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常欢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调戏他的话,可看到温浮祝剐了个眼刀过来,就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甚么讨打话了。
谢常欢是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的,然后就是一只羽鸦紧跟在他后头,温浮祝走在中间陪着苏衍,押后的自然是另外两只小羽鸦。
走到晌午那时候太阳尤其烈,他们还是一路向南,南方气候更湿更热,老温又不是一个耐热的人,谢常欢很自然的就想回头问问温浮祝要不要休息会。
没想到头还没回呢,就听温浮祝说了句,「赶路便可。」
於是谢常欢也索性不回头了,只一个劲闷头往目的地赶。老温这么急……他就那么急着想早点敷衍完了自己,好回宫去吗?可是他又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谢常欢心里有点乱,觉得事情好像都对;可又觉得,事情好像全都不对了。
正想着呢,忽然觉得马蹄声有点不对,谢常欢微一勒马,才瞧见温浮祝正停下来不知跟另外一个羽鸦说了甚么,那押后的两个羽鸦掉头就往回路赶了。
「怎么了老温?」
「没事。」温浮祝笑了笑,「我们走就好,他们一会就都追上了。如果前面有城镇,提前再买两匹马给他们备着。」
看来是急事?
谢常欢想问个清楚,可看温浮祝又附在苏衍耳边讲些别的话了,自然也不好再多说话,便只听着温浮祝之前的话,一个劲往他自己要去的地方赶便是了。
可是往前猛奔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回头——那种风轻云淡,一脸淡然却谋事万千的温浮祝,他真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他合该着被万人敬羡。
温浮祝此时也闲闲的收回了朝后瞧的目光——没甚么大事,他只是让那两只羽鸦顺道往那个山谷处走一趟的,只为了再查一遍漏子。
江墨的那几只亲信羽鸦当时都没有死在那场人为的『山崩』里头。
恰恰相反,他们在第一时间撤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埋伏在周边,然后等彻底安静的时候,一是为了去搜寻他家主子,二是为了去补刀。
这种举动也都是温浮祝当初同江墨讲的,他坦白的承认自己不会训杀手,但是至少要有回头补刀的意识。
杀手,一听起来这个名字都是独来独往的多。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的好像也都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刺客。
可温浮祝当初就交代了江墨,最好两人行动,一人去杀,第二个去补刀——换句话来说,第一个不幸身亡,第二个还能补上。
但温浮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兴许便是自己脱离隗昇太久了,竟然放任了那么多奇怪又有威胁性的事情没发现得了,故而此事一出,他竟然有点慌,所以他想叫那俩人回头再看一眼,如果他们没回得来,那就更证明有事不对。
当然了,这种慌也可能是因为常欢有可能掺和进里头去。
所以温浮祝才忍不住先跟江墨他们坦白一层。
能让自己心里不这么乱。
罢了,且行且看吧,自认这么多年应变能力还是有的,温浮祝调转马头,准备跟上行程。
一扭脸恰逢谢常欢站在远处,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
温浮祝一愣,随后温和一笑,「走吧。」
谢常欢也咧开嘴笑了笑,「好,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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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烈阳如火,就在这般煎熬的情况下日夜兼程了四天多,谢常欢他们终于快到了目的地。
苏衍被温浮祝安排在了城镇的一家客栈里,三只羽鸦全都留守,唯有温浮祝陪着谢常欢去郊外小院同他们一行人碰面。
温浮祝在选客栈的时候也权衡了好大一会儿,最终挑到了这个看起来能最舒适,又最不劳他来回奔波的。
他已经同谢常欢说好了,他晚上会回来的。现在去同他们那边的人打个照面只是客套客套罢了。
谢常欢只当他是担心苏衍安危,虽未拦着,但心底也多少不舒服,再说了他又怎么放心老温一个人独行那小半路程再绕回去?羽鸦又不敢来太近,怕引起谢常欢他们那群杀手的反感,毕竟温浮祝现在就算是朝廷中人了。
『他竟是个朝廷中人。』
谢常欢是不大能接受这一点的,毕竟……他们以前的情报,不也接到的是——温浮祝无意庙堂,所以隗昇一稳定后,他就脱离出来了么?
「老温,晚上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吧。」
「理由呢?」
「我就跟他们说我们晚上要办那甚么事,他们也不会怀疑了。」
「得了吧谢常欢,你脑子是被驴踢了。」温浮祝翻了个白眼给他,「我们晚上做那甚么事当借口,然后过几天你就能活蹦乱跳的去完成任务了?你不是说那任务很艰巨么?」
谢常欢刚想反问一句怎么不是你不能活蹦乱跳了,在下面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可看着温浮祝一边流汗一边坚定往前赶路的模样,就又甚么都不想说了。
「你给我尽早把这个任务完成了。我就算谢天谢地了。」顿了顿,温浮祝又道,「我去了自然也不会不给你面子,你只按照我原先的讲,我不喜欢和其他人交流太多,住在那儿人太多会睡不着,所以我要找个更舒适的地方休息便行了。」
「好吧。」谢常欢看他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加劝,可是自己把他送回去了,他又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再回来,真是……大不了带着聂白一起去送他,嗯,这样也行!一会儿直接这么开口说,杀他个措手不及,他也拒绝不了。他如若回去,铁定自己是要送一程的。
「再往前拐到这条偏僻小路上,就是了。」
谢常欢话音刚落,前面不远处便起了些袅袅炊烟,和着昏黄的夕阳落日一瞧,倒真把他俩衬的像是个跋山涉水仓惶而归的旅人。
温浮祝一打眼瞧见的便是那个坐在院墙上,两手反撑着墙瓦,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瞅着前方的聂白。
聂白走神走的太过了,反正一院子高手,他连那个跟他一般大、还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都打不过,索性也不去防备着甚么周围了,只一心一意的吃饭点蹲在高处,寻思着他师父甚么时候回来。
信鸽是传信回来了,可他们却没说他们在哪儿、又遇到了甚么事。
自己若是去找找也是好的,可秦娘又不许自己乱走,幺姐也说师父不会出事的,只让自己放心便好了。可自己哪儿能放心的下呢。
多少年了,他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走,走惯了。
这忽然要适应前面在没有他开辟的路,聂白不知怎么了,有点不想走了。
初见着师父的那天,日头也是这么弱的,放眼望去就是满目的昏黄,不刺眼,带着丁点暖和的温。
他那一袭水墨相间的衣衫策马疾奔而来,然后满院子满山头的找人。
找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以后记住,你不姓唐,你只姓聂。唐家人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也不是跟从这山里头厉害的人学习功夫。你从小就没有爹娘,你是个孤儿,你叫聂白,清清白白的白。我给你取得名字。你的师父只有我一个。知道了吗?」
语速太快,口气太急。
当时才七八岁的聂白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恍惚的只记住了最后一句——我的师父只有你一个。
「傻白!」谢常欢一瞧见他那傻兮兮发呆的模样就恼,二话不说抄起路边一石块就砸过去了,「你他娘的又给我发呆!」
「师父我错了!」聂白仓惶的抬胳膊硬生生受了这一下,连躲都忘了躲,接着不是往院子跳,反而是往前一窜,飞快的向谢常欢奔去。
谢常欢被他那么热情的拥抱一下也有点愣,心说这傻小子,心心念念说要跟着自己当杀手——当杀手你敢有这么发愣发呆的时候?等死呢还是等死呢!
生气,还是生气,这孩子见着了自己就傻兮兮,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更傻,二乎八道的成天介,真是要了血命了,哪里来的这么笨的徒弟啊!师兄当初奸诈的简直跟温浮祝有的一拼,於是老狐狸能生出一只小白兔来?
谢常欢痛苦的揉了揉眉头,一把将聂白推开——他想静静,聂白这么傻是不是全拜了当初那位傻姑娘的功劳。
温浮祝此时也下马,立在一旁温温和和笑了一句,「小白。」
「温前辈。」聂白也规规矩矩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着急去看他师父。
他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一场很不好的梦。
——那个梦境里,他的师父被扔在了一个黑暗的山底。没有人去救他。而推他下去的,就是温前辈。
「师父,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哪能受伤。」谢常欢大大咧咧摆了摆手,示意聂白不要问东问西了,便连忙转回头冲温浮祝道,「进去见见朋友?」
温浮祝也浅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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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等着这么一进院子里头去了,温浮祝扫视了一圈才发现,并没有甚么新朋友。
秦娘在院子中央架了个烤炉,谭谌和岑幺在一旁帮着忙,然后那个名唤毅风的汉子在一旁躺椅上四仰八叉的睡大觉。
简直……一派农家乐的景象。
秦娘闻声立马放下手头东西,反手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水渍,一边同温浮祝笑着打招呼,一边就拉扯过了谢常欢,上上下下的将他拍了一遍,确认真没甚么事后才放了心,尔后调子二话不说拔高,「干甚么窝囊事去儿了?!晾着我们好意思?信上也不说清楚!」
这事谢常欢同温浮祝坦白了的,就是那夜他酗酒之前,先送了个信报平安,然后就去喝酒了。其实谢常欢那天心情十分的不好。可是温浮祝并没想到是他误以为了甚么才心情不好。
此刻倒也觉得他们这么担心情有可原,温浮祝也不过多揪着他先斩后奏送信这一举动不放,此刻只笑着冲谭谌和岑幺打了个招呼。
跟岑幺打招呼的时候有点怪,温浮祝温和的笑还不及更柔一分,那躺椅上的壮汉突然睁眼醒了,「幺儿,我渴了。」
「没长手?!」岑幺柳眉一挑,吹鼻子瞪眼的就回头去骂他。
「懒的动。」汉子讪讪的挠着屁股从躺椅上蹦下来了,蹭过去就揽她的腰,「那我自己去倒水,媳妇你喝不喝?」
这么一来温浮祝想打招呼便不成了,但是他心底也觉得有点怪,他刚进院子时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不仍旧安心的假装在睡觉么?怎么这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出……
毅风一边去倒水一边往回走,他手也大,多拿了俩茶杯过来,也是满盏的,一边给温浮祝一边给常欢,「你俩都平安回来了就好啊,路上还以为被野狼叼去了呢。」
谢常欢翻白眼,「我俩加起来像是打不过狼的模样?」
「啧,我说的是以为你俩遇上狼群了呢,真遇上了,别说你俩了,你们十个加起来都只有藏得份儿。」
温浮祝一边接过一边笑道了句,「谢谢。」
毅风拿着剩下的两杯往岑幺那边走,又挠了挠屁股,他嘿嘿笑着回头道,「谢啥,都自家人。一会儿肉烤好了,我们一起吃,可惜就是现在不能喝酒。等任务完了后,我们好好闷几壶去。」
温浮祝脸色很尴尬的变了一下,然后摆出了一份真挚的羞赧模样,还未等开口便听谢常欢在那边道了句,「老温他喝不了酒,风哥你想拼酒找我来。」
毅风搬了搬椅子,拉到岑幺身边坐下了,一边给她递水一边嗯嗯好的敷衍过去了。
温浮祝微抿了一口,也不再多话。
谢常欢眼下也四处寻默凳子呢,赶紧也给老温搬一个,还有对面屋子里那俩是活的还是死的,屁都不出一个的?
正当谢常欢觉得找不到凳子,唯一那么舒服的躺椅现在还被毅风占去给岑幺休息用了,谢常欢就恨不得趴地当个人肉板凳时,温浮祝早已找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靠着墙略作休整了。
「老温……」谢常欢准备将他往自己屋子里头领,既然那俩不想出来见就不见吧,反正他也不熟。
还未等蹭过去开口,便瞧见对面房门终於是开了。
温浮祝心下不禁一凉——那两个房中的人内力好高!他竟然一点都没听见!
出来的是一个老者,这么一看面容才有些熟,竟是谭谌常易容的那个模样,还好谭谌现在没易容,不然他得以为自己真撞了鬼。
那老者腋下夹了一条长凳,尔后『蹭蹭蹭』的就朝谢常欢和温浮祝来了。
温浮祝握着茶杯的手也一紧,这架势是来打架的,哪里是给他们板凳坐的。
可那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就停下了,尔后将手中板凳放在了他们面前,指了指,就又默声回屋去了。
「子佛,你也出来见见人呀?」秦娘挑高了音唤了一声,换回房间里一声闷闷的,「我这儿有多余的板凳。」
然后就没了下文。
大概补全了会是——我这有多余的板凳,叫这个老伯搬出来,你们也坐吧。
温浮祝此刻心下更是一震,这少年莫非有透视眼的,怎么就知道他俩刚才没地坐?
这么一想才发觉是自己想漏了,他一开始虽然一进来就扫视了一圈,也扫视过那个房屋,但是因为没察觉到有人,再加上院子里都是常欢的朋友,他也不好意思多警戒甚么,故而扫了几眼便收了心思,此刻重新往窗那边瞧了一眼,才发现窗扇那边似乎是有一个少年影像,只不过瞧着自己看过来,他就赶忙收回了头,不叫温浮祝瞧见自己了。
温浮祝眨眨眼,有点闹不明白这是哪一出,但还是先毫不客气的坐下了,谢常欢也忙狗腿的同他挤在了这一条长凳上——有眼力劲哈!知道拿一个不拿俩。
大热的天还非得往温浮祝身上靠,还未等解释就听秦娘不好意思的朝温浮祝笑了笑,「那孩子怕生,小温你别介意。」
温浮祝忙摆手,柔声道「怎么会呢。」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觉得耳朵边痒痒的,谢常欢悄悄道,「那老者是个哑人,我们都喊他老哑,那少年腿脚不便,名字叫做季子佛。但是俩人功夫都挺厉害的。」
温浮祝微微点点头,又觉得谢常欢这么说出来实在不大好,尤其是他说那俩人功夫不错,那现下他背后这么议论人家,就不怕被听到么?
谢常欢却没大管这些,说实在的,他们这群跑江湖的,尤其还是一群玩命的,没几个是完整『身体』的,故而这些事在他们眼里都不叫事。
生死面前,还能有啥屁事。
所以谢常欢压根没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甚么不好,只一个劲的往温浮祝身后蹭,将下巴一个劲的找他肩窝卡住。
温浮祝微微偏了偏头,被他蹭的有些发痒,忍不住轻笑了声,这一声引得院中人都回头瞧着他俩,一瞧便是谢常欢两腿跨在凳子两旁,双手死死揽着温浮祝的腰,努力的将脸在他脸边蹭来蹭去。
非礼勿视。
岑幺和谭谌是最先回过头去的。毅风也嘿嘿傻乐了几声才继续和岑幺讲些其他事。
温浮祝再没敢看其他人表情,觉得很是尴尬,简直太难为情了,便忍不住暗地里戳了下谢常欢,迫着他直直退到了凳子那头。
谢常欢生气,心说你跟苏衍同床共枕还是怎么怎么的那几天我就老生气了,你现在好歹能陪我会儿了,这边都是我的人,你顾忌个甚么劲。
越想越气,索性用力往椅子这边一座,心说把温浮祝吓一跳让他更失态才好。
谁知道温浮祝却像是早有预料,在他努力往下压这一刻忽然起身了,倒是自己被晃了个措手不及,眼瞅着便要一个屁股墩摔地上。
温浮祝只是恰巧想起身离开而已,此刻倒没料到谢常欢如此小孩心性,好笑又好气的同时也不忘飞快的往前一伸手去拉他,别真让他摔着,毕竟他身上伤才刚好全。
只是太这么着急的一拉,便让谢常欢也吓了一大跳。
按照温浮祝以往的轻功速度来说,谢常欢觉得自己铁定要屁股痛上几天的。
没想到他飞快的切身过来,竟然拉住自己了。
连温浮祝都有些微微不可置信——是无意间经过谢常点拨那几下,快了些许的。再加上他太心切的想要拉住常欢,真害怕他一摔再摔出个什么事来。
谢常欢此刻也没了玩闹的心思,眼睛也亮闪闪起来,「老温,走走走我们去院子外面。」
一边走一边招呼聂白,「你看看这才叫徒弟,偷师偷得那叫一个聪明。小白你也快跟上,为师再给你们传授几课。」
温浮祝有点无奈,但又知道他要那个『师父』的面子,故而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你伤才好,别闹,不适合动太多内力。」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了。」谢常欢忍不住啧了声,心说自己的内伤反正还可以有时间愈合,这几天还能再教教他轻功,让他提升的更快点,不是更好么?
此刻只大大咧咧跟捏猫一样捏住了聂白的领子,将他往院子外面牵,一边回头冲温浮祝认认真真道,「老温,信我。」
温浮祝愣了愣,随即温和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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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练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谢常欢才准了聂白和温浮祝回来吃饭,说是吃完休息半个时辰继续。
反正累的不是他。
温浮祝自然是不大想的,他还得留着力气去护着苏衍,当然了,那是指的出了甚么事的时候,如果没甚么事,那便是苏衍护着他睡觉了。
那天在燕子楼的夜里,温浮祝其实是没能睡的。
他在说梦话的第一时间就被苏衍推醒了。
尔后三五次再度入梦,再度梦魇,再度胡言乱语。
苏衍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怪,还是附在他的太傅耳边,小小声的复述了一遍,「我是会废掉你武功的,常欢……你别怪我。」
温浮祝听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他其实不大敢想他日后真付诸实践这句话的后果,常欢肯定是会生气,像个暴躁的小野兽一样胡乱扑腾一阵子,可也就一阵子,他就能开看了,毕竟他这个人比较能找到乐子给自己玩,自己又恰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不是么?
他若是想做到在隗昇的宫殿里陪着自己,只有这个法子。
无尽的夜太漫长太寒冷了,温浮祝那时候默默拥着小薄被,忽然就觉得,他需要这样一个人,这样无所顾忌的陪着他。
谢常欢,我喜欢你。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
真是个最懂世故的无耻之徒呢。
温浮祝忍不住咬牙在心底暗骂自己,可除了唾弃自己外,他又觉得,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是为隗昇而活的,或者,更准确来说,他是为隗昇的利益而活。
是一个不能有感情的人。
七情六欲全部自封之后,他必须成就到这个巅峰。江墨兴许是估错了的,他曾经笑言自己有个名字,叫做『罪恶』。远远不止这些,他还应该叫做『利益』。
凡事都得不计己命去考虑利益,所以,这也是十多年前——他缘何留了顾生一命。
因为他没有想到,他自认为做出的是对隗昇利益最大化的事,却叫夫子给否定了。
当年那匕首恶狠狠的插进去,却没穿透他的肺腑时,温浮祝就很困惑。
他一直以为,那东西会给江墨的,却没想到,最后在顾生身上。
顾生当时脸色惨白,似乎也没想到温浮祝真的会向自己下那么狠的手,纵使不念同门之恩,曾经也互相救助过。
冷月下他一双眼泛着铁光寒冽,「顾生,我再问你一遍,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顾生痛苦的闭上眼,「夫子信我,你信不信?」
温浮祝冷笑了声,「信。你叫我缘何不信。」
自此之后,他俩对当年在陲风相遇之事绝口不提,只是顾生明白,大抵这辈子都很难让一个谋士心性的人,再信了自己。
「老温,你吃啊,光看能看饱啊?」
谢常欢又堵了一块肉到温浮祝面前,温浮祝收回神思,用筷子夹着接过了。
说实在的,他一直不愿去想当年事。
他纵使不信顾生,也该信夫子。
但是他又觉得那一举里面,实在,实在太复杂了。
当初夫子提议出来那个护心软甲算作给他们出师礼物时,温浮祝就觉得不大好。
因为这个软甲,只有一个,也就是说他们三个人中只有一个能得到。
温浮祝是个利益最大化的人,这东西,他其实原先都是使过苦肉计的,千方百计的想求来。
不是给自己,是给江墨。
江墨是最需要这个的人。
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给了顾生。
温浮祝曾在师父私下找他谈论这个问题时就有点诧异——过往史册中,晏子二桃杀三士说的也无非是此般道理,师父缘何要独独找自己来问?他若意已决,自己再劝又有何用?
除了恭恭敬敬跪在师父面前,温浮祝认认真真道,「师父,这个东西,有最适合它的人,我觉得您不必要我的看法,您心中已自有定数。」
先前替江墨求都求了那么多遍了,他应该是三个人中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却也是最不敢声张的那一个。
除了有时候去江墨那蹭床的同时顺带翻翻东西,死活都没翻着。
後来又寻思着,估计是江墨也变聪明了,这事不能声张,不然让自己和顾生怎么瞧,因此便偷偷遮掩起来了。
温浮祝觉得这样也好,江墨成天傻乎乎的,除了对军事方面稍微有点头脑,对人情方面就是头驴。
他娘的,夸他是驴还侮辱人家驴了。
温浮祝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简直为苏衍和江墨操碎了心。却没想到,竟然会在十多年前,他亲自去陲风抢回芷烟尸首时,又再遇见了顾生。
那一下他是真恨不得捅穿顾生。
除了叛徒、还有甚么解释?
让我信你这十来年你其实是我们派去陲风的卧底?
少扯淡了吧,陲风都是江墨和我临时定下要攻的好不好!
可匕首捅破了他的衣衫立时露出其下那丁点眼熟的金丝软线时,温浮祝就有点绝望了。
——「浮祝,为师只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将来护好了穿这身衣服的人。」
他曾以为这个人,不是江墨便是苏衍。
用在苏衍身上有些浪费,毕竟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十分护着苏衍的,便是不得这旁的提点,他也是誓死守护苏衍的人。
却万万未曾想到,这软甲,会在顾生身上……
「顾生,我再问你一遍,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那你信不信我?」
温浮祝只铁青着一张脸,再不说话。
顾生轻轻叹了口气,单手握住他的匕首,将其往上移了几寸,「喉咙这里软甲保护不到,你动手吧。」
「滚。」
——软甲护得不是命,是同门之恩、是夫子之信任。
我这一刀若是真封喉,那么,我割断的亦是师门之恩。
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你一人放弃夫子、放弃苏衍、放弃江墨。
他们这几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却于无形之中缔结起了比血缘还要深深相印于脉络筋骨的关系。
所以,他放了顾生。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次其实是输了的——但凡是能教谋士去逞勇、更何况还被顾生知道自己是在泄恨的成分要多,那么血洗无涯山那一举,是要证明自己多失败才行?杀了那么多人有甚么用?泄恨了吗、开心了吗……
不,统统没有。
如若说那天顾生不在,那温浮祝兴许还能心平气和一点。
便是因为那人又在,还恰恰知道其中一些门道,所以才更衬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为了一己私欲,他输得……一败涂地……这么多年了,无涯山那一战他到现在都没有后悔,纵使留下一个余孽,那不是因为他忽然大发慈悲了,而是因为,那个余孽占了一半芷烟的血脉。
这一放行,冲的是芷烟。
十多年前那一举他兴许真的判错了,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也发誓——自己再也不为私情所困。如若那一举放到现今,温浮祝可以咬咬牙狠心再同自己道一句,「统统不放过。」
可现今再回想起当年种种之事,温浮祝又会时常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里。
他当时想去信顾生,但是又不敢去信。
这难道对他来讲就不痛苦了吗?
这种如万蚁蚀心,觉得自己万一信错一分或者错信一分就要牵累所有人一同陷进无间地狱一般的感受……他难道就不会怕吗?
就像是……现在他面对常欢时经常涌现出来的感觉一样。
只不过眼下顾生有江墨看着,常欢若是真随自己回去,自己除了让他变成一个废人外,再绝无他法。
他不想天天活在猜忌之中。
他也想把他毕生能给的感情,统统奉献给谢常欢这个人啊。
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瞧了常欢一眼。
只不过在想看常欢前一刻,便先和另外一双清澈的眼眸对上了,虽然那双眼睛的主人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何时来的?坐着个轮椅还如此神出鬼没?
温浮祝在内心无奈的小叹了口气,自己如今精力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连这个声响都没察觉到。
秦娘此刻倒是很热络的凑了前去,殷殷切切的招呼,「子佛,来,我还以为你连饭也不愿跟我们吃了。」
季子佛轻微摇摇头,示意不是,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地方,抬头看向那个老者。
那个老者笑呵呵的去落了座,便开始给季子佛张罗起饭来。
呃……他不是不哑么,怎么也不讲话?
谢常欢跟这俩人没甚么太深交情,只不过听说跟秦娘认识很久了,尤其是老哑,只不过因为他们之间接触交流不多,谢常欢现在哪怕奇怪,也不方便去开口问,虽然有想逗引这个少年说话的意思,但是被温浮祝轻轻按了下手腕,已算作拦下了自己去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