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个曾经唤起过他的爱也给过他真心却又把他伤的体无完肤的容仓裕,他虽然痛恨,但确实下不了毒手,而二少爷对他情深似海,他断然是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这两个男人,一个让他恨之入骨,一个让他爱之深切,却为了他走到了水火不容之境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隔断,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拉多远,最好永远无法相交。
他今天去试探翁正浩,就是做好了将舅舅私通古云平四姨太的奸情公布于众的准备,到时候古云平如何处置容老爷,翁正浩应该会坐视不管。从翁正浩的态度中不难揣度,他虽为直系卖命,却并不打算跟奉系翻脸,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老爷与奉系正面冲突。
容老爷必须身败名裂,这样容仓裕便失去容氏家族势力的庇护,想再作乱也成不了气候。
常生知道自己唯一能为二少爷做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任他怀疑自己也好,气自己也罢,他必须咬牙挺住,如今已经走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第113章 试探
二少爷跟常生赌气两天没回新宅子去住,常生忙于算计,自然也顾不得跟他计较这些。眼下,大妹妹要订亲,自己也要准备成亲,容仓裕还藏在南京可能随时有所行动,时局动荡,随时可能就会错过时机。
陆祺薇的订亲宴准备在即,常生主动向陆家请缨揽下了送请柬的任务,借此他也接触到了更多的社会名流,包括当时回南京探亲的时任上海《申报》总经理史量才,通过史量才,他又结识了《申报》驻南京的记者韩振书。韩振书为人耿直正义,敢在报纸上大胆发表各种批评时政的言论,常生对此人的名字也早有耳闻。于是,一步步的计划在他的脑中酝酿开来。
正好绸缎庄为周梦雉母亲量身订做的几件旗袍也做好了,常生借着送成衣的由头,亲自跑了一趟周梦雉的家。
周家在秦淮河边上租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外面看着有点破旧,里面却收拾得非常干净,家具摆设也都很讲究。常生来的时候,见几个老妈子正跑上跑下地摆放满是花朵的花盆。
门口的警卫将常生的拜贴交给一个管事的老妈子,然后让他在门外等候。跟在常生身后的伙计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是给周夫人做的十几套旗袍。因为很重,便抱怨了一句:“头一次遇见送衣服却不给进门的。”
常生笑了笑问道:“等会周家拿茶点招待你,你吃吗?”
“干嘛不吃?”伙计反问。
常生这才一瞪眼:“那非得吃东西才能堵住你的嘴吗?”
伙计吐着舌头退后一步,小声说:“常少爷,小的多嘴了。”
常生没再言语,就见管事的老妈子已经下来了,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常少爷,夫人请您楼上坐!”然后又对守门的警卫说:“夫人叫你去把少爷请回来。”
常生跟着老妈子刚上二楼,周夫人便一边抚了抚脑后的发髻一边从房里走出来,笑脸相迎道:“常少爷亲自送衣服来,这让我哪里受得起?”
“周夫人您太客气了,常生只是顺便来拜访,主要还是担心这衣服万一做的不合身,也好按您的要求再改。今天裁缝刚好办事去了,我怕伙计听不真切,所以就亲自跑一趟。”常生客气了几句,便示意身后的伙计将包袱呈到周夫人面前。
周夫人看着大大的一包衣服,掩饰不住地高兴,便叫老妈子接了过去,说:“您先在这里坐一坐,喝喝茶,吃点点心,我这就去试衣服,若有不合身,再与你说。”
“周夫人请。”常生点了点头,目送周夫人进了房间后便坐了下来,看了眼旁边的伙计,笑了:“坐下吃吧,以后机灵点儿,废话错话都憋着,以免祸从口出。”
“是,小的记住了!”伙计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茶点。
很快,周夫人的衣服还没试完,周梦雉便回来了。他上楼的脚步虽是从容,脸上却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之色,见常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便快走几步,又将他按回去,笑着说:“没想到你亲自来,不然我晚些出去了。”
常生也笑了笑说:“我来是私事,你岂可为此耽误公事?”
周梦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刚来不久,哪有那么多公事?”
常生又试探着说了句:“外面都在传局势混乱,随时可能发生交战,你怎么会没事做?”
周梦雉又笑了笑:“常少爷有所不知,有人想打,也有人不想打,我虽为军人,要为统帅效力,但我也是孝子,让母亲有一个安身之所、衣领无忧,也是我的使命。”
常生站起来,不无感慨地说:“周先生之孝心让常生敬佩,也很羡慕。”
周梦雉不解:“嗯?何以羡慕?”
常生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轻声道:“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空有一片赤子之心,却无处安放,所以见到母慈子孝,心中总不禁感慨万千。”
“哦?原来……常少爷身世如此坎坷?” 周梦雉不由得走到近前,一脸忧虑地看着常生,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肩头,小心地问:“那……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的?可有兄姐或长辈照顾?”
常生摇摇头,一副不便言说的表情,周梦雉立刻心领神会,把手一伸:“请常少爷到我书房一坐。” 常生腼腆一笑,跟周梦雉进了书房。门一关上,周梦雉便说:“梦雉在南京也是初来乍到,无亲无顾,常少爷若不嫌弃,可视我为兄弟,以后常来家里走动,家母热情好客,也定会喜欢常少爷的。”
常生叹了口气,感叹道:“也许这么多年我吃过的苦,都是为了以后的福报,但周先生今天能这样看得起我,常生还是不免惭愧。”
周梦雉把常生拉到椅子里坐下,既纳闷又关心地问道:“常少爷这番话着实令我不解,可是过去有过什么难处?”
常生苦笑:“何止难处,我是几代单传,父母亡故之后,无依无靠,只能投奔舅舅家,本以为至少可以衣食无忧,健康长大,未料想……”
“可是舅舅待你……不善?”
“若只是不善也罢了。”常生闭了下眼睛,长出一口气,娓娓说道:“他从未把我当成外甥,让我住下人房,干下人活,为了摧毁我的意志,不惜软禁我的身体、污蔑我的名声,最后还让我为他打死人的儿子顶罪送去孔家受罚。若不是我命大,孔家人又善良,恐怕我早已经……”
听到这里,周梦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气得眼睛都圆了。“哪有这样的舅舅?还是个人吗?他是谁?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常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张地说:“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以他在南京的地位和声誉,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我萍水相逢,能做兄弟、做朋友就已经足够了,我自己的怨恨,让我自己慢慢去消化吧,迟早会忘记的。”
“你这是什么话?” 周梦雉不以为然地说:“你我既已是兄弟和朋友,我怎么会对你的苦楚不闻不问,让你自己去消化?没这个道理,你只管告诉我他是谁,我定为你出气!”
“算了。”常生坚定地摇摇头,“周兄情意我心领了,如今我已经走出泥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了,你去看看母亲试的怎么样了?若有不合意的地方,我好回去改。”
周梦雉没再说什么,笑了笑,拉着常生出去了。
周夫人试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笑得脸都疲乏了,说实在是每一件旗袍都太好看了,舍不得换下来,只顾着在镜子前欣赏都忘了时间。言外之意就是对孔家绸缎庄的面料和裁缝的手艺都相当满意。
母亲高兴,周梦雉更是大喜,说什么都要留常生吃晚饭。盛情难却之下,常生便让伙计先回去复命了,自己留下来与周家母子共进午餐。席期,他同周家母子谈笑风生,宛如一家,这让周梦雉愉悦至极,如果不是常生一直岔开话题,他恐怕都会说出要与他拜把兄弟的话来。
酒足饭饱之后,常生便要告辞,周梦雉坚持送他出来。二人走在秦淮河岸的小路上,又聊了很多话题,包括常生的婚事。
“原来你被送到孔家顶罪,却因祸得福,看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看你一直饱受痛苦,如今孔二少爷有你相助,孔家生意必蒸蒸日上,唯一可惜的是……你未能与名门千金婚配……”
“这是哪里话?”常生谦逊地说:“如果不是孔家打破了等级尊卑哪能有我的今日?我自然不会轻践了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的姑娘,名门千金也好,出身卑微的丫头也罢,于我,只要心灵想通、相濡以沫,都是一样的。至于前途命运,虽然成事在天,但我更相信谋事在人。”
周梦雉佩服地笑了起来:“看来我是真没看错人,常老弟小小年纪,既心高气傲,又虚怀若谷,既有忍得一时之气的风度,又有深谋远虑的智慧,果然非池中之物啊!”
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兄太过奖了,我只是想活的明白些、豁达些,这不过是吃过苦、遭过罪之后的感悟,无非是先了常人十年八年而已。”
“唉……一想到你曾经饱受折磨我就……” 周梦雉不禁眼角泛泪,握住了常生的手。“以后若有任何难处,一定要与我说,切不可把我当外人。”
“嗯。”常生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拍了拍他的手。“周兄就送到这里吧,我日后常来就是,你这里,我就当哥哥家了。”
“好。”周梦雉用力地握了他一下,然后抬头招来黄包车,把他扶上车,目送他离去。
这样一来二往的,常生便又找了个机会把周梦雉带入一个饭局,而申报记者韩振书也在,于是周梦雉和韩振书也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常生还经常当着周梦雉的面,拜托韩振书要好好关照他这个兄长。至此,周梦雉都浑然不知常生这半真半假的情意竟是个局,而他正在按部就班地往里走。
不消多日,一心想要替兄弟找回公道的周梦雉便查到了常生那个禽兽不如的舅舅原来是禁烟局局长,他也多次见过,因为此人经常出入古云平的住所,再深入打探,又发现这位道貌岸然的局长大人竟然与古云平的四姨太有奸情。
周梦雉来南京投靠的就是古云平,一个是自己的上司,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两个人蒙受的屈辱都让他无法忍受,所以铲掉这位禁烟局局长便成了他最要紧的任务。
几日后,陆家包下一间大剧院,为祺薇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定婚宴会,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赴了宴,当然因为常生的关系,唯独没请禁烟局局长。
常生带着未婚妻夏风、孔修仁挽着身怀六甲的汤慧珺,一起出席了陆祺薇的订婚宴。
而桃花正好月事来了,假孕一事也瞒不住了,汤慧珺便在出门前交待她,等他们夫妻二人出门后,她自己去台阶上摔一跤,以此作为不小心滑了胎的借口。桃花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含着泪从台阶上跌下去,不但扭伤了脚还把一条胳膊摔脱了臼,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下人们不敢去陆家的宴会上打扰二少爷,只好去禀报孔夫人。孔夫人一听孩子被桃花摔掉了,气得骂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看都没去看她一眼。
桃花兀自在屋里哭了半天,才有人来瞧她,原来是大少奶奶。她忍着痛想要坐起来请安,大少奶奶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妹妹都摔成这样了,就免了吧,快躺下。”说完突然又抓住她的手腕,奇怪地问了一句:“你这对儿白玉镯子可是……”
桃花愣了一下,才有气无力地说:“这不是大嫂您让二少爷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倒忘了呢?”
大少奶奶摇了摇头,又咂了咂嘴说:“我倒确实是给了你一对儿白玉镯子,可你手上这对儿……也确实不是我给的那对儿。”
“大嫂您这是开什么玩笑?”桃花有点尴尬地笑道:“二少爷还能转手偷梁换柱不成?他也不差这点钱……”
大少奶奶笑了,拍了拍桃花的手说:“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岂是那个意思?你手上这对儿可比我给的那对儿值钱多了!”
“什么?”桃花愣了,连身上的痛都忘了似的人一下子就精神地坐了起来。“这对儿镯子不就是您给我的吗?二少爷怎么可能给换成更好的呢?”
“我也是奇怪呀……”大少奶奶若有所思地说:“既是我的陪嫁,我定不会认错,你手上的确实不是我给的,你这个成色和质地,都要好上几成,也不像随便就能买得到的,倒是个贵重物。”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在桃花耳边小声道:“我这二兄弟还真疼你,你这怀的第一胎没了,我看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怀上一胎的。”
桃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低下头小声说:“借大嫂吉言。”
陆家的宴席结束后,孔修仁叫了辆黄包车,让夏风陪汤慧珺先回府了,自己则开着车和常生来到效外,站在落日金黄色的余晖里,眺望着地平线上只剩下一半的红色残阳。
常生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侧脸,小声问道:“桃花滑了胎,你怎么还有兴致来看夕阳?”
“又不是真的。”孔修仁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才幽幽地说:“小时候,每当我看见太阳最后的一丝光亮隐没在天边,就会莫名伤感,有一段时间,我很怕黑,包括早上太阳升起前的那段时间,黑的令人窒息,所以我很害怕一个人看日出跟日落。”
“所以……”常生小心翼翼地问:“你希望以后都有我陪你看日出和日落吗?”
孔修仁沉默了一会,才小声说:“那要你也喜欢看才行。”
常生悄声地握住了他的手,揉了揉说:“我更喜欢看星星,更喜欢广袤的银河,但只要你希望我陪着你,不管你想看什么,我都愿意陪着你看。”
孔修仁侧过头来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时,都露出了微笑。“如果我晚上不愿意陪你看星星,你会不会怨我太自私?”
常生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喜欢看月亮吗?其实我看月亮也行的。”
孔修仁无奈地一笑,小声问:“我们和好了吗?”
常生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苦涩,然后又慢慢地转为欣慰:“我以为,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想跟我说最近一段时间不想见我了,没想到你是……”
孔修仁忽然把他搂在怀里,在他耳边说:“我是生你的气,气你把我当外人,气你很多事瞒着我,气你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气你小小年纪满心算计。但是气归气,我不能没有你呀……你要知道,我是越在乎你,才会越生气。”
“我知道。”常生感叹着小声回应道:“我总是不省心,总是让你烦恼,甚至让你害怕。但你也要知道,从我踏进你们孔家大门的那天起,我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成为人上人,我更想有一天也有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能力。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将来不再是你的烦恼,更不是你的负担。”
“你从来就不是我的烦恼和负担!”孔修仁把他推起来,深情地看着他。晚霞橙灰色的余光落在常生一侧的脸颊,让他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测却又更加迷人,二少爷忍不住伸头过去吻他,与他唇舌交缠了一会,才带着几分伤感说道:“我想老天爷安排你到我身边来,并不是为了补偿我失去了一个爱人,而是磨练我、考验我,看我爱一个人究竟能有多深,能为他付出多少,能坚持多久。”
“二少爷……”常生看着他眼睛,小声而坚定地说:“我不管你爱我有多深,有没有爱桃木那么深,我也不管你能我付出多少,能坚持多久,但我向你保证,我就只爱你一个人。过去可能不是,但现在和将来,一定是。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给你养老送终。”
孔修仁悲喜交加地看着他:“你呀!真是让我又爱又恨!但仔细想想,你敢承认过去爱过容家大少爷也是好事,总比你瞒着我强。虽然这件事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上,可我没理由怨你,毕竟那时我们还不认识,何况……没有你们过去的纠葛,我们又怎会相遇呢?”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常生生动依偎进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烦乱的心踏实了许多。“修仁,我是真的爱你,你要相信我,我也不能没有你。”
“嗯。”孔修仁点着头,在他背后拍了拍。
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去,晚风撩起他们的衣襟,轻柔地拂动着,相拥的二人在灰暗的天光下只剩下一抹黑色的剪影,却美的像一幅画。
第114章 中元节
1924年的中元节,南京的百姓们都在忙着祭祖,疏不知军阀们在正翁帅府召开秘密军事会议,酝酿着一场大战。
当天晚上,华灯初上,城里的百姓聚集在夫子庙和秦淮河边祭祖、烧香、放河灯。
因为汤慧珺的肚子越来越大,坐车有些颠簸,二少爷便没有开车,让下人们给她抬了一顶轿子,其他人则坐了几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河边放河灯。
桃花与二少爷、常生同乘一辆车,坐在二人对面,而二少爷也不忌讳,当着桃花的面就抓住了常生的手。“你看你看!今年人好多啊!比往年人多!”
常生挣了几下,见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便随他去了,然后也把头探到窗口往外看,并小声说:“我上一次放河灯是11岁的时候,那年我刚从芜湖被接到南京,听说外面在打仗,街上也没什么人,草草地放了两只灯就回去了。”
二少爷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疼惜的目光。“那时还是个孩子,现在成人了,你想放多少就放多少。”
常生笑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愿望。”
到了河边,马车不好再往里走,一行人便下了车轿步行。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路人看到一堆下人簇拥着一群衣着华丽、举止端庄的少爷、小姐、阔太太们往河边来了,便知这是大户人家集体出行,纷纷让开道路,悄悄侧目。
似乎只有常生不太习惯这种排场,走的有些拘谨,并故意与二少爷拉开距离,何况,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受到了孔夫人刀子般的目光。二少爷走着走着发现常生不在身边,正回头寻找,二少奶奶迎上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你装装样子吧,娘的眼光都要杀人了。”
他笑了:“你倒是心细,我都没注意她。”
“我知道,现在你眼里就一个人,但你也要看看场合,等娘走了,你再腻歪也不迟。”
“谁腻歪了?”二少爷嘴硬地嘟囔着,又忍不住回头,见常生正在和夏风说话,不禁心里一阵堵,口气立刻就不好了:“你看我一刻不看着他,他就……”
“行了!”二少奶奶打断他,“这一点你就真不如他,人家就知道该什么时候躲着你。你就只会把娘惹怒。”
“我……”二少爷哑口无言地叹了口气。
“夏风都跟我说了。” 二少奶奶又小声劝慰道:“人家对常生可是一点点妄念都没有,只要常生开心她就开心,人家还担心你以后万一对常生不好了伤了常生的心呢。”
“用不着她操心!”二少爷不满地说。
“怎么能不操心?如果常生把你的心伤了,我不一样要为你操心?这是夫妻情分,你懂什么?”
二少爷又笑,并在她耳边低语:“我跟你说,常生还真吃你我的醋呢。看到他为这事瞪眼睛,我心里还真是有份窃喜的。”
“你就得意吧!”二少奶奶瞪了他一眼。“少拿我刺激他,小心人家真的跟你翻脸!”
二少爷这回就真的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引得旁人都在看他,连常生也看过来了,果然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到了管家白天就安排好的最佳位置以后,二少爷趁着拿河灯的机会,在常生耳边嘱咐了一句:“你先逛逛,等我和你一起放灯。”然后回到二少奶奶身边,跟她一起放了两只灯,接着又陪祖母和母亲各放了两只灯,最后招呼大家沿河逛逛,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等大家走远了,他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子前找到常生。
常生已经买好了一把扇子,二少爷抢过来一看,是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的扇面。
“你喜欢诗词?”二少爷问。
“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在花花绿绿的扇面里,这个倒也别致,刚好这首词我也喜欢。”
“你这些年虽吃了不少苦,但书好像是读了不少。”
常生苦笑一下:“生活了无生趣,就唯有读书了。”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河边走,一个下人提着一大篮河灯远远地跟着,直到二少爷向他招手才跑了过去。二少爷接过篮子说:“交给我吧,你去跟管家说,一会大家逛累了就先送他们回府吧,我晚点自己回去。”下人应了一声跑了。
二少爷把篮子推到常生面前:“这一篮子灯够放了吧?”
常生笑了:“我都说了没那么多愿望,哪用得着这么多灯?”
“一会放起来,你可别嚷嚷不够。”二少爷又接过篮子走向河边。蹲下来以后,他先点上两只灯放进河里,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
常生蹲在他旁边,问道:“你说什么了?还不让我听见。”
“说你坏话了,当然不能让你听见。”二少爷一本正经地回答。
常生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才不信,一定是许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愿。”
“知道你还问,问了就不灵了。”
“本来也不灵,心灵寄托罢了。”
“怎么年纪轻轻这么消极?要相信心诚则灵。”
常生放了两只灯,叹了口气,小声说:“心再诚,也唤不回我爹娘。”
“你……”二少爷愣了,他为自己忽略了中元节会让常生倍加思念父母而感到一丝歉疚,于是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柔声说:“以后有我守护着你,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安心的。”
“嗯。”常生应了一声却低下头,在嗓子眼里嘟嘟囔囔着:“他们看不到也好,常家在我这里绝了后,如果他们健在,也会被我气死。”
二少爷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揉了揉:“百年之后的事,谁知道呢?你也保证不了你有了儿子就一定有孙子,有了孙子也一定有儿子有孙子,自己开心就好了。”
常生又笑了:“你说绕口令呢?好了,我就感慨一下而已,总觉得对不住爹娘,但也不会为了他们勉强自己,何况他们人都不在了。我现在就只有你了,所以你一定不要辜负我。”
“我对天发誓。”二少爷举起一只手,常生给按了回去,笑道:“现在要对灯发誓,你有什么誓言都跟灯说吧,说完一个放走一个。”
“好。”二少爷相继点了好几只灯,一个一个放入水中。
“从今往后,我只爱常生一个人。”
“我不会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我拥有的一切都会跟他分享。”
“我要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夫君……”
“等等!”常生笑着推了他一下:“做不到的事可不要发誓,小心天打雷劈。”
“那……如果他不惹我生气,我就绝对不会打他、骂他。”
“你这什么誓言哪?”常生一脸无奈。
“该你了,两个人的事,也不能就我一个人发誓吧?”
常生笑着叹口气,放了几盏灯。
“希望这个人呢……永远记得今天发过的誓。”
“希望他永远不要伤我的心。”
“希望他永远对我坦诚。”
“希望他不要每天晚上都缠着我……”
“喂!”二少爷坐在地上踢了他一脚。“太过分了啊!对自己没一点要求不说,还……还……还说这样不解风情的话!你是不是皮有点痒?”
常生也坐下来看着他,轻轻地回踢他一脚,然后看着河面,轻声细语地说:“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俩之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保不齐以后还会有伤感情气的事,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呢?倒是应该求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不要相互怨恨,也再不要相互伤害。”
“常生……”
“嗯?”常生回过头来看着他。
“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如果有来生……”常生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道:“难道我们现在不就是来生吗?如果不是前世就牵绊,今生何以相见?又何以相爱、相守?”说罢,两行清泪滑落脸庞。
二少爷深吸一口气,倾身过去就想吻他,却忽然意识到虽是夜晚可也算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是抬起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二人许久没再讲话,默默地放掉了篮子里剩下的灯。看着最后一盏灯缓缓飘走,渐渐融入一片灯海之中,常生将头倚靠在二少爷的肩上,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只要你愿意,我希望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二少爷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而有力地说:“嗯,我记住了。”
第二天,直系军阀向皖系军阀宣战的消息引起了社会各界的轰动,可与此同时,一条有关禁烟局局长的丑闻也登上了申报的头版,同样掀起不小的波澜。
孔修仁起早回老宅给祖母和母亲请过安,又回到新宅子时,常生还没起床,但已经醒了。他来到床边说道:“又打仗了,这关系到我们的货源,苏杭一带的货你最近可要多加小心了。还有一件事与你有关,这是你干的吧?”说完把手上的申报摔在床头。
常生坐起来拿过报纸一看,头版的丑闻果然是韩振书执笔,连照片都有。见他脸上表情波澜不惊,二少爷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丝惆怅。“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纳闷地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常生扔下报纸,又躺了回去。
“你又瞒着我做什么了?”孔修仁叹口气,坐到床头,抓了抓他额前的发丝,轻声问:“可叫人留有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