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接过账本收好,二人便出了石室继续向前。
走过一刻钟,夏翊清终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穿着草原长袍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要走了,你要拿着这密库里的钱去帮克烈复族。”
“你定是吓坏了。”
夏翊清点头:“我从没听过你那般冷漠语气对我说话,也从未见过你那么决绝的背影。”
许琛笑了一下,说道:“这些年我也没听你直接叫过我姓名。”
“我喊出声了?”
许琛点头:“喊得撕心裂肺。”
“你定是夸张了。”夏翊清嗔道。
许琛抬起手,轻轻摸过夏翊清的眉梢:“先是梦呓,而后又胡乱抓起来,接着便哭喊出声,原来在梦中也是会流泪的。看你那般难过,我着实心疼。”
夏翊清轻叹一声:“那个梦……太真实了。”
许琛安慰道:“再真实也是梦,总会醒来,而且醒来后我就在你身边。”
“是,后来听着你的心跳就觉得很安心,竟没来得及同你说什么就睡过去了。”夏翊清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丢人啊。”
许琛抬起手,轻轻亲吻夏翊清的手背:“不丢人,你怎样我都喜欢。”
夏翊清低下头:“今早不该吼你的。”
许琛:“我今早大概也是哪里不对劲,无缘无故地就提起草原。以后我都不再说了。”
“没事的。我做了这一场梦,反而放下了。”夏翊清说,“今早看见你,我这没来由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说话间两人已转了方向,夏翊清看着眼前一排已被搬空的石室说:“明之是从这里挪出钱给了西楚。”
许琛:“怎的舍近求远了?”
夏翊清指向石室门口的牌子,许琛了然:“金锭最贵重。”
夏翊清颔首:“明之挪出了千箱金锭。”
许琛算道:“一箱是千两,千箱便是百万两金,合千万缗钱?”
“一箱是万两。”
许琛惊得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
夏翊清笑笑:“我起先也觉不可思议,明之说他第一次进来时甚至都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西楚弹丸之地,国中军户不过五十万,所需军资也远不及仲渊,但一年总也要万金才行,细算之下,若想撑过百年,确实需百万两金。但许琛却未料到夏翊清出手便送出了千万金,而这尚不足密库的一半库存。
夏翊清揽过许琛,道:“回去看过账本就能知道库存多少,何苦现在算那银钱,你也不怕累着,我们去再取些钱便回去罢。”
许琛点头,随着夏翊清走入一间石室。夏翊清自箱中取出金锭递于许琛,许琛手中倏然一沉,连忙道:“我的天爷,你这是多大的金锭啊?”
“百两一锭。”夏翊清笑笑,“这样拿上两三锭就足够了,若是寻常金锭,总得要搬出一箱去,那也太过明显了。”
许琛将那金锭在手中掂了掂,又将夏翊清递来的几枚金锭收好,便出了密库回葳蕤院去。
二人刚回到葳蕤院,平留便来通传,说保州知州顾攸递了名帖进来,此时正在前厅等候,夏翊清便携许琛换好公服,一同往前厅去见顾攸。
那顾知州在见到许琛后竟呆愣起来,还是在许琛的提醒下才连忙行礼问安。一番寒暄招呼,顾攸的目光都未从许琛身上挪开片刻,直教夏翊清心中不悦。许琛自然感觉得到夏翊清的情绪变化,便干脆直接说道:“蓟城一别,已十余年了。”
顾攸惊喜万分:“真的是你?”
许琛颔首:“是我,子居哥哥,我是小桑。”
顾攸激动地说:“真的是你!大败耶兰的平宁侯竟会是你!”
许琛笑笑:“我也没想到,你竟真的做了官。”
顾攸:“你怎么会……怎么会成了平宁侯?”
“你走后大概一年,我在草原上碰到了长主,长主认出我是她救命恩人之子,看我当时孤身一人,就把我带回了京城收在名下。”
顾攸连连点头:“我知道的,长主收子,当时朝报有写,只是我没想到那人就是你!我后来回过蓟城的,但你住的院子早已空置,邻里都不知你去向,我还为此伤心了许久,没想到你竟是进了京!”
许琛道:“我后来大病一场,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也是前段时间才刚刚想起。不然我定会派人去找你的!”
“还能再见就是有缘!”顾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那时总怕你想不开,甚至还以为……以为你真的不在了,现在看你这般模样,真是替你开心!”
夏翊清端起茶盏轻抿茶汤。许琛连忙敛了神色:“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子居哥哥今日可是有话要说?”
顾攸点了点头,转向夏翊清道:“大王见谅,乍见故人有些激动。下官今日前来是想说赈灾之事。”
夏翊清放下茶盏,依旧是一副端庄模样,缓缓说道:“顾知州请说。”
顾攸:“这次赈灾保州本应收到八万缗赈灾钱,但实际到我手上只有五万缗,好在保州的灾情不算严重,这五万缗倒还够用,但毕竟是少了三万缗,我想着还是要与大王说一声的。我上次来便是为着这事,但大王当时没有见客,我州中庶务繁多不敢停留,便先回去了。”
夏翊清:“顾知州可是看我处置了屈应扬,才放下心来将此事说出?”
顾攸愣了一下,旋即请罪道:“大王恕罪。”
夏翊清微笑着说道:“无妨。地方官员总是要看好门路才敢说话,我自然明白。我们过几日便会去到保州,还请顾知州将赈灾所用的账目准备好。”
顾攸从袖中取出账本递给夏翊清,道:“账目下官已然备好,一应支出均有记载。”
夏翊清接过账本:“顾知州有心了,只是这账本我还得仔细看过才行。”
顾攸又看了一眼许琛,便起身说:“既然如此,下官就先告退了。”
“顾知州慢走。”夏翊清颔首道。
许琛立刻招呼平留前去相送。
夏翊清看着顾攸的背影,幽幽说道:“他乡遇故知,你还不亲自去送送你的子居哥哥?”
许琛靠近夏翊清,戏谑道:“醋了?”
“我回去看账本了。”夏翊清转身就走。
许琛连忙跟上去,待回到卧房后,夏翊清竟然真的看起了账本。许琛关好房门,走到榻边,半跪在夏翊清身后,将手臂从夏翊清的肩膀处伸到胸前,松松地环住他,又稍稍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一些,低声唤道:“翊哥儿。”
“别闹,看账本!”
许琛夺过账本放在一旁,将夏翊清转过来压在榻上,两人脸贴得极近,鼻尖相蹭,许琛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他今年三十五了,早该成家了。”
夏翊清别过脸去:“你连他多少岁都记得这般清楚?”
许琛连忙道:“我错了,我现在就忘了,我管他多少岁!他多少岁都与我无关,我只在意你。”
夏翊清难掩笑意,轻捶许琛的胸口:“又说点子胡话。”
许琛问道:“不生气了?”
“哪就这般小气了?”夏翊清说,“只是觉得错过了你那些年,有些遗憾而已。”
许琛侧卧在夏翊清身边,一手撑头,一手轻揉夏翊清的耳垂,说道:“我当年被人救走后便在蓟城生活。因为我的身世,那些照顾我的人都只叫我小桑。那时我心中总有怨恨,夜里又噩梦连连,常常半夜在门口坐着看星星,便是在那时认识了子居哥哥。他父母双亡,寄居在姨母家。我们总有些同病相怜,一来二去也便熟悉起来。后来他说要去考功名,结果他还没回来,我就跟小叔回了京,事情就是这样。”
夏翊清听完许琛的讲述,低声说:“我又没想知道。”
许琛笑着说:“是我想让你知道。”
“看账本罢。”夏翊清想坐起身来,却被许琛拦住,“账本没有你好看。”
夏翊清只好又躺回到许琛身边,调侃道:“你竟也会说这种话了?”
“情之所起,心之所至。”许琛在夏翊清耳畔轻轻呼气,“这是你说的。”
夏翊清直接伸手把许琛拉到自己身上,轻声喊出一个字:“哥。”
这个称呼对许琛来说实在是充满了诱惑,每次夏翊清私下里如此叫他,总会让他难以自持。此时无人,夏翊清既有了些反应,许琛便干脆吻了上去。紫衫叠压,发髻松散,却并未再进一步。许琛低头看去,接着便笑出了声。他坐起身来,一壁解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腰带和公服下摆,一壁笑着说道:“你若喜欢,我们找机会用那软丝绸缎试上一番便是了,哪能用这金玉革带将自己草草绑了起来?”
夏翊清又急又恼,一下子红了脸,挣扎着想自己解开,却被许琛拦住:“越动缠得越紧,你放松一些,我不说了就是。”
夏翊清果然不再挣扎,不过片刻许琛就将缠在一起的腰带公服各自解开,却并未起身,而是径直埋首于夏翊清双股之间,夏翊清连忙坐起来,推开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许琛蹲在榻边,仰起头看向夏翊清,脸上竟飘起一丝红晕,情动至嗓音沙哑,道:“你不想吗?”
夏翊清垂首与许琛对视片刻,缓缓闭上眼。
第109章 一百〇九 故知
半个时辰后,夏翊清酸懒倦怠,斜倚在榻上,手中翻着账本。许琛收拾妥当便回到他身旁,道:“那赈灾的账有什么好看的?既能拿来,便定然无错。”
夏翊清:“我是在看密库的账本。”
许琛:“可看出密库有多少了?”
夏翊清撇撇嘴:“库中有黄金九百万万两,银五百万万两,玉器象牙等七万余件,钱引反而最少,只五万万缗。”
“我的天爷啊……五万万缗竟是最少的。”许琛粗略算过,“若是这样算来,西楚拿走的竟不及一成。”
“我们与西楚的钱币制式并不相同,这五万万缗全是仲渊币,该是早年间兑换存下的。”夏翊清道,“其实铜钱少才是应当的。铜币和钱引都会有滥铸滥印,但金银毕竟量少,价值稳定。如今我们多了这些金银,便是实打实地多了银钱,是真正的富。”
又说过一会儿话,便到了晚膳时间,归平也已回来,许琛便让他们在屋内一同用膳。
归平坐在下方的小桌上,回话道:“莫州知州今日亲自到下面几个县的庇护所去,将克扣的粮食银钱尽数发还给了灾民。我到了午后才现身表明身份,我看那位田知州确实有些胆小,见到骁骑卫连说话都抖。”
许琛笑着说:“他若是看见我们,怕不是要抖成了筛?”
“明天去见见他。”夏翊清又问道,“曹随如何?”
平留回话:“今儿上午说想见四大王,但当时大王还没回来,我就回了他,后来倒也没再要求。一日两膳和午间茶点都照常进了,找厮儿添过一床被子,昨晚让添过炭,便没有旁的要求。只是不怎么说话,只在屋内呆坐。”
“明儿带着他一起去莫州。”夏翊清说,“希望他会骑马。”
归平:“大王明日要骑马去吗?这天气还冷……”
夏翊清打断道:“无妨,我不打算在当地住,还是骑马快些。”
许琛也说:“对,既然田知州懂事,我们也不必为难他,省下些时间我们还要去旁的府州。”
是夜,夏翊清躺在床上,虽闭着眼,但并未入睡,他将呼吸压得极轻,怕扰了枕边人。
许琛侧过身把夏翊清拥入怀中,低声问:“怎的还不睡?”
“我还以为你睡了。”夏翊清往许琛怀里钻了钻,“哥……对不住。”
许琛闭着眼,轻轻拍着夏翊清,说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你说过你不爱那样,我不会逼你。你还小,有些事情得慢慢来。”
夏翊清埋在许琛胸口,闷声说道:“你下午时并未尽兴,定是难受,不如……我们做一次?”
“明儿要骑马的。”许琛安慰道,“之前就说过了,我不要你勉强自己来迎合我。乖,快睡。”
“好。”夏翊清终于放下心来。
次日,莫州官衙内,夏翊清看向知州田诚华道:“昨儿我已经派人来提前通知过了,不知吾想要的东西可备好了?”
田诚华立刻递上账目:“这是四大王要的账目。”
夏翊清翻看了一下,然后说:“这账你既拿了出来,便是做平了,自可以直接拿着回去复命,但是你心里也该清楚,吾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田诚华直直跪地:“大王,下官……下官不敢!”
夏翊清挥了挥手,平留和归平便带着一众人退出。
田诚华道:“大王恕罪,所有粮食和银钱都已送到百姓手上了。剩下的钱也会专款专用,雪后重建修补房屋,补贴粮苗损毁,下官绝对不敢挪用一分一毫!”
夏翊清问:“你拿到了多少钱?”
田诚华:“七万缗。”
夏翊清语气平静地说:“棣州灾情最重,户部拨款十二万,灾情较轻的保州也有八万。你莫州受灾县过半,却只拿到七万?”
田诚华磕头道:“四大王明察,下官真的只收到七万两,下官不敢隐瞒!”
夏翊清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于这差额,而是问道:“莫州的灾民全都安置了吗?”
田诚华:“全部都已经安置好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夏翊清:“那便麻烦平宁侯替小王去看过那些灾民,田知州可愿作陪?”
“愿意!愿意!”田诚华连连叩头。
等二人离开后,曹随安静跪地。夏翊清轻叹一声,道:“永业三十四年冬,潼川路连下了两个月的暴雪,雪深及腰,尤以普州最为严重。普州下辖七个县,冻死近万人,倒塌民房无数,京中派下的赈灾银两和粮食被当地官员层层盘剥,最后到达灾民手中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灾民愤而反击,却被厢兵当作暴民处置了,我说得可对?”
曹随默默地点头。
夏翊清继续说:“可普州乐至县县令用尽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安抚了所辖县的灾民,甚至拿出自己家的存粮和宅院来庇护灾民,对不对?”
曹随继续点头。
“你在乐至县县令家中亲眼看着他如何筹措物资,如何安抚灾民,如何扛着上级的重压拼了命地要来了你们的口粮,让乐至县成为普州死伤人数最少的县,对不对?”
曹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夏翊清看着曹随如今的样子,无不感慨,道:“当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今年看见这些灾民,你心里又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起过当年帮助过你的那名县令?有没有想起过永业三十四年的大雪和周围被冻死的同伴?有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煎熬和难受?”
曹随声音有些哽咽:“四大王,下官……”
夏翊清摆手:“开宇十四年你在衡州当知州的时候,百姓对你多么爱戴你还记得吗?那时你两袖清风,心中满是抱负和理想。八年后,你腰缠万贯,可心中的理想还在吗?你还想得起当初乐至县县令的样子吗?”
“我……我对不起他……”
“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夏翊清语重心长地说,“把钱还回去。你我心里都清楚,棣州不止那些灾民,大雪已过,可很多地方今年会减产甚至绝产,还有许多危房和压塌了的房屋需要修复。去年先是旱灾又是打仗接着就是大雪,百姓过得已经很艰难了。”
曹随磕头道:“是,下官遵旨。”
夏翊清起身:“回京之后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我想你心中清楚。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我不会为你求情,因为那些百姓是无辜的,天灾躲不过,可你还给他们带去了人祸。”
“下官明白。”
夏翊清扶起了曹随:“你如果第一天不给我送钱,如果在我们到达棣州之前好好安抚灾民而不是找人给我们演戏,我或许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夏翊清故意停顿片刻,才说,“新任刑部尚书姓盛,叫盛弥,我相信他见到你,一定会有很多话要问你。”
“盛……县令……”
听到盛弥的名字,曹随愣在了原地,夏翊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多说了,一会儿自会有人跟着你回去拿钱,我相信你明白该怎么做。”
夏翊清说完就离开了房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许琛走到他身边:“好一招攻心计啊。”
夏翊清看向许琛:“你怎的没去看灾民?”
“田诚华吓得都要不知如何迈步了,我便让平留和纪寒跟去查看一番。”许琛又道,“而且我怕你这边出事。”
夏翊清叹了口气:“让他发泄一下罢。”
许琛看轻声问道:“怎么了?”
夏翊清拉着许琛坐到廊下,说道:“小叔跟我说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曹随原本是想做个好官的,也真的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官,可最终还是走歪了。”
许琛:“人总会在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作出一些自以为正确的决定,然后再自我合理化自己的选择,于是一错再错。”
夏翊清看向许琛:“这话定然不是你想出来的。”
许琛笑道:“管它是谁说的呢?有道理不就行了吗?”
“也对。”夏翊清长出了一口气,“我想快些巡视完回京,耶兰公主已然启程,我怕事情有变,在京中我消息也更灵通些。”
“都依你。”许琛沉默片刻,说道,“竟真要将公主嫁过来,那公主比永嘉还小些,便要背井离乡,困于一方皇城之中了。下令出征的是皇帝,前线打仗的是士兵,仗打输了,却要把公主送到仲渊来,她一个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又做错了什么?要赔上一生际遇。”
“所以我很钦佩姑母。”夏翊清感叹道,“她敢走出后宫,与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她是仲渊百年来第一名女将军。”
“其实……”许琛犹豫片刻,缓缓道来,“母亲当年并非自愿,母亲的生母是先帝的章贞贵妃韩氏,永业三十三年五月,章贞贵妃薨,同年九月,礼部尚书韩秉病逝,仅四十七岁,韩秉身后有五子二女,不仅五子屡试不第,就连外嫁二女的夫家也不在朝中。”
夏翊清自然明白这其中并未说明的话,国朝皆知,镇安昴长公主及笄之岁单枪匹马奔赴草原,初战便捷,在军中立住了威望。长公主生于永业十八年四月,到三十三年四月,刚好及笄。
“是……先帝做的。”夏翊清轻声道。
许琛点头,说:“章贞贵妃一句话,让母亲奔波这数年,也让韩氏一族无缘朝堂。”
“什么话?”
“若为男,当辅陛下。”许琛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母亲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先皇,又想着章贞贵妃那句话,便直接跑到前线去,左不过就是一条性命罢了,没想到她竟真打出了一番军功。可终究还是与先帝离了心,她至今未曾原谅先帝,也不曾原谅天家。天家让母亲多年不能有所出,那年上元节之事,再加上小叔的秘密,还有……天家登极前派人杀了沈家所有人。对母亲来说,天家伤了她的孩子,害了她最好朋友的家人,害了她丈夫的弟弟,又让她这些年过得这么艰难……母亲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恨,也明白她的孤独。父亲兄长皆是如此,若非嫁于父亲,她心中只会更苦。”
夏翊清感慨道:“帝王无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待曹随冷静下来后便返回了葳蕤院。
次日,保州官衙内,夏翊清率先开口道:“我们来的路上已去过庇护所了,顾知州这些日子辛苦,想来是连年都没有过好。”
顾攸:“下官不敢。辛苦的是百姓,在这种情况下过年,他们才艰难。”
“我听说除夕那晚知州是同灾民一起过的?”夏翊清问。
顾攸点了点头:“是,我孤身一人,往年除夕也都是跟家里的厮儿们一起过,今年同这几个县的灾民一起过,反倒更有些滋味。”
许琛惊讶道:“子居哥哥还没成家?”
顾攸摇头:“我既无父母操办催促,便不急在一时,独身一人反倒自在些。”
夏翊清微微侧目,接着说起正事:“原本保州应该是有八万缗的,现在曹随补齐了剩下的三万缗,可否够用?”
顾攸点头:“够用,原本赈灾钱就有富裕,我只是想着为后续百姓生计备下预算,既补齐了这三万缗,已是足够了。”
夏翊清:“河北路各地的情况我都会如实禀报天家,像顾知州这样的好官不该被埋没。”
顾攸微微欠身:“大王言重了,下官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顾知州与知白是旧相识,定有些话要说。”夏翊清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那些灾民,你们慢聊。”
许琛连忙起身:“我陪你一起。”
夏翊清笑着摆手:“不必,你们叙旧便好。”
等夏翊清离开之后,顾攸走到许琛身边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四大王了?”
许琛笑笑:“怎么会?他只是认生而已。”
顾攸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惹得四大王不高兴了。”
许琛安慰道:“子居哥哥一向是最会说话的。”
顾攸:“你莫要再这么叫我了,你如今已是侯爵在身,又是长主义子,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哥哥’。”
“在你面前,我只是小桑。”许琛顿了顿,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顾攸:“我……尚未遇到倾心之人,便蹉跎了这些年。不过倒也无妨,这些年各地为官,有了家眷反而累赘。”
“这理由可太过差劲了些。国朝这多地方官,三年一换,若是照你说的,岂不是这些地方官都不要成家了?”
顾攸笑着转了话题:“不必说我了,你如今军功新立,可定了亲?”
许琛摇头:“家仇未报,不谈婚事。”
“你竟还想着报仇……”顾攸皱起了眉。
“我说的是开宇二年扎鲁重伤长主之仇。”
顾攸愣了愣,道:“你放下了?”
许琛道:“我曾死过一次,十三年到了京城后便算是重生。如今……想报仇不假,但报仇并非是我唯一目的。我身边有挚爱亲朋,有父母手足,我不会再做那偏激之事了。”
顾攸颇为感慨:“小桑,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我竟真有些欣慰。你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好。”
二人又各自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几番感慨,到了傍晚许琛才和夏翊清一起回葳蕤院去了。
用过晚膳,夏翊清坐在床旁幽幽地问:“今天跟你的子居哥哥聊得如何?”
许琛柔声问道:“不高兴了?”
夏翊清摇头:“没有,你遇到旧时朋友,我替你开心。”
“说实话。”许琛轻轻弹了一下夏翊清的额头。
夏翊清躲开许琛的手,低头捏着挂在腰间的香囊,嘟囔道:“他看向你的眼神里有光,与旁人不一样的。”
许琛:“可我眼里只看得见你。”
夏翊清低声说:“我真想把你关起来,不让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
“你已经把我关起来了。”许琛从身后拢住夏翊清,将手放在他胸口,低喃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了。”
夏翊清转过身来,抬手勾住许琛的后颈,此时再无人打扰,更无琐事烦忧,二人便放开来,直闹到快三更才草草歇下。
二月底,夏翊清回朝次日进宫应对。
天家一边翻看奏章一边问道:“翊儿,这次巡视归来可有何想法?”
“儿有疑问。”夏翊清道,“郦德厚作为一路都转运使,为何明知道下面官员有贪墨之事,却并不做出任何行动?”
天家合上奏章,抬头看向夏翊清,反问:“郦德厚不是给了你提示吗?”
“可他明明可以自己去处置的。”夏翊清说,“他有权力去处置地方官员。”
天家笑着看向夏翊清,问:“赈灾过程,是处置官员更重要,还是安抚灾民更重要?”
“都重要。”夏翊清思索片刻,又补充道,“还是安抚民心更为重要,民心安稳,则地方安稳。”
“河北路民心安稳吗?”
夏翊清颔首:“还算安稳,棣州受灾严重,曹随和屈应扬克扣了不少赈灾银,但棣州各县百姓却并未有太多怨言。”
“那郦德厚为何还要去处置这二人?”天家抬头看向夏翊清,“他不处置,你也会处置的。”
夏翊清正色道:“儿不明白。”
天家难得和蔼地说道:“在你去之前,郦德厚已递了奏章进来,朕也应了给他恩养致仕。”
夏翊清面露疑惑:“他是故意的?”
天家笑笑:“曹随和屈应扬二人克扣赈灾银钱,但郦德厚在你去之前已经安抚住了百姓。”
“儿还是不明白。”夏翊清道。
“他是在给你送礼。他帮你立威立功,你也答应了等他恩养之后给他留一杯茶,这便是君臣之间的情谊。”
“可是……”
“他如果正当盛年,或是与曹随等人同流合污,贪墨银钱,祸害百姓,朕自然容不得他,可他并不是。他做了应该做的,也留了余地让你做了你该做的。”天家语重心长地说,“翊儿,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以后不必摊开来说,朕知道你能懂。郦德厚还有姻亲子嗣在朝,他可以是朕的人,但他的子嗣和姻亲却要面临抉择,持身中正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太难了。”
“主上不生气吗?”
天家摇头:“百姓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地方上没有生乱,官员也被处置了,朕有什么可生气的?朕已经准了郦德厚的告老,至于他的子嗣姻亲以后在朝中如何,那是之后的事情了。谁都不是孤身一人,他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当然会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