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秋边往街角的便利店走,边把傍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连同梁鹤洲拒绝他的事也一起说了。
程庭南观察着他的神色,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说:“为了让我赢这次赌局,不惜放水是不是啊小秋?对我也太好了吧?”
燕惊秋闻言,浅浅笑了笑,“那可不,谁让你是我发小。”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两个冰袋,按在仍旧隐隐作痛的额头上,说:“我还没吃晚饭,有什么地方能吃东西吗?”
程庭南打开手机导航,“我看看啊,这么晚了应该只有火锅店开着了,听我舍友说步行街上有家挺好吃的,不过离这里有几公里,现在也没车,只能走过去了。”
“没事,走吧,我请客。”
两人来到火锅店时已经快要一点钟,店里出乎意料的热闹,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一眼望过去似乎每桌都坐了客人。
服务生把两人领去座位,燕惊秋拿着平板点单,先滑到酒水一栏,一口气点了十瓶啤酒。
程庭南劝也劝不住,还没等菜品上齐,他就已经喝得微醺,眼神迷离地说要去上洗手间,拒绝了程庭南陪同的请求。
他跟着指示牌,一个人晃晃悠悠进了厕所,扑倒在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冲额头。
很安静,这里没有人,灯光幽暗,莫名让他松了口气。
出门之前,他吃了药片,但没有什么效果,一喝酒,酒气涌上来,疼痛反而加重,额头仿佛顶着一只滚烫的香炉,透过深沉的夜不住地燃烧。空气也滚烫得厉害,吸一口就烧心灼肺。
他让水流浸湿头发,洗了把脸,双臂撑在洗手台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脑海里不断闪回方才梁鹤洲拒绝他的情形,烦躁一点点积攒起来,身体忽冷忽热,动弹一下,沉重的倦怠就滚滚袭来,像害了什么病一样。
他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转身往外走,在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梁鹤洲。
他穿着红黑相间的员工服,衬得他的宽肩窄腰,走廊里晦暗的灯斜照,他的面庞有种不可言说的深邃。
两人俱是一愣,继而呆站着,谁都不说话,压抑的沉默网一般笼罩下来,似乎要像胀到极限的气球般炸裂。
燕惊秋感觉喘不过气,率先出声,“原来你在这里打工。”
梁鹤洲仍是沉默,紧紧盯着他。
燕惊秋回望他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眸子蔓延出冰凉的气息,在促狭的空间内铺陈开来,一抹残酷而冷冽的幻影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他的脸突然火辣辣的,莫名的羞耻感宛如狼群奔突而来。从小到大,因为漂亮的皮囊,他已经习惯别人审视打量他的眼神,但它们只浮于表面,从没有谁像梁鹤洲这般,好像能看穿他的内心,让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
他下意识想逃,垂下头与他擦身而过时被握住了手腕。
“等等。”梁鹤洲声音轻缓。
“干、干嘛。”他试着甩开梁鹤洲,但被强硬地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来到员工更衣室。
梁鹤洲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巾,盖在他滴水的头发上揉了揉,说:“干净的,我没用过。”
燕惊秋不说话,但心里觉得就算梁鹤洲用过也没什么所谓。
他任由他动作,看见他撸起袖子的小臂上有几道很深的指甲印,皱了皱眉,问:“你的手……”
“你抓的,傍晚的时候。”
燕惊秋尴尬地咬了咬后槽牙,装得若无其事,“喔,疼吗。”
“不疼,你呢?”说着,他很温柔地用毛巾蹭了蹭他的额头。
燕惊秋躲了一下,带着股孩子气的较真,说:“很疼,吃了药还是疼,疼得睡不着。”
梁鹤洲把毛巾拿开,“你抬头,我看看。”
屋子里光线幽暗,燕惊秋仰头,梁鹤洲扶着他的后颈,把脸贴得很近,才看清他额头的包,确实红肿得厉害,还没有消退的迹象。
燕惊秋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与他呼吸相闻,清楚地嗅到他身上飘出来的硫磺皂的气味,与自己呼出的酒气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那双扶着他脖子的大手,干燥温暖,火柴一样把他点燃。
这好像要接吻般亲昵的姿势,实在糟糕。
他嘴唇发干,太阳穴灼热得怦怦直跳,哑着嗓子开口,说:“你给我吹吹。”
梁鹤洲愣了愣,“什么?”
“就是吹吹啊,吹吹痛痛飞。”他一副“你怎么这都不知道”的口气,把额头送到梁鹤洲唇边。
梁鹤洲脸色古怪,抿着唇半晌,说:“你醉了。”
“吹吹。”燕惊秋只是执着地又强调一遍。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缥缈的梦里传来,眼角绵亘着几分醉意,眼神迷离,湿润润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一切都会违背梁鹤洲的意愿。
他最终还是轻轻吹了口气。
燕惊秋笑起来,脚下踉跄,扑倒在他肩上,“我站不住了,我喝醉了,头疼……”
梁鹤洲僵着身体,听他在耳边咕哝了一连串辨不分明的词句,拉开二人距离,把他按在椅子上。
他换下工作服,找到夜班经理请假,要离开的时候,燕惊秋不肯站起来自己走,非要他背,伸着手臂耍赖。
梁鹤洲只好背着他出去,和程庭南说明了情况。程庭南没有多待,结了账和他们一起离开。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打不到车,梁鹤洲把自行车借给了程庭南,自己背着燕惊秋往公寓走。
夜露瀼瀼,燕惊秋头发还没干,凉风一吹就直打冷噤,他本能地贴紧胸膛下方火热的身躯,搂紧了梁鹤洲的脖颈。梁鹤洲托着他大腿的手轻轻颤着,极力稳住心神,想要忽视耳畔潮润暧昧的呼吸。
但是燕惊秋偏偏不如他的意,贴近他的耳廓,说:“绝交是气话,你别信。”
“嗯。”梁鹤洲低低地应了一声,理智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回到公寓,燕惊秋已经睡着了。梁鹤洲把他放在床上,在浴室找了毛巾给他擦干头发,顺手捡起掉落在床边的几件T恤,就要起身时无意发现床底下散乱着三两件内衣,有男款的也有女款的,已经落了灰。
他皱了皱眉,默默把衣服叠好,出了房间。
担心燕惊秋半夜醒过来口渴,他又去厨房烧热水,这里虽然厨具一应俱全,可完全没有使用的迹象,烧水壶手柄上都浮着一层薄尘。
他洗了两个杯子,倒了热水放凉,正准备端出去,厨房移门被拉开,燕惊秋走进来,踉踉跄跄地到冰箱前,拉开了冷冻室的门。
梁鹤洲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不想他把半个身体探了进去。
“好热!”他喊着,语句在冷冻室里传出细微的回声。
梁鹤洲赶忙把他拉出来,他却不依,拽着冰箱门不肯走,不停地说热,呼吸急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好像是发烧了。
梁鹤洲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抱起他回到卧室,在抽屉里找到一盒退烧药。
燕惊秋张着嘴巴,理所当然的模样,要他喂。
他的牙齿很白,舌头粉嫩,柔软地蛰伏在齿间,梁鹤洲想起他喝水和吃冰淇淋时舌头舔动嘴唇的样子,心头一热。
他捏着药丸,轻轻放进燕惊秋嘴里,指腹蹭过湿润的舌尖。
和想象中的一样,又软又滑。很色情。
燕惊秋无知无觉,仰头把药片吞下去,朝梁鹤洲浅浅地笑,拍了拍身侧,说:“过来陪我睡。”
梁鹤洲没动,想起床下那几件内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调暗了床头的夜灯。
燕惊秋没有因为不如意闹脾气,忽闪着睫毛,眼皮垂下来,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走,坐在床边守着,果然不一会儿燕惊秋就醒过来,没来得及去到浴室就吐得一塌糊涂,把床单和地板弄得一片狼藉。
梁鹤洲打湿毛巾给他擦脸,喂他喝了半杯水,让他去别的房间睡。
燕惊秋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两步,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脚下打了个磕绊,一下子摔倒在地。
梁鹤洲没能抓住他,伏在他身旁,有些着急地问摔到了哪里。
他哼哼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长腿一跨,翻身躺在了梁鹤洲怀里,枕着他的肩,缓缓眨着眼睛。
梁鹤洲僵着身体,就这么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
空调风直扑面颊,身体却烫得厉害,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燕惊秋似乎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摸摸他的下巴,又摆弄他的眉钉,半晌,蜷着身体说很冷。
床已经不能睡了,他抱着燕惊秋去到客厅,拿了被子过来,又拧了毛巾盖在他额头上,隔几分钟就换一次。
燕惊秋一直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发呆,但假如梁鹤洲脱离了视线范围,就会焦躁地喊他的名字。
折腾到五六点,他终于耷拉着眼皮睡着了。
天已经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淡紫色的冷光笼罩天空,洒落进客厅的落地窗里。
梁鹤洲拉上窗帘,出门去便利店买了一小袋米,可以微波加热的小菜,还有一盒切好的水果,回来后开始淘米煮粥。
把小菜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时,他听见客厅的动静,一转身燕惊秋已经站在厨房门口。
他揉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病气萦绕在眉间。
“我还以为你走了,你在干嘛?”他惊讶地问。
梁鹤洲把粥碗和小菜放进餐盘,端着往外走,说:“过来吃饭。”
燕惊秋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到餐桌坐下。
米粥清香四溢,还升腾着热气,尽数拂到面颊上来,燕惊秋用勺子搅了搅粥,抬头看向梁鹤洲,问:“你煮的?你会做饭?”
“嗯。”
与眼前这位小少爷不同,对梁鹤洲来说,这是生活的必备技能。他看了一眼那只镶金边的瓷碗,又看向燕惊秋洁白滑嫩的手,将来要拿手术刀的手。
“小心烫,”他补充道,“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
燕惊秋说着,尝了一口米粥,笑着看向他,“感觉像回到家里一样,很安心。”
“你现在就在家里。”梁鹤洲说。
“不是,”燕惊秋回答得很干脆,“我指的是爸妈都在的那种家。”
他顿了顿,“其实我不知道家该是什么样子……我爸妈工作很忙,从三岁上幼儿园起我就寄宿在学校,寒暑假回去了,家里也没有人。”
有时候,他常常错觉自己是个孤儿,在各种各样的老师和保姆怀里辗转,吃百家饭长大。这种错觉,一直到现在还会偶尔冒出来,冷不防刺他一下,留下的伤口虽小,但皮下和内里会逐渐糜烂,然后再一次,痛苦会在时间的作用下被搪塞过去。
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过,”他继续说,“我觉得家应该就是现在这样的,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妈妈照顾生病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给我额头敷毛巾,守着我,给我煮早餐,当然了,你不可能做我妈妈,但可以是……爱人。”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但眼神浸润着悲伤。
梁鹤洲盯着他发红的眼尾,刹那之间有些分不清楚,这抹潮红是因为发烧生病,还是因为谈及了童年,也分不清那句“爱人”是昨晚突如其来的告白的延续,还是一句玩笑,或是一个卑劣的恶作剧。
他想说些什么,在脑中搜刮着本就匮乏的词汇。
“母亲对孩子和爱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不都是爱吗?有爱就有家。”
燕惊秋垂着头,搅动粥碗中的勺子。
梁鹤洲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忽然发现,他其实非常孤单。
两人都没再说话,等燕惊秋吃完,梁鹤洲在厨房洗碗,燕惊秋就站在门口看他。洗完碗,梁鹤洲又督促他吃了药,他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了假,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客房。
梁鹤洲拖了卧室的地,又把脏床单放进洗衣机,背上背包去和燕惊秋告别。
客房门虚掩着,传出燕惊秋的轻咳声。他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对着里面说:“我回学校了,剩下的粥放在冰箱。”
昏暗的房间里亮起一盏灯,燕惊秋苍白的脸显现,投射来一束柔软的目光。
“别走,”他倦怠地眨着眼睛,用着罕见的商量式语气,“我想要你在这里陪我,可以吗?”
燕惊秋睡着了。
梁鹤洲躺在他身侧,背对着他,很快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视野中隐约现出厚重的遮光窗帘轮廓。
虽然他知道此刻是白天,大约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但环境给了他一种错觉,一种他和燕惊秋在共度夜晚的错觉。
弥散着些微灰尘气息的客卧,咫尺之距的美好身体,隐隐传递过来的温热体温,轻浅的呼吸,亲昵又私密的同床共枕。
所有人都在度过白日,只有他和燕惊秋被困在夜晚。
这种隐秘而孤独的连接让梁鹤洲感到眩晕,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楚,内心到底是快乐还是惶然,大脑难以平静,塞满了荒草般杂芜的思绪。
但渐渐地,疲倦犹如啃噬糖果的蚁群,一点点降服了他的神思。
他睡过去,而且睡得很沉,再醒来时,一眼看见被拉开的遮光窗帘。法兰绒般柔软的暮光照射进来,房间好像浸泡在浓稠的果酱罐里。
他转头看向身后,燕惊秋不在,枕头和床铺还依稀留着他的身形痕迹。
梁鹤洲有些恍惚,摸了摸褶皱的床单,总觉得身在梦中。他常做这样的梦,和燕惊秋住同一间房子,睡同一张床。
他坐起来,看了眼时间,傍晚五点半了。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燕惊秋捧着果盘探进头来,说:“你醒了啊。”
他拿着叉子,挑了一粒草莓放进嘴里,又口齿不清地说:“一会儿庭南要过来,你做顿饭呗,和我们一起吃。”
他似乎已经从宿醉和发烧中恢复过来,眼睛澄澈,白玉似的脸在昏黄光线下闪闪发亮,只是额头的肿包还没消下去,声音不再有气无力,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回来了,带着从不考虑他人的傲慢。
梁鹤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炒两个菜就行,家常的那种,便利店可以买到菜吗?如果没有,远一点有个菜市场,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用手机查一查。”
“嗯。”
他应了一声,顺手关了房间的空调,接过燕惊秋递来的公寓钥匙出门。坐电梯时接到了足球队教练的电话,询问他怎么请了假。
这是他大学两年来第一次请假,既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家事,而是荒唐的色令智昏。
他心虚地用借口敷衍过去,挂断电话走出电梯,正好遇到了程庭南。
虽然昨晚见过,梁鹤洲也早就知道燕惊秋身边有“程庭南”这号人物,但两人没有正式认识。
他们互相打过招呼,又做了自我介绍,程庭南问他要去哪里。
“去买菜,惊……燕惊秋说你要来,让我做晚饭。”
程庭南叹了口气,抬了抬手里拎着的外卖纸袋,“我买了晚饭过来的,他也真是的,你白天上课晚上打工的,这么累,还让你做这做那,他昨晚没借着酒劲折腾吧?”
他与梁鹤洲想象中的高高在上不同,平易近人,完全与燕惊秋的风格相反。梁鹤洲看他一眼,有些嫉妒他谈及燕惊秋时熟稔的说话方式。
“没有,他昨晚发烧了,挺安静的。”
“啊?他怎么不跟我说呢,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好了,”他顿了顿,“晚餐炖鸡汤喝,行吗?”
程庭南犹豫了一下,说:“既然他生病了……也好,我和你一起去。”
他指着公寓大门边上停的自行车,把车锁的钥匙给了梁鹤洲,问:“你的车停在这里没问题吧?”
“没事。”
“谢谢你把车借给我,还有,为了答谢你做晚饭,买菜的钱就我来出吧。”
他似乎一下子看穿了梁鹤洲的窘境,但很好地规避了真正敏感的痛点,给足了体面。
梁鹤洲点点头,他又说:“小秋考虑不到这些事,你别和他计较,他这个人有点……你想听吗?想听我跟你详细说。”
梁鹤洲愣了一下,“想听。”
“先坐车。”
程庭南说着走到街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车里,他报了菜市场的名字,等车子驶出去,他才又捡起刚才的话题。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见过他爸妈和他三个人同框,很夸张吧,但是真的,他爸爸是业界知名的心脏外科专家,妈妈是普内科医生,拿过白求恩奖章。
“两个人都是好医生,但在外救死扶伤,在内就没办法兼顾小秋,所以他不是寄宿在学校,就是家里的保姆带,偶尔会去我家住几天。”
程庭南停了一下,笑起来,“不过他不喜欢去我家,可能看到我和我爸妈其乐融融,他不开心。他就是这样,小心眼得很。”
梁鹤洲看着他的笑,感觉在听家长谈起自家孩子,虽然明里是数落,但言语间暗含宠溺。
他不知该如何回话,点了点头。
程庭南继续说:“换成别人从小寄宿在学校,一定会非常独立,但他什么都不会,连衣服怎么叠都不知道,因为这些事情,应该说所有事情,都有人帮他做。他长得好看,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他,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用那张脸投机取巧,跟老师撒撒娇就能得到特殊对待,向同学卖可怜就能得到很多好处,他几乎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事,慢慢地,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程庭南垂了垂眼睛,“他很自私,对吧?和这样的人相处会很辛苦。他确实……”
他确实美丽,但某种程度上更加险恶,像一只吸血蜱虫,不起眼的捕猎者,一旦落入他的陷阱,就在劫难逃。
他除了带来痛苦,一无是处。程庭南有些恶毒地想。
气氛骤然粘稠起来,梁鹤洲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又笑了,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不过谁让他是我发小,换做是别人,估计真的受不了他的脾气,你应该也听过传闻,知道他身边的人没一个待得长久。”
不知是不是梁鹤洲太过敏感,他总觉得这句话里藏着刺,不尖锐,小小的,但扎得人疼,像故意说给他听,针对他,炫耀与警告的意味暗藏其中。
梁鹤洲动了动嘴唇,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程庭南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起他和学校传闻中不同,并不难相处,又聊了些足球队的事,车子便抵达了菜市场。
等买好菜回到公寓,天已经黑了。
程庭南开的门,他有另一把备用钥匙,和他的宿舍钥匙挂在一起,底下还坠着一个毛茸茸的长颈鹿羊毛毡。
梁鹤洲跟在他后面进去,一抬头就和沙发上的燕惊秋对上了视线。
燕惊秋打了个哈欠,嘟囔着抱怨,“怎么去这么久啊,饿死了,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他正要说话,程庭南抢先开口。
“正好遇到。你胃口这么好?往常宿醉了可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皮蛋瘦肉粥。”
“那你买了吗?”
“买了,就是凉了,得热热,我听鹤洲说你发烧了?”
“嗯,现在已经好了。”
程庭南走过去,身形把燕惊秋遮得严严实实,他弯下腰,似乎在用手背给燕惊秋试温度。梁鹤洲看见燕惊秋交叉架在茶几上的双脚,很快乐地左右晃着,脚踝处一抹矜贵的粉红。
他移开视线,装模作样地收拾买回来的菜,试图偷听他们接下来的谈话。然而他们的说话声却矮了下来,悉悉索索的,怎么都辨不分明了。
他只好放弃,把粥铺的外卖纸袋和几袋子菜一起带进厨房,先热了粥,要端出去时,程庭南走进来接过了碗。
“我拿给他吧,麻烦你做饭,我和他都对下厨一窍不通,辛苦你了。”
他说着很客气的话,但端着“主人”的架子,比刚才说话时多了一份尖酸。
梁鹤洲眉眼低垂,只是点头,转身处理买回来的蔬菜。
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炖鸡汤花了些时间,等他把砂锅端出去时,那两人已经吃上了饭。程庭南聊起了学校发生的趣闻,把燕惊秋逗得笑个不停。
他默默地听着,拿起筷子扒了几口饭,忽然就饱了。
吃完饭那两人也没有来帮忙,他自己收拾好厨房,虽然离打工时间还早,但已经待不下去,背着书包要走。
燕惊秋没同意,拉着他的手,说:“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他看向阳台,程庭南正在收衣服,手里抓着他早上放进洗衣机的床单。本想说“有人陪你”,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明明燕惊秋的手那么软,很轻地拉着他,他却怎么都挣不开。
他坐下来,燕惊秋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腿上,按着电视遥控器。
程庭南进屋时,意味不明地看了梁鹤洲一眼,对燕惊秋说:“你可以放人家走了吧?人家还要打工的。”
假如说先前对他的排斥藏在暗处,现下程庭南已经把它搬上了台,摆明了要赶他走。
梁鹤洲忽然想起程庭南钥匙扣上的长颈鹿羊毛毡,那挂件和燕惊秋的微信头像一模一样。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他霎时心虚起来,总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个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他有些无措,动了动身体,想要站起来离开,但被燕惊秋一把攥住了T恤。
“他不去,”燕惊秋眼睛盯着电视,心不在焉,“他今天休息,倒是你,你什么时候走?”
程庭南眼角浮着笑意,脸颊却很僵硬,说:“那我给你把床铺了就走。”
“不用,让鹤洲弄。”
“行,”程庭南把衣服和床单扔在沙发上,“我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嗯。”
程庭南走出公寓,房门“嘭”的关上了。
第11章 大狗
屋子里安静下来,电视里传出新闻主播板正的播音腔,至于播报了什么新闻,梁鹤洲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知道燕惊秋在看他,那双丹凤眼投射来的视线,仿佛被放大镜聚焦的阳光,渐渐点燃了他的耳朵。
他很不自在,搜寻着话题,问:“他……没事吗?”
燕惊秋伸了个懒腰,“谁?庭南?”
“嗯。”
“没事啊,我和他一直这样,怎么了?”
“没。”
燕惊秋点点头,说:“吃得好饱,你手艺不错嘛,你妈妈教的?”
他撩起衣服,孩子气地拍了拍肚子,两记轻而闷的可爱声响钻进梁鹤洲耳朵,他控制不住地低头看过去。
燕惊秋没有他预想中那么瘦,腹上有薄薄的肌肉痕迹,但此刻他蜷着身体,腰间便显出小小一团松垮而肥白的软肉来。
如果可以,好想摸一摸。
梁鹤洲不着边际地幻想着,眼神乱飘,干咳一声,说:“不是,自己学的,我妈妈很忙。”
“那你爸爸呢?”
梁鹤洲皱一皱眉。
就像沼泽里漂浮着的腐烂鱼虾,这个名字一经出现,便轻易挑起他的反感,他极不情愿承认,梁以材是他的父亲,是他和母亲的一切苦难的来源。
十岁以前,他们是一个和美的三口之家,家境甚至是优渥的,住着几百平的大平层公寓。梁以材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母亲是另一家小公司的文员。他衣食无忧,虽然比不上燕惊秋,但至少也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课余时间还跟着已经从国家足球队退休的球员学习踢球。
十岁那年,在某个阴雨天的周六早晨,梁以材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原本要去踢球,但由于下雨,课程取消了。他闷闷不乐,抱着球站在玄关,脱下已经穿好的球鞋。
梁以材坐在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我们鹤洲好像长高了。”
父子俩并不亲密,因为梁以材工作很忙,周末也不休息,往常他起床,梁以材已经出门。但那一天是个例外。
“瞧瞧,你这球鞋的鞋带都系错了。”
父亲慢吞吞的,替他整理鞋带,又和他在玄关玩了几个来回的传球,安慰他不要难过。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父亲从不如此和蔼。
然后身后传来母亲裴素丽的脚步声,她拥抱了一下梁以材,梁以材亲了亲她的侧脸,这才拎着公文包出门。
他没说一句话,“再见”也没说,更没有回头,轻轻关上了门。
这天早晨,成了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事后回想起来,梁以材的行为里处处透露着古怪,是他离家出走的讯号,但他和母亲都未觉察。
再之后,裴素丽向警方报告了失踪,而梁以材的下落还未得知,催款账单先一步到来。
这时候母子二人才发现梁以材因为赌博欠下巨额债务,透支了所有的银行信用卡,房子已经二次抵押,不仅如此,还欠下巨额高利贷,与黑社会恶徒有了牵扯。
家里多次遭到洗劫,所有值钱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母子二人频繁遭受恐吓和死亡威胁,平和美好的生活就此坍塌溃败。
墙倒众人推,如此境况下,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为了躲债,母亲辞去工作,带着他辗转奔逃,最苦的时候一天打四份零工,睡三个小时,但也只能维持温饱。
而那些追债的人就像嗅觉灵敏的猎犬,怎么都能找到他们。
他们用他做威胁,十岁的小孩子,需要安稳地学习、成长,他不可能和母亲一辈子逃亡。于是为了他,母亲不得不妥协,被迫开始了暗无天日的还债生活。
而他,被迫在十岁那年长大,成熟,扛起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你怎么在发呆,说话呀?”
燕惊秋伸长手臂,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梁鹤洲回过神,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我……”
他想要告诉燕惊秋这些事情,很想说,想让他了解自己,想让两人变得更亲近紧密,但话到嘴边又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