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低头不语。
天家自顾自地说道:“其实这一次朕很高兴。你之前总是那般小心谨慎,从来不争不抢,知白在外也是跟叔亭一样能忍则忍。但这一次朕看到了你的手段,也看到了知白的脾气。这才是朕想要的。”
“主上恕罪。”
“这不是怪罪,而是夸奖。”天家温和说道,“你会做事,也肯做事,更难得的是懂得分寸,你比卓儿好得多。”
夏翊清立刻说:“儿愚钝,万万不及二哥。”
天家摆手:“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了,你并不愚钝,所以你知道朕要你做什么。”
夏翊清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天家,恭敬说道:“臣愿为主上分忧。”
“这样最好。天家满意笑笑,自案前取过一封黄疏递于夏翊清,“看完说说想法。”
夏翊清起身去接,那上面的内容他其实早已知晓,只装作不知,仔细看过之后将奏章放回案前,躬身道,“儿斗胆,请父亲将长孙接回京城。”
“只接长孙?不召衍儿回来?”
夏翊清道:“宥王是贬谪到经州的,是否召回需经两府商议,此事是国事,臣不敢置喙。但大哥的孩子是父亲的长孙,尚未赐名封官,这是家事。”
天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为什么想让朕接回那孩子?”
“为了父亲。”夏翊清说,“大哥被贬出京,但并没有废除玉牒,他依旧是父亲的长子,他的儿子依旧是有玉牒的皇长孙,皇长孙不该在经州那样的地方长大。父亲将长孙接回,是父亲的仁德宽厚。”
“还有什么?”
夏翊清斟酌片刻,说道:“若大哥心中还有怨怼,皇长孙难免耳濡目染,恐再生事端。”
天家喝了口茶,略停顿片刻,问道:“你觉得衍儿冤枉吗?”
夏翊清沉默几瞬,便说了实话:“冤,但也不冤。”
“说来听听。”
“儿斗胆。父亲若真觉得是大哥做的,那大哥此刻应在宗正寺而非经州,所以大哥冤。但那时东宫之事并非一时一日就可谋划成的,从那些证据来看,是从大哥入主东宫甚至更早时便开始了。这么长时间,大哥都毫无察觉,最后导致事情发生无可挽回,所以他也不冤。”
天家倏然一笑:“你可一点儿都不笨!”
“主上让臣懂事,臣自然不敢愚笨。”
天家用手掂着那份黄折,半晌,说道:“朕确实想把那孩子接回来,但又怕这繁华京城反而害了他。”
夏翊清:“嬢嬢贤德,大姐和二姐都知书达理。若长孙能在嬢嬢膝下长大,想来必错不了。”
天家沉默片刻,说:“你也该有个儿子才是。”
“若此时就把皇孙过继给儿,便如同昭告世人,儿不能行事。大哥还在,儿年岁尚轻,这事不妨再等一等。”
“也对。”天家轻叹一声,“这事暂且放下。还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的意见,耶兰国想将公主嫁给知白,你怎么看?”
夏翊清心中一紧,但神色无变,回话道:“臣觉得不妥。知白在阵前亲手斩杀戎宿,戎宿是公主的表兄,知白枕畔躺着一个仇人,姑母定是第一个不同意。况且主上已答应了知白婚事由他做主,若真让他娶了耶兰公主,岂不是食言了吗?”
天家轻揉眉心,说道:“那公主比婉儿还小,卓儿的王妃有孕,你又……”
“五哥今年也十五了。”
“怀儿吗?”天家轻叹一声,“怀儿也确实该出阁了,不过他生母是那公主的姑母,不好让他再娶耶兰公主了。”
夏翊清道:“二哥府上只有一名王妃和几名通房,尚无夫人。战败国公主纳为皇子夫人,也并无不妥。”
天家沉默片刻,竟是展开了笑颜,道:“耶兰是战败求和,自然是朕说了算。我长羽军少帅自是不能去做他的驸马。”
“主上圣明。”
“行了,快回去歇着罢。”天家道,“三月春猎在即,这次你可不许称病。”
夏翊清起身行礼,退出了勤政殿。
夏翊清带着满身疲惫回到王府,进入寝殿便见许琛迎了上来。
“太悬了。”夏翊清投入许琛怀抱之中,低声道,“若非明之提前告知我,我就真被郦德厚这个老狐狸摆了一道。”
许琛把夏翊清扶到床边,替他褪了公服,说:“好在都过去了。”
夏翊清缓了缓,含笑望向许琛,道:“你得谢我。”
“怎么?”
夏翊清:“耶兰国主本打算将公主嫁给你的。”
许琛大吃一惊:“他是不是有病?”
“放心,那公主大概会入红王府了。”夏翊清用手指勾住许琛的腰带,“所以你得好好谢我。”
许琛俯身在夏翊清脸上落下一吻:“这样够不够?”
“勉强接受了!”夏翊清笑得眉眼弯弯。
三月初十,猎宫,寭王帐中。
夏翊清问许琛道:“你今儿一直盯着我看,我是哪里不对吗?”
“看你好看。”
“别胡说。”夏翊清嗔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许琛笑笑:“这些年春猎你都称病,我从没见你穿过戎装,没想到会这般好看。”
夏翊清心中十分欢喜,但还是开口说道:“我的大将军,收收你的眼神罢,小心被别人看出来。”
这时安成在外通报:“许公子和英嘉县主来了。”
许琛立刻起身走出营帐。
仁瑲奶声奶气地说:“大哥哥说午后要教我们骑马的!难道忘了吗?”
夏翊清在此时走了出来,仁珩和仁瑲立刻扑到他身边:“寭王哥哥!带我们去骑马!”
夏翊清含笑抱起仁珩,道:“走!骑大马去!”
许琛也抱起仁瑲,示意归平将马牵来。
许琛刚把仁瑲放到马背上,就觉身后突来剑意,他飞快拔剑转身抵挡,归平立刻把仁瑲抱到夏翊清身边,平留则持剑上前相帮。
经历过战场洗礼后,许琛和平留的剑意中都带了杀气,来人很快就处于劣势,没过几招便败下阵来。
许琛收剑看向那人,冷声说道:“荻黎公主,初次见面便刀剑相向,幼童在侧亦毫无顾忌,你们耶兰的礼仪规矩倒真是教我长了见识。”
荻黎方才偷袭便是看准了他背身之时,但许琛说得没错,此处尚有孩子,她怎么都不该在孩子面前做出这种事。可她既已做了,便干脆嘴硬到底:“既然你认得我,就不用我自报家门了。是我学艺不精,我杀不了你,你可以杀了我!”
此时王禹姗姗来迟,连忙请安道:“四大王,平宁侯,发生什么事了?”
夏翊清笑笑:“没事,荻黎公主与许侯切磋武艺呢,你们下去罢。”
“是。”王禹挥了挥手,一众亲卫士兵又撤了回去。
荻黎问:“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你们的皇帝?”
许琛看着眼前这个还未脱稚气的女孩子,终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两国交战与你无关,我跟你没仇,没必要害你。”
“可我跟你有仇!你杀了我的戎宿哥哥!”荻黎恨恨说道。
许琛语气平静说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节哀。”
夏翊清走到许琛身边,对荻黎说:“公主今日就算杀了平宁侯,戎宿也活不过来。你如今站在我仲渊的土地上,今日无论平宁侯是否有事,你都已经犯了大错。和亲公主行刺杀之事,我百万长羽军便有了理由踏平耶兰。”
荻黎被夏翊清这话说得有些发怔。
许琛向荻黎介绍道:“这是寭王。”
荻黎打量夏翊清片刻,问:“我是要嫁给你吗?”
夏翊清摇头:“不是我,是宏王。”
荻黎冷笑一声,说:“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嫁!”
“公主若能说不嫁就不嫁,此时便不会站在这里了。”夏翊清依旧面带微笑,“公主还是早些想开罢,你还年轻,无谓这般折磨自己。”
许琛微微欠身道:“我还要带着弟弟妹妹去骑马,就不与公主闲聊了。公主若想找人切磋武功,我随时恭候。只是在旁人面前,尤其是天家和你未来夫婿面前,你这一身功夫还是少显露为好。告辞了。”
二人也不等荻黎回话,各自翻身上马抱着仁瑲和仁珩离开。
仁瑲坐在马背上开口道:“大哥哥刚才好厉害,几下就把那个姐姐打败了!”
许琛柔声问道:“瑲姐怕不怕?”
仁瑲摇头:“不怕!有大哥哥在就什么都不怕!”
许琛笑着摸了摸仁瑲的头:“那我再骑快一点你也不怕?”
“不怕!”
“那你抓好了,我要加速了。”许琛说罢轻夹马腹,让马小跑了起来。
仁珩也不甘示弱:“寭王哥哥!追上他们!”
“好!”夏翊清笑着搂紧仁珩,纵马追上了许琛。
一个时辰后,二人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营中,天家向他们招了招手:“进帐里来落落汗,正好我找你们有话说。”
许琛把两个孩子交给归平和平留,转身进了龙帐。
天家笑着看向许琛:“这俩孩子还是这般缠着你啊!”
许琛回话:“是,他们一直喜欢跟在臣的身边。”
“这俩孩子也招人喜欢,朕看着你们也是欢喜。”天家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面带笑容,又转顾夏翊清道,“翊儿也是,难得看到你这样。你们见过耶兰的公主了?”
许琛立刻起身:“主上恕罪。”
“坐下,坐下说。”天家摆手,“她说了些什么?”
夏翊清答:“公主年轻,马上要嫁人了,心里有些害怕。”
“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天家顿了顿,道,“我已经让婉儿去陪她了。”
“大姐和荻黎公主年岁相当,想来能聊得不错。”
天家又问道:“亲卫营多长时间赶到你们身边的?”
许琛回忆片刻,回答:“一盏茶的时间。”
“不错,知白功夫不错,你那两个护卫也很好。”
天家这话让许琛有些摸不着脉,又不好不答,便道:“臣和护卫的功夫都是义父义母教的。”
天家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你们那年去江宁府,戚烨可有带兵前去?”
夏翊清:“戚都统带兵有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行,朕知道了。”天家说,“知白送翊儿回去罢。”
二人起身行礼,离开了龙帐。
出了龙帐,许琛茫然问道:“天家这是什么意思?”
“皇子帐前五百米有人械斗,亲卫营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许琛恍然大悟道:“确实太慢了。看来王都统要受罚了。”
“这拱圣十二营要易主了。”夏翊清压低了声音,“未来怕是该称戚都统了。”
许琛微微皱眉:“这点小错,应该不至于啊?”
夏翊清:“若只是这点小错当然不至于,可若是王禹故意的呢?”
“故意的?”
夏翊清解释道:“耶兰的营帐在北边,我的营帐在中间靠近龙帐,荻黎公主一路过来要经过多少巡逻岗哨?她持剑穿行营帐,就没一个人跟王禹通报一声?”
“王禹跟了天家这么多年,不应该啊。”许琛觉得有些意外。
夏翊清:“我也不太相信,但如今看来确实就是这样。”
二人此时正好走过宏王的营帐,只听宏王扬声说道:“四大王!平宁侯!这又是往哪里去啊?”
“二大王安好。”许琛依着规矩行礼,“臣护送四大王回营帐。”
宏王轻笑道:“四大王好大的面子,让平宁侯当你的贴身护卫。”
夏翊清坦然说道:“二大王说得哪里的话,若非天家下旨,我怎敢劳烦平宁侯?”
“四大王你一向体弱,是该有人保护才是,刚才怕不是被那耶兰公主吓到了?”宏王把“一向体弱”这四个字咬得很重。
夏翊清恍若没听出宏王的讽刺,微微一笑,说道:“吓着我倒是无妨,左右我也不娶她。倒是二大王,以后府中有这么一位夫人,日子一定过得十分有趣,我实在是羡慕。”
宏王甩了甩袖子说:“你若羡慕,不如去求了天家,那公主就比你小三岁,岂不是跟你更合适?”
“天家自有打算,你这是嫌天家的旨意不合你心意吗?”夏翊清故作惊讶道,“若是真不愿,可一定要同天家说啊!天家仁厚,定是不忍让你受委屈的。”
“你!”宏王一时语滞。
“哦对了。”夏翊清又说道,“尚未恭喜过,二大王如今既有夫人,又有了天家的第二位皇孙,倒真是双喜临门了。”
夏翊清说完转身边走,许琛行礼后也快步离开,只留脸色难看的宏王站在原地。
许琛追上夏翊清,笑着说:“你这张嘴啊!真是厉害!”
夏翊清不屑地说:“他又说不过我,还总不依不饶地想要招我,每次都是他自讨没趣。”
许琛:“你可真行,皇孙也就罢了,还非要挑明了是第二位皇孙,你没看他那脸都青了吗?”
夏翊清侧头看着许琛:“怎么?你心疼他?”
许琛憋笑道:“我心疼他作甚!我是觉得你这个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特别可爱。”
夏翊清压低了声音:“我说给天家听的。宏王帐前有一个护卫是院里的人。”
“那你怎的不把冷思冷念安排进来?”
“天家撤了赤霄院在我身边的人,所以在王禹那边我帐前是没有空额的。”夏翊清解释道,“你别以为这拱圣十二营是想混就能混进来的,王禹表面上跟明之是相互配合,但其实也是相互制约监督。我这里足够安全,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让明之和天家之间再起嫌隙。”
“你啊!总是替别人着想。”
荻黎公主自那一日后倒真的安静下来,一直到圣驾回銮都没再闹过事情。
转眼已到五月,这一日许琛照例到骁骑营中去与他们一同训练,到接近午时才回到城中,未曾想在府门口遇到了女扮男装出来的永嘉公主和荻黎公主。
“二位怎么来了?”许琛一壁说,一壁引着二人进府。
永嘉说:“我们原是打算在城中逛逛的,知白哥哥若无事,陪我们走走可好?”
许琛:“也好,我府中不做午膳,二位若不介意便再稍等我片刻,我去换过衣服,陪你们去城中寻些吃食。”
“都听知白哥哥的!”
许琛很快便换了时服出来,带二人往城中清风楼去了。
清风楼门口的绣旆上三蝶环舞,此处正是成羽新开的酒楼。楼里的堂倌自是认识许琛的,看到许琛进来,立刻上前道:“平宁侯赏脸,教小的如何伺候?”
“夕林可在?”
“东家不在,元公子已到了,小的这就引……”
“元公子来了?”
堂倌连忙道:“小的多嘴,二位竟不是约好的。”
“无妨,他在宴客吗?”
“元公子同袁学士在雅间内。”
许琛转顾永嘉公主,低声道:“是寭王和昭文阁袁徵,你若不想一起,我们便单开一间。”
永嘉:“我如今这般装扮,倒是无妨,不如一起。”
许琛颔首,便让堂倌先去打过招呼,不过片刻夏翊清便亲自来请。
进入雅间后,永嘉公主倒是最先寒暄起来:“在下姓沈,这位是我的朋友,姓狄。”
互相见过礼后,许琛解释说:“今儿我从军营回来正好碰到她们,狄公子远道而来,我府中又不备午膳,便做东请她来这里寻些吃食。”
夏翊清笑道:“我和行正原是想去喝茶的,结果今儿三品居的雅间竟都满了,便干脆来这里了,却没想到这般巧,竟是碰上了你们。”
袁徵说:“正是,元公子之前一直忙着,我也不好打扰,今儿难得有了时间,所以约他出来坐一坐。”
五个人都是年轻人,一起闲聊,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一顿饭毕,袁徵起身道:“下午我还约了昭文阁的谢学士一起去看字画,就先告辞了。下次若有机会,由在下做东,请几位一起吃酒。”
永嘉公主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夏翊清却开口说道:“你那些俸禄留着买书便好,与我们一处,用不着你破费。你既有事我们便不强留,改日再聚。”
袁徵行礼离开,永嘉问:“四哥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夏翊清道:“他那个烂借口大姐真信了?他这是知道你们的身份,不好再多留。咱们几人都无所谓,他是朝臣,私下与两位公主见面终究不妥。虽然你们今天都用了化名穿了男装,但还是要忌讳一些的。”
许琛也附和道:“是,永嘉尚且还好,荻黎公主如今虽未嫁,但已许了亲,他作为外臣确实不好与你同桌共食。这倒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
荻黎之中带了些许讽刺:“怎的在战场上英勇无比的平宁侯,到了这临越城里变得这般谨小慎微了?”
永嘉公主拉了拉荻黎,道:“你慢慢就会知道的,知白哥哥很不容易。”
许琛看向荻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嫁到仲渊来是你的命数,在临越小心谨慎是我的命数,入朝听政替天家办事是寭王的命数,被困在后宫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永嘉的命数。我们谁都逃不过。”
荻黎沉默片刻,说:“所以,战死沙场是戎宿哥哥的命数,他也逃不过。”
夏翊清道:“公主要想清楚,是困在自己的哀怨里郁郁寡欢,还是在这注定的命数之中放开手脚去让自己过得开怀一些。”
“我还能开怀吗?”荻黎喃喃问道。
“只要你想,便定能做到。”
荻黎长叹一声,道:“原本我以为到了这里就是孤身一人了,没有人会在乎我在想什么,也没有人会关心我。可永嘉一直陪着我,平宁侯没有怪我差点伤了你妹妹,寭王你也会开解我……”
永嘉道:“因为我们拿你当朋友啊!”
“朋友?”荻黎自嘲一笑,“我一个外族人,有什么资格与你们做朋友。”
夏翊清却道:“我有一半外族血统,知白生母是草原人,你来自耶兰,这屋里如今只有大姐才是真正的仲渊血统。可我们谁都不在意这些,朋友是不论出身血统的,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荻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许琛:“公主是聪明人,能想明白的。”
荻黎低着头,半晌才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永嘉公主笑道:“好啦!难得出来,就再去别的地方逛逛,你们俩得作陪!”
“遵旨!”许琛和夏翊清齐声说道。
四人从清风楼出来后又在街上逛了许久,直到傍晚时分先送永嘉公主回了宫,后又送荻黎回到暂居的别院。最后只剩下许琛与夏翊清,二人并肩往府邸方向走去,行至半路,夏翊清在一条小巷旁停住了脚,转身问许琛道:“还记得这里吗?”
许琛颔首:“终生难忘。”
“你那晚第一次叫我四郎。”
许琛摇头:“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早已叫过无数次了,不然也不会脱口而出。”
“如今你倒是也很少这样叫我,又是为何?”
许琛说:“宫宴之上虽有我等外臣在,天家亦会叫皇子乳名以示亲厚,却唯独唤你四郎。那时你设计中毒,被挪去暖阁中诊治,天家才第一次叫你乳名,当时安成入内回话,他听得那声‘翊儿’惊得险些落泪,我便猜想你对这称呼定是介意的,便干脆不再叫了,怕你心中难过。”
夏翊清:“安成总是替我觉得委屈,我自己倒是不觉得。”
“你若不在意,怎的到现在都不叫他一声‘爹爹’?”
夏翊清沉默半晌,道:“我叫过,在告诉他我不能行事之时,叫过他一声爹爹。”
“你终究还是心中有怨,否则怎会用这称呼去刺激他?”
夏翊清笑笑:“是了,我倒确实有些睚眦必报。他不叫我乳名,却让我叫他爹爹,我才不要。”
“说起这个,”许琛侧头看向夏翊清,“我听母亲说,天家已决定将皇长孙记在你名下,以后会有个孩子叫你爹爹了。”
“莫要说了,我一想到这事便觉恐慌。平白得了个皇长孙,我这身后又要有多少双眼睛?”夏翊清轻叹一声,“我自己的身世便足够坎坷了,如今又加上一个他……”
“他就算是废太子之子,却也是天家的皇长孙,算不得坎坷。”
“也对。最起码他父亲没杀了他母亲。”
许琛心中一凛,轻声问道:“和光,你究竟是如何把这件事看开的?”
夏翊清语气平静地说:“因为在我那般狼狈之时,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一个拥抱,不嫌弃我哭湿了他的衣衫,还给了我一个吻。”
许琛愣道:“所以是……因为我?”
夏翊清颔首:“如果没有你,如果你那时没有陪我,或是胡乱敷衍了我,我可能就真的想不开了。我在你眼中看到的都是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那时我便知道,无论我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无论我有多难过或是多不堪,无论别人如何对我,都还有一个你在我身边。在我最卑微无助时,是你填补了我心中的缺口。只要有你在,谁都伤害不了我分毫。”
许琛:“……”
夏翊清侧头看向许琛,笑着说:“我猜你现在特别想抱住我。”
“你忍着罢!”夏翊清的笑得眉眼弯弯,然后径直向前走去。
“走错了!你王府在右手边!”许琛说道。
夏翊清:“谁说我要回王府了?”
许琛跟上夏翊清,问:“你这是要去哪?”
夏翊清并未答话,一直走到一座宅院门口才停了下来。许琛抬头看去,正门上方挂着“栩园”二字。
“这是?”许琛问。
夏翊清拉着许琛走进院子:“这是我们的家。”
院子里没有旁人,夏翊清将大门关好,环住许琛的腰,低声说道:“现在可以抱我了。”
许琛紧紧将夏翊清抱在怀里,徐徐说道:“我知道之前的那些年你没有人疼爱,我也知道你心里的那些不安不可能一朝散去。但是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我们也有的是时间。”
夏翊清没有说话,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样一个拥抱。
待分开时,许琛问:“这院子什么情况?”
“我买的。”夏翊清拉着许琛往院子里走,“三进院落,没有下人,安静私密,只有咱们两人知道。”
“我有一种要金屋藏娇的感觉。”许琛打趣道。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一直住在这里。”夏翊清道,“王府侯府都不自由,说话都要防着、藏着,我早就想寻个只属于咱们俩的地方了。之前一直忙着,这次回来之后才得空,前几日刚刚找人修缮好,今儿是来带你认个门。”
许琛搂着夏翊清说道:“栩园,竟还藏了咱们的名字。”
夏翊清点点头:“我不想弄个太随便的名,咱们的名字又太显眼,想了很久,便用你的桑字和我的翊字各取一部分,反正这城里知道你族名的人不超过十个人,而且这个栩字含义也好。”
“我的翊哥儿真聪明!”
“我的将军也很聪明!”
开宇二十二年五月丁巳,宏王卓清纳耶兰公主,封卫国夫人。
次日,宏王携卫国夫人进宫拜谒,于慈元殿领过赏,皇后单独留下卫国夫人。
“荻黎,我求了嬢嬢把你留下,是有东西要给你。”永嘉从架子上取过一个小木盒递到荻黎面前,“这是知白哥哥给你的。”
“平宁侯?”荻黎不明所以,“侯府昨日已送过贺礼了。”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荻黎依言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方染血手帕,一块甲片及一封信。荻黎初见手帕之时就已红了眼圈,她飞快打开那封信,读罢之后失声痛哭。
永嘉让荻黎哭了个痛快,而后才轻声说:“知白哥哥让我同你说声抱歉,这是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了。”
荻黎追问:“平宁侯是如何找到的?”
“知白哥哥说当时战场混乱,他受伤昏睡,是到第二日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杀了戎宿。他知道你们耶兰将领都会在自己帐中提前藏好遗书,幸好当时因为他昏睡,许公无心处理后续事宜,戎宿的军帐还留在原地。他让自己的护卫去戎宿帐中找了许久,终于在缝隙中找到了这封信。”
荻黎:“他看过了?”
永嘉颔首:这些东西在被收缴之后都必须要打开查看,知白哥哥看后决定把这封信收起来。后来他又亲自去看过戎宿尸身,从戎宿身上找到这方手帕,这甲片是包在手帕之中贴身放着的,他便一并收了起来。知白哥哥说他原本想托人把这些送到耶兰去,但当时战后急着回朝,回来后他又一直在养伤养病,这事就耽搁下来。等他再想找人送信时,就听到了你要嫁过来的消息。”
荻黎将那块甲片紧紧攥在手中,半晌才开口说:“替我谢谢平宁侯。”
永嘉道:“知白哥哥让我告诉你,上了战场各为其主生死不论,于公来说,他并没有做错。可是于私来说,是他亲手杀了戎宿,让你们二人从此生死两隔,他确实心中十分不忍。军有军规,这是他能做到的所有事情了,希望这些东西能消减一些你心中的恨意。”
“我明白。”荻黎轻轻颔首,“戎宿哥哥在信中说不让我怨恨,我会听他的话。”
永嘉微笑着说:“这东西自然不能跟着贺礼送给你,所以知白哥哥就把东西给了我,让我劝劝你。”
“婉儿,也谢谢你。”
“看来不用我劝你什么了。”永嘉将茶盏推到荻黎一侧,“喝口茶歇一歇,你得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不然你红着眼睛从慈元殿出去,宫里人该以为嬢嬢欺负你了。”
荻黎道:“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这些日子你们都很照顾我。”
永嘉低声说道:“这东西你收好,不要让二哥看到。知白哥哥是偷偷留下的这些,一旦被二哥发现,很有可能会害了知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