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几人便将目光转向顾流云,等着他揭秘。
顾流云哈哈一笑,既不说他瞧错,也不说他瞧对,只将那玉佩收进衣襟,向顾朝年做出个请君先走的姿势。
顾朝年得意的仰起头,转身便要离去。
顾流云此时却往前迈出一步,不知怎的便与顾朝年撞在一处。
顾朝年一个趔趄,重重撞在了顾尘夜的身上,将他直直撞出了几步之外。
他将将停稳步子,只觉后背一阵剧痛,心知背上的伤又撕裂开来。
顾尘夜忍痛一把拉住他手臂,将将说出个:“你……”
顾朝年立时翻了白眼对着他:“怎地?又想骗我看你,问我收银子?”
他负气的松了手,眼见着他越走越远了。
龚州府白马街柳树巷因巷口有一株几人合抱的柳树而得名。
冬季树叶早已掉秃,只余枯枝随意的垂在四周,显露出真实的老态。
一位年过三旬的妇人站在柳树边上,焦急的左顾右盼。
他等了许久,眼看着前方拐弯处闪过来一个纤细的少年郎,忙忙抬手一晃。
少年郎几步窜到他面前,往他怀里一钻,撒娇唤了声“方姨”,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阿娘让你来寻我的?”
方姨一指点在他眉心,嗔道:“放出去便不见了影子。姐姐已知你的神医师父昨儿出城的消息,你切记,莫拿这借口来诓他。”
顾朝年展颜一笑,又打了个哈欠道:“哪里诓骗了,孙师父出了城,当铺的郭师父不还在吗?!”
两人顺着巷子往前行进,到了最后一个颇为简陋的独门小院前,顾朝年有些心虚,转头看着方氏。
方氏抿嘴一笑,虚空点着他,低声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央求着方氏:“阿娘问起来,你千万莫搅黄。”
方氏摇头道:“我一个字都不说,总成了吧?”
顾朝年长吸口气,推开院门,果见他阿娘顾氏提着笤帚站在檐下,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自来了解他阿娘。
阿娘同人说话,越是表现的云淡风轻,便越是要提防。
指不定什么时候,那藤条编的笤帚疙瘩便要照着他飞过来。
他讨好的喊了声“阿娘”,忙忙将他半途里买的糕点孝敬上去:“师父给的赏钱,我知道阿娘爱吃芙蓉糕……”
顾氏听闻,果然晃了晃手里的笤帚,乜斜了他一眼:“你师父还在医馆里?”
他忙忙道:“孙师父他老人家昨儿有事出了城,当铺的郭师父在,他老人家昨儿得病,我得去守一守……”
顾氏看他眼底青紫、双眼布满血丝,果然是一副熬夜未睡的模样,心便软了下来,低叱道:“快进去洗澡,臭烘烘的。”
顾朝年狗腿子上前抱了顾氏,在他脸上吧嗒一口,便要往自己屋里去。
顾氏却又拉他回来,蹙着眉道:“昨儿听人说,你又乱亲人啦?”
顾朝年也学着他阿娘的模样,蹙着眉苦苦思索,半晌一拍脑袋:“隔壁婶子家刚满月的孩子,亲亲怎地了?”
顾氏便放下心,又叮嘱道:“你都十四了,是大人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般,随意轻薄人。”
他忙忙点头,笑嘻嘻进了自己房里。
一瞧见床榻,他便忘了要沐浴的事,一头栽进去,昏天暗地的睡到晌午时分,方起了身。
方姨听闻他的房中有了动静,为他提了沐浴的热水,取好胰子,备好衣裳,一边看着他洗澡,一边同他道:“这衣裳是新做的,你试试。”
他嗯嗯的随意应了,洗完澡,挂上他的红葫芦坠子,穿上中衣,由着方姨像平日那般,为他将一头乌发擦的半干,绾了个总角发髻,又将新的冬衣穿在他身上,含笑打量道:“果然是大人了呢。”
他却不在乎这外在什么模样,只眉眼弯弯的一笑,悄声道:“我赚了大钱,给您看。”
他往换下来的旧衣裳袖袋里一摸,先掏出五钱碎银,递给方姨:“这是昨夜替我师兄守夜赚来的银子,您收着。”
再一摸,摸出来两文银子,递过去,交代道:“改日莫再给罗家的绣庄做活,那罗家掌柜忒小气,我替他挑酒,三文钱,他只给我两文。府尹大人都要赏我……”
他再往袖袋里一掏,又一掏,仓皇道:“我那三两银子呢?”
他焦急的将整个衣裳都翻了个遍,眯着眼睛想着白日他的遭遇,忽的一拍脑袋,咬牙切齿道:“终日打雁反被啄了眼,偷到小爷我头上了!”
龚州府衙偏院里,今日新到宾客的伤势,引得下人们一团忙乱。
直直忙过半个时辰,偏院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客房里,顾尘夜只穿着一件月白中衣,苍白着脸趴在榻上。
因背上的伤处才做了处理,不好盖棉被,他大哥取了他的外袍披在他肩上,苦口婆心劝着他:
“吏部的派令到年底就失效了,你现下又不愿回府被母亲唠叨亲事,不若就受了龚州的都巡检使一职。
一来你能有个借口拒了那亲事。
二来,父亲同我在居庸关,离龚州近,日后粮草供应等事求到龚州,你在这处照应着,我们也能早些吃饱肚子。
三来,今儿听说管着伤兵营的管事受了伤,你正好兼着。前线兵士得知大将军的三子亲自顾着伤兵,也能振奋人心。”
顾尘夜冷笑:“为何你们都能上沙场,就把我一人留在后方?我武功哪里差了?等我伤好,我依然回营里。”
顾流云一笑,揶揄道:“你骑射之事皆强于我,可你若没有不认道的毛病,此回便不会受伏击……若你将这毛病改了,我这二将军的职务立时让给你做。”
顾尘夜不高兴:“我对龚州人生地不熟,多久才能将上下混熟……”
顾流云一笑,凑近他耳畔道:“我瞧着,今儿遇见的那个挑酒鉴玉的少年郎是个人才,年纪不大,上能同府尹攀上交情,下能同贩夫走卒称兄道弟,若能给你当长随,你可是如虎添翼。”
顾尘夜倏地转了身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大哥:“他是外人,让外人给我当长随?”
顾流云提眉看他:“外人就不能当长随?银子到位,什么事情做不成?”
顾尘夜烦恼道:“我不喜欢他,吊儿郎当,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你莫拿他烦我。”
顾流云惊诧道:“你还只同人见了一面,就烦上了?你长这么大,我怎么没烦你呢?”
顾尘夜不置可否:“你瞧上你用去,我不愿,马后跟个小孩儿,成什么样子!”
顾流云一笑:“用与不用,先等他寻上来门再说。”
顾尘夜这回偏向了顾朝年。他再次像看智障一般看着他大哥:“你掏了二两银子验那不值二两的玉佩,就能引得对方亲自上门?”
顾流云一抬眉,理直气壮的点头:“他若是聪明,自然会找上来……”
说话间,外间已传来乱哄哄的动静。下人前来禀告:“街上的帮闲顾朝年,说大人有事寻他……”
顾流云转头得意的瞟了顾尘夜一眼,低声道:“瞧瞧,果然是个聪慧的。”
他并不急着见人,只向下人打听着:“这顾朝年,果然是你们龚州的一号人物?”
下人忙笑答:“这厮是个胡同串子,什么活计都会一些,什么银子都能赚一份,到处混个脸熟。若是在乡里村里,倒还算一号人物。可在这偌大的龚州府,说是人物倒抬举了他。”
顾流云听罢,更是觉着顾朝年天生是给自家阿弟当长随的料,便吩咐将人带进来。
府衙偏院,顾朝年跟在府衙的下人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往客房走去。
顾流云听见踏踏的脚步声,笑着摇头,同顾尘夜道:“听听,还是个硬骨头。这可不好……”
说话间,房门被推开,下人带着一位漂亮少年郎站在了门口。
两位楚公子立时眯了眼。
早上遇见时还是一个少年无赖,此时再一碰面,竟让人险些不敢直视。
顾流云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同他道:“啊,来了?”
顾朝年眉头一挑,直截了当一伸手:“三两银子,还我,小爷就放你一马。”
这一句话便打破了梁王府两人因他容貌而产生的错觉,对他的认知迅速回归到了街头帮闲的身份上。
顾流云一笑,耍了个无赖,指了指还趴在床榻上的自家阿弟:“什么三两?你瞧瞧,你将我家小弟撞成什么模样?你不是来致歉的?”
碰瓷?顾朝年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做出关怀备至的模样,一拍胸脯道:“我是郎中,小小伤势,不在话下。”
话毕,顾流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倏地伸手,一把按在了顾尘夜背上的伤处。
顾尘夜痛的一个激灵,叫出声来。
顾流云倏地将顾尘夜护在身后,少年已收回手,挑衅的瞧着顾流云:“你阿弟知道疼,会叫,没死。”
顾流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回头先探视自家阿弟。
顾尘夜面色苍白,挣扎着出声:“给他,给他给他!”
三两银子是不能还的。顾流云使计招来他,可是要让他给自家弟弟当长随的。
只是,这少年虽是滑头,可这脾气却硬气了些。
他换了个策略,向他一笑,和蔼道:“你想不想多赚点银子?三两怎么够。”
顾朝年狐疑的瞟他一眼,自觉往椅上一坐,伸出手:“还要验什么玉器?通通拿出来,友情价,一两五钱验一回。”
顾流云还未发话,趴在榻上的顾尘夜刚从背痛里回过神,当即催着他兄长:“验什么验,银子给他,让他走!”
顾流云见他阿弟要将他的事搅黄,再没有铺垫的兴致,直奔主题道:“来我们这处当长随,一个月给你这个数!”
他向他举起一个巴掌。
顾朝年扑哧一声,跳在地上捂着肚子笑的鬼哭狼嚎,直笑的顾流云绿了脸。
顾尘夜瞧着他大哥的脸色,反而忍痛跟着笑起来,笑罢方对大郎道:“歇了你这心思吧,我说不行吧。”
顾朝年擦拭了笑出的泪,掰着手指给顾流云算账:
“每个月当郎中,我能赚十两。
替人辨酒,五两。
替人识金银玉器,二十两。
再加上其他零碎,小爷一个月轻轻松松四五十两进账。”
他再次嘲笑他:“五两,哈哈哈,打发叫花子,都嫌少。”
顾流云未成想他小小年纪竟这般能干,一时语滞,半晌方想出个新理由:“跟着我家阿弟干长随,稳定啊!”
顾朝年又被逗的一笑:“确实稳定,稳稳定定当穷鬼。”
他不欲同他聒噪,直截了当将自己的原则抛出来:
“小爷平生有三不:
一不给人当下人;
二不成亲;
三不赊欠银两。
您二位没有哪一点值得我坏了规矩,快些将银子还我,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顾流云年已三旬,积累的人生经验何止一条,知道要想让人死心塌地为己办事,最好莫强来。
他还想继续试一试他,便决心将无赖耍到底,双手一摊:“什么银子?没听懂。你若有人证,请来同我对质。”
顾朝年未曾想府尹大人的座上宾竟是这种无赖,伸手指着顾流云半晌,眼珠子两转,又换上了笑脸,温温柔柔道:“既然两位是府尹大人的朋友……”
话到此处,他忽的朝榻上的顾尘夜扑过去,极快的在他背上伤处狠抓几把。
顾尘夜再次惨叫出声。
顾流云未曾想他前一刻还巧笑倩兮,下一刻便趁人不备攻击顾尘夜,一掌挥出要护着自家阿弟时,他已就地一滚躲开他的攻击,趁着顾尘夜连串痛呼声牵绊住了顾流云,逃出了客房。
院外,已有下人听到惨叫声,探头相看。
他顺势往房里一指,急急道:“快去换药,那小白脸伤口又崩裂了。”
下人们未想到始作俑者正是顾朝年,心下还感激他通风报信,哪里想到要截住他,急急往客房而去。
他出了偏院,同门房打听那两个无赖的来历。
门房一抚胡须,神秘兮兮道:“是梁王家的娃儿,家中掌着兵权。此番来龚州,那年轻的,只怕要称霸一方。”
顾朝年一听那两个无赖竟然是官身,愤愤之余倒有些犯难。
顾家这些年,无论居住在何处,都是不与官员有交集的。
虽则他现下也背着阿娘,赚一赚官员及内眷的银子,帮着鉴个酒、辨认个珠宝首饰的成色,但这都是互相成全的事。
同官员作对,他此前未干过。
可这哑巴亏,他吃不下去。
三两啊三两,阿娘喜欢吃的芙蓉糕,能买十斤。
缝棉衣的棉花,能买半板车。
他喜欢吃的麦芽糖,能买半年的量。
他痛定思痛,依然忽略不去心肝上的抽痛,看着乱糟糟的偏院情势,咬牙切齿道:“小爷若不把这个亏吐出去,我就!”
“我就!”
“我就不吃麦芽糖了!”
寒风飒飒,城郊四处漏风的破庙里,五六个半大的叫花子们围成一堆,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顾朝年带去的包子,一边听着他的交代: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得让他们至少损失三两银子。超出了有奖赏,达不到,你们自己去想法子。”
其中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叫花,名叫小喜儿,同顾朝年相熟。他抓了两个包子在手,又将口中的肉粒咽尽,方来得及问上一句:
“让他摔下马,擦个皮外伤,可抵的了三两银子?”
顾朝年摸着耳垂想了想,道:“得看伤处在哪里。若在脚上背上手上,不值什么银子。可若是伤在面上……”
他眯着眼睛回忆着那楚姓二兄弟。
中年的那个是粗人,长的不怎样,若脸上多了道疤,反而有助于他的男子汉气概。
床榻上躺着的那个,倒是一表人才,若是伤了脸,那就有趣了。
他吩咐道:“最好是年轻的那个,要伤在脸上。若觉着有难度,不拘哪个,不拘什么法子,反正你们得把我三两银子的仇报回来。”
他一算给叫花子们买的包子,这加起来,还不止三两,这得三两多。
小喜儿此时又咽下一个包子,正哽的伸长了脖子翻白眼,顾朝年一把拍在他胸腔上,方拍的他回了魂。
他随即给自己递了梯子:
“他是官身,我们只敢背后阴他,可不敢正面较量。”背后阴人,那速度可慢的多。
顾朝年起身拍一拍浮土,道:“都可,总之不能让他们好过。若完不成事,你们算一算这几年闹肚子、得伤风,一共少了我多少治病银子,排队来寻我还钱。”
小喜儿辩解:“不是回回都按阿姐的规矩,给了一文钱吗?!”
他冷笑道:“你莫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文钱是成全你我的脸面。你若不要脸,日后再莫寻我诊病。”
小喜儿忙忙讪笑道:“要帮顾姐姐的,阿姐发的话,我们何时怠慢过。”
他往身畔闷头狂吃的一圈小叫花子们脑袋上啪啪拍去,终于引得众人附和:“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越加阴沉,顾家三个女人正围在一处用早饭。
顾朝年一边举著捻着咸菜,一边思忖着今日的活计。
天气越冷,他到处当帮闲的去处就越少。
用过早饭,最多只能去酒肆里坐半晌,看一看是否有人寻他帮着挑酒。
等过了午时,再往各青楼去几趟。若姐儿前一夜得了恩客相赠的金银首饰,又不知其真假,他便能帮着验一验,赚些银两。
守着神医师傅的医馆等病患的事情他是不干的。
一来,他当初学医的初衷,是因着阿娘有一回重病,后来虽救回来一命,却落下个偏头痛的毛病。他跟着神医师傅学医,主要是顾着阿娘的身子。
二来,他同师兄有分工,待在医馆里等病患的买卖归师兄,走街串巷上门诊病的买卖归他。
冬日寒冷,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可就太为难他了。
他想着,等今日赚些银子,混过了晌午,他少不得要去一趟破庙,问一问小叫花子们的工作进展。
他将最后一口馒头吃尽,将将喝了一口浓粥,外间院门便被拍响。
方姨出去开门,未几院外传来人语声。
他听出是李师兄的声音,便掀开棉布帘子探出脑袋,抽了抽鼻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闻着你就没安好心。说罢,寻我何事?”
李郎中一边恭敬的问过方姨,一边站在院里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缩回脑袋,将粥碗喝了个底朝天,同默默用饭的顾氏道:“阿娘我去医馆,晌午才回来。”
顾氏是个有大见识的人,在自由上并不苛责于他,只叮嘱道:“穿多些,起了风呢。”
他笑嘻嘻应过,回屋装模作样背上药箱,在李郎中的暗示下一路出了小巷,站在巷口的柳树下,再不往前走。
李郎中知道这位师弟猴精,立刻从袖中掏出五钱银子递过去,央求道:“王妹妹那边有急事,为兄得去一趟。可伤兵营有新伤员,离不得人,你快去替师兄半日。”
顾朝年被他这声“王妹妹”酸倒了牙,只过接银子,习惯性瞧了瞧成色,方道:“说好半日,多一息都不成,莫耽搁我赚银子。”
李郎中一笑,向他连做两个揖,心中想着他那娇滴滴的王寡妇,脚不沾地的去了。
顾朝年出了柳树巷,迎着北方前行,途经酒肆时,听到有人逆着风向唤他。
他撇头看去,正是昨儿白日里寻他选酒赖了他一文钱的罗老汉。
罗老汉向他招手道:“过来,帮小老儿选两坛好酒送人,我给你一两银子,保证不赊欠。”
顾朝年在银钱上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
他冷笑道:“罗大爷,你满大街打听去,我顾朝年做营生的规矩是什么。昨儿你耍赖少了我一文,这辈子都莫想再让我卖命。莫说一两,便是一百两,一千两,也是不成。”
罗老汉还想再说,见他竟真的头都不回的远去了,只得摇摇头,自我找补着:“这不吃亏的性子,哪里能做成大事……”
伤兵营里静悄悄,偶尔传出重伤兵士呼痛的□□。
顾朝年到了门口,将将要进去,抬头瞧见不远处影影绰绰,偶尔从墙后露出两三个脏兮兮的小脑袋瓜。
是他寻的小叫花子们。
果然是将他的事当事呢!
他一笑,见小喜儿正向他挤眉弄眼似有暗示,将将要过去,院里伤兵的呼痛声已越来越大。
他只得住了脚步,向小喜儿竖个大拇指,转身进了院子。
墙后小喜儿抹了一把汗,同其余两个同伴后怕道:“幸亏他没踩到陷马坑,否则只怕要向你我寻仇……”
正说着,那院里便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传出顾朝年的叱骂声。
院里,顾朝年一只手抱着药箱,另一只手叉在腰间,同昨儿还背上崩裂爬在床榻上、今日已好端端站在他几丈外的顾尘夜叱道:“……便你摇身一变管着这伤兵营又如何?小爷才不怕你!再不踏进这处半步!”
他愤愤转身,大步跑向门外。
外面墙背后的小喜儿想张声提醒他已来不及,只听得扑通一声,接着一声惊呼,从那院里雄赳赳气昂昂跑出来的少女立时矮了一截,跌落进门口突然出现的一个齐腰深坑里。
顾朝年脚腕刺痛,来不及叱骂猪队友,只挣扎着从陷马坑里爬出去,赶在顾尘夜走出院子前,一瘸一拐的跑开去。
小喜儿心里咯噔一声,再也不敢藏下去,忙忙同伙伴窜出去,一起扛着顾朝年大步跑开。
只跑了两步,顾朝年便忍痛急道:“快,我的药箱。”
小喜儿回头,见那陷马坑边上,果然躺着一只药箱。
而那本来该掉进去摔破脸的顾尘夜正站在坑边上,要笑不笑的望了过来。
小喜儿有些踌躇,顾朝年已一叠声的催促:“快,药箱可比三两银子贵的多。”
他一咬牙,转头窜回了坑边,猫着腰一抓药箱便急速窜回。
那原本要笑不笑的顾尘夜,终于张嘴哈哈大笑起来。
伤兵营门前人影瞳瞳。
伤势稍好的几个汉子手持竹枝、笤帚和锄头,将探出来的七八个陷马坑一一填平。
有一时大意的汉子,便如辰时的顾朝年一般,身子一矮,惊呼一声,半个身子深陷进了坑里。
顾流云身背包袱卷,与顾尘夜出门,亲和慰问了掉进坑里的兵士,双双上马,往龚州最大的青楼万花楼方向而去。
因着才到日落时分,离赴宴时辰尚早,顾流云有心多提点顾尘夜两句,只松松握着马缰,任由马儿信步往前。
已到晌午饭时,街边酒楼边上照例引来讨食的叫花子。
顾流云便转头看着顾尘夜,交代道:
“大哥离去后,你耐着性子招揽那少年,定能助你在龚州早日立足。
他同府尹、商户、乞丐们都能交好,可见交游甚广。为兄今日方打听过,他不但能鉴酒水、鉴金银、懂医术,赌术还了得,是个听力、嗅觉、味觉皆灵敏的人才。
可惜娇气了点儿,若能吃的了苦,放在军中,真是个当探子的好苗子。”
顾尘夜知道他指的是顾朝年,脑中立时回忆起今晨这位“人才”掉进陷马坑摔的呲牙咧嘴的模样。
他嗤笑一声,乜斜着他大哥:“自己人挖的坑将自己人陷进去,这种‘人才’若是放在军中,只怕要安个细作的罪名,推出去斩个十七八回。”
寒风瑟瑟,他被吹的起了清鼻涕,打算再走两条小巷就先窜去孙师父的医馆避避寒,路边角门一开,闪出个熟悉的婆子。
那婆子捂着嘴角向顾朝年招手,瓮声瓮气道:“快过来,老婆子我等了你两日了。”
顾朝年忙忙到了近前,见这婆子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不由得扑哧一笑。
大冷的天,婆子因上火,两边嘴角烂了一双,连带的两瓣嘴唇都肿的高高。
婆子看他嘲笑自己,佯装要打他,却又捂着嘴哼哼唧唧道:“快,诊诊。”
顾朝年一边探手摸上他手腕诊脉,一边挖苦道:“你若不是贪图我诊金便宜,早早去就医,就不会将几个铜板的病生生耗成十个铜板。”
婆子一听,心里有些心疼,却知道顾朝年收银子的规矩,只得老老实实摸出十个铜板递过去。
顾朝年收了银子,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膏,挖出指尖大的一坨抹在婆子手心里,交代道:“每日抹三回,再莫贪吃,两天便好。”
婆子大吐苦水:“哪里是贪吃烂的嘴角,我那儿子赌钱输的裤子都提不上,我着急啊……”
顾朝年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是何意,立刻摆手:“莫撺掇着我去帮你赢回来,再被我阿娘知道我进赌坊,只怕得同我恩断义绝。”
婆子借着烂嘴角的事等了几日,就为着这微薄的希望,见顾朝年一口回绝,便又央求道:
“我那败家儿子还将祖传玉佩送给了万花楼的牡丹,姑娘能不能帮着要回来……”
他立时摸出一钱银子递过去:“知道你的规矩,银子你先收着。”
顾朝年扑哧一笑:“你莫诳我,那玉佩我昨儿就瞧过,最多值一两,哪里像是祖传的宝贝?”
婆子苦着脸道:“姑娘有所不知,那玉佩算不得好物,可却是我儿子自小定下的一门娃娃亲的信物……”
顾朝年收了银子,叹气道:“我去试试,若不成,自会还你银子。我觉着,你那儿子,还是莫祸害旁人姑娘的好。”
婆子听他愿意帮着寻回玉佩,心里感念,便又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当铺的你那师父,病倒了。”
顾朝年一蹙眉:“谁?郭老头?”
婆子点头:“今儿一大早我去当一对银耳环,好替我儿子还债。原本想寻老郭验货,也好多当几个钱,他却不在。听旁的伙计说,他病倒了。”
顾朝年心里有些急,忙忙收好药箱,匆匆道:“玉佩的事,明儿向你回话。”转头急急去了。
当铺里的郭老头,是教他鉴金银珠宝、却未行过拜师礼的师父。
当年他跟着他学这一门手艺,原是小时候不懂事,跟着方姨,拿着阿娘的首饰衣裳去当铺当东西时,瞧见那验货的技师手里摸的不是银两便是宝物,颇羡慕那一身的气派。
他自小聪慧,去当铺次数多了,不由得看出些门道。恰逢这郭老头又想寻个人传承衣钵,便瞧上了他。
最初郭老头还想多考察考察他,以尝试之名,向他零零散散教了几个月。他便将他辨别宝物的技能学的十成十。
等郭老头想真正办上一回收徒宴,真正认顾朝年为徒弟,为他传授宝物仿真的关键技艺时,他已明白,这当铺技工每日手里过的宝物和金银,那都不是技工自己的,是当铺掌柜的。
拿着旁人的银钱,有什么意思。
他悟透了这一处,便没了兴致跟着学下去。
偏生郭老头一生没遇见过几个好苗子,一心要收他当真徒弟。回回见他都要聒噪一番拜师之事。
他此前跟着一位酿酒师父学验酒时,是吃过多个师父多份牵挂的亏的。
那时他才六七岁,还不住在龚州。
他跟着方姨经过一处酒肆时,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赞叹了一句:“好酸啊!”
便是因了这句话,那酒肆的酿酒师父瞧上了他。
那是他此生第一回被人赏识,人生履历又浅,被酿酒师父的糖衣炮弹几番攻击,糊里糊涂就拜了师。
等他每日被各种称赞裹挟着,卯足了劲学会如何验酒,正要接着学如何酿酒的重头戏时,天降大雨,接着起了洪涝。
他同阿娘和方姨逃难来了龚州,自此与他人生的第一位师父生死两茫茫。
经了此事,再连同他自小跟着阿娘、方姨到处漂泊的童年阴影,他认识到,人是不能轻易有牵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