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演算大厅走出来,乔抒白和展慎之去乔抒白的休息室。
辅楼和主楼的走廊是露天的,乔抒白很久没在天蒙蒙亮时走到耶茨的室外,天幕有些淡淡的云彩,十分美丽。
他依然觉得不真实,停下脚步,站在走廊中间,对展慎之说:“展哥,我很怕我是做梦。”
展慎之没说话,碰了碰他的脸。
他发现展慎之的手心里也有伤口,抓住展慎之的手,低头看。
展慎之穿着短袖T恤,从手臂到手背,手心,都有细小的,长长短短的暗红的痂。下水服的材料再坚韧,忍难以抵御腹鱼的所有利刃,展慎之身上一些深而久的伤已经落了痂,成了淡红色,或者银色的疤。
展慎之不是永生人,他的伤口即便恢复,也总会留下痕迹。
乔抒白记得刚认识展慎之时,握展慎之的手,几乎没有茧,每一寸皮肤都很干净,像在说,他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市长家里的大少爷,虽然是个警察,但是外勤很简单,只需要为上都会区解决一些小问题,抓个小偷拦辆超速车,就可以登上新闻,更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现在展慎之不顾下耶茨人的劝阻,次次都要下水,原本被看护得很好的身体便出现了许多伤疤。乔抒白觉得心痛,细细地抚着,从手心到手背,听见展慎之问他:“不大好看,是吗。”
“不是,”乔抒白低着头说,“想到以前,展哥的手比我软好多。我还很嫉妒呢。”
“那没办法。”展慎之笑了,握住乔抒白的手腕,把乔抒白拉进他怀里。
乔抒白靠在他胸口,看着慢慢变亮的天幕,在心里祈祷着,安德烈真的可以找到一个让人类不需要再对抗自然的地方。
然而希望确实是残酷的。
回休息室睡了一小会儿,展慎之回摩区工作,乔抒白呆在房里发呆,没过多久,艾伦便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了他一个让所有人难以接受的噩耗:无人小型跃迁机回来了,在原坐标位置,没有发现那颗行星。
乔抒白鞋都没换,跑到了计算中心,见到安德烈坐在一边,脸色苍白,嘴里嘟哝着“不可能”。
乔抒白挤到计算员中,反复看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
“那条轨道是空的。”艾伦声音干哑,告诉乔抒白。
“不可能!”安德烈突然大声骂道,“不可能是空的!”
他讲了一长串乔抒白听不懂的计算与科学的术语,强调这位置绝对不可能没有一颗,他计算出的重量与大小的行星。
“真的没有。”艾伦无奈地打开跃迁机传回的所有探测数据,展示空无一物的轨道。
这时,展市长也来了,他的脸色和安德烈不相上下,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到显示屏前,艾伦又给他放了一次视频。
演算大厅除了安德烈的神经质的嘟哝声,什么其他声音都没有。
乔抒白觉得四肢无力,他既没有完全接受他们这么快能找回一个合适的居住地这好事,也不能接受美梦这么快就破灭。
他看着安德烈几欲发狂的眼睛,还有四周计算员一个个失魂落魄的脸,想了一会儿,转头对展市长说:“我去看看吧。”
展市长微微张了张嘴,乔抒白在他的眼中看到犹豫。
“人和无人跃迁机总是不一样嘛,”乔抒白对他笑了笑,“我相信安德烈的计算,我也去那里看一眼。现在就去训练室。”
展市长像是内心也很矛盾,想了片刻,说:“抒白,算了吧。慎之说得对,万一有危险——不好瞒着他……”
“我是要先和展哥说一声的。”乔抒白并没有打算瞒着展慎之,只不过他觉得这是他们必须做的事,就像展慎之冒着危险下水,他也愿意为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希望,便去做一次如同死而复生的跃迁。
乔抒白给展慎之打了电话,展慎之听罢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阻止,问乔抒白:“你决定了吗?”
乔抒白说是,展慎之便说了好。
“我马上就要出发了,”乔抒白想安抚他,不让他担心,很有信心地说,“可能比你还早回家呢。”
挂下电话,乔抒白来到训练室,像吃饭喝水般熟练地穿上跃迁服,戴上康复剂注射器,把大腿勒得紧紧得,坐进跃迁机里。
上方的观察室,安德烈整个人趴在玻璃上,让乔抒白看得想笑。在产生恐惧之前,乔抒白迅速地按下了坐标,从错误的哈维塔星离开。
黑色的宇宙,远方的金红色的恒星。
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却始终觉得难熬的死亡、虚弱。
乔抒白的胸口很痒,但咳不出来,怕一张口便是一座椅的血沫,强忍着睁眼,在迷蒙的视线中,他的确看见了与安德烈的计算图纸不符合的,空无一物的轨道。
蓝色的星球并不存在,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摸索着坐起来,按下了巡航键,跃迁机绕着安德烈所说的轨道缓缓地滑行寻找,像在深海里寻找棉线似的,乔抒白四顾着,愈发感到迷茫。
滑行了许久,他停下来,面朝恒星的方向,确认探测器也没有探测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之后,也放弃了,打算要离开,就在要按下返航的刹那,如同出现了幻觉一般,乔抒白看见跃迁器前面板外的黑暗处,无端端出现了一块半透明的圆形。
圆形凭空挂在宇宙空间中,好似绸缎,闪着光,柔滑地变幻着色彩,像是在扫描跃迁器,又过了几秒钟,圆形的主色调忽然成了绿色,显示出【通过身份检查,正在联线】的字样。
乔抒白真怕自己是精神不正常了,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摇晃脑袋,想再给自己额外注射一支康复剂,还没来得及拿出针剂,那不断变化着圆忽然变大了。
圆成了一块半透明的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中年女人的脸。
她像是匆忙赶来,趴在镜头前,穿着白色的西装外套,精致地涂着裸色唇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微突的眼睛睁得很大,或许是想看清跃迁机里的人,她凑得离屏幕越来越近。
乔抒白看见她眼睛里泛起了泪水,便发现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脸上湿湿的。因为这是乔抒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在挨打的时候每一次都会最想念的脸。
是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哄着摔跤了的他的,陪他读绘本,玩游戏的,忙碌的,总对他有着无限的耐心的。
“……妈妈。”
第75章 妈妈
播放着哭泣的妈妈的脸的屏幕背后,黑色的宇宙像一张扭曲的纸,从中间撕开,露出被遮起来了的真正世界。
一颗蓝色的行星出现在乔抒白眼前。
它很小。
由于乔抒白选择保守地跃迁在行星的坐标上方——一个遥远到脱离引力的安全位置,这颗行星看上去都比不上安德烈演示的全息影像中大。
但它是蓝色的,一种纯粹的,热烈的蓝色,在妈妈半透明的脸后,像一块被太阳照射着的银子一样闪闪发光。
妈妈张嘴,有些激动地对他不知说着什么。
乔抒白听不清,解开了安全带,紧抓着把手,站起来,俯身往前,将耳朵往前贴,面颊的肉挤到冰凉的前窗上,又努力转动眼睛,用余光去瞥那片半透明的屏幕,而后就发现她忽然笑了起来。
乔抒白仍然什么也听不见,还被妈妈笑了,悻悻地重新站直,手撑在没有按钮的地方,傻傻地看着她。
对视了过了几秒,她对他做了个手势,前方的圆上的画面消失了,只显示出字样:【不要急,妈妈先派人来接你。】
看见妈妈两个字,乔抒白又变得呆滞。
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透过圆屏,紧紧盯着那颗小球,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见在行星上方漂浮的白色云朵。
这就是有他的妈妈在的地方。
那些絮状、团状,层层叠叠的云,轻盈地躺在和煦的气流之中,如同民间故事、天方夜谭中的乐土。
也不知妈妈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过得开心吗,一定是和乔抒白想念她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吧。
发了一小会儿呆,乔抒白发现前方有一艘黑色的大型飞船正在急速接近他,跃迁机里从未使用的无线接收器突然传出了一位男性的声音,把乔抒白吓了一跳:“您好,现在为你进行接驳,请配合。”
飞船在跃迁机的前方停下来,像座巨大的黑山。飞船微微转了半圈,面向跃迁机,放下侧面的舱门,露出一个足以停放十台跃迁机的机舱。
“请驾驶跃迁机进入接驳舱。”对方指示。
乔抒白紧张了起来,心怦怦跳着,好像见到了妈妈,便自动变回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笨拙幼儿,手忙脚乱地操作小型跃迁机,驶入门中。
他停稳后,飞船的舱门紧合了,四周泛起白雾,对跃迁机进行了消毒处理,又在舱内填充入空气。
等白雾消散,男声告诉他:“可以出跃迁机了。”
乔抒白打开门,从跃迁机里走下去,腿还有些软,小心地环顾着四周,生怕这只是他死前的幻觉,或者海市蜃楼。
停放跃迁机的接驳舱空间很大,墙壁是银灰色的,像一个工厂,乔抒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飞船,脚踩在平坦地面上的感觉很真实,实在不像是假的。
不远处的电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性站在门口,走向乔抒白,对他点点头:“你好,我是时锐,你的接驳员,请跟我来。白女士现在正在进行紧急会议,我们大约在一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到时您就能见到白女士了。”
乔抒白跟着他往前走,离开了接驳舱,顺着银色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没有别人,墙上有几扇可以观测太空的舷窗。
乔抒白走到窗边,好奇地向外看,发觉飞船已经离开了跃迁机原本的位置,正在黑色的太空中,飞速往安德烈二号驶去。
“你们居住的这颗星星叫什么?”乔抒白看了一会儿,回头问时锐。
“哈维塔,”时锐对乔抒白解释,“这是耶茨计划时提出的名字,我们抵达后,却发现这个星球空无一人,但还是沿用了这个名字。”
乔抒白不禁有些为安德烈可惜,心说被他知道,又要发脾气了,又立刻欢欣鼓舞地想,如果展哥知道这件事,该会有多么高兴。
“这里和地球像吗?”乔抒白有些小心思,试探着问,“现在住的人多不多?不会都住满了吧。”
“近似于新生纪早期的地球,气候很好,陆地的面积更大、也更分散些,所以还有几块大陆无人开发。”时锐对乔抒白有问必答,不过很克制地没问乔抒白任何问题。
乔抒白听完,满脑子都是很好的气候,和无人开发的陆地,连脸颊都高兴得热了起来,颠三倒四地抓着时锐问了许多问题,得到的全是梦里也不敢想的答案,觉得简直是不真实的,他们马上要有新的家园了。
一个真正温暖的,雨水充沛的好地方。
不多时,飞船降入大气层,乔抒白趴在窗边,仔细看每一朵云,飞船越是向下,绿色和蓝色便越生动,这是真正的不会断电的天空,和从土壤中长出的草。
经过一片晶莹剔透的浅海域,飞船降落在临海的跑道,滑行后停下。
乔抒白紧随在时锐身后,刚一靠近舱门,他便闻到了淡淡的紫丁香花的香气。
“这里是春天吗?”他开口问。
时锐说“是”,乔抒白走下飞船,看见不远处一台白色的轿车向他们驶来,四周都是绿草,还有漂亮的矮楼。
他抬头看天空,蓝得那样真实,轿车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了,他记忆中很高的妈妈,有些颤抖地扶着车门走下来,她变得没那么高了。
站在车旁,这样瘦小,比他还矮了一点点。
看外貌是四十岁出头,眼窝有些微陷,眼球则微微突出,乔抒白的鼻子和嘴巴都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两人一看便是母亲和儿子,没有任何人会否认他们的血缘关系。
“……宝贝。”她往前一步,抓住乔抒白的手腕,微微仰起头,急切地看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想把她错过的乔抒白的成长全都立刻补录下来,从语文课学会写第一句话,到体育课投进第一个球。
乔抒白低下头,哑哑地叫了一声“妈妈”,她便把他牢牢地抱在怀里,乔抒白闻见了最想念的的妈妈的味道。花香和衣服的清洗剂味,梦一般幸福的家的味道。
二十二世纪上旬,耶茨计划的大型跃迁船出发之前,在地球表面的和平与繁荣之下,已涨满危机的暗涌。
十多年前,被压榨得难以生存的劳工体中,出现了第一个反叛者,他是劳工体中的一件次品,称自己为Inj,在废弃的劳工体制造工厂里重新编辑了自己的基因,又暗中为许多服务型、保镖型劳工体改造基因,还制造出了自己的新劳工体军队,埋伏在全球各处,准备对人类发起报复。
“我那时收到风声,知道离劳工体暴乱已经不远,想先把你送去耶茨,”白希告诉乔抒白,“安排你进舱后,还没来得及选好照顾你的人,就在参加国际会议的时候,被Inj的人绑架了。”
Inj得知白希被绑架,认为C国A区对劳工体的保护程度较高,是可以结交的盟友,不想结怨,亲自将她放了出来。
但这时,去往耶茨的跃迁船已经离港。
她本想等耶茨和地球联络,再嘱托对方好好照顾乔抒白,然而很快,Inj控制了所有的地外航天器和信号接收器,人类离不开地球,也再不曾收到来自耶茨的消息。
重新编辑了基因的劳工体就像没有缺陷的超级人类,且源源不断,取之不竭,普通的人类全然不是对手,陷入了连年暗无天日的生活。Inj对C国不算苛刻,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人人自危,没谁能保证灾难不会在明日降临。
因此,白希甫任领袖就下定不破不立的决心,举行公民投票,与Inj谈判,愿将地球留给劳工体,带着国民离开这里。
Inj与她的关系向来不算太差,或许是权衡利弊,认为这片大陆的人离开对他们没什么坏处,同意了她的提议,允许他们在本土制作大型跃迁机,但给白希设置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截止时间,七年内,她必须将想要带走的人类全部带走,而剩下的人则将会彻底沦为劳工体的玩物。
白希便只能将对乔抒白的思念收在心底,日复一日地工作,仓皇地指挥与逃难。
她费尽心机,从资料库中获取了大审查前,耶茨计划的工程副本,又终于在时间截止前,带所有人类来到哈维塔星,却发现这是一片尚未被开发的星球。
这星球很美,十分宜居,然而没有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仿佛整个耶茨计划,都被宇宙的黑洞吞噬了一般。
在哈维塔星安定下来后,他们派遣了五艘载人跃迁机,出发寻找耶茨计划的人。
不久后,其中一艘跃迁机失踪,引发了公民的不安,再加上从一片荒芜开始建城,人类的精力实在有限,寻找便暂停了。
由于担心Inj改变主意,想要霸占哈维塔星,在数百年中,他们建造家园,也为星球设置出了完整的屏障。哈维塔星成为了真正可以定居的地方,然而耶茨计划的人去了哪里,对他们来说,始终是未解之谜。
“宝贝,”白希抚摸着乔抒白的脸,用失而复得的眼神,哀愁地看着他,问,“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乔抒白把安德烈发现的,耶茨工程文件被篡改的事告诉了白希,又将耶茨如今的状况告诉她,几乎是从头开始,说那颗积云永不散去的星球,黄色的泥浆,腹鱼,夏天,以及从展市长口中了解的开荒者们数百年的修建。
他告诉妈妈,他们总是故障的天幕,形容马士岛区那片“通往绿洲的地狱”,不过没提自己在孤儿学校和星星俱乐部受过的苦,反而说:“我过得很好,非常受市长器重。”
妈妈夸他聪明,又抱抱他。
乔抒白乖巧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听她说觉得自己幸运,当时为了不引人瞩目把他放在三等舱,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乔抒白被人欺负,但乔抒白原来还是生活得很不错,认识了市长,还深受器重,没有吃苦。说上天待她和乔抒白不薄。
乔抒白也说了实际的事,例如耶茨的人口,还有摩墨斯区和新教民区彪悍的民风,怕是需要在哈维塔星划出一片单独的大陆给他们居住,否则或许会给现在的居民们带去犯罪和困扰。
他的妈妈当然是对他所有的要求都一口同意,直到听见他说下耶茨的劳工体也得移居过来,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乔抒白擅长察言观色,十分敏感,当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立刻将下耶茨人从美好的心灵,到为耶茨所做的牺牲原原本本夸了一遍,当然也提到了展慎之,虽然没说自己和展慎之的关系。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比很多摩区人遵纪守法得多,”乔抒白心中忐忑,只差指天发誓,“不会给这里添一点乱的。”
妈妈却还是没有立刻给他肯定的回答。
她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妈妈说“我明白了,我会发起提案的”,又转移话题,十分随意地提起了别的:“对了,宝贝,你的跃迁机,是哪一个型号的?妈妈没见过,是耶茨新发明的吗?”
“不是吧,”乔抒白也没有打算立刻说服她,毕竟移居百万人到这颗星球这样的大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主,便也顺着她,随意地聊,“好像只是无人跃迁机的引擎改造的啊。”
妈妈愣了一下,乔抒白发现她的眼中有些迷茫,过了几秒,她说:“无人跃迁机不是隐形传态吗?”
乔抒白上学不多,不太明白她的迷茫,不过知道他的跃迁原理确实如她所说,含糊地“啊”了一声,问:“怎么了?”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近乎呆滞看着他,像是难以接受地问他:“可是人为什么能用隐形传态?”
乔抒白发现她的声音变得很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臂问:“他们为什么让你用隐形传态?”
妈妈的声音很低,很压抑,可是乔抒白看着她的眼睛,却觉得她快要尖叫了。
第76章 秘密的恋人
“整体没什么问题,不过血液内康复剂的含量似乎有些过高,是最近受过什么伤吗?”
在医院的报告室里,医生将乔抒白的体检数据一一展示。
说出了跃迁机的原理之后,原本要带乔抒白回家的白希,改道来到这间安保良好的政要特设医院,全程陪同乔抒白,做了一套身体检查。
由于她的身份特殊,母子俩长得又十分相似,负责给乔抒白做检查的医生和护士,第一眼看见她们都有些震惊,眼神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游移着作对比。
不过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他们都很快就收敛起表情,沉默地操作起检查仪器来。
体检做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医生便来为他们解读。
医生大概以为乔抒白是白希在哈维塔星使用人造子宫孕育出来的,过度溺爱又过度保护的秘密儿子,所以看着白希,微微犹豫了几秒,忽然道:“白女士,我能理解您爱子心切。不过以令郎的身高和体重,他对康复剂需求量是比较小的,如果有时不慎受了些普通的小伤,按照标准使用足量即可,不需要注射那么大的体量。从检查结果上看,他大量注射康复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也有孩子,”医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有时候除了物质生活,我们更要去关爱孩子的心理健康。”
仿佛把乔抒白当成了一个康复剂上瘾的自残青少年。乔抒白一时不知从哪里辩解起,尴尬地开口:“医生,我的心理挺健康的。”
解释并没有效果,白希抓着他的手变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低哑地开口说:“以后不会这么用药了。”
医生点点头,又问:“另外,令郎的发育似乎不是特别好,平时挑食吗?”
白希看向乔抒白。
“还好吧,”乔抒白含糊地说,想让妈妈的情绪不要这么紧绷,便和医生咨询,“如果现在我开始吃很多东西,能不能继续发育啊?”
“你还在发育末期,本来应该是可以的,但因为康复剂注射得太多,”医生微微叹气,“效果就不会太好了。”
“那也没事,我就不喜欢自己长得太高太壮,”乔抒白没想到医生又回到了康复剂过量的话题,只能强行找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对吧妈妈?”
他转头看妈妈,她神色没有一点松弛的迹象,也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很温柔地对他说:“宝贝,我们先回家吧。”
他们坐上那台白色的行政轿车,离开医院,天色接近黄昏。这星系的明亮恒星,挂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将天空染成一种真实的橙粉色。至此,乔抒白来到这片新的人类大陆已经八小时。
乔抒白坐在车上,看她妈妈与智囊团和其他高官进行视频会议,他们正在商讨紧急发布方案,准备将耶茨的情况通知全民。
乔抒白变得有些焦灼,他觉得展慎之一定等得很担心,毕竟他曾发生过险些被困在安德烈一号星的事故,但又不能打断妈妈的工作。
眼看车窗外不断略过的马路、城景和行人,时间分秒过去,乔抒白无心欣赏,愈发如坐针毡。
终于,在天空成为蓝紫色时,他们离开闹市区,驶入了一条隐秘的林荫道,向前开了一小段,乔抒白看见童年记忆中的白色建筑,和铁门后开满紫色丁香的花园。
妈妈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她切断了连线,转头看向乔抒白:“宝贝刚才是不是一直看妈妈,想和妈妈说什么?”
乔抒白立刻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先回一趟耶茨,给他们报个平安?”
“我从来没在外面花过这么久的时间,”乔抒白解释,“很怕我在那边的朋友等急了。”
妈妈看了乔抒白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问:“是宝贝在那里交到的很重要的朋友吗?”
“是的,”乔抒白说,又补充,“很重要。所以我想——”
“——但妈妈不想你再回那个地方了,”她第一次打断了乔抒白,温和地说,“我们准备派一组专家过去考察,做一个完整的迁徙计划,他们会代为通知你的朋友,你已经先到了哈维塔星,在这里休息了。到时如果你的朋友愿意,也先把他们接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乔抒白愣愣看着妈妈,发现她的声音虽然柔和,眼神却很冷静,有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公事公办的坚定,好像决意将乔抒白和耶茨隔绝开来,就像隔离一种会侵害到他的病毒。
乔抒白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先从哪里说起,有些结巴地说:“可是我,我想自己……反正跃迁很快……”
“你已经替他们找到这里了,”妈妈的表情更冷了一点,“就算有任务也完成了,应该休息。”
“知道你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你的朋友也会为你高兴的,”她静静地看着乔抒白,“如果他们真把你当朋友的话。”
乔抒白知道她不想让他再回耶茨的原因,当然也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做个最听妈妈的话的乖宝宝,但是他实在不想让展慎之,金金,下耶茨人,或许也有安德烈,这些他在乎的人等在原地,却只等到一支并不了解他们的专家队伍。
他看着妈妈,有些困难地坚持说:“妈妈,我想回去。”他找了最简单的方式,告诉她:“而且我的恋人也在等我呢。”
说完,乔抒白感到有些脸热,觉得不好意思,又很羞涩,但他真的已经很想念展慎之了。
妈妈的冷静也消失了,对着他瞪大了眼睛。
乔抒白离开后的第三十个小时,耶茨外部的上空,阴云之中,出现了一艘黑色的光滑舰体,它缓缓下降,像一条悬挂在空中的腹鱼。
采能平台上看守机器的下耶茨人抬起头,发现了它的存在,惊恐地对驻守在外耶茨的部队发去警报,几分钟后,军人们驾驶着战斗飞行器包围了舰体,却发现武器系统突然失灵。
无线通讯器接收到对方的信号,黑舰上的人说,他们是来自哈维塔星的人类,接到耶茨的求援,前来将困在耶茨的人类难民接回他们的星球。
艾伦知道这个讯息的时候,已经在训练室观察间的椅子上坐了十几个小时,累得昏睡过去好几次。
这段时间里,安德烈在市政厅的要求下,重新验证了两次坐标,确认无误,计算中心又再次派无人跃迁机去该坐标勘测,然而还是只摄下和上次相同的空荡轨道。
乔抒白和他的跃迁机就像在宇宙中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一点影踪。
展市长提出想亲自过去看看,然而市政厅竭力阻拦,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展市长先离开了观察间,前往办公室处理积压的政务了。
由于缺乏睡眠,情绪紧张,又不肯就此放弃离开,观察间里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到极点。
傍晚,下耶茨又出现了险情,展慎之不顾众人的劝阻,离开计算中心,去了下耶茨的平台。几小时后,再次回到观察间,艾伦敏锐地发现,展慎之的脖子和手臂又出现了几条新的血线,由于没有处理,伤口又深,往外冒着细细的血珠。
展慎之的头发也是半湿的,穿着黑色的T恤,站在观察间的门口。
房里沉默得令人窒息,艾伦看见杨校长满脸不忍地靠近展慎之,手里拿着消毒片,想为他处理伤口,展慎之抬起手拒绝了。
好消息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传来了。
展市长的秘书走进观察间,高声对大家宣布:安德烈的发现是正确的,乔抒白成功了,耶茨找到了下一个栖息地,所有人都可以前往那片真正的绿洲了!
房间里静了几秒,如烟花般沸腾了。
安德烈第一个跳起来,得意洋洋地吹嘘着他精确的计算结果,夸乔抒白“好样的”。艾伦也激动得飘飘然,同事们拥抱着彼此,他也加入进去,张开双手,嘴里胡言乱语地喊着,和几个要好的伙伴用力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