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我?”大皇子斜睨了眼太子,“你先打得过我再说罢。”
两人都没将这简短的交谈放在心上。
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虽有喜悦相伴,然更多时候是埋头赶路,哪怕是皇帝太子,也必须忍受这些无聊的煎熬。
“……说真的,保成,你为何从京城赶来?”
在大皇子和太子各自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牵着自己的马,和大队伍逆潮而走。
康煦帝和太子的车马自然靠得很近,大皇子还要往后再走一段。然在大皇子这么说时,他们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太子望向大皇子。
“你觉得孤是为了揽功劳来的?”
“我可没这么说过。”
大皇子耸肩。
大皇子没这么说过,可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会这么说。尤其是大皇子身边的副将。
在这几次军伍生活,大皇子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班底。
对于太子在最后赶来的行为,他们异常不安。
大皇子虽觉得好笑,可被他们的念叨下,也对太子赶来的原因感到好奇。
他并不在乎太子是不是为了这个而来……说实在的,康煦帝也不是这么个愚蠢的人,如果太子真的做出这么蠢的事情,皇帝怕是会第一个失望的。而且,大皇子更觉得,太子不屑于如此。
他要是真的不希望大皇子出挑,那当初他就不会为了让允禔能够参与其中而添了一把火。
“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为了看阿玛。”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顺带一提,这也是真的。”
大皇子点头,太子关心康煦帝的身体并非是作假。
“而私底下的缘由……”
太子回头看向大皇子,忽然说道:“你的胳膊怎么样?”
大皇子微愣,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这才猛然响起来,他之前在战场上差点被人砍下自己的胳膊,是他的副官拼死相救,这才保住了这条胳膊,只是被削掉了一大块肉。
虽然痛苦不堪,可也比丢了胳膊要好上太多。
允禔皱了皱眉,“已经好了大半。”
太子颔首。
过了一会,允禔捅了捅太子,“没了?你说的下文呢?”
这理由只给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呢?
太子拖长声音,薄凉地说道:“孤已经给了,你能不能猜出来,是你自己的事。”
允礽牵着那匹脾气不好的黑马溜达溜达地走了。
允禔:?
刚才他说的哪里是理由?
不就是问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不还好端端的吗?这跟他来有什么干系?又不是说太子能够预知未来,知道他的胳膊会在这里受伤!
允禔的心中一闪而过奇怪的感觉,可他没捉住,再则,这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也没留下任何的印记,很快就消逝而去。
罢了,不说便不说。
大皇子在心里将太子小人狂揍了好几遍,这才回去。
而在他身后,太子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背道的大皇子,视线落在允禔的胳膊上。
梦魇里发生过的事情与时间不完全能够和真实发生的事情对上,可有些是不变的。
比如康煦帝的皇子顺序与名字,比如这绵延数年的战役,比如后宫的争端……有些连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应上,有些则是在不同时间的相同地点发生……总之,太子的确记得这么一个点。
在大皇子临近最后一场战事时,他的胳膊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虽不至于断臂,却也的确骨折了,花了漫长的时间才好转,而且无法根治。自此,允禔就上不得战场,直到十来年后十四皇子长大,成为下一个喜好武道,手持兵权的人。
这未必会发生。
却也有可能会发生。
太子想要印证心中某个想法,与此同时,他也想知道,有些看似既定会发生的事,是否可以真正改变。
大皇子是他的试验者。
然也成功了。
最起码他的胳膊是保住了。
太子回头,将坐骑交给了宫人,上了马车。东宫太子的车驾,亦是非常宽敞,坐下时,王良也不知道在哪里取出各种热腾腾的糕点和热茶。
然太子并无多少胃口,示意他安静后,便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块软糕。
这块松软的糕点看起来应当是阿珠喜欢的。
甜腻腻,香软得很。
如果不是阿珠要克制,这些年,允礽都要以为阿珠的身体内,是不是连血液都要变成甜滋滋的糖水?
太子漫无目的地想着。
阿珠的身上藏着几多秘密,如果连血液也是甜的,那也未尝不可能。毕竟,他的乖阿珠,可是连他的梦,都偷偷进去了两回。
允礽记得非常清楚,除去最近的一回,还有遥远的一次。尽管那时他以为是假的,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子却还记忆犹新。
允礽摸着心口。
梦魇中,他一箭射穿了阿珠的心脏。
惊醒后,允礽一度因为自己居然会做梦射杀好友感到难受。可如果那一次,不是梦,而是真的……呢?
太子闭上眼,回忆着梦中的阿珠。
第二回……他在替换梦魇时,察觉到了微妙的怪异。
当他看到阿珠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虚构出了另外一个阿珠。
他已经癫狂到这个地步?
只是短暂的分离,却思之如狂,哪怕是在梦魇的世界里,也要再构造出一个阿珠?
然在他试图让这个幻象消失时,允礽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
这是何其古怪之事。
他自打能够操控这个梦魇,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自打最后一次爆发后,在贾珠的安抚下,太子的确将那些恶念全部都压到了思绪的底部,而在那些负面恶意的情绪浮现时,太子也少有隐瞒阿珠,日积月累之下,在某一日,太子意识到他之前对梦魇似有似无的控制,变成了切实的掌握。
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些不甘的愤恨,让允礽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这是不是属于自己,再则剥离开来。当他能够随意地改变梦魇的内容时,太子就基本上免于这些情绪的刺激……那更像是,他成为了梦魇的一部分。
当梦魇中出现怪异时,他能察觉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个阿珠……
伪装得足够好。
若是换做其他人,哪怕是康煦帝来,也未必能够看破贾珠的伪装,然允礽却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阿珠冷静外表下的紧张。
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那软绵绵的声音变得冷静,而后,非常平缓地说话时的模样……
梦中的阿珠,是真的。
在意识到这点时,太子殿下满心满眼都是狂喜。
他并不为阿珠能够入侵感到奇怪,更不会为这刺探而不满,相反,他反倒是明白过来他之前的猜测是真的。
正如太子身上存在着梦魇,当初被康煦帝选入宫内,又顺利成为他的伴读的贾珠身上,难道一点怪异都没有?
在勘破阿珠的伪装时,允礽原本是打算揭露出来,然看着阿珠费尽心思伪装自己的模样太过可怜可爱,允礽什么都没说,就带着阿珠在自己的梦魇中散步。
梦中的阿珠对于梦魇的存在很熟悉,他甚至能很快意识到梦中那些无挂紧要的人动作时是何等僵硬,便学着一起……
允礽猛地睁开眼。
他带阿珠去看的,都是阿珠本不该知道,甚至不会意识到的东西,然允礽却发现,阿珠甚至于在看到梦中的太子和贾珠交合时,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几乎不可能。
在他们迄今为止的情/事里,阿珠所表现出来的反应,以及他恪守在本能里无法被更改的矜持,都让阿珠羞耻于在白日去讨论它。
阿珠会在他们的……那些事情上表现出热烈的态度,然也仅限于在床上。于其他任何地方要是谈论到这些,允礽就会收获一个大红脸。
真是可惜,允礽其实还有不少好点子。
——但都不是会出现在床上的事。
等回去若是有空,允礽一定要找机会诓骗阿珠同意……他刚才是用了诓骗这个词吗?不过也相差无几,想要让阿珠答应此事,不骗骗他可是不行。
正如阿珠一诺千金,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灌醉阿珠,再在酒后的阿珠嘴里讨得几句承诺,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允礽几乎都能想象出来阿珠那张不赞成的脸。
王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殿下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一会看起来非常严肃,一会看起来又很高兴。
那笑容看得他凉飕飕的。
只觉得有谁要倒霉了。
“王良,那个老道呢,还没醒来吗?”
太子随口一句话,让王良立刻回神,同时,恭顺地低着头说道,“殿下,军医已经回禀过,那老道仍然没醒过。”
这老道,是有一日巡逻的士兵在军营附近发现的,他穿着破破烂烂的道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身上没发现任何伤势,却是昏睡不醒。
太子得知此事后,就做主让人将老道给带进军营,命人诊治。
因为老道的出现有些离奇,所以那段时间,他昏睡的帐篷外时常有人看守。可直到打了胜仗,再到他们回来,那老道士还一直昏迷着。
王良都要忘记这人了。
不过他这人谨慎,尽管不怎么在意,却正巧今日去看了眼。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允礽只是想起,当初,第一回有所感,察觉到阿珠出现在他的梦里,那是在五台山。
巡幸五台山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硬要说意料之外,便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和尚缠了上来,说了一通奇怪的话。
而眼下,允礽的身边除了这个奇怪的老道,也再没有什么神异之事。
可偏偏是这次,允礽再次意识到了梦魇内的变化。
也许是因为安置老道的马车就跟在后头?
距离?僧道?更加灵敏?
太子心中各种猜想纷至沓来,对于阿珠即将要到来的回信,却是非常期待。
他的猜想不会有错。
阿珠来过他的梦魇。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
而是无数次。
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满怀恶意的情感,他暴戾的怒火,他想要弑父,他的叛上作乱,他对手足的残暴……
以及,梦魇中的太子和贾珠的纠葛,阿珠,全都看在了眼底。
这些最是负面,最是晦涩的画面,阿珠在逐一看过后,却从不曾表露出任何的异样。
不管是和允礽在一起,还是他稳如磐石的情感,他好似根本没有动摇。
太子抿紧嘴角,却丝毫无法阻止那种古怪的满足感,令他的眉眼都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事实上,太子殿下几乎是狂喜。
如此暴戾的情感在心中炸/开时,就仿佛在火炮口蔓延出了鲜嫩、不合时宜的花朵。
不合时宜,背道而驰的愉悦,让允礽好似偷吃到蜜糖般,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一刻。
允礽心中某一处总算稍稍,稍稍安静下来。
不再时时刻刻咆哮着不满足的渴望,不再那么警惕着阿珠的远去,仿佛有这么一刻,那颗多疑的心总算愿意相信。
尽管只有须臾,只有片刻,
多疑和猜忌仍然充斥着一切,却也无声无息地有了少许改变。
王良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想到了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冷厉的气势好似柔和了些许。
自打太子殿下上了战场后,王良其实一直都有些惧怕太子。
那无声无息的变化,当他察觉到时,已经措手不及之事。
太子殿下似乎天然适合沙场这片土壤。
这与大皇子喜欢走武将这条路不同,而是……太子殿下好像连本能都知道该如何杀人。
身为康煦帝最看重的太子,殿下能够带人出现在沙场上的次数只有寥寥,可他那一回杀敌数,却远远超过了当时一起去的大皇子。
王良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大皇子的身手比太子殿下要好,如果他们两人交手,那平时的比试,大皇子或许能够打败太子殿下。可如果是在生死相搏时,大皇子……或许会死在太子手上。
这种感觉无比强烈。
然直到此刻,王良似乎感觉到那股压抑的气势散了些,只见太子殿下坐起身来,抬手将一块软糕捏了起来,然后丢进嘴里嚼了两口。
太子殿下的脸上露出嫌恶之情,喃喃说道:“怎么吃起来,还不如阿珠甜?”
都这么甜了,就连喉咙都泛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甜味,可允礽却觉得这甜,却还不如亲吻阿珠时能感觉到的甜味。
他这一次出来的时间,怕是有些久。
久到他太想阿珠了。
大军班师回朝,行进的路上,自然不可能和骑队相比,加上粮草与士兵,等拖拖拉拉将要抵/达京城时,那已经是八月的事。
这日头秋高气爽,习习凉风擦过,叫人爽快。
康煦帝将将要到,这满朝文武,朝廷上下自然做足了准备。
就在靠近城门口的一处酒楼上,贾珠正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吃着茶。
他在等人。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人被引到他的面前。
格图肯朝着贾珠朗声笑道:“你可真是个心狠的,虽然被派去外头做官,可这么近的距离,也没见你来见见我。”
他现在的模样,可和之前大为不同,皮肤瞧着有些黑,人长得十分高大,虎背熊腰。相貌却是不错,长得浓眉大眼,便是笑起来的时候,柔和了少许棱角。
贾珠淡笑着说道:“之前不是见过吗?”
“那可是为了要紧的事,才见的面。”
格图肯摇了摇头,颇有些不依不饶地说道。
贾珠只得无奈地说道:“往后我定会时时刻刻记得,等回京城时,就来找你们。”
格图肯颔首:“这才差不多。”
这段话结束后,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神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已经将诸事都安排好了?”
贾珠缓缓点了点头。
尽管他们不愿意相信,可有些事情,就正如他们猜想的那样在进行着。
明日,大军便要抵达了。
第142章
大军班师回朝,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更有人早早就在附近的酒楼预定了位置,便是为了能够在那一日目睹皇帝皇子们的尊容。
九门提督并着各路统领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列里,能够入皇城的,自然不会那么多,然此刻也是知道,京城就在眼前,一个个精神抖擞着。
太子和大皇子骑着马,正随侍在康煦帝的御驾左右。
允礽的指间捏着一封信。
大皇子的视线遥遥地望来,看着太子漫不经心地撕掉那封信,然后揉成团,忽而吃了下去。
大皇子瞪大了双眼,看着太子的眼神横竖都是“你疯了”,允礽朝着他微微一笑,双/腿一夹马腹,座下黑马就更加溜溜达达地跑起来。
允礽朝着身后跟着的侍卫勾了勾手,两个贴身侍卫立刻跟了上来。
太子如是如是,这般这般地吩咐下去。
而后,又操控着马匹更加靠近御驾,屈指敲了敲车厢,然后掀开车帘伸了个脑袋进去。康煦帝头也不抬地说道:“保成,闲得无聊了?”
太子朗声笑道:“阿玛,这可正是相反,根本不会再无聊了。”
康煦帝品出太子的言外之意,挑眉看向太子。只见允礽压低了声音,说了些什么,康煦帝的脸色不变,却是朗声笑了笑。
“这个消息……是阿珠传回来的?”
太子不满地说道:“阿玛怎么最关心的却是这个?难不成不是自己的安危?”
康煦帝慢悠悠地说道:“朕这不是相信阿珠的能耐?”
“敌在暗我在明,阿玛,还是小心为妙。”
允礽难得语气这么严肃。
康煦帝笑吟吟地摇头,“论安全,朕在这,便是最安全的。保成,莫要担心。朕倒是想和他们会上一会。”他摩/挲着扶手,漫不经心地说道,“看看朕这个真龙天子,到底,会不会真的被他们所杀。”
太子毫不留情地戳破:“阿玛没那么生气,只是因为提前发现罢。”
“那自然。”康煦帝大笑,“不过,你给朕上来。叫保清也回去马车上,莫要肆意胡来。”
太子想了想,将康煦帝的命令传达出去后,自己上了皇帝的御驾,将如今京城中的部署还有现在情况告知康煦帝。
皇帝若有所思:“他们在阿珠的身上,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皇帝自然不会不相信。
一来这个事是假的,倒也是无妨,顶多就是闹得有些人心惶惶罢了,可如果是真的,那戒备便是首要的事。
贾珠是皇帝从小看着长大的,对他的脾气也有了解,如果不是有一定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比不上您。”太子干巴巴地说道,“这一回京城,就送给您一份大礼。”
康煦帝:“礼物有惊喜才能够,只惊不喜,那算什么礼物。”
在康煦帝的默许下,太子的命令很快传递下去,原本稍显松懈的气氛又变得警惕起来。
康煦帝不可能真的对自己的安危不上心,尤其是听完了贾珠在信中所讲述的各种奇怪的境遇后,皇帝感慨地说道:“以阿珠遇到怪事的次数,怕是往后都不能放出去了,说不定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太子深以为然。
阿珠身上奇奇怪怪之事,这细数之下,可和他身上发生的,可没少了多少。
如此看来,阿珠还是呆在他身旁,方才是最好的。
纷涌而来的人群里,许峰与小五都在靠近城门口处,这人群之中,莫说要发现他们的行踪,哪怕是他们自己人要找到自己人的踪迹,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许峰遥遥地朝着小五看了一眼,小五回以眼神暗示,这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哪怕是秋高气爽的八月,这么拥挤的人潮,肉贴着肉,都快要闷出汗来。街道两侧的酒楼客栈上,可都挤满了人,那些自诩身份高贵者,可不还是得屈尊来这,方才能看到一星半点。
自古以来,凑热闹乃是人的天性,少有人能克制这份喜悦。
这份压力给到了九门提督与各处负责守卫的士兵身上,生怕闹出什么踩踏事故,愣是牢牢地将蜂拥来的人潮护在两侧。
某一刻,这般纷纷吵闹忽而静止下来。
无需言语,他们都感觉到了地面微微震动的声音,下意识看向城门口的位置。
在看到第一个人,第一处车驾时,轰然爆发出来的声音,好似无数个体的声音汇聚在一处,那尖叫和呼唤经过层层的保护落到耳边,哪怕是再冷静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
这是何等盛大的场面。
哪怕原本被告知了会有刺杀的大皇子,在跪坐在车驾内时,都忍不住为那声音侧目。
他盯着那隐隐绰绰的车帘外的人影。
那些扭动的肢体和喧闹的声音,让大皇子的情绪好像也被传染了一般,他不自觉握住了手中的佩剑,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也蹦出了青筋。
那是激动。
更是无法遏制的冲动。
无数人呐喊,崇拜,为之疯狂,那些排山倒海压下来的情绪,会让人无比满足,仿佛被捧到高处。
这一刻,允禔猛地品尝到了野心的味道。
不再是一墙之隔。
不再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布。
他看到了那登天梯的阻碍,也意识到欲/望的滋长是无法控制的。
当人品尝过这种滋味后,想要再冷静下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允禔狠狠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而后突然拔剑出鞘,在左手划拉开一道口子。
割破表皮的刺痛,让允禔被迫冷静下来。
贴身太监吓得尖叫,猛地扑过来,“大皇子,您这是做什么?奴才去叫太医过来,您且等等……”
“不必。”大皇子的脸上露出厌倦的表情,摇头说道,“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他将佩剑放在一边,然后自己翻箱倒柜,找出了止血散和纱布。
允禔不肯让人帮忙,自己咬着将那道伤口给缠起来。
他明知道,在危机有可能到来前,应该全神贯注,做好准备面对危险的困境。
然他若不这么做,怕就要面对更大的困境。
允禔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冷静重新回到他的头脑,令他的呼吸不再急促,甚至还能分神思考……
倘若他都这么冲动起来,那太子呢?
他犹如此,那距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又会如何?
御驾内。
康煦帝并未让人阖上窗门,于是秋风便偶然卷起车帘,叫远处的百姓能够看到帝皇若隐若现的真容。
太子跪坐在皇帝的对面,低垂着头,看着一盘未尽的棋面。
那是上次太子陪着康熙帝,却还没下完的一盘棋。
康煦帝偶尔还会看向外面,可允礽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沉思了片刻,甚至还捏了一颗白子,将原本还没走完的棋路给落下。
皇帝听到细微的咔哒声,下意识看了过来,发现太子居然还在走棋,“保成,这外面等着的,可也有不少,想要看到储君的。”
允礽平静地说道:“阿玛,这不也看到了吗?”
他就坐在这里。
又没躲着,也没遮掩。
若真想看,也不是看不到。
康煦帝扬眉,“你知道朕说的是何意。”
康煦帝不下,太子就自己拿了黑子,自己和自己下,“这声音听着热烈,瞧着也热闹。”
康煦帝将太子手里的黑子夺走,下在了右边的位置,霎时间就将太子原本想出来的白子生路给将死了。
太子也不恼,他摸着白子,将思路换过来,继续思考这要怎么下。
“阿玛为何生气?”他笑,“难道阿玛是生气孤没野心?”
太子赤/裸裸地将这句话说出来时,梁九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今天赵昌那家伙死哪去了?
光他一个在这受罪是吧?
康煦帝不语,太子便继续下棋,说出的话,却稍显犀利,“阿玛,您这般,就有些过分了。自古以来,若是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岂非太贪心了?”
“保成说朕太贪心?”
“阿玛不是贪心吗?”少年太子,或者,应当说已经是青年了,他终于落下白子,将那大片棋子由死转生,而后笑盈盈地看着康煦帝,“阿玛,若孤表现得太内敛,便觉得没有野心,失却了锐气。若太过积极进取,或许又会觉得遭了威胁,令人不喜。”
每一句话,都当显得心惊肉跳。
“阿玛,我,说得不对吗?”
一时间,外头的嘈杂与热烈伴随着风声传入御驾,然这座内,却是鸦雀无声。
仿佛,就连呼吸声也无。
太子长大了。
康煦帝想。
连一些当说不当说的事,都想得无比透彻。
他身为皇父,在此一刻不答,除却涌现上来的恼怒外,比之更快的,却是欣喜其长成的姿态。
就像是自己亲手栽种了一棵小树苗,细心呵护了十几二十年后,总算看到它扎根到深处,亭亭如盖,连枝叶都带着鲜嫩的生机。
尽管在养育的过程中,遭受了不少困苦与麻烦,哪怕树苗长大后,便会无意识开始争夺土壤的庇护,会开始入侵其他领域。
然在那一瞬,看着它立在那处,心中便有无法压抑的自豪欣喜。
康煦帝的心情微妙。
说生气,有点;可要发作出来,也未必。在恼怒外,还有隐秘的愉悦。
这复杂的情绪,令康煦帝面无表情起来。
这天家父子对话,时不时就是一个暴雷,当真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此时此刻,场外的声音一瞬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呐喊声里,仿佛掺杂了一丝恐惧。
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金属利器碰撞的声响。
太子猛地抓住了身边的武器便要翻身出去,却被康煦帝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胳膊。
皇帝厉声说道:“方才说了什么?外头自有侍卫,且你还信不过阿珠的安排?”
太子的嘴唇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说道:“便是阿珠再能干,他现在能动用的力量不多。”
“可他不是已经将后手的安排都告知于你?”康煦帝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再加上有了戒备,难道还真的被人害了去?”
皇帝的话音落下,忽而醒悟。
“你是担心阿珠的安危。”
康煦帝并未撒手,太子也不可能将皇帝撞开到一旁去。他重新坐下来,无奈地说道:“以他的脾气,如果没能亲眼看到结束,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现在肯定就在附近。”
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消失,就连百姓的尖叫声也不再。
不多时,有将士骑马来报,说是已经抓住了行凶刺客十数人。
与此同时,太子也听到了格图肯的声音。
“这下安心了?”康煦帝看向太子,扬眉笑了笑。
太子:“阿玛无恙,孤自是安心的。”
康煦帝撒开手,太子随手将佩剑横放在自己的膝上,重新看向那棋盘。
因为刚才的骚乱,所以外面的声音听着有些杂乱,可很快也就平复下来。
已然被勘破的行动,想要真真成功,本就不那么容易。百姓虽然受到惊吓,然刺客很快就被抓住,所以,就连队列也只是凌乱了一会,就恢复了正常。
只是护卫左右的侍卫数量更多了些,拦着百姓不叫他们冲到队伍的中间。
康煦帝的视线落在太子的身上,不论是刚才外界的嘈杂,还是他们那一场谈话,太子的模样瞧着都仿佛一如既往。
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