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华想起往事还笑了笑:“他大概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儿子,钟度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跟你们拍片子,干得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夜不归宿。”
白京元也笑了笑,那时候钟度确实时不时就会夜不归宿,起初他们还以为这人是跑出去约会,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人看到他的崩溃。
他叹口气道:“我猜你跟钟冕的这种联系并没有维持多久。”
姜华眯着眼睛,怔怔地,好像透过角落里那盏装饰灯看向了早该被遗忘的遥远过去,过了半晌他才垂下眼睛喃喃地说:“见过那样的钟度怎么忍心再给他添道伤口。”
白京元再次给两人倒了酒,酒杯一碰,清脆一声响,往事也好似就此落下帷幕。
他问:“钟度知道这事儿吗?你当初接近他的原因。”
“知道。事实上,那时候他都没有问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和钟冕是父子的,这件事儿也是我主动跟他说的”,姜华说,“前段时间我知道他在钟冕那边放了人,我想我瞒了这么多年也该坦白了,如果他觉得没办法再信任我我也能理解,但他听完只说我当年太年轻,被老狐狸蛊惑了。我记得当时我还半开玩笑地问他就不怕我现在还在给钟冕通风报信吗?”
“你猜他怎么说?”姜华抿了口酒,笑了笑,“他说‘你赶紧走姜哥,我快忙死了你还有空开玩笑。’”
白京元叹口气道:“他怎么会怀疑你,这么多年你要是存着点儿别的心思,这公司早完了,我们哪还可能有今天?”
两人碰了个杯,一时沉默。有些话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同样是遇到了一个有些特殊的钟度,姜华的选择是默默陪伴而迟远山大胆地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再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白京元这么问。姜华这段时间的异常他看在眼里,一贯沉着稳重的人一反常态,今天甚至都不能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吃完这顿饭,那么以后恐怕……
果然,姜华说:“其实我这段时间已经在跟方平交接了,接下来怎么办还没想好,先到处走走吧。本来想等钟冕那边消停了再走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再待下去大家都不好看。”
白京元没有说挽留的话,只说:“姜哥,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姜华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别告诉他了吧,大家都体面一点。”
白京元没接话,他知道钟度肯定是看出来了,现在他只希望迟远山没有察觉到。
迟远山显然没有如他所愿,他借着夜风轻飘飘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哥,姜哥是喜欢你吧?”
钟度听他这么问也不意外,不过当下他没有多说,只说:“你好好看路,回家再说。”
迟远山笑了一声:“没事儿哥,我挺大度的。”
当然,迟远山的大度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前提是他知道钟度没有故意瞒他。他信任钟度,种种迹象也表明钟度同样是刚刚察觉,所以他不能拿这个事儿去质问他,开个玩笑问一句在他这儿就算过去了。
他们坐着宋杨的车回了家,到了小区门口,迟远山先一步下车还独自往前走了几步,他猜到宋杨今天特意送他们回来肯定是有事儿要跟钟度说。
钟度也猜到了,所以他下了车却没走。宋杨从副驾上下来,避开司机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说:“我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已经回老家了,放心,我找了两个保镖跟着,不会有事儿。”
钟度接过东西点点头道:“应该不会怀疑到他,就算怀疑了他们现在自顾不暇也没精力做什么了,但还是小心点儿,等这事儿过了让他回来来我这儿吧,这事儿是我连累你们了。”
“咱们之间不说这个钟老师”,宋杨笑了笑,又跟几步之外的迟远山摆了摆手,“迟哥好好休息,我走了”。
春天的夜风温柔了许多,迟远山双手插兜站在花坛边,头发被风吹乱了,酒气也随风而去了,看到钟度走过来,他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哥,我看你今晚是别想睡了。”
钟度问:“怎么?”
迟远山半垂着头睨他一眼:“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得坦白到几点?”
钟度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搭到他肩上带着他往家走。这会儿夜深了,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仰起头笑着说:“行啊,坦白吧,希望迟老师看在我认错态度不错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不过这坦白局到底还是没开成。迟远山回家就钻进了浴室,说身上一股酒味儿头发丝都要醉了,钟度怕他喝多了洗澡会晕倒,也跟了进去。
两人迟迟没有出来。浴室外的小廊灯在这样醉人的深夜里齐齐罢了工,短路也好,电压发了疯飙升也好,随便给它们开个诊断书吧,总好过穿透水汽惊扰到那张泛了红的脸。
过了好半晌,浴室里传来咚的一声响,像是有瓶子倒了。它用自己的壮烈牺牲掩盖住了差点就要泄出门缝的醉人音色。其他瓶瓶罐罐也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朝地上摔去,这乒乒乓乓的一通乱响在淅沥水声的点缀下,像极了一出美轮美奂的雨中踢踏舞。
舞者踏碎了水花,踩响了节奏。那节奏短促而有力,撞着迟远山的神经也撞着他的心脏。指尖用力到泛了白,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要跳出来,他想大声歌唱,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闭着眼高唱这场雨的欢腾。
翌日真的下起了雨,两个人昨晚折腾得太晚,加上今天又是雨天,一觉当真是睡到了中午。
迟远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醒的时候,钟度第一时间送上了他的早安吻,问话的声音轻得像是生怕惊走了迟远山的瞌睡虫:
“头疼不疼?”
迟远山迷迷糊糊答:“还行,好久没喝这么多了。”
钟度又吻在他眼皮,呢喃着说:“下次别跟他们喝那么多。”
迟远山闭着眼笑:“每个人过来都要说一句百年好合,这酒我怎么能不喝?我得跟你百年好合呢。”
他说着贴到钟度身上,扎人的头发蹭到钟度弯月牙儿一样的锁骨,细细密密的触感像小蚂蚁在爬。钟度无奈地捏了捏他的耳垂笑着说:“你傻不傻?”
鉴于他昨晚喝了酒,早餐钟度叫了一些清粥小菜过来,吃过饭,他拿了张湿巾边擦手边犹豫着说:“我下午得去一趟公司,你……”
迟远山立刻说:“我不去,我不舒服,浑身都要散架了。”
这是扯呢。迟远山这个身体素质,除了胃有点儿毛病,哪儿哪儿都经得住折腾。
钟度理解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姜哥要走”。
“猜到了”,迟远山很洒脱,“你去吧,我就不去扎人心了。”
钟度叹了口气:“其实我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就是没往深了想。”
他这会儿的感受也挺复杂,叫了这么多年姜哥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要以这种方式说再见了。
迟远山看着拧起眉的钟度,忽然笑了:“心里乱吧?按理说我该安慰安慰你或者给你出出主意的,但我现在还有那么一丢丢酸,所以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钟度也笑了,问他:“你酸什么?”
“酸他比我先认识你又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呗”,迟远山晃着个脑袋说着不着调的话,没嘚瑟几秒又叹了口气,“也有点儿替你惋惜,姜哥是个好人,唉,可惜了。”
“可惜?”钟度挑了挑眉故意逗他,“那怎么着?我让人别走?”
迟远山刚“啧”了一声,钟度又笑了笑,站起来揉了把他的头发说:“行了,别可惜了,该散还是得散。”
姜华走了,以要回老家发展为由。
下午钟度到公司,两人交接好了公司事宜,一起坐下来喝了杯茶。
天气阴沉沉的,窗外飘着雨。雨滴斜斜地打在落地窗上,没什么声响,枉然无力地撞上来又绵绵延延地往下坠去。
茶跟雨格外相配。钟度学着迟远山的手法给两人各斟上一杯茶,七分满,却留不住人。
姜华不想把话说破,钟度也就全当不知道。他端起茶杯笑着说:“以茶代酒吧,祝姜哥日后一切顺利。”
茶杯轻轻一碰,姜华道:“谢谢,你也是,越来越好,各方面的。”
他脸上不见哀伤,反而带上了几分淡然的笑,或许是看开了。
照理说钟度应该问问他怎么会想要走,问问他回老家那边打算干点什么,这样才符合逻辑,但钟度想想还是作罢。他不想这么多年的关系到最后需要用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来维系表面的平和。
一杯茶一饮而尽,茶杯落回茶台上,很轻的一声响。钟度说:“这些年谢谢姜哥关照,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别挂心,以后如果遇上了什么事儿,我们都在这儿。”
姜华笑着点了点头,没什么多余的话。两人相对而坐,安安静静听了会儿雨。
人的一生太长,总是在走,总是在告别,每天迎接朝阳又不得不遗忘。
晚上回到家钟度才想起来查看昨晚宋杨给他的那个U盘,32G的空间只装了一张照片,是一幅油画的翻拍照。
画风透着遥远的熟悉感,钟度微怔片刻,放大照片看到了右下角的白色标签:《午后》,林素采作品,创作日期不详。
林素采是钟度的母亲。画上画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和一只狗,他们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依偎在沙发上小憩。
这画色彩明朗、笔触柔和,透着过往悠悠岁月的安然宁静,与林素采后期的画风完全不一样。
在钟度心中,这才是真正的林素采作品,但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曾经是这样温柔的画家。
此时,他喊来迟远山,拽着他的手腕让他看屏幕上的画:“这是我和安乐”。
他小时候没怎么拍过照片,离家这么多年身边已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都不剩了,所以此时看到这张画,比起别的情绪,牵着迟远山的手给他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是更为迫切的。
迟远山盯着看了半天,先是笑着说小钟度可真可爱,卷卷的头发,细密的睫毛,洋娃娃一样,没过一会儿又忽然皱了眉,侧过头问:“你妈画的?”
“嗯”,钟度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幅画不知在想什么,“昨晚宋杨给我的,他哥让他转交的。他哥哥一直帮我盯着钟冕,应该是钟冕那儿来的吧。”
这几句话信息量实在有点儿大,迟远山顺势往椅子扶手上一靠,打断他:“等等等等,这怎么还有宋杨哥哥的事儿?”
“说来话长了”,昨晚的坦白局没开成,钟度干脆顺着话音说下去,“当年拍《海藻》的时候,机缘巧合帮过他们一把。”
宋杨的母亲当年生下他以后不久就出了车祸,被一个醉驾司机撞了,双腿没有保住。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宋杨的父亲又是个只会喝酒打老婆的败类,那个可怜的女人觉得无法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环境就罢了,现在自己又成了残废,连照顾他们都做不到了,想了很久还是狠下心把两个孩子都送走了。
宋杨的哥哥被送走的时候毕竟已经大一些了,多少有点儿记忆,工作以后找回了原来的家又根据他妈妈给的线索找到了宋杨。哥俩这些年过得都不好,宋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寺庙,说是让他跟着师父学武,其实就是领养家庭新鲜劲儿过去了不想管他了。他哥哥也没好到哪儿去,那家人后来求医问药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对他也就权当是个空气了。
“他哥哥来找宋杨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拍《海藻》,我给了他几天假,再回来的时候他很难过,说要好好拍戏以后赚钱了给妈妈装个义肢。”
迟远山问:“你给拿了钱是吗?”
“对,其实钱早还了,他们没必要帮我的”,钟度苦笑一声,“有时候觉得我跟钟冕又有多少区别呢?也是巧,宋杨哥哥竟然是在钟冕的公司上班,前段时间跟钟冕谈崩以后我就联系了他。”
钟冕不给他自由,他就得自己去讨,想来想去宋杨哥哥是最好的选择。明面上这个人跟他毫无瓜葛甚至跟宋杨也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又已经在钟冕那儿工作了很多年,钟冕怎么都不会怀疑到他。
“你知道吗?宋杨哥哥了解到,钟冕资助过的那些学生后来都被他利用,区别只在于如何利用罢了。他那些所谓的慈善不过是在给自己培养一个个忠诚的‘棋子’,那我呢?当年我知道宋杨哥哥在钟冕公司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提醒他钟冕是个十足的老狐狸,也没有提醒他钟冕的公司背地里可能有问题,我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等着利用他,等着挟恩图报?”
迟远山皱着眉看他,钟度于是不怎么走心地笑了笑,说:“抱歉”。
迟远山拧着眉说:“你跟他不一样,你没有说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和钟冕之间不像父子的父子关系,你又心存侥幸,会想钟冕或许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他在做慈善,也为很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你并不知道内幕又哪来的十足把握可以断定这是个狼窝呢?”
他说得很快,像是有点儿生气,说到这儿又忽然叹了口气,语速徒然慢了下来:“你或许没有直接说但我不信你没有暗示过,你不能这样拿自己去跟那种玩意儿类比,我嫌脏。”
钟度靠在椅背上看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就着此时的姿势轻抚了两下他的背,垂下眼睛说:“你说得没错,我之前太蠢了,我甚至相信钟冕尚有良知,亲眼看过才发现,这帮人真是什么都干。”
单凭钟度和宋杨哥哥两个人,钟冕那帮蛇鼠一窝的老狐狸哪可能这么快就被查,事情之所以能进展得这么顺利是因为在他们之前有一群人已经筹谋了很多年。
“钟冕那个圈儿当真是臭味相投,找不出一位像话的家长,被压迫久了的孩子们如今羽翼渐丰,抱起了团,琢磨着怎么把老子送进去,他们查到很多事儿,偷税漏税这都算小事儿,挡他们路的离奇失踪,与他们站一边的也被攥着把柄威胁,这么多年这种事儿太多了。”
听到这儿迟远山拧起了眉:“所以你是把宋杨拿到的证据给他们了?不是给了警方?”
“别急”,钟度笑着拍拍他的背,“我只是给他们递了一点儿证据,没有参与其他的。他们不搞出点儿动静警方又怎么查呢?盘踞了这么多年的大树早就成了一片森林,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好拔的。”
“哥”,迟远山还是拧着眉,“你说我自私也好没有大义也好,但是这话我必须放这儿,你不能为了这事儿把自己搭进去,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参与也要在合法且能自保的前提下。”
“说什么呢?”钟度笑了,“放心吧,我想参与人家还信不过我呢。把心放肚子里,你哥守法好公民,不至于那么傻。何况现在那帮人自身难保,恐怕也没精力搞事情了,宋杨哥哥回老家只是以防万一,到时候需要他作证他也会回来的。堂堂正正举报违法犯罪而已,没什么好躲的。”
迟远山抬手搭上钟度的肩,笑着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老了吧,没有那些英雄情结了,我就只想着这些事儿赶紧结束了我们好踏踏实实过日子,典型的小市民思想。”
“小市民就小市民吧,我也是小市民”,钟度捏着迟远山搭在他肩上的手,声音很低,“最近我总想回长南,想过几天消停日子。早上起来逗逗肥猫,上午到茶馆泡杯茶,晚上还能在酒吧听首歌、喝杯酒。”
“回呀”,迟远山笑了笑,“只要你忙完了咱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书房被迟远山布置得很温馨,角落里放了一盏投影地灯,此时一轮红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橙黄色的光晕染了满屋。
钟度往迟远山身上靠了靠,看着电脑屏幕半晌没说话。
画里的事儿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心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团雾似的,迷迷蒙蒙扰人心慌。犹豫半晌他还是说:“走之前,我想去看看她。”
迟远山看看他又看看那幅画,实在是想拒绝的也是实在没忍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去可以,我陪你”。
“好”,钟度靠在他身上笑着去捏他的脸,“迟老师怎么这么好啊?”
他知道迟远山担心他见到林素采情绪会受影响,此时只好半开玩笑地哄人。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用最直白的情话,用亲昵的小动作,用他能想到的各种方式缓解着迟远山因他而起的焦虑。
迟远山也是一样,一天不落地持续着他的“童年打造计划”,也一天不落地在睡前跟钟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每天都等他睡着才睡。
这晚临睡前,他问:“安乐是你小时候养的狗吗?”
“嗯,下雨天捡回家的”,黑暗中钟度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小时候太傻了,还觉得安乐安乐平安又快乐,真是个好名字。”
他没有说安乐最终没能安乐,它成了林素采创作的“工具”,也成了地下室里枉死冤魂的一员,最后被他埋在了院儿里最靠近院墙的那棵苹果树下。
迟远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接着问下去,转而说:“前两天,老大哥说二毛把流浪小母狗的肚子搞大了,他只好把二毛的野媳妇接回家伺候,等生了以后我们接一只回家吧。”
“好啊。”
“取个什么名字呢?”
“二毛的崽,叫三角吧,糖三角。”
“好”,迟远山笑着吻在钟度唇角,“晚安糖三角他爸,做个好梦。”
第54章 别难过,我们回家
林素采现在住在一家接收精神病人的疗养院里,不论是环境还是医疗团队在当地都是一流的,这一点上钟冕总算没有太过吝啬。
钟度打电话过去约探视时间时,对方还有些诧异:“钟先生,是这样的,因为这边直系亲属里没有登记过您的信息,您……好像也没探视过,我们可能需要跟林女士的监护人联系一下,稍后给您答复好吗?”
“嗯……您现在恐怕联系不到她的监护人”,钟度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您可以再核实一下,我等您回电。”
挂了电话后,迟远山在一旁凉凉地说:“钟冕这些年恐怕也没去探视过吧?他不是自诩爱她吗?”
从工作人员的反应来看,她恐怕根本不知道林素采的监护人钟冕和地产大亨钟冕是同一个人,以至于听到钟度的名字时才会显得非常惊讶。
钟度耸了耸肩道:“等着吧,钟冕现在在接受调查,能接电话就有鬼了。”
对于探视的资格钟度倒是不担心,毕竟他是直系亲属,只是疗养院工作人员的话忽然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也许林素采做的那一切都是因为她生病了,并不是有意要伤害谁,那这么多年来甚至都没有去看过她的自己是不是太混蛋了?或许她生病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产后抑郁没有得到及时的干预治疗,那么他生来就欠了她又怎么能埋怨她呢?
他拧着眉忽然沉默了,迟远山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哥,理智上来说我相信疾病肯定多少影响了她,但感情上我还是不能原谅她。”
钟度愣了愣,牵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没人能要求你原谅,你有不原谅的权利,我也不是非得要个什么答案,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心结已经根深蒂固,再去纠结原因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只是看了那幅画之后单纯地想去看看她。不管怎么说,钟冕如今自身难保,我至少得接替他当这个监护人,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迟远山叹了口气,他想钟度到底还是一个心软的人,如果换成是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林素采。
探视时间约在了第二天上午。前一晚钟度不出意外地失眠了,迟远山也陪他熬着,以至于第二天两人不得不追忆了一下校园时光,度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清晨。
他们到的时候,之前通过话的护士小段已经在疗养院大厅等着了。钟度戴了帽子口罩,打扮得也很低调,至于迟远山则全程表现得像个保镖,并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小段说:“现在是活动时间,林女士在后院儿晒太阳,我带您过去。放心,今天上午只有你们探视,除了病人不会有其他人,医护人员也打过招呼了,您不用担心隐私问题。”
来一趟似乎还给医院添了麻烦,但钟度这会儿也顾不上客套,只说:“谢谢,费心了。”
小段口中的后院儿还是挺大的,全然像个小公园,一半以上都是绿化,空气很清新。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医护人员在陪着病人散步、晒太阳,钟度远远地就看到了在小亭子里坐着的林素采。
尽管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以前她留着一头长发,如今大概是疗养院的人为了方便打理,剪成了齐耳短发。以前她总爱穿飘逸的长裙,现在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显得人有些臃肿。
钟度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阳光刺眼,一团团光晕隔在他们中间,像是把他们隔到了两个世界。
迟远山靠近他一些,视线同样落在林素采身上,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钟度才终于迈了步子,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腿像灌了铅。
走得更近一些之后,他终于看清了林素采的脸。不像从前般神采奕奕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当初近乎疯狂的贪恋和欲望,呆呆的,木木的,有几分并不真切的淡然。
那双眼睛看向钟度的时候,钟度霎时一阵眩晕,像低血压犯了一样差点儿要站不住,旁边的迟远山适时扶了他一把,低声叫了声:“哥?”
“没事儿”,钟度拍拍他的手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过去。”
迟远山有点犹豫,看了一眼林素采低声说:“我就在这儿等你,不舒服就叫我,我们马上就走好吗?”
钟度点点头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一步一步朝林素采走了过去。
林素采的目光一直落在钟度身上,眯着眼睛看他一步步走近,嘴角跟着一寸寸提起,眼睛里一点点燃起了光。钟度忍不住想,她此时的欣喜是因为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儿子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让她痴迷的作品呢?
他没有答案。
等他走近站定了,林素采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是你吗钟度?”
钟度声线不稳地答:“是我。”
此时他近距离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不得不承认心底里其实还是存了一些期待的。期待着母亲的病已经好了,见到他的时候能给他一个拥抱、冲他笑一笑。
他并不奢求更多,但林素采却没能满足他小小的期待。得到答案的林素采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一边蹭着眼角一边说:“你怎么会还活着呢?我以为你早死了或者跟我一样进了精神病院呢。”
这话说得钟度如坠冰窟,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绷着身体在林素采对面坐下,淡淡一笑:“那恐怕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林素采换上一张温柔的脸,慈母般看着他却说着冷冰冰的话,“迟早的事儿。”
钟度桌子下的手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看着她没说话。
林素采又问:“你爸死了吗?”
“暂时没有”,钟度摇摇头说。
林素采嗤笑一声,好像忽然没了兴致,目光转向了别处。
钟度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个小花坛,有个病人正绕着花坛转着圈儿跑,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跺跺脚,脸上始终挂着纯真无邪的笑,真情实感地享受着他的虚假世界。
林素采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太蠢了,有什么好笑的呢?我不该跟这些蠢人待在一起,我可是画家。”
就在钟度心里有些泛酸的时候,她又问:“你能把我的儿子们给我送来吗?我日日夜夜都想他们,想得快疯了。”
钟度顿了顿,思索两秒道:“你是说那些画?”
“怎么能叫画呢?”林素采立时拧起了眉,像是对他的用词极为不满,“那都是我的宝贝儿子!高贵又灵动的宝贝儿子!不像你,你怎么总是死气沉沉得像具尸体一样?”
她语气里带着发自内心的嘲弄和不屑,语调也很高。被形容为尸体的钟度没什么反应,先回头看了迟远山一眼,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又平静地说:“无能为力,你的宝贝儿子们不在我这儿。”
林素采闻言满脸失望,嘴里不停念叨着“可惜”,她终于表现出了一点怜惜和怀念的情绪,只是这情绪的对象却不是钟度。
钟度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点开那张翻拍的画递到她眼前问:“还记得这幅画吗?”
林素采睨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记得了,好无聊的画,画画的人不会画睡着吗?”
钟度点点头收了手机,脸上看不出多少失望。对面的人恐怕活在一片混沌中,他不想太较真。
林素采又走了神,钟度安安静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今天的阳光很暖,风也温柔,像是母亲温暖的掌心抚过额头又拥他入怀。
那个傻乎乎的病人还在转圈,笑声非常爽朗。
钟度于是也带上一点儿笑,叹息般低声问了一句:“在这儿过得好吗?”
林素采回过头看他几秒,忽然勾起了嘴角,说话的时候带上了几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俏皮:“不好,如果你能留在这儿让我画那或许能挺好。”
钟度的笑僵在脸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愣怔的瞬间,林素采猛地站了起来,面色狰狞地朝他伸出了双手。
那一瞬间钟度确定了,林素采一开始看他的眼神果然不是在看他。现在那个一脸温柔的女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贪婪与疯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