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面—— by万经星 CP
万经星  发于:2023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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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过了一路来的第三个红灯,燕惊秋终于发话。
“你先停一下。”
他小心翼翼刹车,侧头去看,燕惊秋站在马路沿上,一脸的不高兴。
“坐得屁股疼死了。”
他说着,抬腿跺脚,活动了下身体,又摊开双手递到他跟前,“你看,我手都磨红了,你骑车这么晃,又不让我碰你,我只能抓着后座。”
确实很红,擦痕印在皮肤上,看起来甚至有些血腥可怖。
他站得高一些,梁鹤洲微微仰头,又去看他的脸,或许是月光的原因,也或许是他本身皮肤就又白又薄,眨着眼睛时,眼皮上浮现出细小的青紫色血管纹路,显得他矜贵异常。
“你说话呀,你必须想个办法。”
虽然才与他近距离接触过两次,但梁鹤洲已经开始习惯他的语气,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非常无礼且没有边界感的命令句,但他柔软的腔调、上翘的尾音,和他的美貌,叫人发不出什么脾气。
梁鹤洲将条纹衬衣脱下来,叠好放在后座上,握住贴身的无袖白背心下摆,希望燕惊秋不要发现那儿有个小破洞。
燕惊秋看了他一眼,撇撇嘴,仍是不满意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那我的手呢?”
“搂……”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搂着我。”
“本来就该这样!”
燕惊秋重新坐上后座,手臂圈成一个圆,围住了他的腰。
这么一搂,好似把他呼吸的通道掐断了,他感觉空气变得稀薄,踩着踏板把车骑出去时,把着车头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如雾气般氤氲在间或出现的路灯周围,街道上盈满了蛋壳般薄透的寂静,梁鹤洲听着自己如殷殷闷雷般的心跳声,几乎要把回学校的路都遗忘。
自行车在校门前停下时,他才听燕惊秋说不住在学校,又骑了两条街,把他送到公寓楼下。
燕惊秋跳下车,动作间把衬衫蹭到了地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而根本不想弯腰去捡,两手插在兜里,抬起下巴点了点街对面的某家店,说:“走,我请你吃东西。”
梁鹤洲的心跳尚未平复,嗓子仍是发紧,好容易才吐出两个字。
“不了。”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衬衫抖了抖灰尘,重新穿上后便要走。
燕惊秋抬腿,脚尖抵在前车轮上,皱着眉头,一副恼怒的语气,“不许你拒绝,下来。”说着又拽住了他的胳膊,一脸势在必得。
其实假如梁鹤洲不想,轻轻一甩肩膀就能将他推开,只是他没有,心里反而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妄想。
两人间肌肤的触碰,仍是让他心悸,手心里满是汗水,像掬着一小片咸湿的海。
他顺从地推着自行车,跟燕惊秋过马路,走进一家面馆。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人,燕惊秋挑了角落的位置,把菜单递给梁鹤洲,说:“我推荐鲜虾面,很好吃。”
这不是一家平价面馆,装潢考究,梁鹤洲扫了一眼菜单,果然,随随便便一碗面就要五六十块,相当于他好几天的伙食费。
但对于燕惊秋来说,这个价格大概稀松平常,毕竟他脚上那双名牌鞋,他在火锅店兼职半年都买不起。
他没敢点单,默默听着燕惊秋对服务员提要求。
“鲜虾面没有了?那就大排面吧,不要放葱花,也不要香菜,要白汤的,少放盐,加一个炸蛋,再来杯柠檬水,不要放柠檬片。”
服务员一一记下,转向梁鹤洲,“请问您要些什么?”
梁鹤洲不说话,燕惊秋等了片刻,说:“给他来份一样的。”
服务员走开了,梁鹤洲把菜单推远,陡然起了退却的心思,想要离开,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燕惊秋道:“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不要说不行。”
他摊开手掌,指尖勾了勾。
梁鹤洲根本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心里痒痒的,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待,把手机递给了他。而等把手机放进燕惊秋手里,他才想起屏幕上有两道很大的裂痕,原先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影响使用就是好的,现在却怎么看怎么刺眼。
燕惊秋明显地愣了一下,非常天真地问:“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换手机?”
他没有恶意,梁鹤洲感觉得出来,他只是单纯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钱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嗯……”梁鹤洲只能含糊地回答。
燕惊秋点了点手机屏幕,很快被转移注意力,又问:“没设锁屏密码?”
“很麻烦。”
“喔。”
他把自己的手机号输进通讯录,又添加了微信好友,把手机还回来,说:“可别悄悄把我删了,我一会儿发信息检查。”
梁鹤洲把手机掩进手掌,指腹按压住那两道裂缝,轻轻应了一声。
很快面端了上来,燕惊秋不再说话,认认真真吃饭。他的吃相很文雅,也几乎不发出“哧溜”的声响,握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流露出他身上其他地方没有的骨感之相。
吃完,燕惊秋问他味道是不是很好,他其实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他喝完那杯柠檬水后皓齿咬着杯沿,舌尖微露的模样,嘴上顺势答了声“好”。
到了店外,燕惊秋还不想回家,拉着他去便利店买了两支香气馥郁的玫瑰味甜筒。
他们一边吃,一边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不知是什么时间了,风隐约带上了几丝秋的凉意,围绕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却很火热,至少梁鹤洲是这么觉得的。
燕惊秋走路不规矩,歪歪扭扭,与他的距离忽近忽远,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像一簇永不会熄灭的焰火,燃在他身旁。
他几乎要喊叫出声,欢喜到心口都在阵阵发痛。
怎么可能不沉沦啊,他绝望又无助地想。

两人在公寓楼下分别,梁鹤洲一直看着燕惊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离开。
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试图以此来平息、消解身体里乱窜的强烈情绪,很快赶到了打工的火锅店。
店铺二十四小时营业,开在学校几公里外的繁华步行街上,常常有外地游客前来光顾。梁鹤洲已经在这里兼职两年,一直上的是晚上十一点到早晨七点的晚班。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交班时间,他换好员工服,正打算小睡一会儿,燕惊秋打来了电话。
梁鹤洲有些无措,他以为燕惊秋会像说好的那样,只发短信过来。
他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燕惊秋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水汽,潮潮柔柔的,好像刚刚洗完澡。
“啊,你接了,我以为你又要拒绝我。”
或许该拒绝的,梁鹤洲默默想,但他说出“不”字的勇气和决心已经告罄了。
那些压抑了两年之久的深沉情感,在方才两人短暂的身体触碰之后,或许更早一些,在那束玫瑰,在燕惊秋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之后,便宛如洪水般滚滚袭来,冲破他理智的防线。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嗯”了一句以作回应。
燕惊秋问:“你到学校了吗?”
他扫了一眼狭小的更衣室,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时,夜班经理走了进来,和他打招呼。
“小梁,来得挺早啊,今天周末,店里客人很多,辛苦你了。”
他连忙含糊应下,拿着手机从后门出去,站在了幽静的小巷里。
电话里燕惊秋惊讶地说:“这时候了还要打工?你不睡觉?”
当然要睡觉的,三点一过,店里几乎不会有客人再来,他可以偷会儿懒,白天要上课和参加足球队训练,只能见缝插针地小憩。
“睡的。”他简单地回。
“喔,你家里欠了很多债吗?我在包厢听到你和你妈妈打电话了。”
梁鹤洲蹙眉,他筑起的安全屏障在猝不及防之间被打破了,燕惊秋大大方方地闯进来,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他想要为此类冒犯至极的窥探行径恼怒,但是不知为何,火气窜出来,徒劳挣扎片刻,熄灭了。
或许是因为燕惊秋平和的语气,他想,电话那头的人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不带任何轻蔑嘲讽,或是怜悯。
从前他也与人有过类似的谈话,老师,邻里,同学,但是他们没有哪一个如此坦荡直白,他们偷偷摸摸地讲话,压着声音,并不十分真诚,藏着高人一等与置身事外的姿态,暗自庆幸不必经受与梁鹤洲相同的苦难。
所以梁鹤洲对他们说的话也半真半假,这么做,同样为了维护他那不容许侵犯的自尊心。
但现在,他想诚实一些。
“嗯,欠了很多,”他顿了顿,“从我十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
或许还要再延续一个、两个,很多个十年,有时候他会想,漫无尽头的苦日子,好像在死亡降临时才会结束。
他忐忑地等着回答,远方飘来的汽车鸣笛声和隐约的人群笑闹声荡漾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
“18个字,”燕惊秋轻轻的笑声与细小的电流声一同传过来,“你说了18个字,比之前你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要多吧?”
梁鹤洲愣了愣,耳朵微微发热。
他以为燕惊秋要问到底欠了多少钱,又为什么会欠那么多钱,但是没有,沉重的话题被巧妙地略过了。
而此刻,他竟然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燕惊秋提出的问题,之前说的话加起来到底有几个字呢?自己真的有这么惜字如金么?
“对了,你什么时候下班?”看起来燕惊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准确的答案。
“七点。”
燕惊秋学着他的语气念了一遍,似乎在考虑什么,片刻后说:“那你明天早上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梁鹤洲握紧手机,耳边回响着那一句“我们”,一瞬间感觉自己和燕惊秋很近,近到触手可及的地步。这让他错觉他可以和燕惊秋有未来,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他言语中潜藏的蛮横与自私。
“好。”他说。
燕惊秋语气轻快,“那家面馆旁边有个早餐店,你顺便买两个包子给我吧,要青菜香菇馅的。”
“嗯。”
“那我挂了啊,拜拜。”
梁鹤洲没来得及回话,电话已经被掐断。他放下手机,看着对话框里燕惊秋的卡通小鹿头像,指尖微微地发着颤。
今晚店里确实很忙,梁鹤洲一个人兼顾五桌客人,但他心不在焉,眼前总会浮现出燕惊秋吃甜筒的样子,举着甜筒的细长指节,粉嫩的舌尖,沾着渍迹的嘴角,还有走过路灯下时光线浮在他面庞上的情形。
他犯了很多小错误,被经理罚打扫卫生,于是后半夜没能休息,熬了一个通宵,换班时已经是七点过五分钟。
店里提供早餐,简单的米粥和咸菜,往常他会吃了再走,今天换好衣服就冲了出去,赶去公寓。
买完包子从早餐店出来,正好看见燕惊秋也走出公寓大门。
燕惊秋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懒懒朝他摆了摆手。他跑着过马路,把早餐递给燕惊秋,燕惊秋什么话都没说,咬了口包子,看看自行车后座,又看看他。
他只好又把衬衣脱下来垫在后座上,载着他晃晃悠悠去学校。
半路上,他听见燕惊秋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好困啊”,紧接着便感觉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脊背。
隔着薄薄的背心,燕惊秋咀嚼东西时颌骨上下开合的细微动作,轻易地传递过来,像一根细线,蜿蜒到心口,紧紧绑缚住他的心脏。
在教学楼前,燕惊秋一眼看见了像往常一样等在廊下柱子边的程庭南,一时之间把梁鹤洲忘到了脑后,没等车子停稳就跳下来,连招呼都不打就跑进了大楼。
程庭南听见脚步声,从手机屏幕上抬头,挑了挑眉,说:“你自己买了早饭?怎么不跟我说,我还给你买了一份。”
燕惊秋摇摇头,“梁鹤洲买的,他还送我来学校了。”
“你在想什么,”程庭南笑起来,“你要追他,怎么反让他给你买这买那做这做那的?”
“他也没不愿意啊。”
“人家家境本来就不好,至少别让他给你花钱。”
他这么一说,燕惊秋似乎才意识到,“嗯对,我一会儿把钱给他。”
“你有没有问他家里为什么这么困难?大家众说纷纭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庭南指了指楼梯,和他一起上楼。
燕惊秋答:“昨天是有聊到这个,但我没问。”
“怎么不问?”
“没兴趣,我不想知道,而且与我无关,这不是他自己的事吗?”他很无辜地耸耸肩,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连程庭南听了都感到受伤的话语。
程庭南垂眸,微微笑了笑,说:“你这样是追不到人的。”
燕惊秋跨了几级台阶,走到高处,回身看着他。阳光射进楼梯转角的窗户,打在他脸上,上面短而细的汗毛清晰显现,仿佛蜜桃上柔柔软软的绒毛,他扑闪的睫羽把光线切割成细闪的碎片。
程庭南被他的美丽晃到了眼睛,听见他笑着说:“到最后,每个人都会喜欢我的,从小就是这样,不对吗庭南?”
每天早上在公寓楼下等梁鹤洲,逐渐变成燕惊秋的日常。
梁鹤洲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后座不像之前的那么硬了,载他到教学楼后,他再和程庭南一起去上课。
假如程庭南要去别的教学楼,或者上午没有课的时候,就由梁鹤洲把他送到教室门口。他装满沉重课本的书包,就让梁鹤洲背着,这时候再回到他手里。
早餐也不需要程庭南再替他操心了,他寄存了几百块钱在梁鹤洲那儿,每天早晨梁鹤洲都会买好两个青菜香菇馅的包子给他。
有时候梁鹤洲会多给他一瓶能量果汁,板着脸闷闷地说:“饿的时候喝。”
他不喜欢,但从来没提起,因为觉得梁鹤洲说这句话时很可爱。等到了教室,他就把这瓶饮料送给坐在他身边的随便什么人。
中午他和程庭南一起吃饭,下午上完课后,他会去操场等梁鹤洲。
梁鹤洲是体育系的,理论课不是很多,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要和足球队一起训练。燕惊秋便混在场外尖叫的女生堆里,听他们议论梁鹤洲。
有时足球队内打比赛,燕惊秋也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他们追着球跑来跑去,虽然看得一知半解,觉得无聊,但梁鹤洲美好年轻的肉体实在赏心悦目。
燕惊秋喜欢他跑动时迈开的步伐,灵动活跃,直飞到风里去,也喜欢他踢球时像初见那次一样带起一大片草屑,喜欢他和队友击掌时手臂扬起的弧度,还喜欢他背身带球过人时,背部拱起的那块长而结实的三角形肌肉。
踢完球,梁鹤洲跑过来找他,他把从别人那儿得来的饮料随手递给他,两人再一起去食堂吃饭。
这之后假如他和程庭南约了出去玩,梁鹤洲便回宿舍补觉,假如他没兴致,那么梁鹤洲就送他回公寓。
路上,他把今天学的理论知识背给梁鹤洲听,然后在下车时问他:“我有没有背错的地方?”
每一次,梁鹤洲都为难地皱起眉,半天才给出一句“我不知道”,或者“应该没有”,再不然就是没头没脑的“你很聪明”。
他知道梁鹤洲不懂,但就是想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再听梁鹤洲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回应。
这么过了近半个月,快要到赌局结束的期限,他想着,应该差不多了,梁鹤洲也该喜欢上他了。
每个人都会喜欢上他,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于是,也没有特意挑选日子,就在某天走到操场,他看见梁鹤洲在绿茵地上奔跑时,“告白”的心思陡然涌现。它气势汹汹,盛气凌人,驱使着燕惊秋,让他差点儿就把那句话喊了出来。
但他极力克制住了,慢吞吞走到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下,怀着隐秘而盛大的、火山喷涌般热烈的心情,等梁鹤洲自己跑过来。

今天球队的训练时间比以往要长。
夕阳西沉,暮色笼罩,燕惊秋从绿荫地上奔跑着十多个黑色的剪影中,轻易辨认出了梁鹤洲。
他其实没有特意寻找,只是把视线往人群中一放,双眼随即就落到了梁鹤洲身上,简直像互相吸引的磁石南北极,带着一种宿命般难以违逆的意味。
他觉得很奇妙,饶有兴致地盯着梁鹤洲看。
踢球时的他比平时要活跃,时常和队友沟通,原本高亢有力的喊声,在柔和晚风中一过滤,飘到燕惊秋耳边时变得低沉缥缈,像在喝一杯迈泰,扑面而来的热辣风情之下,是绵软清新的回甘。
不知道他踢的是什么位置,梁鹤洲总是只在中场附近来回跑动,传球或者抢断,绝不靠近球门,因此射门的高光时刻从来不属于他,相反——
“啊。”燕惊秋轻轻叫了一声,笑了出来。
相反,他常常像现在这样,因为犯规而被罚下场。
他没有立刻跑过来,先和场外的替补队员碰拳,继而和教练聊了起来,频频点头。他面朝着燕惊秋的方向,一手撩起衣服下摆去擦颊边的汗,最后几丝暮光照出了他大半个胸膛,腹肌清晰可见,人鱼线顺着胯部延伸到宽松的运动裤下方,引人遐想。
燕惊秋听见周围几个女生轻轻惊呼出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忽然有些烦躁。
或许是这边的动静很大,梁鹤洲抬眼看了过来,与燕惊秋对上了视线。
燕惊秋冷哼一声,随即移开眼睛看向一旁,不想却见一颗足球直直地飞过来,破空声很响,震得他耳朵发麻,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额头已经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身体发软,一下子从长椅上摔下去,倒在了地上。
耳边拥挤着吵闹声,他低低地呻吟一声,一睁眼,迷蒙的视线里闪现出两抹月光般浮薄的清辉,然后是拂面的汗水气味,一只湿热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额头,另有一只手撑住他的腰,把他扶了起来。
他眨着眼睛,逐渐看清梁鹤洲的脸,他眉头紧皱,眼睛涨红着,眉间的两颗圆钉仍旧闪着碎光。
“惊秋。”
他听见梁鹤洲这么喊自己,声音很急。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感在此时变得绵长而细密,渐渐蔓延至整个脑袋和脖颈,他本能地伸手去探寻一个依靠,摸到梁鹤洲坚实的臂膀后把头搭了上去。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响起,燕惊秋无暇应答,大口喘着气,方才因痛楚出的一身冷汗,这会儿被梁鹤洲滚烫的体温烘烤殆尽。
这时候足球队教练走了过来,跟梁鹤洲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下一秒身体腾空被背了起来。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双手紧紧绞住梁鹤洲的脖子,说:“我要滑下去了!”
梁鹤洲托着他的大腿往上抬了抬,迈开步子往医务室跑去。
他跑得很快,但很稳,燕惊秋没觉得颠簸,额头的疼痛也减缓许多,听着他稍显粗重的喘气声,侧眼看了看他。
他紧咬着牙关,脸颊上凸显出颌骨的痕迹,神情紧张而坚毅,鬓发湿透,汗水同样把他胸前的衣服浸湿,原本就把衣服撑得鼓胀的胸肌,此刻无所遁形,与他的粗喘声一起,构成一幅莫名香艳淫糜的场景。
燕惊秋耳朵发烫,又想起方才他撩衣服擦汗的情形,下腹掠过一丝短暂而不合时宜的火热,一时之间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他挣扎着要下来,梁鹤洲顿了顿脚步,声音沉稳,说:“到了。”接着便把他放了下来,扶着他走进了医务室大门。
他的额头肿起半个拳头大小的包,把医务室的医生都吓了一跳。稍作检查过后,医生开了消肿化瘀的药给他,又说:“你最好去医院查一查,假如脑震荡可不得了,砸得这么严重,我看那足球时速得有几十公里。”
燕惊秋没说话,接过药,又被梁鹤洲扶着出了医务室。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着,风一吹,燕惊秋又觉得头昏脑涨,不愿意走了,找了张长椅坐下,使唤梁鹤洲去小卖部买冰。
“没有冰袋的话,冰淇淋也行,多买点。”
他有气无力,梁鹤洲犹犹豫豫,三步一回头,跑进黑暗里。
不下五分钟他就回来,提着一大袋子的冰淇淋,燕惊秋随手抓了两个,摁在额间,叹了口气。
梁鹤洲站在他身前,盯着他纤长的指节发呆,冰淇淋很快融化,包装袋上的水珠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乳白的灯光笼着他,照得他朦胧而柔软,平日里的张扬气焰不知被收敛到哪里去了,此刻的他像一只迷途的猫。
梁鹤洲抬手,指尖顿在他面前,说:“我来吧。”
燕惊秋便把冰淇淋递给他,他握住,覆上他额头,看着纠缠在指缝间的几缕发丝,又说:“还是去一趟医院。”
“不要,我没有脑震荡的症状,没他说得那么严重。”
“可——”
“我学医的,能不知道吗?”
燕惊秋打断他,撇撇嘴,抬起脚尖踢了踢他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拿一支来吃,有没有香草的?”
梁鹤洲没有把抵在他额前的手拿开,蹲下来后把袋子放在地上,摸出一个香草味的甜筒递给他,就这么一直蹲着。
燕惊秋撕开包装舔了一口,嘟囔道:“疼死了,你有没有看见是谁踢的球?”
“没有。”
“算了,真倒霉,本来我……”
他突然停住,看了一眼梁鹤洲,他蹲在那里,安安静静,光影变幻下,银色的眉钉衬出几分不羁的痞气,然而他却这样乖,像一只护卫犬,言听计从,到现在手臂仍是伸得笔直,规规矩矩、不轻不重地把冰淇淋按在他额上。
燕惊秋忽然觉得很安全,像冬天时扑倒在晒了一整天太阳的棉被中那样安全。
他咬了一大口甜筒,心里揣着那句话,没有了早些时候的急躁,不疾不徐地和他闲聊,问道:“你那个眉钉是什么时候打的?”
“大一刚开学。”
“为了耍帅吗?”
“不是,”梁鹤洲垂了垂眼睛,“断眉不好看。”
其实他本就长着一张普通的脸,即便不是断眉也没有好不好看一说,但他知道燕惊秋喜欢漂亮的人。
虽然他心知肚明,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就像日升月落一样自然、鲜明,且永远存在,但有时候,在午夜梦回的寂静夜晚里,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火热而疯狂的情感,于是就有了这眉钉,它代表他在这场无望之恋中做的最后一点挣扎,同时也是一个警醒,警醒他不要再有妄想。
燕惊秋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淡淡地说:“哦,我都没遇见过天生有断眉的人,你拿下来给我看看。”
他推开梁鹤洲的手,拿过了他手里的冰淇淋。梁鹤洲没有拒绝,乖顺得可爱,两手在眉间摸索了一会儿,取下眉钉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燕惊秋这才发现不是两个眉钉,而是一个,微弯的金属棒两头是两个圆,虽然看着廉价,但亮闪闪的。
他再去看梁鹤洲,他的眉毛断在眼尾附近,没了眉钉的修饰,脸上平添几分狠厉,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
他“唔”了一声,安静下来,仰着头去看天空。
今晚是个晴夜,虽没有月亮,但繁星荧荧,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树叶在晚风中低语。
他舔着甜筒,又去看梁鹤洲,盯着他寒意深深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在一起吧。”
梁鹤洲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把眼睛瞪得很大,像被吓到了似的,忽然跌坐在地上,滑稽又狼狈,闷闷地问:“什、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啊。”燕惊秋仍是笑。
梁鹤洲的心跳骤然快起来,浑身血液急速涌向大脑,太阳穴起伏着,颈间浮现出几根青筋。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眉钉,想要站起来,脚却一阵阵发软,动弹不得。
“我……我不是……”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感觉灵魂已经出窍,跟着夜风一起荡在空中。
燕惊秋歪了歪头,坦荡而直率地说:“别瞒了,我早就看出来你的取向了,难道你不喜欢我?”
头顶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叶影滑过他的脸颊,遮掩住他的神色,同时灯光又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或许是因为额间的疼痛,他的眼周泛着一圈殷红,魅惑异常,然而眼神如同他的神色一样,蒙着一层厚重的雾霭。
梁鹤洲辨不分明他是否真诚,愣愣瞧了半晌,缓缓站了起来。
不管燕惊秋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太美好的事通常都不可能是真的,他有这份自知之明。
他摇摇头,双唇相抵,说出了那个字。
“不。”
这次换燕惊秋愣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梁鹤洲垂着头不说话,看着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自己的在身体右后方,燕惊秋的就在他脚下,他们就该像这样,连影子都不要靠在一起。
他转身要走,被燕惊秋喝住。
“站住!”他站起来,一步跨到梁鹤洲身边,死死拽着他,“你不许走,要是你现在走了,我们就绝交。”
梁鹤洲微微侧头,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了句“抱歉”,推开他跑走了。
燕惊秋站在原地发愣,良久才回神,他无措地看了看四周,握住被梁鹤洲推开的手,指尖冰凉。
刚才两人僵持间,甜筒掉到了地上,黏腻腻的冰淇淋奶渍粘了他满手,他不舒服地用手蹭着衣服,嘴里忽然冒出一股酸涩感,像吃了没泡过盐水的菠萝片。

程庭南接到燕惊秋的电话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宿舍早已门禁,他还是翻墙跑了出去,在公寓楼下和燕惊秋碰了面,见到他额头肿起的大包,吃惊不已。
“你这是怎么了?”
“被足球砸了。”燕惊秋烦躁地皱着眉。
“梁鹤洲砸的?”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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