不是我的菜,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真搞不懂,他怎么就跟个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怎么撩都没反应,太难对付了,我感觉我给他抛的媚眼都有几百个了。”
程庭南笑不出来,神情僵硬,轻声说:“何必呢小秋,那么多人喜欢你,少他一个又怎么样,不要紧的。”
燕惊秋握着冰可乐,把玩瓶身上泛出的水汽,半晌,说:“就像集邮一样,你懂吗庭南?少一个都不行,我想要的一定要拿到。”
程庭南咬紧牙关,脸色铁青。
他一直知道燕惊秋是个放浪的人,但他认为燕惊秋只是太过孤单,想要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取关照和温暖,弥补父母在他生活中的缺位,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燕惊秋戏耍玩弄别人感情的不齿行径,某些时刻,他甚至扮演着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燕惊秋只是单纯的渣而已,想要割席的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差点站起来指着燕惊秋的鼻子大声斥责。
可也或许,他并不是因为燕惊秋的恶劣而愤怒,而是因为燕惊秋与梁鹤洲走得实在太近。
起初,他以为梁鹤洲与燕惊秋的那些个情人没什么不同,反而,他冷冰冰的态度可能会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被厌弃。
燕惊秋不安定的、孩子般的性格,注定让他无法安稳静心地和某个特定的人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程庭南”除外。他的地位稳如泰山,坚不可撼。
可是事情开始朝他预料以外的方向发展,梁鹤洲取代他占据了燕惊秋大部分时间,不仅三番五次进出这间公寓,煮饭做菜,还拿到了公寓钥匙,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可也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以往的那些对象都是过客,即来即走,谁都不被允许在这个只属于他和燕惊秋的私人领地停留。
长期压抑在心中的嫉妒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眨眼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根脉残忍地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明明是他先来,先来了十多年。
他方寸大乱,顿觉周身危机四伏,在这样的荆天棘地中,偏偏又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求助。这会破坏他刻意与燕惊秋保持的微妙平衡,他还想继续待在燕惊秋身边,就算一直以朋友的身份。
他希望燕惊秋至少不要表现得如此薄情而卑劣,至少,尽快和梁鹤洲拉开距离。
“这样真的不好,小秋,”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
燕惊秋打断他,“我会马上跟他分手的,等目的达到之后。”
程庭南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枉自徒劳。他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厨房,把冰好的啤酒拿出来,打开递给了燕惊秋。
燕惊秋笑着接过,凑过来勾着他的脖颈,揶揄地说:“是不是这段时间没和你一起玩儿,你不高兴啦?”
程庭南举起啤酒,和他碰杯,道:“自作多情。”
“哼,嘴硬,这样好了,国庆节我们出去玩,顺便还能过个生日。”
“行,去哪?”
“你挑个地方吧,别太远,多叫几个人,不然没意思。”
“那就去市郊的竹林玩玩,泡温泉。”
“行。”
“要叫梁鹤洲吗?”
燕惊秋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咂了咂嘴,“我自己和他说。”
第二天一早,梁鹤洲仍是没有来接他去学校,他上完一天课,忙得脚不沾地,吃晚饭时才得空给梁鹤洲发消息。
梁鹤洲没有回,他又跑去操场找人,但是足球队训练已经结束,连一个穿球服的人都看不见。
苦等到睡前,手机都没有任何动静,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夜半时从梦中惊醒,摸出手机给梁鹤洲打电话。
倒是接通了,但传来一个清甜的女声,自称梁鹤洲同事,说他在忙,走不开。
燕惊秋一句话也没说就挂断了,翻来覆去到凌晨才重新睡着。
他一直都没能见到梁鹤洲,去宿舍找过,去足球队办公室找过,都没见到人,短信和电话通通石沉大海。
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是大学英语,他没有心情上,逃课后直奔火锅店,点名要让梁鹤洲过来,店员却告诉他还没到换班时间。
他随便点了几样菜,吃完后在步行街上晃晃悠悠消磨时间,捱到接近十一点,看见有员工从火锅店后门出来倒垃圾。他趁着那人不注意偷溜进去,一推开门,看见正在脱衣服的梁鹤洲。
他双手交叉提着两边衣服下摆,正要抬手臂,腹肌绷得紧紧的,裤子半褪,露出白色的内裤边沿,并没有回头,边脱上衣边说:“假期的排班表出来了吗?”
显然是把燕惊秋当成了刚刚出去扔垃圾的员工。
燕惊秋不动声色,缓步靠近,在他套上工作服之前,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鹤洲。”
梁鹤洲吓了一跳,猛地转身,抬手推开他几步远,慌忙把衣服穿好,拉了拉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裤子。
“你……”
“我不能来?”燕惊秋皱着眉,揉了揉肩膀,“干嘛这么大反应,疼死了。”
梁鹤洲还在整理衣服,东摸摸西碰碰,低着头不与他对视。
燕惊秋眯了眯眼睛,走到他身边,“啪”地甩上柜门,双手抱在胸前,倚在更衣柜上,问:“你干嘛不接我电话?”
“……忙。”
“有多忙?接电话几分钟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吗?吃饭的时候不能回信息吗?”
梁鹤洲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你不说,那就别想换衣服了。”
梁鹤洲终于抬头看过来,又望向墙壁上的挂钟,离十一点还有三分钟,往常这时候,该去夜班经理那儿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