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总得知道的。”他低声说。
飞行器的驾驶舱很狭小,按钮做得粗糙,有些按钮上头字母已被磨去了一部分,窗上也有不少磨花。
这时候,忽然下雨了。
黄色的雨点,锤打着透明的飞行通道,展市长告诉他,这颗星球的夏天来临了。
“比预期早了六年,休眠的海洋生物也要醒来了。”
来耶茨时,展鸿正值壮年。
他接受了永生处理,被寄予厚望,雄心勃勃地准备带领他的团队,为人类实现第一次跃迁卫星城计划。
耶茨计划已探索完毕的这颗叫做哈维塔的星球,星球和星系都是年轻的,如果与地球类比,大约处在新生纪早期,雨水充沛,绿意盎然,没有人类的天敌。
然而,抵达后的景象:“你也看到了。”
“为了建造这座城市,我们培育了很多种形态的劳工体。数量远多于你能想到的。”展鸿驾驶着飞行器,打开透明通道的门。
下降离开保护通道,他们进入了真正的星球环境中,雨珠把透明的前窗染脏,飞行器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乔抒白抓紧了把手,才不至于被晃得离开座椅。
“他们住在这里,”展市长说,“那些劳工体。”
飞行器缓缓地向下方飞行,贴近海面,靠近撑起耶茨的粗大钢筋之间的黑暗,往这座庞大得遮天蔽日的金属城市下方的缝隙钻进去。
乔抒白怔愣着,看见黑色的浪潮冲刷着钢筋,而后,前方出现了一片薄薄的,巨大的陆地,以及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是崇山峻岭之中的末世的栖息所。
“我们给他们编辑入了本土生物的基因,用本土生物的蛋白质做培育的营养供体,他们能直接在这种低氧气比例的环境里存活。这些劳工体的智力不高,因为体型很大,十岁左右就会出营养舱,在生长期就开始进行群聚生活,所以比你在耶茨见到过的劳工体,有更多自主思维,是更接近人类的一个……情感丰富的物种。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负责修理耶茨的下部,和外部。”
飞行器靠近了陆地边缘,最后下降,停在平地上。乔抒白看清了平地上的事物。
陆地与上方耶茨的地底,距离不过十米,看起来异常压抑。
方才星点的光芒是灯,灯与灯之间摆放着无数白色的帐篷,和简易的平房,有黑影在其中走动。
“进入休眠期之后,本来日子好过了些,”打开舱门前,展市长说,“但是夏天来了。”
门开了,他不再言语。
乔抒白和他一起走下去,在看不清材质的黑色的平地上往前,走了几步,一盏昏黄的感应灯亮了。
几个人冲上前来,乔抒白听见了此生从未听过的,沙哑而怪异的声音:“展市长!”
他睁大眼睛,看见了面前的人的模样。
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个子非常高,皮肤白得发皱,没有毛发,手脚颀长,穿着宽松而破旧的衣服,双目圆睁,兴奋地看着展鸿,用怪异的声音叫着:“展市长,您来了!”
“我们正在一起看新闻呢,他真是优秀!”其中像首领的人开了口,他的语调没那么其他人那么冒失,却更高亢,带着一种令乔抒白不寒而栗的骄傲,“他真是优秀!现在已经把摩墨斯区治理得那么太平了!”
展市长微微回头,看了乔抒白一眼,才点点头,问:“出了什么事吗?”
“喔,”那首领的神色便黯然了下来,告诉展鸿,“有群腹鱼结束了休眠,攻击B132区下的钢筋,我们派了一小组人潜下去抢修,但是只回来了两个。”他说:“可能得再多给我们些防身的武器。”
“今晚就会让人送一部分来,”展鸿对他说,“已经在赶制了,但是夏天来得太快了,产能还不能完全跟上。”
而后展鸿用戴着手套的手拍着首领的肩,靠过去和他牢牢地拥抱了一下:“节哀。”
乔抒白看见首领的瞳孔,是一种不知为什么,便令他感到心碎的淡灰色。
首领哀伤地摇着头:“我们明白,我们理解。”又问:“他有新的近况吗?”而后十分羞赧地说:“我们都在期待他的到来……当然,可不是要他住在我们这儿,这地方可不能让他住,我们只是想他要是有了空,能来看看我们。就像他昨天去了那所高中,看学生们打篮球比赛!”
他身边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劳工体们纷纷点着头,兴奋地附和了起来。
感应灯灭了,其中一个劳工体拍了拍手,灯又亮了。
乔抒白看着这片无处不流淌着污水,连光明都是奢侈的地方,还有这些眼中闪烁着希望与期许的劳工体,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难以控制地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很快,”展市长对他承诺,“我们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
劳工体们便轻声欢呼着,对他感激涕零。
不远处突然有动静,乔抒白看见几个人从地面上的一个洞里爬出来,似乎是结束了一次检修。
说话的劳工体们过去帮手,展鸿便带着乔抒白回到飞行器里。
一坐下,乔抒白觉得头罩快把他勒得窒息,没管展市长,刚等舱门闭合,便解开了颈部的按钮,把头罩摘了下来。
舱里热得发烫,像有火烤着他的脸颊。飞行器的空调吹出冰一般的冷风,很快将温度降了下去。
展市长也摘下了头罩,按了回程的路线,将头罩抱在手里,微微转头,看着乔抒白。
“大约三十年前,星球出现一次假性返夏,”展市长的情感仿佛也在刚才经过了大起大落,声音不稳地开口,“许多动物提前结束了休眠。我们毫无准备,地下劳工体出现了极大的人员伤亡……你能看见的这片海域,飘满了尸体……只要见过那景象,都不可能会忘记。”
他的声音变得微弱、沉痛:“他们不想再继续过这种生活,出现了大规模的自杀行为,在自杀潮面前,我们决定,培养一个劳工体混血的胚胎,承诺他们,当这个胚胎长大,会成为耶茨的领导者,等状况好些,领导者就会带领他们,住到地面上去。他们总有一天,不需要再在这里生活了。”
“慎之是由我和他们的基因混合培育的,在此前我们失败了无数次。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胚胎,即使能够最终成为婴儿,一出营养液,就都夭折了。
“慎之是独一无二的,是宇宙的礼物,也是他们的希望。”
“……”乔抒白瞪着展鸿,喃喃地说,“可是夏天来了啊。”
夏天来了,而展慎之根本不是希望。
展慎之不是那个带劳工体走上耶茨地面的人。
他来不及做任何事,也做不了任何事,只能踏上这片贫瘠的地面,站在充满崇拜与希望的信徒面前,当个背负着虚假的希望与信仰的偶像。
展慎之是一份被市政厅宗教化了的给劳工体们的死亡安抚剂,一份无用的礼物,无用的希望。
“我知道,夏天来了,”展鸿的移开目光,不再和乔抒白对视,比起问乔抒白,更像问自己,“我们能怎么办呢?”
乔抒白从城外回来,离开军事禁区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军事禁区通往都会区的灰色柏油路上十分空荡,乔抒白的车飞速经过高高的钢铁栅栏和少数绿色植物,往挤满尖顶建筑的城市驶去。
天幕是浅蓝色的,蓝得近乎透明,上头漂浮着雪白的毛茸茸的云团,云团缓缓移动,仿佛被高空的风吹拂着,给所有看见的人一种世界辽阔而充满希望的幸福。
城市新闻广播播报了这样一则消息:原摩墨斯区的劳工协会会长,摩区知名富商何褚,和他的得力手下曾茂,今日因涉及非法劳工体生产交易,雇凶杀人等多项罪名,在马士岛区被捕。
“……马士岛区和摩墨斯区警局联合办案,在马士岛区的别墅里,将何褚当场逮捕……现场还发现了六具未拆封的非法劳工体,以及大量未登记的枪支武器……”
乔抒白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播报警官们逮捕何褚与曾茂时的详细情况。
他盯着天幕中移动着的云,与越来越接近的都会区,想到昨晚和今天上午,他还认为自己的未来会变得很简单:因为高大英俊的展区长,已变得顺利的他的人生,越来越健康的耶茨,还有金金,吵闹的安德烈,以及其他日常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事物,即将组成和他幸福美满的生活。
乔抒白本也已经准备好在耶茨度过许多年,他准备好见证这座城市往后的一切变迁。
至于展慎之,展慎之是无所不能的。坚定正直,年轻锋利,充满勇气与胆量,能够解决一切耶茨的难题。
展慎之是无所不能的。
乔抒白想到这里,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心中将展慎之视作了一位值得依靠的偶像,与其他人并无太多不同。以至于到了知悉真相的现在,他怀着近乎伪善的负罪感,深重地为展慎之的未来而感到心痛了起来。
没多久,乔抒白来到了安德烈指定的蛋卷店,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排队的人很少。
乔抒白下车,进门买了三份,耶茨的风轻轻地吹动手提袋,这风与城外的风没有丝毫相似,它柔和轻盈,像滤去暴力与残酷的杂质后,余下的一层烈风的薄衣。
乔抒白却觉得这风将他吹得很痛。他紧抓着袋子上了车,又在回家的车上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得回到了新教民区的家,等到车停进了位置,安德烈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乔抒白才想出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答案。
带着蛋卷来到客厅,刚刚起床的安德烈自然是十分高兴,他想独自霸占三份蛋卷,金金把自己的拆开,给了他两根,乔抒白先把展慎之买的拿上了楼,发消息问展慎之:【展哥,你什么时候来?】
【今晚活动八点结束,】展慎之回他,【九点可以到你家。】
乔抒白想了想:【要不还是我来摩区找你吧。】
【区长也有下班时间,不用二十四小时在岗。】
【可是我今天想来找你。】乔抒白想让展慎之同意,连给他发了三次【好吗】。
展慎之直接给乔抒白打来了电话。“不是不可以,”但他问,“为什么要来摩区,我住在区办公楼的宿舍,条件不是很好。”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有耐心,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
“我什么条件不好的地方没住过,”乔抒白说,“我就是想去找你。让我去看看吧,展哥。”
乔抒白放轻声音,软磨硬泡,展慎之果然还是吃他这一套,没再坚持便同意了。
乔抒白拿着衣服和蛋卷出发了,出发的路上,他给展市长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想让展市长给他军事禁区的通行证和飞行器的权限。
展市长显然并不认可,毕竟下午离开军事禁区时,他还再一次叮嘱了乔抒白,让乔抒白和展慎之好好在一起。
“乔抒白,我只想让慎之再过几天开心的生活,不是让你自作主张。”展市长音调低沉,带着不解,甚至有些暴躁地指责乔抒白,说早知他这么守不住秘密,下午就不会带他出城。
乔抒白其实能够理解展市长的愤怒,便十分诚恳地低声对他道了许久的歉,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展慎之不可能会开心的。”
因为乔抒白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展市长能否接受,展慎之绝对不是那种会甘于沉湎在温馨的幻梦中,不顾现实苦难的虚假的英雄,他不是一株温室里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弱植物,不会想过什么最后的开心日子。
倘若往后还有机会追忆起今天,展慎之更不会因和乔抒白在一起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开心日子,而觉得这回忆是幸福的,如果有机会给他选,他的选择一定是立刻去城下,早一秒钟是一秒钟。展慎之的个性明明那么明确,以至于乔抒白都疑惑,为什么展市长不理解。
“他只会怪自己知道得太晚,”乔抒白认真地对展市长说,“他怎么会开心?”
乔抒白读的书不多,没有演讲天赋,更不擅长说服,只能笨拙地对展市长信任他熟识的展慎之,是一个正义而积极的耶茨警官,一个永远秉持着理想的,永不会逃避的,真诚善良的人。
“晚一天知道,展慎之都只会多自责一点。”乔抒白不过是说着,也为展慎之感到痛心,“他的出生已经没有选择的,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再替他决定他的未来了。”
在天幕成为深蓝色,夜色笼罩耶茨的每一寸土壤时,展市长妥协了,他与市政厅开了会,最终回电,告诉乔抒白,市政厅同意了他的要求。
展慎之在摩区政府的宿舍比他在警局时的大不了多少,多了一个小会客厅,床成了一米五的。
没有电视,家具很少,卧室只有一个衣柜,堪称家徒四壁。
管理员为乔抒白开完门就离开了。
乔抒白有些好奇地小小地参观了一圈,安静地坐在会客厅的矮沙发上等待着,昏昏欲睡时,门被打开了。
展慎之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走进房间,他看起来是那么轻松、沉稳。
“怎么样,”他走到乔抒白面前,俯下身,吻了吻乔抒白的脸颊,“我说了房间很小。”
他的吻很短促,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一种难舍难分的缠绵意味。
“不小啊。”乔抒白轻声说着,看着他。
展慎之的眼型长,眼睛陷在鼻梁和深邃眉骨的阴影之中,黑色的睫毛很浓密,不过并不软,蹭在脸上硬硬的。因为他的表情常是严肃,行事作风果决,便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展慎之其实长了一双柔软而善意的眼睛。
乔抒白是少数幸运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
“比警员宿舍大一点,”乔抒白对他笑了笑,“我可以留宿吗,展区长?我给你带了伴手礼。”
展慎之看了一眼,说:“收礼要记录,拿去给温悦吧。”
“这么严格啊,那我不送了,都给安德烈吧。”乔抒白尾音还没有落下,展慎之便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他把乔抒白压在沙发上,沙发太小了,乔抒白躺得很局促,背深深陷在垫子里,手环着展慎之的脖子,闻到展慎之身上摩墨斯区室外夜间的味道,一种混合了植物与水泥味的清香。
“看着像是赃物,先没收了,”展慎之亲了他许久,含含糊糊地这样说,“家里还剩的也给我拿来。”
乔抒白忍不住说:“展哥,你不要老是欺负安德烈。”
“我没有,”展慎之全不承认,理直气壮地看着乔抒白,“安德烈是谁?”
乔抒白明明是紧张的,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这时候,市府宿舍突然停电了。
起居室里漆黑一片,乔抒白睁大眼睛,说“怎么停电了”,便感觉展慎之一言不发地靠近自己。
他被一双有力的、干燥的手扣住了腰,还湿润着的嘴唇又印了下来。
吻深得让乔抒白喘不过气,他张开嘴,感觉连灵魂也被展慎之带走了,他想他是这样地爱着展慎之——如果展慎之的痛苦与责任能够分一半给他该有多好,他不需要分享展慎之的幸福。
“展哥,”乔抒白紧紧地抱住展慎之的背,冲动地对他说,“我爱你。”
展慎之的吻停了,嘴唇还贴着,乔抒白看着黑暗中,近在咫尺的,代表展慎之眼睛的一小点光,告诉他:“我爱你,我想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和你分开。”
他说完后,展慎之安静了。
乔抒白等了几秒钟,有些怕自己是吓到了展慎之,因为爱好像真的太沉重了,承载太多含义,喜欢才是适合他们关系的词汇。
很可能展慎之对他并没有到达非常郑重的地步,爱就会让展慎之感觉到负担。
“我只是说一下,”乔抒白有点结巴地补充,“你不用回应什么。”
但是展慎之好像立刻反应了过来,先说“不是”。
“……我应该先说的。”
展慎之的声音竟然是乔抒白没有听到过的懊恼,他微微用力地压在乔抒白身上,几乎幼稚地说“乔抒白,我也爱你”。
偏偏是这时候,灯闪了十来下,像日薄西山时已要枯萎的植物,也像耶茨,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亮了起来。
乔抒白看清了展慎之的脸,展慎之诚实的,与乔抒白一样掩盖不住爱意的眼睛。乔抒白静静地看着,想所有看过这样眼睛的人,都不会质疑他们两个人不合时宜,不被祝福,可是真实存在的爱情。
展慎之的手指碰着乔抒白的脸颊,他的手很大,可以遮住乔抒白整张脸,他们甚至连体型都不算很般配,但是展慎之却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他们真的是世上最合适的一对爱侣,让乔抒白也有了一种盲目的信心,好像世界是很糟的,比他能想到的要糟糕太多,但是展警官永远都不会放弃,他比市政厅的人加起来都要坚强。只要有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定是展慎之。
是因为这样,乔抒白鼓起说出真相的勇气。
乔抒白今天第二次前往军事禁区,展慎之坐在他身边。
空气从方才乔抒白和展慎之坦诚起,便已经好似凝固了。在摩区的宿舍里,展慎之简短地说“好”,赞同乔抒白去耶茨城外看看的提议之后,便没有再说过话。
乔抒白觉得很有可能,展慎之也还没能立刻接受这些十分难以具象化的事实。
因为前一秒,他还只是展市长的儿子,在摩区刚上任一年多的新区长,正向着明确的目标与理想而努力,后一秒,人生忽然多了一段闻所未闻的来龙去脉,忽然就要承载起数以万计素昧平生的人的信仰重担。
轿车乘着夜色前行,时间晚了,摩区的中心仍然热闹,街上的广告牌循环播放着第二届勇士永生赛的宣传片。
今年的宣传片做得格外振奋人心,上一届的勇士赛冠军卫飞卓对着镜头,充满信念地告诉正在看宣传片的市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永生改造,它让我如获新生。”
“跃迁飞船带我抵达地球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看到了未来,所以,我也决定把未来和希望带回耶茨。”
他说的话,令市民对永生与回地球的返程充满了希冀。据称,迄今为止,第二届勇士赛的报名人数,已是去年此时的两倍。
今天下午乔抒白在军事禁区地下六层,飞行器中心的人群中,其实也看见了卫飞卓,穿着黑色的工作装,接住一个刚从飞行器上下来的操作员。
不知他本就是是市政厅内定的冠军,还是得了冠军后,才进入军事禁区工作。换做从前乔抒白或许会好奇,现在只觉得勇士无论如何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然而勇士赛的热潮,却只是耶茨暮年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进入了暮钟道后,广告牌变少了。
展慎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问乔抒白:“展市长让你来告诉我,因为他开不了口?”
“不是的,”乔抒白诚实地告诉他,“展市长想要过一阵子再让你知道,想让我再陪你开心几天,但是我觉得……”他看着展慎之的眼睛,心里不是不痛:“我自己觉得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不会想要什么缓冲。”
展慎之看着他,没有说话,乔抒白便有些动摇,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做决定的人,情不自禁地道歉:“可能我太自作主张了,对不——”
他还没有说完,展慎之便搭着他的肩,抱了他。
“谢谢,”展慎之仍有些不在状态和脱力,怀抱着乔抒白细瘦的肩膀,低声说,“你不是自作主张。”
乔抒白在他怀中,呼吸得很轻,脊背微微起伏着,过了几秒,也抱住他:“展哥。”
乔抒白的声音这样柔和,只是叫他,也好像一种表白,让展慎之觉得自己仍有一部分是笃定与安全的。至少在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他深爱的人也爱着他,懂得他,愿意毫不迟疑地陪伴他。
乔抒白进军事禁区进得十分熟练,展慎之却是第一次来,他跟着乔抒白走进平顶的基地楼大门,父亲和杨雪都站在楼梯边等着。
父亲是一贯的严肃、面无表情,杨雪的脸上则满是担忧。
“慎之……”她犹豫地叫他。
展慎之对她点了点头,父亲开口问:“抒白都告诉你了?”
展慎之说“是”,展市长领着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我已经通知过他们,不过只让B区的小部分人知道了。我怕你第一次去,会引起骚乱。”
“B区是哪里?”展慎之问。
“上都会区下方的平台,”展市长解释,“有一百多个下潜修理点,我们去下午我带抒白去的那个。”
他们进了电梯,往下到地下六层,展市长又说:“B区的劳工体长官叫福玻斯,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劳工体都长得很像,长官手上会挂蓝色的手环,一开始可以靠手环辨认,时间久了,就能认出来了。”
电梯门开了,乔抒白看着展慎之,展慎之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背挺得笔直,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
半夜的飞行器中心依然忙碌,人员来来往往,因为展慎之个子高,很显眼,不少人都立刻注意到了他,认了出来,停下脚步,驻足看着。
他们来到两架飞行器前,乔抒白和杨雪一架,展慎之和展市长一架。
乔抒白和杨雪没见过面,只给杨雪打过威胁电话,说要绑架她的小狗。
换上操作服坐进飞行器里,舱门关上了,剩下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相处,便多少有点尴尬。
他看着杨雪操作飞行器的按钮,觉得舱里实在是太安静,没话找话问她:“杨校长,飞行器难开吗?”
没想到杨雪听到他说话,吓得肩膀抖了一下,然后才有些颤抖地说:“不难。”
飞行器驶进轨道,四周很黑。杨雪紧靠在座位另一边,像想尽可能离乔抒白远点。乔抒白从来只有被人吓唬欺辱的份,很少能靠自己的形象吓到别人,也十分不适应。
他和杨雪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本着和平万岁的精神,想要再次尝试破冰,便说:“杨校长,你不用怕我。”
隔着头套,乔抒白也能感受到杨雪警惕的眼神,只好说:“我不会绑架你的小狗的。”
杨雪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谢谢。”
“不用谢,”乔抒白说,“我看到照片,很可爱,它是什么品种啊?”
“……雪纳瑞,”杨雪有些勉强地告诉他,然后对他强调,“是赛级犬。”
乔抒白有些好奇:“从地球带来的吗?”
“不是,克隆的,耶茨计划的工作人员不能带宠物,我只能存下它的基因,毛毛给我父亲养了,”杨雪提起她的狗,话多了些,吐字也顺畅了,平实地告诉乔抒白,“现在的毛毛是我五年前才委托克隆实验室做的,以前一直太忙了,没时间养。”
“但是现在又没什么时间了。”杨雪又说。
离开通道,他们到了城外,天空的颜色比下午乔抒白见到时更黄了些,目之所及,都是泥浆的大雨大浪,世界像快要结束了一样。
杨雪专心操作飞行器,离开透明管道,在风雨中跟着展市长的飞行器往下开。没多久,他们回到了黑暗的平台。
地下城没有阳光,也没有休息时间,仍然全是星点的灯光与来往的人影。
乔抒白穿着操作服,有些行动不便,和杨雪有些迟缓地走下飞行器,看见已经有二十多个人聚在感应灯下等着了。
他们慢慢地走过去,见到戴着蓝色手环的福玻斯激动得面目扭曲,声音高亢到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忽然要朝展慎之跪下去。
展慎之如闪电般迅速地伸出手,抓着福玻斯白而修长的胳膊,将他扶住。
而后好像是犹豫了两秒钟,展慎之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的头罩。
乔抒白站在离他几米外的地方,看见展慎之的面孔暴露在城外晦暗的空气中。
四周忽然之间又狂风大作,昏黄的感应灯都被吹得猛晃,还因接触不良而闪动着,乔抒白听不清展慎之低声对福玻斯说了什么,只看见福玻斯大而微凸的眼睛里蓄起了泪水,周围的二十多个劳工体,也聚拢了,眼中含着急促而浓烈的伤痛与哀愁。
正在这时,感应灯旁的广播响了起来。广播的声音很大,劳工体喑哑的嗓音盖过了狂风:“B76!B76!需要一支小队!”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广播,劳工体们左右对视,面露焦急之色。
风小了些,广播暂停了几秒,乔抒白捕捉到展慎之的声音:“B76在哪?”展慎之沉稳地问福玻斯。
福玻斯指了指身后的某个方向:“那儿,不远。”又转头问其中一个劳工体:“八组的人手武器齐吗?”
“十一个,少了些,”那人说,“有三个伤还没好。”
“我也去吧。”展慎之开口说。
展慎之背对着乔抒白,乔抒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福玻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动着,好像说“不行”,展慎之没听他的拒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果断地说:“走吧。”
福玻斯不敢动弹,看向展市长,一直沉默着的展市长微微偏过头去,和展慎之对视了几秒,对福玻斯说:“你教教他。他能帮忙。”
他们坐上一台电力驱动的小车,在黑暗中前行。
车里坐了许多人,乔抒白和杨雪挤在后排,听福玻斯对展慎之说下水的注意事项,又夹杂着对展慎之不要冒险的劝说,但都被展慎之忽略了。
乔抒白只能看见展慎之的后脑勺和他宽阔的背。
或许是太热,展慎之干脆将防护服的上衣脱了,露出穿着衬衫的上半身,他的身高和劳工体们相似,也长手长脚,但要精壮许多,肩膀宽上不少。
“水下很危险。”杨雪很轻地对乔抒白说。
从头罩的透明树脂看外面,什么都是又暗又模模糊糊的,乔抒白明白展慎之做出的决定是不可能扭转的,转头看着杨雪的眼睛,隔着手套按了按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