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洲垂着眼睛,只觉得“我不生气”那句话刺耳异常,他的心情,几乎要与他和母亲发现父亲在外欠下巨债时所感受到的荒唐和震惊相媲美。
而且,这么多话里,没有提到一句他发烧生病的事情。
燕惊秋和他神祇般的外表一样,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只会低头俯视,却也看不到真正的苦难,现在见到了,竟被吓得在这一方小小的老街里动弹不得。
巨大的割裂感涌上心头,梁鹤洲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和他在这里站着了,他们两个应该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燕惊秋犹豫了一下,“也行,但我想先换件衣服,你看,被弄脏了,刚才就在街上,那几个农民工推我。我要穿你的衣服,去你家换。”
他拉着梁鹤洲走了几步,“快点,你带路。”
梁鹤洲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和他争论,闭了闭酸胀的眼睛,领着他往家走。
他们没有出这条老街,只走了大约二三十米便拐入另一条弄堂,这儿电线四横,抬头看上去,尽是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微风中摆动。
燕惊秋脚步迟疑,紧紧贴在梁鹤洲身侧,问:“这里?你家在这里?”
他很天真,语气不带讽刺,但正是这种天然的姿态,深深刺伤梁鹤洲。
梁鹤洲停住,看向他的眼睛,“你以为呢?藏在弄堂里的豪华公寓?”
燕惊秋抿着唇,不自觉皱紧眉头,看着梁鹤洲推开面前窄小的门迈进了屋内。他望进褊狭的室内,依稀只能看清桌椅板凳的轮廓,踌躇片刻还是没有跟进去,就这么站在屋外。
梁鹤洲回头看了看他,丢下一句“那你就站在那吧”,身形没入了幽暗。
他很快拿了一件长袖衬衫出来,洗过很多次,袖口已经起球了,但很干净,同样飘着硫磺皂的气息。
燕惊秋把衬衫抱在怀里,与梁鹤洲相顾无言。
半晌,梁鹤洲做了一个要关门的动作,说:“你在外面换也行,这个点大家都去上班了,没人会看。”
“可是现在在放假啊?”
“也有人不休息的,不然谁卖早餐给你吃?”
燕惊秋捏着衬衫揉搓,“喔,也对,我要进去的。”他走上来,又说:“我要进去的,你别关门,而且你说要送我回去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他挤进门内,拘谨地站着,脱下T恤换上衬衫,四下打量,问:“没有垃圾桶吗?”
梁鹤洲看着他手里材质高档的T恤,答:“它只是脏了,洗一洗就好。”
“不要,我不想穿了。”
“这座城市,你的公寓,”梁鹤洲叹了口气,“全部都是你嫌弃的那些人一砖一瓦建造出来的,没有他们,你什么也不是。”
燕惊秋喉咙一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良久,嘟囔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他们,反正……就是脏了,不想穿了。”
梁鹤洲听着他柔软的语调,又忍不住心软,“给我吧,我帮你洗。”
燕惊秋表情松了一瞬,把T恤递给他,顺势搂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说:“好,你帮我洗,我喜欢你衣服上的味道。”
他笑着抬起头,“那以后这件衣服就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了,我要每天都穿在身上。”
梁鹤洲抚了两下他的腰,先前的那些不快,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两人间的巨大鸿沟,顷刻消散殆尽。
他垂眼看下来,忽然瞥见燕惊秋颊上的细小划痕,问:“脸上怎么了?”
“应该是竹叶划的,我们在林子里玩,然后我很想见你,就跑出来了,走得太急了。”
梁鹤洲捧着他的脸,拇指蹭过那些划痕,轻声问:“疼不疼?”
“不疼。”燕惊秋也学着他,矮下了声音。
气氛忽然变得十分暧昧,梁鹤洲感觉自己的体温又升高了几度,他不自禁粗喘了两下,气息吹得燕惊秋额间的发都飘起来。
燕惊秋又用那种纯真无知的语气说道:“鹤洲,你眼睛好红啊。”
他贴上来,搂住梁鹤洲的脖子,一只手强势地按住他的后脑,靠近他的嘴唇,两人的鼻尖首先触碰在一起,像在林中偶然遇见的同类动物般,用这种方式互相试探。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鹤洲从他身上与发间闻到了清冽的竹叶香,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和他身处竹林里。
“鹤洲,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好想和你一起在湖边看月亮,我叫了好多人陪我去玩,但他们哪个都不好,哪个都不是你。”
他说话时,梁鹤洲甚至能把他舌头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想象它柔软湿濡的触感,脊背一阵颤栗,微阖着眼睛要再把头放低时,外头陡然想起一记尖利的刹车声,争吵声接憧而来,仿佛就在门外。
梁鹤洲如梦方醒,猛地抬起头,与他拉开了距离。
燕惊秋不满地皱着眉,又贴上来,一副不罢休的架势,梁鹤洲偏过头去,但却把他揽进了怀里,下巴贴着他的额角,亲昵地蹭了蹭,哑着嗓子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燕惊秋提出要吃柠檬虾。
梁鹤洲早有心理准备,送他回家不仅仅只是送他回家而已,做饭打扫卫生或者陪他睡觉都有可能。
往常他可以做,但今天他不舒服,昏昏沉沉,抬一抬眼皮都觉得费劲,想要开口拒绝,燕惊秋却不给机会,一路上都说个不停。
到了菜场,梁鹤洲只好默默去买菜。
回到公寓时九十点钟,正好是做午饭的时间。燕惊秋跟着他进厨房,从背后搂着他,忽然安静下来,看着他洗菜,挑虾线。后来大约是累了,问他要了一杯水就走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响起,梁鹤洲放下菜刀,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蹲下来靠着橱柜休息了一会儿,咬了半片柠檬提神,重新站起来做饭。
十一点,他把饭菜端上桌,去敲卧室的门,里面没有回应,燕惊秋大概睡得正熟。
他用保鲜膜盖好饭菜,又洗完T恤晾在阳台,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在玄关穿鞋正要离开时,听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一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程庭南。
程庭南眉头紧皱,似乎丝毫不惊讶他在这里,脸色反而有些阴沉,问:“小秋在吧?”
“嗯,他在睡觉。”
程庭南侧身挤进来,从他身旁跨过时鞋尖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小腿。梁鹤洲反应很钝,直到痛觉显现才躲了一下,回头看过去时,程庭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里头传来房门被关上时的轰响。
他动了动小腿,拉开门走了出去。
等电梯时他后知后觉很渴,想着刚才连杯水都没喝,就嚼了半片柠檬,那股剧烈的酸味,此刻在口腔里绵延出一片苦涩。
喉咙胀得发疼,像有颗坚硬的核桃卡在那里。
燕惊秋被关门声吵醒,下意识喊了一声“鹤洲”,睁眼却看见站在床前怒气冲冲的程庭南。
“你跑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手机还关机?我们几个人一直在找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手机没电了,”燕惊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鹤洲呢?”
程庭南冷着脸,“走了。”
“又走了?你怎么不拦着他呀?”燕惊秋从床上起来要去追,刚走了几步便被程庭南拽住。
“你到底在干什么小秋?”程庭南眸光沉沉,紧紧盯着他,“够了吧,不要再玩了。”
燕惊秋甩开他的手,倚在墙壁上,悠闲地抱着手臂,“说什么呢,正在节骨眼上,你这么紧张干嘛?往常也不见你这样啊?”
往常,也不见你这样,程庭南默默地想。
燕惊秋见他不说话,也不多问,伸着懒腰走出房间,看见餐桌上梁鹤洲留的字条,简单明了的“我走了”三个字。
他揉着纸团,抬手想扔进垃圾桶,又犹豫了,把纸条展开,压在了杯子下。
程庭南跟出来,去厨房拿了筷子给他,和他面对面坐着。
饭菜还有余温,燕惊秋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程庭南默默剥了几个虾,问:“怎么突然跑回来?”
“因为感觉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告白啊,”他把那几个虾仁一股脑扔进嘴里,“你说我是不是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他?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定情信物什么的。”
程庭南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他会答应?”
“应该会吧。”
“之后就分手?”
“慢慢冷下来呗,哼,他那张脸,我现在就看腻了,笑一笑都不会。”
程庭南拈了一块柠檬片咬住,说:“送个他喜欢的东西吧,快点把这事了了。”
“我哪知道他喜欢什么。”
“他不是踢足球吗?送个跟足球有关的。”
“哦,也对,我一会儿去街上看看,你和我一起。”
程庭南垂着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燕惊秋再次坐上了去桃湾西区的出租车。
他没买花,总觉得捧着一束玫瑰站在那条破败凌乱的弄堂里,会显得滑稽可笑。
所谓“定情信物”,只是一个足球钥匙扣,没费什么心思挑,在礼品店随意扫了一眼,就选了这个。
再次在老街下车,他还是很不适应,这儿的夜晚同早晨一样热闹,不同的是支在路边的桌椅上坐着的是吃烧烤的人,空啤酒瓶几乎散了整条街。
他把玩着钥匙扣,走进弄堂,来到那扇已经掉了漆皮的木门前。
屋子里没有亮灯,楼上的住户倒是在,窗户开着,燕惊秋一抬头,能看到人的影子在室内走动。
他敲了敲门,默默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掏出手机给梁鹤洲打电话,接通后那边却没声音,一秒后就被掐断了。
弄堂里很暗,也很静,燕惊秋捏着手机张望,惊觉手心发潮,满是虚汗。
他在心里斟酌告白的说辞,又等了十多分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好出了弄堂,在周围乱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小公园,零零散散有几对情侣依偎着散步。
他坐在长椅上给梁鹤洲编辑短信,忽然听到身后的草丛传来异响,起初是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暧昧的喘息声,夹杂着肉体碰撞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来,走远几步,又听见几声咒骂,混在一种刺耳的金属噪音里,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棒球棍在摩擦地面。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他放轻脚步,绕过草丛,走到小路尽头望过去,三五个彪形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将一人围堵在中间。
风声把他们的谈话带到近前,燕惊秋隐约辨认出“还钱”二字,眯着眼睛再去看中间那人,灯光幽暗,只能瞧见他眉间闪闪发亮的眉钉。
燕惊秋深吸一口气,掩住身形,用手机搜索了一段警笛声播放出来,慢慢把音量调高,偷偷观察那几人的动向,他们四处张望,表情似有松动,但仍没有走开,一人举起棍子朝梁鹤洲腿上打了一记,恶狠狠地吼了句什么。
燕惊秋惊出满背冷汗,颤着手又搜索到一段脚步声的录音,拿着手机,沿着从草丛背面的小路慢跑,一路到了刚才的长椅那儿,假模假样地装作身旁有警察在,色厉内荏地朝草丛对面喊:“就是他们,我、我刚才看见他们在这里打人,你们警察还管不管了?”
尽管他声音发颤,但似乎还是吓到了他们。那头传来几句脏话,紧接着便是几人跑开的脚步声。
四周安静下来,燕惊秋急急地喘着气,拨开面前的灌木丛钻了进去。
“鹤洲!梁鹤洲!”
他在粗粝的树枝间挣扎,两臂胡乱扑腾着,突然被一双厚实的大手扯住胳膊,掉出了灌木丛。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梁鹤洲面沉如水,紧抓着他的肩,目光犀利。
他红着眼睛,眼神惶惑,讲不出话来,双腿发软,梁鹤洲把他扶起来,他又往下掉,最后被梁河洲背着去到了近处的长椅上。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盒铁塔猫点了一根,长长地吐了口气。
两人谁都不说话,良久,燕惊秋好像缓了过来,又点了根烟,问:“他们是谁?”
“债主,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梁鹤洲两手交叉撑在额间,说完这句话便侧头去看他。
他第一次见到燕惊秋抽烟,从他唇缝间渐渐溢出袅袅白雾,他静谧中还残留着些许不安的神态,夹着烟的手势随意,指尖玉白,雅致得像捻着一抹银亮的月辉。
很美,但想来也很容易碎。
“真的很危险,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下次遇见就直接跑,知道吗?”他说。
燕惊秋不应答,身体一歪靠在他肩上,递了根烟给他,凑到他唇边,用自己的这根点燃了。两人抵着额头,没有分开,红酒的甜软香气弥散在二人之间。
梁鹤洲抽烟的姿态比燕惊秋想象得娴熟许多,他问:“你会抽烟?”
“嗯。”躁动叛逆的青春期,一个赌博失踪的父亲,足够促使他去学一些坏习惯。两块五一包的双叶,又辣又辛,比不上这进口烟的绵软甘甜。
燕惊秋把烟盒塞进他手里,“那这个给你。”
他没放手,把手指塞进他指缝里,夹着一盒烟与他十指交缠,汗水很快把烟盒浸得湿濡。
“这个也给你。”他又拿出那个钥匙扣递过来。
梁鹤洲看着坠在上头晃晃悠悠的足球,朝他吐了口烟,问:“干嘛突然送东西。”
“我想和你在一起。”燕惊秋说得坦荡,挥开面前的烟,搂住了他的肩膀。
梁鹤洲不置可否,把烟掐灭,回抱住他,揽着他站起来往回走。
路上又开始飘雨丝,寒风凛冽,燕惊秋直打哆嗦,梁鹤洲是穿了外套的,想脱下来给他,他不愿意,钻进他衣服里,笑着说:“这样就好了呀。”
回到弄堂时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梁鹤洲进屋去拿毛巾。
燕惊秋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梁鹤洲母亲,简短的交谈过后,屋子里的灯又灭了,梁鹤洲走出来,把毛巾盖在他头发上擦拭,拂去了他鬓角的雨滴,又递来一把雨伞。
“我刚才来的时候敲门了,但你妈妈好像没听见。”燕惊秋说。
梁鹤洲点头,“她睡觉很沉。你早点回去,别再淋雨了。”
“可是我不想走。”
“明天我去看你,你想吃什么?”
“真的吗?你要说话算数。”
“真的。”
“那我想喝鱼汤。”
“好。”
燕惊秋恋恋不舍,撑开雨伞往弄堂口走,一步三回头,到了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梁鹤洲就站在弄堂口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燕惊秋不由自主,扔下雨伞向他跑去,一头扑进他怀里。
梁鹤洲紧紧抱住他,捧着他的脸,低下头来,粗喘着说:“昨天的吻,要继续吗?”
燕惊秋感觉有一团火从心口燃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把梁鹤洲推到墙上,覆上他冰凉的唇,没有给一点缓冲的时间,勾住了他的舌尖。
燕惊秋从昏睡中醒来,被灼亮的光逼得睁不开眼。
嘴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身体很冷,好像留在了那个雨夜,意识被额间的阵痛刺激得很清醒,两种状态互相颉颃,缥缈的幻梦终于败下阵来。
但他不想面对现实,翻身躲进被子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出来是程庭南,睁眼看了看,见他走到床边,把保温盒放在了床头柜上。
“起来吃点东西。”
“不想吃。”
程庭南打开保温盒盖,清甜的米香飘出来。他出神地看着,轻声说:“梁鹤洲煮的,托我带给你。”
燕惊秋一怔,从床上跃起来,从程庭南手里夺过了勺子。
他捧着保温盒,热气泛上来,熏得他眼眶通红。
“他还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妈妈精神不太好,和你道歉。”
他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被烫得舌尖发麻,但倔强地没有吐出来,总觉得上次喝到梁鹤洲煮的粥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如果受伤能换来这样的好处,他宁愿每天都被裴素丽砸一次。
“谁要他道歉……”他喃喃念了一句,“他有没有说会来看我啊?”
程庭南口中发苦,心下不是滋味,扯了扯领带,丢下一句“没有”就离开了病房。
一碗粥,燕惊秋吃了个干净。
他其实没有这样好的胃口,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的,撑得肚子发胀,又吐不出来,只好出去走走消食。
他在大楼里闲晃,脚下不由自主,往裴素丽的病房去,出了电梯后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一边怕被梁鹤洲看见后又要面对他的冷言冷语,一边怀着期待,想要和他见面。
可走廊里没有人,安安静静的,有明亮的月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洒进来。
他悄悄往裴素丽病房里觑了一眼,看不清人,只好作罢,躲在角落发呆,不一会儿听见电梯响了,总觉得里面会是梁鹤洲,慌乱间推开安全出口的门躲进了楼梯间。
一双人影从门前走过,燕惊秋从门上的透明玻璃望出去,果然是他,站在过道对面的垃圾桶边。
他身旁是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口罩和墨镜,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隐隐约约的有说话声飘过来,燕惊秋把耳朵贴在门上,堪堪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出来没事吗?”梁鹤洲问。
男人答:“应该没事,我把记者都甩掉了。你妈妈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梁鹤洲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咬在嘴里,没点燃,“医生说最多半年。”
男人拿下口罩,看向他手里的烟,“也给我一根。”
梁鹤洲把烟递给他,那男人咬在嘴里,“好淡,没有味道,什么牌子?”
“铁塔猫。”
“你怎么喜欢这种?”
梁鹤洲盯着烟盒发愣,“是啊,为什么喜欢呢……”
燕惊秋心跳很快,趴在门上偷偷去看他,顺带扫了一眼那男人,发现竟是宋寒清,他看起来比照片里更加俊美。
“我跟院长打听过了,他建议保守治疗,喝中药调理。西药副作用太大,按照你妈妈的身体状况,吃不了一个疗程就受不住了。明天我安排你们见个面,你跟他聊聊。”宋寒清说。
梁鹤洲点头,“谢了。”
“应该的。”
宋寒清掏出打火机按响,噼啪声将他下面的话遮盖住,燕惊秋心急地去听,模糊辨认出“喜欢”二字,再看过去时,宋寒清侧过头,用他的那根烟点燃了梁鹤洲的那根。
怎么能这样呢?这种点烟方式,只能存在于他和梁鹤洲之间。
燕惊秋妒得牙齿发酸,脑袋一热,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两人都愣了一下,宋寒清先反应过来,问:“就是他?”
“嗯。”梁鹤洲应了一声,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头也不抬,没有给燕惊秋一个正眼,说:“你回去吧。”
燕惊秋梗着脖子,尽量维稳,想要在宋寒清面前不落下风,但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憷,颤着嗓子说:“我不走,我有话和你说。”
梁鹤洲猛吸一口烟,把烟掐灭,并不说话,白雾从他唇角溢出来,往上飘,遮住他的面容。
一瞬间,燕惊秋被那股熟悉的恐慌攥摄住心神,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梁鹤洲仿佛永远被一团薄薄的雾气围绕着,他从来看不清梁鹤洲在想什么,摸不透梁鹤洲要什么。
每一次他都去猜,每一次都猜不对。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梁鹤洲比癌症还要无解。
“鹤洲,”他上前,拉住梁鹤洲衣服,“你别不说话。”
梁鹤洲轻轻拂开他的手,倦怠地捏着眉心转过身去,“不要闹了,回去。”
“鹤洲,我真的有话跟你说,是关于阿姨的,你得听。”
他终于回头看过来,眼神冰凉,“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说罢,他迈开步子,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病房门后。
燕惊秋脸色发白,神色张惶,胃里一阵痉挛,泛上一股酸水,灼得他喉头发疼。
他不想在人前尤其是在宋寒清面前露丑,强打精神,机械地抬脚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病房。
一夜无眠,他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早晨关远山来给他额头换纱布,告诉他伤势没那么严重,已经可以出院。
他摇头,“我不舒服,我还要再住几天。”
关远山隐约猜出他和梁鹤洲的关系,没有挑明他的目的,说:“好吧。”
“你的病人,她怎么样了?”
“我才去查房回来,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
“治疗方案是什么?”
“还没定下,我在和院长商量,他倾向于用中药,虽然效果不明显,但确实能最大限度延长生命。”
燕惊秋点头,“好,我知道了。”
关远山走后,燕惊秋在通讯录中翻出母亲舒琼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他捏着被子,不知不觉满手虚汗,担心电话会打不通,毕竟父母早已和他断绝了关系。
铃声响了很久,在即将断线的前一秒被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清泠的女声。
“喂?”
燕惊秋有些恍惚,一刹那以为是个陌生女人在讲话,他几乎要记不起母亲的声音和相貌了。
“妈,是我。”他轻声说。
舒琼顿了片刻,问:“什么事?”
他斟酌着词句,说有个朋友的母亲病重,询问近段时间国内外是否有关于肺纤维化的临床试验或是否有特效药被研发出来。
舒琼沉默半晌,一针见血,“不是什么朋友,是梁鹤洲吧?你见到他了?”
燕惊秋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否认,舒琼默默听完,说:“我可以帮忙,但有条件。”
“我答应!”燕惊秋迫不及待。
舒琼冷笑,“你苦头吃得还不够,到这个时候,还要和那个人牵扯不清,既然你下不了决心断干净,我来帮你。从此以后,不许再和他有任何来往,否则我不会给他妈妈找医生,还有,你春节的时候回趟家,跟你爸好好道个歉。”
“妈……”
“办不到就免谈。”
燕惊秋揪着头发,紧咬牙关,嘴里一阵阵泛血腥,“……好。”
话音刚落,电话便骤然断了。一句“再见”堵在他舌尖,没能吐出来。
中午程庭南送午饭过来,很快又走了。他没有胃口,什么都没吃,心神不定,反应过来时已经在裴素丽病房外。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端着食盒去打饭,吵吵嚷嚷,闹得他脑袋发昏。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人群中看见了宋寒清,就站在自助贩卖机边上,喝着茶,仍是昨晚那副打扮。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宋寒清懒懒瞥了他一眼,说:“你还是先别来了,又惹他生气。”
燕惊秋听了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轮不到你管,倒是你,别在这里碍眼,还有你找的医生根本不靠谱,治疗方法也有更好的,我可以帮鹤洲,你不要再来了!”
宋寒清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喝茶。
燕惊秋心口发堵,冲动之下抬手去推他,却不想自己没站稳,还没碰到他就仰面跌在地上,重重磕了下脑袋。
走廊里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燕惊秋脸色涨红,试了几次,双腿发软根本爬不起来,心里不甘,便抬头恶狠狠瞪着他,大声说道:“你推我!”
身旁立即有人劝,“哎呦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有话好好说。”
宋寒清一脸无辜,刚想辩驳,眼光一扫,看见了已经走到近前的梁鹤洲。
他脸色很难看,没有去管还坐在地上的燕惊秋,只问道:“你推他干什么。”
燕惊秋听到他的声音,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一把搂住他的腿往怀里压。
宋寒清“啧”了一声,“我真没推,他自己摔的。”
梁鹤洲动了动腿,低头看向抱着他的燕惊秋,眉头紧皱,又说:“他说话就是没分寸,你不要跟他置气。”
宋寒清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扔了手里的茶罐,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他这才矮下身去拉燕惊秋,燕惊秋趁势勾住他的脖子攀上来,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抗拒,搂紧他的腰,抱着他进了楼梯间。
“摔到哪里了?”
这里很安静,他低沉的声音在空间里几番回响,说不出的柔和。燕惊秋心里的委屈忽然爆发出来,趴在他肩头哭了。
眼泪,对梁鹤洲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存在。
父亲出走失踪这么多年,再苦再难,他自己没有为这件事哭过,母亲也是。但母亲确实掉过几次眼泪,在他和同学打完架带着伤回家的时候。
他们嘲笑他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再大一些上高中时,也有人听说他的传闻后特意来找茬,奚落和嘲讽全部落到母亲身上。
“你妈不是挺漂亮的吗?”“赚不到钱,再不济可以出去卖啊。”“要不要我先来照顾照顾你妈的生意?”
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他如何能忍。
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相反,她仁至义尽,还把那抛妻弃子的人渣的儿子教养得很好。
有时候,梁鹤洲会因为身体里流着梁以材的血而对自己感到无比厌恶,有时候,他会想,假如没有自己,母亲会不会好过一些。
但母亲抱着他哭泣时,他又会想,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那些雄心壮志一股脑儿冒出来,他发誓以后要给母亲更好的生活,可现在日子依旧是一团乱麻。
母亲反而生了重病,治不好的绝症。
确诊至今,她掉过一次眼泪,像儿时那样抱着他哭泣,只是她变得那么瘦弱,两手都搂不住他的肩膀。
她的眼泪滚烫,好像蜡烛燃烧后滴落的蜡渍,每一滴都饱含热血,说着“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