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地罗曼史—— by卡比丘
卡比丘  发于:2023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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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76的深洞边聚着十来个穿着一种黑色的紧身下水服的劳工体,大概是在等待的八组。福玻斯带展慎之去换了下水服,他们便拿着武器潜入了深洞。
等待是焦灼的,杨雪站了许久,像有些体力不支,先是蹲在地上,后来坐了下来。
地下除了黑暗与少量的光源,什么都没有,风忽大忽小地刮着。在这样的地方,时间是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
乔抒白盯着黑色地面上那个两米见方的洞口,极力支起耳朵,等待着从洞中传来的音讯,站得双腿发麻,不知过了多久,杨雪躺在地上睡着了。
乔抒白总觉得耶茨或许天都亮了,看了一眼表,发现展慎之跟八组已经下去了五个多小时。他动了动酸痛的腿,又靠近洞口一些,忽然听见展市长说:“抒白,我有个请求。”
展市长的声音轻得像没拿定注意,乔抒白回头去看,展市长却没看他,只是说:“我考虑了很久,因为——”
这时候,洞口有了动静,水声,和沉重的手脚沿梯攀爬的声音。
第一个上来的是一个劳工体,他摘掉面罩,白得发皱的脖子上有两道细小的伤痕,跪在地上,屈身喘着气。
而后是福玻斯,以及其他的流着血的七个劳工体。
展慎之一直没有上来,乔抒白等得大脑空白,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像也被抽干了,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又传来攀爬声,这声音比方才的都沉重,砰砰地,随着刚上来的劳工体们的喘息,响在空旷寂静的低矮的黑暗中。
展慎之爬了上来,他背了一个人,粗重地喘着气,单手抓住地上的握杆。爬上地面,展慎之小心翼翼地地将背着的人放在地面上。
那人一动不动,乔抒白看见黑色的地面上,有不知是水,还是血的东西慢慢地流向四面八方。
福玻斯先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人面前,摘掉他的面罩,打开自己手腕上的灯。
白光亮起来,乔抒白看清了展慎之背上来的劳工体惨白的脸,闭起的眼睛,以及胸口巨大的一条可以看见白色骨骼与内脏的裂缝。
裂缝不断地冒着血。福玻斯撑开他的眼睛,用灯照他的瞳孔,灰色的瞳已经如同烟雾一样散开。
“梨子走了。”福玻斯说。
一个劳工体走过来,抱着一块黑布,抖开,盖住了他的身体。其余的劳工体们跪在他的四周,在幽暗的灯光下,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一首哀愁的歌,仿佛有这样的歌声,他的灵魂便能进入耶茨的地上,进入美好的天堂。
展慎之有些摇晃地站起,走近些,也在黑布旁跪下去。
乔抒白听见展慎之膝盖砸到地上的声音,混在歌声中,风又刮了起来。
唱完悼歌,在杨雪的极力要求下,展慎之去换下水服,她要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进帐篷前,展慎之看了乔抒白一眼,乔抒白便跟了进去。
地下城市的帐篷里,摆设十分简陋,只有几个钢柜子,和一张弹簧床。
展慎之沉默地脱了下水服,乔抒白看见他手臂和胸前都有细小的伤口,没了下水服的压力,血珠便从伤口里涌了出来。
乔抒白走过去,抬头看,展慎之的脸是苍白的,闭了闭眼,低下头,伸手环抱住乔抒白,头埋在乔抒白的肩膀。他把乔抒白抱得紧极了,仿佛已经不知什么是合适的力度,以一种一定很不舒服的姿势,脸重重地贴着乔抒白,像要和乔抒白的每一寸都紧贴接触。
乔抒白回抱着展慎之,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告解般痛楚地说:“我救不回他……宝宝。”

第69章 守护者
帐篷里挂着的灯泡颜色,让乔抒白想起摩区以前的春天。并不洁净,但是四处可见一种和煦的鹅黄,非常温暖。
展慎之放开乔抒白,捡起了放在椅子上的衬衫,默不作声地穿上身,扣起扣子。这件属于展区长的,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已经变得软塌塌的,沾到了些污渍。不过展慎之看起来丝毫没有在意,穿戴完整后,和乔抒白一起走出去。
杨雪就站在门口,她穿着厚厚的麻灰色操作服,一夜没休息好,透明头罩后的脸色泛着白,双手交握,一副紧张的模样,追着展慎之问:“慎之,你还好吗?”
展慎之说“还好”,她吸了一口气,刚想说话,陡然看见从他衬衫内部透出来的血痕,紧紧抿住了唇。
亦步亦趋地跟着展慎之走了几步,她又在在后头说:“慎之,我们去实验室检查一下。”
“小伤。”展慎之神色淡漠,微微回头告诉她。
她依然坚持:“第一次下水,必须检查。”
展市长也帮她说了句话:“检查还是要做的,你总不想无缘无故交代在这里吧。”
好在其他区域暂时没有新的受攻击情况,于是,在所有人的劝说下,展慎之上了飞行器,回到了地面。
展市长先回办公室,乔抒白便陪展慎之去了杨雪的实验室。杨雪给他处理了伤口,做全套的身体检查。
检查结果还不错,除了身上不计其数的小伤口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杨雪戴了一副眼镜,一边看着电子报告,一边拿出一盒新的消毒片和涂抹药剂,先要给展慎之,手送到半空,又掉了个头,递到乔抒白面前。
她没看乔抒白,好像有些僵硬地对乔抒白说:“抒白,你替他记着些,好好消毒擦药,别像上次烧伤一样,过了半个月才好。”
“什么烧伤?”乔抒白心里一惊。
“好久了,”杨雪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还在下都会警局的时候,带突击队和新教民区运非法致幻药的人起冲突那一次。他被激光枪烧伤了,不肯好好涂药……”
“不用说这么清楚。”展慎之忽然打断她,伸手把药剂截了下来,而后转头对乔抒白说:“我们回去吧。”
展慎之应当是疲惫的,但眼神很清醒,身上还留有些血腥气,说话时面无表情,将两盒药抓在手里。乔抒白总觉得展慎之快坚持不住,也想尽快陪他休息一会儿,点了头,跟在他后面。
等展慎之先走出检查室的门,乔抒白才回头给忧心忡忡的杨雪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杨雪愣了一下,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别扭又感激的笑。
由于摩区太远,他们先回展慎之在上都会区的公寓。
乔抒白很久没去了,刚设定完目的地,车开了不到半分钟,展慎之便睡着了。
天完全亮了,天幕是湛蓝的,今天没有云。
仿生和平鸽环绕都会区飞翔,在尖顶建筑周围盘旋着,耶茨醒来了,但仍是安静的。
轿车的座椅对展慎之来说其实有些小,他睡的姿势很局促,像电影的慢镜头似的,展慎之的头慢慢地向乔抒白这边靠过来,最后倚到了乔抒白的肩膀上。
乔抒白闻到展慎之身上消毒水混着水泥的气味,看着他发皱带着脏污的白衬衫,忍不住伸手,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展慎之胡茬长出了一些,摸起来有点粗糙,泡过水失了血,皮肤是微冷的。
乔抒白万分小心地低头看,又轻轻碰了碰展慎之的睫毛。展慎之的睫毛比乔抒白的硬很多,大概实在是累了,全然没有醒,像一种在睡着时很无害的大型动物,让乔抒白想像展慎之保护其他人一样,也做展慎之的保护者。十分钟也好,守着他睡一会儿。
不过车在公寓楼下一停,展慎之就睁开眼了。
乔抒白的肩被他靠得很酸,转头看他:“展哥,你醒了?”
展慎之不知是做了梦,还是没清醒,一言不发地凑过来吻他,冰冷的唇贴在一起,又重又紧地吮吸着,与其说是情欲使然,可能更像汲取温暖。
他们一起上了楼,展慎之先去洗澡。
乔抒白时刻谨记杨雪的嘱咐,捧着消毒盒,在卧室里等。
展慎之裹着浴巾走出来,精神似乎好些了,看见乔抒白严阵以待,几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你倒是听她的话。”
“要好好消毒,”乔抒白严肃地说,“快点过来坐。”
展慎之被他逗得微微笑了笑,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来。
乔抒白拆了一份消毒品,在展慎之的每一条伤口上细细涂抹,涂到背部,便注意到杨雪提起的烧伤。
展慎之的背十分宽厚,放松时肌肉的形状仍很分明,靠近背中间的位置,有几道颜色稍浅的痕迹。
或许是体质原因,展慎之的疤痕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没恢复好,也并不狰狞,只是有少许凹凸,像皮肤上还未复原的压印。
乔抒白伸手去碰了碰,就听到展慎之说:“不用听她夸大其词,当时烧伤的面积大,所以多发了几天炎。她不说我都忘了。”
“好吧,可是要是看护得好,炎也不用发吧。”乔抒白小小地顶了句嘴。
展慎之回头看他,好像刚要和他争辩,手机便响了起来,是温悦打来的。
“展先生,”她说,“司机准备出发了。”
“……”展慎之看着乔抒白,有些怔愣,过了几秒,说:“上午是办公?”
“是的。”
“我有点事,先取消吧。”
挂下电话,展慎之盯着黑了的屏幕,像在想什么。
乔抒白等了一会儿,问他:“展哥,你怎么了?”
“我打算住到地下城,”展慎之抬起眼,看着乔抒白,“和他们一起生活。”
乔抒白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觉得生活困难得叫人没有办法,替展慎之说:“那摩区呢,展哥,两边跑会很累吧。”
展慎之不吭声,又抱住了乔抒白,像抱一个安抚玩具,抱得很紧,说:“不要紧。”
“你陪我住吗?”展慎之问乔抒白。
乔抒白当然说“陪的”。
展慎之满意了,趴在乔抒白身上,压得乔抒白喘不过气,乔抒白忍了又忍,最后推推他,发现他又睡着了。
乔抒白的手机震了,他还是没被吵醒。乔抒白便很艰难地拿起手机,看见展市长给他发的消息:【抒白,下午有没有空?】

乔抒白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变成全耶茨最有空闲的人。
展市长下午在上都会有一场公共政策的制订研讨会,或许得持续到晚上,但非要和乔抒白面谈,乔抒白便留在了上都会区。
展慎之回摩区工作,他出发去见展市长。
研讨会的安保十分严密,乔抒白被展市长的助理带着,进了展市长专用的休息室等待。研讨会一直没有中断,乔抒白等得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儿,忽而听见休息室外有响动,他睁开眼,过了没多久,展市长敲门而入。
他对乔抒白点了点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慎之回去之后还好吗?”
“还好,”乔抒白不想像个告密者,便没有提起展慎之去地下城居住的意愿,只说,“好像有点累。”
展市长静了静,说:“我没想过慎之要加入他们,本来只觉得他会是他们的偶像,或者说是精神信仰。”
在乔抒白开口前,他又说:“我不够了解他。”
“他比我想象得更……”展市长挑选着用词,“比我勇敢得多。”
而后他看向乔抒白,似乎有些艰难地说:“抒白,我接下来的请求,对你来说可能不公平。”
“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小型的跃迁飞船几乎都是无人船,”他说,“因为人体很难承载小型跃迁使用的隐形传态,但是永生人不一样,永生人可以注射康复剂,即便身体受到损害,只要没有完全丧失生命——甚至在丧生后,细胞没有完全失去活性时,都可以得到完全的修复。”
他还没有说出要求,但乔抒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
“地球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但根据先前派去的飞船来看,恐怕不乐观,”展市长说得很简单,也很直接,仿佛已在心中想过许多遍,“市政厅的计算中心算出了一些其他可能适合我们移居的星球,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永生人,操作小型跃迁机进行查看。耶茨没有完整的永生改造条件,所以只有两个人可以承担这项责任,我有整座城市需要管理,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我可以去。”乔抒白简单地说。
“抒白,”展市长顿了顿,不知为什么,竟反而劝阻起乔抒白,“不必这么快决定,如果你愿意,等研讨会结束,我先带你去做一次小型跃迁的训练。”
展市长的研讨会又要继续。
乔抒白在网络上搜了搜隐形传态的原理,没能完全理解,给安德烈发了消息问:【人如果靠隐形传态跃迁会怎么样?】
安德烈没在睡觉,立刻回复他:【会死。】
【……】乔抒白大吃一惊,连番发问:【怎么会死呢?】【不会吧!】
安德烈的回复更冰冷了:【会。】
乔抒白余惊未消,有些悲伤地坐在休息室里,好像要面对一场不知后果的手术。但如果他不做,耶茨没有别人能做。
他没有别的选择。
到了晚上七点,研讨会才结束。
期间,乔抒白接到展慎之的电话,展慎之问乔抒白,和展市长聊了什么。
乔抒白坚信,只是不提安德烈说的跃迁后果,绝对不能算是骗人,告诉展慎之,展市长和他说的寻找宜居星球的计划。
展慎之听罢,沉默了片刻,问他:“今晚你想住哪?”
乔抒白本想回家,突然想到家里的安德烈,又改了主意:“可不可以还是住你的公寓?”
“可以,”展慎之对他说,“我了下班也回去。杨雪说今天在水下尝试放了新研发的武器,白天试的效果很好,今晚应该没事。”
晚上八点半,展市长的研讨会终于结束了。
计算中心也在军事禁区内,是主楼后方的另一栋楼,七八个实验人员等着他们,杨雪也来了。
训练室与计算中心连通,但只是简单地搭了外墙,面积很大,像一座空旷的厂房,房间左方摆放着一台与飞行器造型接近,但看起来更紧凑、更重些的金属装置。
“操作很简单。”一名名叫艾伦的实验员为他打开装置的门,对乔抒白介绍按钮的作用。
“……这样就可以指定目的地,面板上也会有操作指示。”
介绍完,乔抒白复述了一遍,艾伦确认没错,从里面出来,看了展市长一眼,有些迟疑地问:“要近距离试一次吗?”
“抒白,”展市长说,“你把坐标调在训练室的对面,试试看。”
一名实验员蹲下来,替乔抒白在大腿上绑近了自动注射的康复剂,乔抒白便爬进了装置里,关上舱门。
训练室清空了,展市长和杨雪跟着他们进入了位于训练室上方的观察间。乔抒白抬起头,可以隔着玻璃看见他们。
装置内部十分紧凑,座椅是黑色的,电子堪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幸好乔抒白身材瘦小,不觉得很挤。
他用面板计算出训练室另一边的安全坐标,抬头对着观察间里的实验员们比了个手势,看着红色的启动键,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按了下去。
世界黑了。
乔抒白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痛的事。光与宇宙扭曲了一秒钟,而后他便感到自己的躯体在物理意义上碎裂了。
没有一个器官是完整的。
手指,眼睛,鼻子,嘴,牙齿,仿若同时被卷进一台绞肉机,从软的组织,到硬的骨骼,被粉碎得平均。疼痛存在于乔抒白每一个细小的单位,每一根神经末梢,他的四肢里的骨头像被抽走了,皮肉软趴趴的垂着,彻底地坏了,听力消失了,眼前是灰黑的一片虚影,有怪异的东西从喉咙里涌出来,他低下头,终于看到了别的颜色,大片粉红色的血沫淋到衣服上,像一片粉色的海洋。
——大脑也失去了情绪,只剩安德烈的短信:【会死。】这就是死亡之前的景象,身体坏了,即将死去,毫无希望。
跃迁机内部的人体扫描仪发出红色的警报。
不过乔抒白大腿上的注射器启动了。
锐利的针尖扎进肌肉,他也没有一丝感觉,只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已经完全腐朽的尸体,又被泡进消毒水,刮除了腐烂的部分,缓慢地被迫愈合起来。
可能是因为乔抒白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这一次康复,竟也可以痛得如同凌迟,就像将一片片被利刃割下的皮肤强行贴回创口,用乱线紧紧缝上。
乔抒白躺在窄小的座位上,不知过了多久,痛终于变得像是幻觉。警报也停了,扫描仪变成了绿色,显示他很健康。
乔抒白看着那盏绿灯,心中猜想,他应该是全部康复了,可还是是不敢碰自己,怕轻轻一动,皮肤就会像碎屑一样,脱离他的身体。
观察室的人走了出来,面色都有些焦急,他们围着小型跃迁机等了一会儿。
跃迁机只能从里面打开,乔抒白看着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鼓了半天气,抬起手,按了一下门边的解锁键,而后扣下门把。
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乔抒白手滑下来,又无力地垂在椅边,实验员艾伦扒开了门,爬上来解开乔抒白身上的安全扣,问他:“抒白,你还醒着吗?”
乔抒白“嗯”了一声,转眼看了看他,有气无力地说:“没跟我说这么痛啊。”
“抱歉,”艾伦的表情也很是着急,“你还需要康复剂吗?”
“不用了。”
艾伦扛着他的肩,把他拖了下来,另一个实验员从另一边扛着他,两人扶他一起,乔抒白的腿在地上拖曳着,走到训练室旁的休息室里。
杨雪给他泡了一杯洋甘菊的茶,乔抒白拿不起来,让她放在茶几上,茶杯放了好久,他才闻到一点点香气。
实验员们都去分析乔抒白的身体数据和跃迁误差,休息室里只剩下了展市长和杨雪。
“抒白,”展市长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太痛了,”乔抒白还是诚实地说,“每次都会这么痛吗?”
展市长轻轻叹了口气:“恐怕是的。”
乔抒白不说话了。
杨雪却忍不住开口:“隐形传态传输太残忍了,销毁后再扫描……人体根本——”
“——抒白,”展市长看着他,对他说:“你可以拒绝。”
“那倒不用,”乔抒白勉强地对展市长笑笑,“我忍忍吧。”
他又在休息室待了许久,双腿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
“你今晚去哪,新教民区?”展市长问他。
“不是,”乔抒白说,“西广场,展哥那里。”
杨雪和展市长都愣了一下,乔抒白又往门口走了几步,展市长才反应过来:“让阿岚送你。”
接近十二点钟,乔抒白来到公寓门口,展慎之已经在家了,他给乔抒白发过短信。
乔抒白敲敲门,没过几秒,门便被打开了。
展慎之穿着灰色的T恤和黑色长裤,按着门把手,既英俊又温和。
一周前,乔抒白不可能敢这样想象,自己和展慎之亲密地待在一起,就像一对没有经历过分手的,一直在恋爱中的情侣。
像做梦也像幻想。
所以即便全身脱力,乔抒白还是弯了弯眼睛,做出精神很好的样子,甜蜜地说:“晚上好,展哥。是不是等久啦。”
他往里走,控制住虚浮的脚步,走到沙发边,稳当地坐下,觉得自己的腿还在颤抖,抬头看展慎之。
“跃迁训练怎么样?”展慎之低下头,手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展慎之的手大的惊人,放在乔抒白脸旁,便让他很想依赖,他歪了歪头,靠着展慎之的手,说:“挺顺利的!”
“身体反应大吗?”展慎之的拇指摩挲他的颊中,声音很低。
乔抒白抬眼看了看展慎之,展慎之情绪不激烈,关心也是很难看出来的,只是他紧紧盯着乔抒白的眼睛,让乔抒白知道他很在乎。
乔抒白和展慎之重新见面的时候,拍下展慎之晚餐的时候,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次一定不会再骗展慎之一个字、一句话。今天还是食言了,对展慎之说:“没什么反应啊,跟睡一觉一样。从来没觉得做过永生处理是这么好的事呢。”
他又抬起头,像不把跃迁当回事,很无所谓一样,朝展慎之索吻:“展哥,亲亲。”
展慎之低头吻他,他也搂住展慎之的脖子,催眠自己真的不痛,就当做是做了噩梦,噩梦没什么可怕,总是会醒的。

这是个炎热,险象迭生的异星夏季。
恒星的热量穿透厚厚的云层,煮沸海面,炙烤着矗立在其上的不属于这里的人类家园。
第二届勇士赛结束后,天幕因高温而频繁短路,对全城的冷气循环系统造成了影响,天热得令人喘不过气,就连耶茨的上都会区也不再歌舞升平。
虽然与首位冠军一样,第二位冠军也开启了全城宣传,宣扬永生的好处,赞颂地球的美妙,市民们的热情却微妙地减弱了。
一则不知源于哪的“耶茨即将毁灭,勇士赛只是临终前的安慰剂”的传言迅速地流传开来。这传言与前年夏天的很相似,只不过乔抒白自己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真的。
而地下城居民,则在平台上为展慎之建造了一座空气屋。
屋里放置了简单的空调设备,将气温控制到接近耶茨的体感温度,配有空气过滤装置,床和沙发,洗浴间,像一座竭尽所能制作出的侍奉神明的宫殿。
一些夜晚,展慎之与劳工体一起驱离了水下的攻击生物后,就住在这里。
当他的灯亮起时,许多劳工体孩童会来看他。他们没有白天与夜晚的概念,抽到的市政厅赠送照相机的幸运孩子,将相机带来,并拍下和展慎之的合照,就像展慎之是一个住在邻里间亲和的明星。
展慎之对孩童总是很耐心,乔抒白如果也在地下,就替他们拍照,渐渐也和孩子们熟悉了起来。
这些孩童出营养舱时,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说话都得俯视乔抒白,把乔抒白当做他们的同龄人看。
待得久了,乔抒白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细微区别,准确地认出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称自己为下耶茨人,为与上耶茨作出区分。
下耶茨人有些脖子长些,有些面上有痣,有些眼睛微微上挑,有些喜欢皱眉头,不过人人都很友善,看乔抒白时,微突的灰色的眼里总带着一股好奇和羡慕。
乔抒白喜欢友善的环境,下耶茨让他松弛,因此,结束体能训练或者跃迁后,如果觉得累了,他也来到空气屋待着。
去世的劳工体梨子,曾经认养过一个小劳工体,名叫德文。
德文几乎每周都会来找展慎之合影,一开始天真地将乔抒白称为为“展慎之的助理”,问他是不是“来自上耶茨的小人”。
他喜欢摄影,也喜欢电子设备,其他小孩儿说他“有上耶茨人的爱好”。
展慎之也对德文尤其好,买了耶茨时兴的可夜摄便携摄影仪送他,当生日礼物,德文便天天手持着摄影仪,在下耶茨拍来拍去。
他最近又爱上自己制作制作短片,乔抒白就托安德烈挑选了一台性能良好的电脑送给他。
比起上耶茨的混乱与悲愁,下耶茨反而更接近纯净的乌托邦,而乔抒白觉得展慎之像一个天生的英雄,拥有一种理想化的、充满光明的,救世主的特质。
由于这样,乔抒白便也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甘于牺牲的人。因此痛是值得的。
每当乔抒白操作跃迁机找寻行星,浑身是血地躺在椅子上,在痛苦中感受生命的消逝时,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
六月低,富宾恩家族捐赠出一批小型制冷设备,供市民取用。
在捐赠会上,一名小报记者夺过话筒,质问富宾恩小姐,是否已准备登船,离开这座城市。
富宾恩先生站起来,怒气冲冲指责记者,他愤怒的脸出现在了不少新闻的头版,乔抒白也看见了。
第二天中午,乔抒白去计算中心前,接到了展市长的电话。
“抒白,”展市长的语气很公事公办,“今天你的跃迁,会有一些人来观看。”
乔抒白没有反应过来,展市长又继续说:“是一批上都会区,知道耶茨内幕的名流。你知道,最近有些传言闹得很凶,也影响到了这些社会名人在耶茨的生活,他们对市政厅很不满意。所以我答应他们,可以来观察室观看你进行跃迁,确认我们的确在开展宜居星球的探索实验。”
从内心讲,乔抒白其实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操作跃迁机时扭曲的濒死模样,他觉得很丑陋,很不体面,但他没有话语权,而在耶茨的稳定前,他的想法确实也不重要。他只能说好。
不过,如若不提这小插曲,今天的跃迁对乔抒白来说倒是很特别。
三个月以来,乔抒白共计进行过七次跃迁。他按照计算中心的规划,调查实验行星的重力,空气,环境,生物,简单采集环境样本。
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颗行星与宜居这个词有关联,每一颗不是巨石嶙峋,便一片荒芜,与地球相较甚远,甚至比不上现在这颗。
上周,在他的推荐下,安德烈加入了计算中心,这颗行星便是安德烈计算出来的。
安德烈对它很有信心,“耶茨有救了”,“这下大家都有地方住了”(并说计算中心的人以前算出来的行星全是给巨魔生活的,纯粹浪费乔抒白的时间)。
乔抒白来到了训练室,坐进跃迁舱里,熟练地调好了坐标方位,抬起头,看见观察室里乌泱泱一片人。有两个女性站在最前方,他仔细地看了看,是富宾恩小姐和黛儿。
黛儿的脸色有些白,手搭在玻璃上,好像很担心似的。
乔抒白倒也不想气氛变得沉重,将食指和中指并着,对黛儿敬了个不正经的礼,看见黛儿对他笑了,便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按钮。
而后便是极为煎熬的等待。
跃迁机出现在浩瀚的宇宙中,乔抒白仰躺着,在痛苦的恍惚里,看见面前透明遮板外,无边的星光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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