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地罗曼史—— by卡比丘
卡比丘  发于:2023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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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九日是耶茨一季一度的降雨日。
在市民们的期待中,从凌晨起,细雨从城市天幕缓缓地落下,浸湿经过这二十余年的居住,已经显得十分陈旧的城区。随着雨势转大,墙的颜色更深了,马路变得湿润。
乔抒白是在下午三点多出发的。
他一瘸一拐地从摩墨斯星星俱乐部后门离开,背着一个单肩包,没有撑伞。
砖地上有点滑。乔抒白沿着摩墨斯区的十三号路往前走,经过沿街那些出门淋雨的人们。
街角的巨屏正在轮播耶茨勇士永生锦标赛的介绍,所有人都看屏幕,没人注意到乔抒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有大事要做:今晚,在摩区的贫困儿童慈善募捐晚宴结束后,耶茨城的市长展鸿坐车从摩区回到上都会区时,将途经荒无人烟的暮钟道,乔抒白要在那里把展市长拦下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为了顺利出行,前天下午,乔抒白当着领班路淳的面,狠狠从俱乐部二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摔得比自己想象的还重,右脚踝肿起了一个大包,昨天在俱乐部上班时,一直嚷嚷着疼,引得客人侧目,纷纷用眼神对路淳表达不满。因此,虽然今天是周六,路淳也只好准了他的假,允许他去都会区找医生看脚。
乔抒白上了通往摩区边缘的公共车,车里的广告仍旧是勇士赛的宣传。
画面是耶茨的城景,用有机打印培育的和平鸽成群结队,展翅盘旋在上都会区的大厦之间,一个个市民露出笑容。
背景音则是振奋人心的弦乐,佐以勇士赛发布会现场主持人激动的声音:“经过市长展鸿的竭力争取,首都终于通过了我们的提案——耶茨要举办勇士永生锦标赛了!耶茨市民们日夜渴望着的永生、回家,现在都亮起了希望的曙光!”
接下来,由筹办组的组长面向镜头,对观众介绍勇士赛的报名方法。
自从上周,勇士赛公告发布以来,这广告乔抒白不知在俱乐部看了多少遍,已达到了能够熟练背诵的程度。即便不看屏幕,他的脑子里也能浮现出组长的男中音。
“信任和理解,是勇士赛的基础。”
乔抒白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摩区的脏乱街道默念:“而前哨赛,会让耶茨市民把珍贵的信任给我们。”
车里其他乘客和乔抒白不同,他们对勇士赛的热情简直无穷无尽,激烈地讨论着比赛的话题:参不参加,危不危险,买不买保险,前哨赛哪些军官会报名。
乔抒白在心中排演晚上的计划,也或多或少听进一些。
五点十分,乔抒白在靠近暮钟道的区域下车,他是车上最后一名乘客。
终点站四周都是寸草不生的沥青地,周围荒无人烟,竖着几块巨型规划牌,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天幕呈现出灰粉的色彩,一块规划牌的阴影罩在乔抒白身上,像空气中藏着的会吞噬人的怪兽。
乔抒白看了看表,向暮钟道走,走了二十分钟,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之中,他看见了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灰色小棚屋群,还有一群躺在宽阔却失修的八车道上淋雨的、衣衫褴褛的孩童。
有两个孩子看见乔抒白,忽然从地上坐起,好奇地盯着他瞧,乔抒白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夹紧了包,低下头,静静快步向前走。毕竟暮钟道是摩区治安最差的区域,连俱乐部里最强壮的打手,都在这里吃过亏。
据说,这块从摩墨斯区通往主城区的狭长沥青地,在耶茨建成后没过几年,就已经是摩区的流浪汉聚集地。
十年前,耶茨市政厅支付了一笔安置金,请走这里的原住民,启动暮钟道高速路工程,希望能方便两区市民互通。然而三年后,暮钟道刚修葺完,两旁还堆积着不少废弃的工程材料时,流浪汉里的几个刺头,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他们利用材料搭建起摇摇欲坠的小屋、小帐篷,重新占据了这块区域。警察使出浑身解数,仍未能将其驱离。
此后,暮钟道毒品交易、抢劫、命案频发,两区的良民都避此地如蛇蝎,仍旧只坐区际轻轨往返。至此,全耶茨只剩下一个人敢走暮钟道,便是市长展鸿。
大抵是不愿接受此项便民工程的失败,外加性格本便强硬,展市长每次单独往来摩区和上都会区时,都不愿乘市政厅专列,只肯走暮钟道往返都会区。这才给了乔抒白此次拦车的机会。
从傍晚走到天黑,晚上八点半,乔抒白终于来到了他事先踩过点的废弃天桥下。
天幕黑漆漆的,他的T恤被汗和雨浸透了,湿乎乎地紧贴他的前胸和后背。由于走了太久,乔抒白的右腿已有些不听使唤。
他谨慎地背靠天桥的墙壁,将腿慢慢曲起,身体往下滑,最终稳当地坐在了一叠砖块上。
这是暮钟道的最中心,离两区都远,附近几百米都无人居住,连毒贩都懒得来这儿交易。乔抒白微微喘着气,从裤兜里掏出方才震动不止的手机看了一眼。
十几条未读消息,都是俱乐部的跳舞女郎金金给他发来的,又是问他脚怎么样了,又给他转发新闻,最新的一条是【白白,宵禁时间快到了,你要注意别在街上走呀,昨天小莲的客人忘了宵禁,被巡查警司带着劳工体打了一顿,腿都打断啦!】
乔抒白又往上翻了翻,金金下午转来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爆炸新闻:展市长之子展慎之宣布其将参加前哨赛】。
他点开来看,新闻很简略,写在作为获得耶茨科学与战术学校最高荣誉的毕业生,现上都会区罪案科警司、展市长之子展慎之在下午到摩区孤儿特设学校讲话时宣布,他本着为市民服务的意愿,决定参加耶茨勇士永生锦标赛的前哨赛,在演讲现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新闻配了一张图,地点是乔抒白很熟悉的破旧学校礼堂。演讲桌上罕见地摆满了鲜花,桌后站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人。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和以前一样,照片上那个人的脸被模糊处理了。
俱乐部失踪的那些女孩儿没人关心,市长的儿子决定参加一个勇士前哨赛,都能变成爆炸大新闻。真是人各有命。
乔抒白胡乱想着,抱紧布袋子,集中精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会儿如果拦住了展市长的车,他要说的话。
九点半是耶茨的宵禁时间,城心音响的女声播报:“为了您自身的安全,请尽快回到家中,祝您做个好梦。”
乔抒白等得又饿又冷,从包里拿出了一块饼干,刚吃进嘴里,便看见了远处闪现的黄色灯光——一辆轿车以极高的速度从摩区的方向开来。
乔抒白脑袋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冲到了道路中间,对着那车张开双臂。
轿车识别到紧急障碍,自动驾驶保护系统启动,车身发出巨大警报声,尖锐的刹车声响彻路面,刹停在离乔抒白不过两米远的地方。
车的灯光极为耀眼,照得乔抒白睁不开眼睛,他低头,在一片虚影里看见那张白色的001车牌,一阵腿软,不自禁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不平的路面上,扯着嗓子朝车里的人大喊:“展市长,我带来了重要的信息,要交给您!请您相信我!”
轿车一动不动,他怕车的隔音太好,听不见他说的话,又大喊了一遍,还说:“展市长,请您听我说两句,我一定不会让您后悔的!”
灯光几乎炙热,烤在乔抒白脸上,他额迹出了汗,脑中闪过一万种失败的场面,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在极度的恐慌和寂静中,忽然有咔哒一声,乔抒白躯体一抖,抬起头,似乎见到车的左后侧车门打开了,一个他刚在新闻照片里看见过的人走下了车。
这是乔抒白第一次见到展慎之的情形,展慎之站着,乔抒白跪着。
展慎之从新闻中走出来,五官变得清晰,他英俊、威严,穿着崭新的警司制服,右手握着一把轻型枪,面前是一道半透明的防护盾,看上去高大圣洁、权威体面,他皮鞋的鞋面是亮晶晶的,擦得一尘不染,踩在路面上,很快蒙上一层雨雾。
实在像王子与乞儿,所以在很短的一刻,乔抒白放任自己内心产生出转瞬即逝的阴暗与嫉恨,随后又谨慎地收起,对展慎之露出一个阿谀的笑容:“您好。”
展慎之未做任何反应,冷淡地打量着乔抒白。
乔抒白担忧沉默的终点会是拒绝,便率先开口,想套套近乎:“您是展市长的儿子吧?我叫乔抒白——”
——话没说完,便被展慎之打断了:“不用说这么多,你拦车有什么事?”
他虽不至于拿枪指住乔抒白的头,但表情着实冷漠,幸好乔抒白早已习惯被漠视,见展慎之不吃这套,便立刻又把练过多遍的草稿说出:“是有关摩区劳工体协会会长何褚,还有前阵子的反市长游行的事。具体的证据,我还是想等见了展市长再详说,请问您能帮我转达吗?”
因为光太盛的缘故,乔抒白看不见展慎之的表情,心跳鼓噪着,正想赶在在展慎之做出判断前,再说几句,忽有一道全耶茨市民每天会在新闻中听见的声音响起:“阿岚,你下去搜一搜,没问题的话,请他上车。”
这声音冷静,低沉,像是从开了的车窗里传出来的。不嘹亮,但无人能错听。
乔抒白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后背猛地紧绷,又乍然地放松了,抓着包袋的手软软垂下。
冷冷的微风吹来,他盯着前方,等那位名叫阿岚的保镖从车的前座走下,手持着探测器,迈向自己。

车里温暖干燥,乔抒白在后座坐下,终于得见展市长真容。
展市长五官坚毅。作为成年后才进行人体改造的永生人,永生改造对他的影响似乎并不大,,体型不如广角镜头拍摄得那么高大,看起来平易近人。
昏暗的空间里,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萦绕在乔抒白鼻间,这香气于他有些熟悉,一时间又说不出名字,叫他紧张得心跳加快,几乎神志不清。
“怎么称呼?”展市长开口,客气地问。
乔抒白一抖,回过神来,坐直了:“您好,我叫乔抒白,是何褚先生创建的摩墨斯区星星俱乐部的员工,我在后勤部,负责给跳舞女郎签到。”
前方副驾驶座的展慎之摘下手腕上的盾表,轻抛了抛,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展市长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对乔抒白道:“抒白,你继续。”
“我长话短说,星星俱乐部有一个地下会所,是何先生和他的重要客人的聚会场所,”乔抒白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全息电脑,输入密码,告诉展市长,“这半年来,我们俱乐部已经有四个跳舞女郎突然失踪,最后失踪的女郎叫咪咪,她失踪前常被叫去地下会所跳舞,因为我们关系好,她告诉过我,她听见何先生和一些大人物密谋,策划了反市长游行。”
“失踪这么多女孩儿,报过警吗?”
乔抒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住在同寝的女孩儿报了警,但是警官们来看了一眼,就离开了,说跳舞女郎另寻高就再正常不过,叫她们别多管闲事。”
事实上,报警的是金金,和咪咪关系好的人也是她,但乔抒白并不愿她被牵扯进来,便对展市长撒了个小谎。
随后,他打开了自己前几天趁着领班不注意,冒险溜下楼拍的视频。
视频很短,晃得厉害,地下会所的灯光极为昏暗,不过还是能看清一两个人的面貌。乔抒白按了暂停,指着其中一个:“这几个是我拍到的何先生的客人,我在网上找了,这位是摩区法院的大法官呢。我想,摩区法院当时没有通过对市长游行的限制,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呢。”
“抒白,”展市长突然说,“你很敏锐。”
乔抒白一愣,意识到展市长在夸自己,立刻不好意思地道:“谢谢展市长,我在摩区孤儿学校读书的时候,校长每天都让我们抄写新闻,培养我们作为耶茨市民的责任心。我不敏锐,只是想为您做一点贡献。”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的展慎之突地把盾表丢进了杯座里。那声响有些大,展市长抬起头,瞪了展慎之一眼,目光中有诸多不满。
乔抒白坐在他身旁,不知这对父子怎么回事,只觉得气氛很微妙,他感到紧张,想缓和气氛,便指了指视频上另一名中年男子,转移话题:“展市长,这位先生,我没有认出来。”
“能放大些吗?”展市长回过头,对他放缓了语气。
乔抒白调低了透明度,闪着荧光的全息影像在车厢内变大不少,占据了几乎四分之一的空间。但他的电脑性能不够高,没法再将影像调整得更加清晰。
展市长仔细辨认着:“这是……”
“摩区凶案二科,周诚。”不知何时,展慎之也转过头来,同他们一道看起来。他的声音很低,乔抒白偷看他,马上就被他发现,冷冷地瞥了乔抒白一眼,又说:“上个月表彰会见过。”
“没有别的影像了么?”展市长想了想,问。
乔抒白关掉视频,小声说:“我只能拍到这些了,这次偷拍也差点被抓到,我怕再多拍点,就没命来找您了。”
展市长抬起手,重重拍了拍乔抒白的肩膀:“辛苦你了。”
他和蔼的眼神天生容易让人信任,声音也令人安心,然而乔抒白等的并不是这句话,所以没回答,在幽暗的后座,静静地看着展市长的脸。
展市长收回手,沉思着,他们驶出了暮钟道,进入了都会区。
夜晚的城市因宵禁令而显得寂静空旷。持有通行证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在街道上滑行。
一队身着黑衣的劳工体,由两名持着枪械的治安警带领,在转角步行巡逻。治安警往轿车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识别出轿车主人的身份,遥遥地抬手行了一个礼。
乔抒白越是等待,呼吸越沉重,正怀疑自己的孤注一掷,或许得不到回馈时,却听见展市长开口:“抒白,你带来的资料有用,但是对于市政厅来说,还是不够多。”
“我知道。”乔抒白胸口发闷,消沉地说。
“如果我需要你帮我获取更多的证据,你愿意吗?”展市长问。
乔抒白微微一怔,如蒙大赦地抬头,看见展市长肃穆的眼神:“直接交代警局去查,若有人把这份资料透露给何褚,不但打草惊蛇,你也会有危险。但如果你能继续潜伏在俱乐部,甚至进入地下会所服务,对市政厅来说,会很大的助益。不过我知道,这要求对于你来说是过分了些……”
“我愿意!”等不及让展市长说完,乔抒白头一次打断了他,难掩激动地表起忠心,“我愿意继续回去,给您获取证据!”
展市长看着他笑了,又拍拍他,问他多大了。
“我十九岁。”
展市长夸他勇敢,而后忽道:“展慎之,你做抒白的联络人。”
被点名的展慎之闻言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看展市长,又看向乔抒白。
乔抒白不知所措地和他对视几秒,有点应激地紧张而巴结地笑了一下。
展慎之皱起眉头,躲瘟疫一般移开目光,直视展市长,问:“为什么?”
“不是天天嫌警局不给你案子?”展市长随意地说,而后低头打开授权板,找到展慎之的警号,轻触影像,又录下乔抒白的名字,进行了市长直接案件授权,“我会直接给你授权,只要你能保护抒白的安全,找到何褚犯罪的证据,弄清女孩儿失踪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你的前哨赛申请。”
展慎之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真的?”展市长扫了虹膜,看着展慎之:“当然。”过了几秒,展慎之简短地说好。
乔抒白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对奇怪的父子,存了满腹的秘密,真想找金金说今天的奇遇,但他不能讲。
不知何时,车已经进入了乔抒白从未涉足的上都会区,周围高楼林立,虽然街道冷清,但灯火通明。
这里没有摩区满地的垃圾和满墙的涂鸦,整洁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们经过市政厅大楼,上坡绕过城心公园,又开了一小段路,驶进戒备森严的私人区域,进入缓缓打开的铁门,最后停在一栋不算很大的别墅门口。
乔抒白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车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在室外大盛,朝他扑面而来。他终于想起了,这是紫丁香的味道。
他怎么会险些忘记这香味?乔抒白怔怔地想。
“喂,”几米之外,展慎之不耐地喊他,打断他的走神,“跟我来。”

别墅一楼的地面由黑白色大理石铺就。
展市长去客厅左边的书房里办公,展慎之径自往楼梯旁的走廊去,他的步子大,走得快,皮鞋踏在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乔抒白方才强压下的脚踝剧痛此时全然泛了起来,只好咬着牙跟在他身后,连跑带跳地追。
到走廊尽头,展慎之才停下,手按在门把上,侧过头来,看了乔抒白的脚一眼。
乔抒白想多和他攀攀交情,没话找话地解释:“我为了请假出来,自己摔了一跤,没想到摔太重了,走路都走不好。”
展慎之没什么反应,打开房门,开了灯,走进去。
这是一间卧室套间,面积很大,但摆设简单,进门原本应是书房,被拆改成了柜子,再往里走放了一张单人床,床对面的空处摆了沙发和茶几。
“进去坐。”展慎之按了指纹解锁,拉开一个抽屉,从里头翻出两个盒子,用下巴指了指沙发,又去开另一扇柜门。
乔抒白实在痛得很,便没有客气,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身体陷到柔软的垫子里,悄悄环顾四周。
这应该是展慎之的卧房,看起来冷冷清清,没有能够任何彰显他个人身份的物品。
乔抒白以前的想象中,市长独生子的房间里应该会放置的奖杯奖牌、毕业证书、照片全都不见踪影。
水晶吊灯的灯光应当是特意调制的,洒在乔抒白的身上,也照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有一种不符合时代的昏暗。
木质的床上,深色的被褥叠得整齐。乔抒白坐的沙发的角度,恰好能看清敞着门的衣帽间,里头大半的柜子空着。
没观察多久,展慎之取全了物品,朝乔抒白走来。
他左手怀抱了几个盒子,右手提着一个标着红十字的白色医药箱,俯身放到沙发上,而后抬身,忽而盯住乔抒白,像检疫员似的上下打量。
乔抒白心慌,局促地问:“怎么了?”
“你在俱乐部的工作服是什么样的?”展慎之问。
“偏大的白衬衫,西裤,”乔抒白比划,“衬衫解开三颗扣子。”
“解到哪?”展慎之又靠近他些。
展慎之的眼神冰冷,眉毛线条明朗,嘴唇不算厚也不算薄,双唇间有一条很平的线,看起来脾气不怎么好。
乔抒白低头看了自己的T恤,手放在锁骨下方半掌距离,告诉他:“大概这里。”
展慎之“嗯”了一声,打开医药箱,又拆了一个盒子,对乔抒白说:“你把上衣脱了吧。”
乔抒白听话地把脱下T恤,盖在腿上,房里终究是阴冷的,他身上起了些鸡皮疙瘩,双手抱臂,轻轻摩擦着,和展慎之找话题:“展哥,装这个痛吗?”
听他叫展哥,展慎之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不过没喝止,拆完了一套仪器,才回答:“不痛。”
“你装过吗?”乔抒白看他自顾自不熟练地安装那个形似注射器的东西,忍不住提醒,“要不要再看看说明?”
“不用。”展慎之一口回绝,装完注射器后,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棉,命令乔抒白把脖子抬高:“先消毒。”
乔抒白不敢多言,抬高了头,垂眼看着展慎之离自己越来越近,把湿湿凉凉的酒精棉球按在他锁骨的中心擦拭,紧接着,一个冰冷的金属物抵到了他的皮肤上。“咔哒”一声后,毫无预兆的,一股剧痛从乔抒白的胸口处蔓延开来。
他的大脑瞬间几近得麻痹,连叫也叫不出声,疼痛侵入脊髓,抻着的头无力地回落,眼中聚满生理性的泪水,张嘴看向展慎之。
展慎之放下注射器,语速终于变快少许:“你很痛?”
“……”乔抒白说不出话,背紧贴着沙发上,他的胸口处出现了强烈的异物感,甚至能感到电流在滋滋作响,像装了一颗细小的会让他排异的电子心脏。
他在泪光里看见,展慎之总算拿起了说明书看了一眼,而后从医药箱里找出一支注射剂,迅速压在他胸口。
针刺入皮肤,推入药物,又过了几秒钟,剧痛终于消失了,乔抒白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全身发麻,仿佛还有余痛,恍惚之中,他的脑海闪过千百万种恶毒的词汇,紧盯着表情有些微妙的展慎之,过了几秒才干巴巴地说:“谢谢,展哥。”
“实验版本有麻醉剂,”展慎之开始解释,“成品没有,我忘了,抱歉。”
乔抒白扯了扯嘴角,懂事地安慰:“没关系的,也不是很痛,两个版本不一样,记错是难免的。”
展慎之没说什么,也没有再道歉的意思。
乔抒白低下头,又在心头狠狠骂了几句,叹了口气。他想看一眼装了监视器的皮肤,但位置比较高,他自己看不到,便问:“展哥,有没有镜子?”
展慎之看了一眼浴室,问:“你能走吗?”
大概是因为方才的失误,他的语气放缓了不少。
乔抒白按着扶手站起来:“没问题。”但他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展慎之迅速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展慎之衣服的布料堪称柔软,身上也有些混合着湿润夜色的丁香气味,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浸得柔和了少许。
他搀扶乔抒白走进浴室,面对一整面大镜子。
浴室的灯光比房里亮了不少,乔抒白仔细打量镜中自己的胸口,锁骨处的皮肤只是有轻微的泛红,没有伤口的痕迹。
他抬起手,好奇地摸了摸那块皮肤,因为注射了麻醉剂,感觉很奇怪,像贴在胸口的一片拟皮。
出于谨慎,乔抒白转头,问展慎之道:“展哥,我们进地下会所,要过扫描机的。”
“放心,查不出来。”展慎之告诉他。
“那就好,”乔抒白又看看那片泛红,好奇地问,“监视器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展慎之这次出乎乔抒白意料得好脾气,用手机连接了监视器的秘钥,把薄软的银色手机递给他:“有我的虹膜和身份码匹配才能启动。”
屏幕上出现了实时摄像的画面: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有一高一矮两人低头在看显示屏,他们身后是淋浴房和白色的浴缸。
影像色调比真实稍稍暗淡一些,展慎之一袭黑衣,站在身材瘦小的乔抒白身旁,像一尊保镖型劳工体,甚至比那更高大。
乔抒白天性中的胆小冒出了头,有点难以控制地畏惧起展慎之来。
只是他刚悄悄地往另一边靠了靠,展慎之便立刻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熟练地转移话题,“它不用充电吗?”
“生物电,”展慎之解释,“我还可以和你交流。”
展慎之大步走到浴室外,过了几秒,乔抒白竟听见他的声音从自己身体内部传来:“像这样。不过大范围收音比较耗电,等有需要,你再通知我启动,平时的普通收音,能听见你和我用正常音量对话。”
这感觉十分诡异,像体内塞入了另一个生命。乔抒白一时没能接受,手臂泛起鸡皮疙瘩,急匆匆走出去,喊着好冷,穿回了T恤,又大声问“展哥,我今晚能不能在这里借宿”,避免了演示继续。
保姆早已经歇下,展慎之亲自带乔抒白去客房。
客房在靠近楼梯的地方,面积比展慎之的房间小一半,进门是一张双人床,也配了单独的洗漱室,浴室洗手台放着备品,展慎之让乔抒白洗澡,便先离开了。
房里忽而变得异常宁静,乔抒白持续了整天的亢奋和紧张终于得以松懈少许,精神稍稍恍惚地脱了衣服,走进淋浴室。
热水带着蒸汽从喷淋头里涌出来,浸润他的黑发和皮肤,从头顶流到他的脸上。
乔抒白闭着眼睛,摸了摸胸口,想起方才因为那大少爷对他的轻忽怠慢,带给他的剧痛,沉默地挤了一泵发香波,在发间揉搓出细软的白色泡沫。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看不起他的人——他咬紧了牙关。
洗了大约十分钟的澡,乔抒白吹干头发,赤脚穿着浴袍出去,恰好碰到展慎之推门而入。
“拿衣服给你,”展慎之手里拿着一叠衣物,平淡地递过来,“我没穿过的。”
乔抒白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虽疑心自己能不能穿下,但也顺从地接过,眯起眼睛,咧嘴笑着恭维:“谢谢展哥,你太体贴了,其实我不换衣服也没关系。”
展慎之并不接话,像审视般看着他。
乔抒白被他看得不自在,但并不胆怯,他有一种预感,他似乎正处在获取这少爷的信任的关键时刻。
最后,展慎之选择这样问他:“你为什么拦车?”
乔抒白的心脏怦怦跳着,大脑里跃出无数信息,描画着展慎之的性格,绞尽脑汁计算能迎合这位养尊处优的正义警官会喜欢,会垂怜的答案,想了许久,才开口:“展哥,以前咪咪总是说,摩区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跳舞女郎从俱乐部消失,肯定没有警官愿意管的。我拦车是因为,我觉得市长不知道摩区现在有多么混乱,如果他知道了,他一定会管的。如果我不来,就没有人能来了。”
展慎之神色未变,只是接着问:“做内线很危险,你不怕吗?”
“怕啊。不过做不做内线,我都可能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乔抒白对他笑笑,“早晚的事,我们这些孤儿在摩区,好像蚂蚁一样。”
这些话亦真亦假,乔抒白觉得自己的模样应该足够诚恳,但不确定是否能打动展慎之。思及展慎之先前在车里的表现,他决定再多说几句:“展哥,你为什么要参加前哨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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