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浮祝也在心底无声笑了笑,先行去沐浴了。
等着一身清爽回来后,夜已经深了。
走廊上的灯烛也不过几盏飘摇,温浮祝摸黑走向了苏衍的房间。
本就是两人一间,他和他自是要住同一个屋里,那个看似要住温浮祝的房间,不过是空摆设而已。
房间里灯火也暗,苏衍换到了另一个窗户边下坐着,身后是这家客栈的别院。
一盏飘摇的小烛灯点在他跟前,旁边宣纸上墨迹未干。
温浮祝只匆匆扫了眼,也不多话,他的习惯向来是回来就睡觉,有甚么交代等他有精力了再说,不然总是怕精力不济的时候胡乱说些甚么鬼话,再误导大了。
想必苏衍也是早就习惯了自己的这套作风,温浮祝对着他的背影无声盯了两眼——这个孩子……总归是要有长大的一天,他的太傅也不可能永远护着他,如若有一天……自己和江墨都不在了、夫子也不在了……那他能依靠谁呢。
纵使不被世事无常所影响,哪怕只论生老病死这一说,我也自是会走在你前面的吧。
可是没关系啊,只要我温浮祝还有一天存活于世,你苏衍便是我这辈子都要护在羽翼下的帝王。
又擦了擦半个不干的头发,温浮祝心底苦笑了几句自己年龄一大竟然也爱作这般闲人感慨了,有点无奈,又觉得这是成长之必然,尔后也不再管这些情愫,径自倒头去睡他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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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月上中天之时,温浮祝才悠悠转醒。
睁眼前还有点迷茫,觉得浑身都快不是自己得了,真等着睁开了眼,瞧着窗户外的弯月又是一愣——醒了还是没醒?
若是醒了的话,身体为甚么动不了?
又试着略微勾了勾手指,他只当一开始是身体发麻,却没想到,不是单纯的麻,而是使劲多一分气力,便犹如针芒遍布,丝丝扎根入毛孔般痛人。
「阿衍。」
温浮祝无奈的开了口,江墨上次来不是未曾转告顾生的那些话——那些看似在关心自己的话。只是自己的身体得不得到保证跟他有甚么关系,反正他是不会让他去治的。
「你在喊我吗,温浮祝。」
那个坐在窗下的少年依旧没有变动位置,那盏飘摇的小烛灯也依旧点在他跟前,旁边宣纸上……朱砂色未干。
温浮祝心头一震,这个嗓音……
借着明月辉光,温浮祝瞧见了那张略带病态般苍白的脸。
少年的脸上无悲无喜,亦没有当初的自卑之色。可他身上的衣服……却是苏衍的!
「苏衍在你沐浴的时候就跑了。」
少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步伐淡定的走向床边,声音冷静无波,「你沐浴的那桶水,叫我提前下了药的,也不是甚么剧毒之药,加上常哥之前带你轻功那么久,你总归是精神懈怠了些,所以才能让我一击得手。不过你也不必怕,这真不是毒药,就是个唬人的药效罢了。常哥当初想的,顾先生帮忙配的。」
温浮祝眉头一蹙。
他现在只担心……苏衍去哪儿了。
「真没想到,他发现的倒快,竟然让他溜了。」
那个名唤季子佛的少年落座于温浮祝的床边,似乎是想开口说甚么,又没再开口,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温浮祝。
尔后,忽然伸手捏起了他的下巴。
温浮祝声色倒比他还镇定,「想怎样?」
季子佛又笑,甫一开口又猛咳了两声,脸色也更惨白一分,「我能怎么样,我便是现在叫一群人来轮了你,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是谁啊,你是天下公认举世无双的谋客,之所以称的起谋客,那便是因为你不会被外物而影响自己。所以,对于你这种人,我只能叫你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去轮了常哥才能击败你,对不对?」
温浮祝心下猛的慌了两慌。
「可是常哥这么多年都在替我做事,我敬他是个哥哥……自然也不会做出这等蛇心狼肺之事的。」
「就包括你……」季子佛忽又倦怠一般的松开了手,也移开了目光,「我想到的不是直接毒死你,而是留着你,等苏衍回来。」
「你跟苏衍甚么仇?」
「跟他没仇。我只是跟你们的信仰有仇罢了。而他恰恰就是你们的信仰,是吧……」季子佛又痴痴的笑了几声,「温浮祝,我不会动你的,你放心吧。我倒还要谢谢你,当初,也留了我一命呢。」
若说温浮祝刚才还被身上麻痛搅的想动也不能动、搞得脑子里也浆糊一团,此刻听闻这话,忽然渗出一身的凉汗。
「甚么叫……也?」
「我是陲风的皇子。只不过因从小体弱多病,我留在无涯山上,唐锋叔叔教我功课。」
「哦……对了,他也不是真的姓唐。」季子佛俯下身,附在一动也不能动的温浮祝耳边,唯恐他听得不够清楚一般咬字清晰道,「他其实姓聂。」
只一句话,顿如五雷轰顶。
温浮祝一瞬间甚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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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无涯山上有两个年岁一般的孩子,你该放走的是聂白,该杀的是我。可巧的是,聂白出门去玩了,我自幼病重,出不得门,就留在屋里。你不该放我走的……温浮祝,你功课没有做好、信息也搜集不全,所以我一直怀疑,你究竟是怎么做上谋士这个位置的?为了一个女人意气用事去灭我大陲风……我陲风子民招你惹你、碍着你半分秋色了吗?」
「天下人都瞎了眼一般的敬你一句举世无双……」季子佛又咳嗽了几声,重新起身立在了温浮祝的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失了血色的唇轻启轻合,他听得他声无波澜问了句,「你配吗?」
我……不配。
如若是因此而害了苏衍……
温浮祝强自镇定下心神,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自己暂且要想的是脱身法子,不要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当年事……
「所以你是为了他们来报仇的?」
「我是复国,不是报仇。报仇这种事情……太没意思了。我们这群人只不过因共同利益而在一起。他们是想杀了你以泄你羞辱师门之恨,而我想做的,仅仅是复国而已。」
「你这种人杀了也太可惜,苏衍在你生命里燃了一盏希望的灯,我不想让你死,我只想瞧你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师门之恨?」
「常哥没有告诉过你吗,他师父……」
「你不必再说了。」
温浮祝闭了闭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这里面定有真有假。
定……有真有假。
他应该冷静,他要先冷静下来才能去分析。
季子佛看着他那副已然浮出错愕之色的表情时,便也起了身,想了想,竟然选了个跟江墨平常爱坐的位置,擅自坐到了他的床尾,同他一起静默无声着。
温浮祝现在心下慌得很,可又因季子佛那么听话的默声而更加慌乱——如若这个少年真的狠下心来,便应该趁胜追击,揪着自己的耳朵把当初自己做的那种恶毒事……那种伤害常欢师门的事……好好的再复述一遍给自己听听。
可他就是仍旧那样惨淡的一张脸,比起即将要变成行尸走肉的自己,他倒先更像是一个已然麻木了五脏六腑的人。
「温浮祝,我想胜你很久了。在唐锋叔叔死的那时候,我就暗自发誓要替他报仇。」
「可是後来我才发现,你根本不配做一个谋士,我便没了赢你的必要。虽然……这一局你赢不了我,但我也没多大喜悦可言。」
「真倦啊。」
少年又痴喃了一声,「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都很可怜?」
语毕他又弓起身子缩在床尾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温浮祝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孩子,心下忽然空白一片。
他觉得,那一刻他其实已经死了。
倏忽一转眼便到了应邀赴约那天。
定的原本是中午,温浮祝便该去和谢常欢他们一行人碰面,然后一起去那个传说中十分险恶的地方。
可是……一直到了晚上,温浮祝也没等来谢常欢。
自己没去的话,他定然会放心不下回头来寻自己的,可如若,常欢真是跟他们一伙的呢?
温浮祝的喉头又滚动了下,他下意识的不想去信昨天季子佛说的那些话,要怎么去相信,信那人十多年来的抵死纠缠,全都是为了惑乱自己的一颗心,尔后……眼睁睁瞧着隗昇亡于他手吗?
苏衍……千万别出事……
温浮祝又痛苦的阖上眼,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图用内力解开体内的余麻——拜谢常欢传授轻功这一说,他的内力近来不止是有所小涨,并着他原本就从利万物而不善的『水』意所悟,短短几天对他来说便已是好几层蜕变,更何况,现下情势危机,更是把他逼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希望自己内力能更好些的份上。
人的潜能总是无限的,尤其是在困境处,只要这个人还没放弃。
温浮祝从小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毕竟天助自助者。
他现在……谁都不能去信了,倒不如把己身上仅存的这丁点信任,统统用在自己身上。
哪怕是一只手能动,他也能发暗器……
「太傅!」
「季子佛!」
客栈外忽然响起了两声同时的喊。
一声来自苏衍,另一声……是常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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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后院外的江墨默默同谢常欢和苏衍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通过羽鸦指示,找到了他们的房间。
季子佛闻言倒是浅笑了下,少年人笑起来还带着他那个年龄该有的青涩,并没有去理会明明没绑甚么绳索,却偏偏困躺于床上的温浮祝,他和和气气的走到了窗扇边,先是瞧了眼明月,又看了看院内景象——四周应该是隗昇国师提前藏好了的兵马,院子中央立着的,便是单手抓着苏衍,单手拿匕首抵在他喉头的谢常欢。
「怎么了,常哥?」
「苏衍在我这里,你把温浮祝还我。」
「退兵。我们论我们的私人恩怨先,难不成隗昇一堂堂大国,这时候要靠蛮力和武力一起来对付我一个病弱之人吗?」
「老哑要是在这里,你俩联手压根不惧这些兵马。」谢常欢的眉头紧了一紧,他昨夜回去后就睡了整整一天之多,等着醒来的时候以为是第二天中午,心说还有一天才能见着老温呢,没想到已是第三天了!而他能知道这些,竟然是苏衍那小子来给他通风报信的!
谢常欢都不用听苏衍说甚么,只瞧见他来了就他妈的知道温浮祝铁定出事了!
却没想到,那人会是季子佛。就连南下这一路的雇主,竟然也是他。
或者说,他没想到,会是秦娘他们。
若说时间长久,他认识秦娘可是打小就认识了,若论情分,怎么也不可能是她们为了吞并财务来阴自己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跟他们有仇的,是隗昇。
「退兵。」
少年的脸色无悲无喜,只冷静的又重复了一遍。
谢常欢还想骂他几句,就觉得苏衍暗自揪了他一下,想了想便也压下了话头不去说了,倒是江墨跟苏衍一瞬心意相通,他要的就是这个时候!
整装的兵马一撤退必然有声响,即使再怎么训练有素,定然一二声错步会有。
他要的,就是这个微漏的瞬间!
在江墨趁机跃上房顶那一刻,谢常欢也挟持着苏衍飞身上了二楼,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
「常哥,不要跟我耍心思。你把隗昇的这位小帝王放下,你带着温浮祝走就行了。」季子佛很客气的笑道,「毕竟我想杀的只有苏衍一个,跟别人没太多关系。我也不是你们那等杀手之流,不太喜欢乱杀人那一说。」
像是唯恐谢常欢不知道自己第一句话到底意欲何止,季子佛拉开了房门,示意他进来亲眼瞧瞧温浮祝到底是怎么了,别太放心不下。
谢常欢一眼扫见的时候心就慌了下,秦娘会的毒术实在太多,无论哪一种……他都解不开!
「解药不在我这。」
季子佛又慢腾腾踱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微润了下嗓子,眸光又一顿,似乎又想起甚么,又倒了一杯,「你叫苏衍是吧,你也喝杯茶压压惊吧。一会比武也好比文也罢,赢了我放你走,我季子佛会输得心服口服,你若是赢不了,我就杀了你,让我心满意足的回去复国好吗?」
少年人这些话说的不缓不急,听得温浮祝心里都是一阵阵的冒冷汗。
他不知道季子佛的功夫有多好,但是……他不一定现在听不到江墨的动静。
换句话来说,刚才那一句『退兵』在温浮祝眼里更觉有诈,像是似乎要给个机会让暗藏的江墨飞身上来,也让谢常欢他好挟持着苏衍上来。
如若说那个名唤『老哑』的高手就暗藏在附近……
就在温浮祝心里刚想透这一点,就听到屋檐上轰然一阵乱响,接着院子里就是一重物落地声响。
谢常欢心下也一震,现下这种情形……
不,无论是甚么情形……
他都要保护温浮祝的安全……要保证的,也只有温浮祝一个人的安全罢了。
「常哥,你知道我行事作风的,我向来不是个下三滥。」季子佛又笑,「解药在秦娘那里,你把苏衍留下,带着温公子去找秦娘吧。」
谢常欢下意识的看了眼温浮祝。
温浮祝微蹙了蹙眉头,示意他不要。
他该带着苏衍走……因为季子佛确实守信,他要针对的,就是苏衍一个人。
多讽刺啊。
简直同当年气急败坏能在无涯山上想出那么下流羞辱他们法子的自己不是一个档次的。
自己,差了他好几阶都不止。
季子佛,我也记着你的名字了……
「常哥。」季子佛的神情又开始有了点倦色,「我就问问你,你能做到放下温浮祝带着苏衍跑吗?不用我说理由,你都知道你不能。」
少年的眉宇间渐渐凝出一股凌冽之色,「哑叔不是喜欢久战的人,常哥你再思考一会,或是看温公子脸色一会,我就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做出甚么越格之事了。毕竟是我答应不动手伤其他人,他可没答应。他对你们隗昇所有人,都恨之欲绝。」
「别给他……」
温浮祝微微开了口,额头上已冷汗遍布,季子佛这人武功太高深莫测,苏衍只要落他手里,就活不了。
「别给他!」
谢常欢又看了眼温浮祝,心慌的厉害,深呼吸了一口后,他冲季子佛道,「你确定,解药会在秦娘手上?」
「秦娘难道没跟你说过,我是个甚么样的人吗?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多一份气力也不舍得往外使啊……毕竟,我本身也剩不了多少力气了。」
顿了顿,季子佛又自嘲道,「可我今天竟然废话了这么多。真不像是自己的作风呢……兴许一会儿心情好了,我还想再给常哥讲个故事呢,不过也不知道,秦娘是不是先我一步讲了这个故事。」
谢常欢心乱如麻,心说都甚么乱七八糟的,这时候还讲故事?他没空听故事!现下他就在心下衡量不停——刚才如果江墨在,他就算把苏衍推出去,他还知道江墨能给拉回来,可是现下江墨被缠斗起来了,自己也知道……苏衍一被推出去,就没活路了。
可苏衍真的重要吗?
铁定没温浮祝重要。
「阿衍是我的命……常欢,带他走。」温浮祝缓闭了下眼。
谢常欢若是真的站在他这边,而不是博苦肉计继续骗他信任的话,那么现下就该飞速带着苏衍走,毕竟季子佛不是讲信用吗?不是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去羞辱苏衍杀了苏衍吗?那他温浮祝现下就是安全的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到底还在迟疑甚么!
谢常欢内心也犹豫不决,心说季子佛这个人他不熟,他们这群杀手都是下三滥,谁知道他到底将不讲信用?!反正他想要的就是苏衍罢了!温浮祝大概在他心里排为杀之多余留之无用的地步,那他何必不把苏衍推出去,彻彻底底的保温浮祝安全?!这个小帝王又没甚么用,隗昇若想立着,温浮祝当帝王亦没甚么事啊!那苏衍就是个摆设好不好!
「苏衍!」
外头的江墨也吼了一嗓子,他知道眼下情势不妙,他们一开始预估有误了!
他们这边刚才趁着那段骚乱有人蹿上了房顶,没想到对方也有人!
面前这个老者约莫五十多岁的模样,内劲着实霸道的很,江墨自认这么多年来甚少有遇到能与他缠斗十招之上的人,没想到这个老者不仅能阻自己每一次攻招,还迫得自己不得不一直远离这个地方。
再这样下去就离苏衍更远了……他们万一还藏有高手呢?谢常欢当初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再加上,最令人恨的便是对方行了君子之道!纵使客栈外是他们的兵马大军又如何?江墨从小习得兵术,自然不怕兵不厌诈,便是此时叫羽鸦上来群攻了这个老人都行,只要能顺利抢回苏衍,他没甚么做不出来的。
可这个老者的功力又让他担心了下,自己尚且与他堪堪平手,俩人也都没有互相交探出对方底线,那万一这个老者还有他招呢?
自己这边若是先动了手,破了这个规矩,温浮祝又如何,苏衍又当如何?
对了,浮祝他……
正当江墨疑问温浮祝为甚么在屋内甚少出声,难不成真遇了甚么不测吗!
就听见屋内倏忽一声清脆的短兵相接音裂,尔后是温浮祝紧带着苏衍破门而出,厉喊了一声,「撤!」
江墨闻言二话不说又猛灌内力拍出去好几掌,暂阻了下这老者的步子,尔后头也不回的便紧随着温浮祝的步伐去了。
直到蹿出去近四五十丈远,连江墨都惊诧温浮祝的速度时,才发现他们已经停了下来。
周边那几只羽鸦也蹿了出来,只不过温浮祝冷着脸,喝令他们退回原驻地去。
——如若信季子佛的话,那么隗昇的内鬼是顾生,但断不可能只有这一只内鬼与他接应。
再加上江墨刚才也看到了季子佛身上那件衣服是苏衍的,可苏衍现在还穿着这套,这衣服是他从宫里头穿出来的,那么宫里头必然有内鬼?
此刻羽鸦里或许还有不可信的,但是一抬眼看到那几只全都是亲信,还全都被温浮祝喝的一脸茫然立在原地,其中一个手上还拿着帕子似乎是想往前递,一时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或许是当初那批伪了羽鸦的人有不小心混进宫里头的,然后瞧见了苏衍穿的甚么衣服走呢?
江墨不想去信在场的羽鸦里会有背叛者,他们三个都是从毛头小子的时候就跟着自己一场战一场生死的拼下来的,一起上过战场的交情,怎么可能会有叛心?自己又亏待他们甚么了不曾?
还是真的也会被那宝藏带来的利益冲昏了头脑?
其中那只胆子最大的,也就是前阵子跟江墨开过玩笑还被他罚了军棍的小羽鸦是站在最前头的,帕子也是在他手里拿着的,此刻看温太傅眼神都冷的如一把剑扎在他心上,想了想本也是觉得委屈,可也不太好说甚么,一眼瞧见了自己主子立在后头,索性往旁侧回避了,路过时还是小声嘟囔了句,「温太傅受伤了。」
「浮祝,怎么了?」
「小伤,无碍。」
温浮祝回过头来冷冷静静的答,完好的那只手仍旧死死抓牢了苏衍的手腕,气力一瞬间大的怕是稍微懈怠一分他就没了。
江墨从来没有想过,谢常欢会有想约见自己的一天。
距离当初那场南下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长达一年之久。
这一年内,好像甚么都未曾改变,温浮祝回了隗昇继续做起了他的闲散太傅,顾生出宫不得也留着没用,索性死守着自己的药庐,偶尔炼炼药或是为了甚么难求的药材才偶尔跟他说个一两声,其余时候就很自觉的被他们默不作声的软禁着。夫子也从来不再开口过问国事,闲着没事自己提着鱼竿出去钓钓鱼种种野菜。
苏衍一天天在殿上忙的要命,晚上还要偶尔和江墨一起去看看训兵的情况。
如若说真有甚么不同,那便是现下坐在他面前看情报看的认真的温浮祝,无意识的伸出左手去拿了杯茶。
这其实也没甚么的。
只是他的左手小指,少了一节指骨。
江墨一直未曾逼问过他当时如何脱身又如何救出了苏衍,更不会去问那谢常欢怎么没跟回来?
回来后的温浮祝一直闭口不言那天的事,只先反问了他一句,「那富可敌国的宝藏是不是真?」
江墨笑,「你也眼馋了?」
「是的话我们现在就练兵,陲风会打回来的。」
再後来又是过了几个月,估计是被自己有时候这么静默的立在他跟前他也烦了,索性开了口,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我内力其实不太如何的,当时情势紧急,我动作幅度太大恐是会被他发现,索性掰断自己一节指骨做暗器发过去了。毕竟虚射一缕气过去力量太弱了,不一定会迫得他必须松手。」
江墨很明智的没有去问这个『他』是哪个他。
就像眼下他又站在了温浮祝的面前,看到了那个残缺的地方,忍不住又移开目光,轻声道,「谢常欢来找我了。」
温浮祝抿了口茶,声色无丝毫波澜,「嗯。」
放下茶盏,他又平静的翻过另外一份情报,「他该是来下战书的。」
江墨看着那么平静的温浮祝,一瞬间觉得有苦难言。
想开口,至少他想开口解释解释,谢常欢不是他们那边的,他之前压根不知道这些事,苏衍当时找了他,他还保护了苏衍,随后自己赶来,他还和自己合计了要一起对付季子佛的法子——佯装把苏衍送出去,换回老温,然后江墨暗中再把苏衍救回来。
可是,当时情势太过紧急,谢常欢一时没太顾虑那个老哑的存在,他们也没料想到季子佛就想针对的是看起来好像根本打不过他的苏衍,而不是隗昇的暗中黑手温浮祝。反正当时知道温浮祝出事的那一刻,或许是被苏衍的话先入为主牵了思路,或许本身就是太过担心温浮祝,谢常欢便以为季子佛是要对付温浮祝的。
所以如今想来,虽已知这各中缘由皆是季子佛一手设计,但是当初也错估了形式,江墨便是拿这等解释在温浮祝面前替谢常欢开罪,温浮祝也好冷静的反问他一句,『那名唤老哑的高手不跟着季子佛,能跟着谁呢?』。
是啊,能跟着谁呢,就像是温浮祝一直护着苏衍,只有苏衍抛开温浮祝跑了的道理,哪有护卫当先离开了主帅的理由?
可你十多年前都有一声不吭闷头就跑的嫌疑举动,为甚么如今便不能信谢常欢也错估了一次形式呢?
「去啊,你还愣着干甚么?」
温浮祝略微伸展下懒腰的时候发现江墨仍旧傻愣愣的呆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有些郁闷——怎么,听说要跟熟人打仗怕了?对方短短一年之内训不出甚么好兵来,纵使有了大把金银可以招兵买马又怎样?除了到时候那个老者难对付,估计需得要江墨去死扛,自己这边护好了苏衍后,真论实际兵力素质,他们隗昇压根不会输。
可转念一想,温浮祝也不由得有点敬佩季子佛这个人,若论举世无双,若论果断勇敢,季子佛都是比他要高明一筹的。
当敬一杯酒。
只可惜,这杯酒我想来年他日,敬在你的墓前。
温浮祝微闭了眼,咬了咬牙,他不能再去想过往的事了,不然,又如十多年前那一次,彻底败北。
「浮祝……如果谢常欢到时候来杀,你能下得去手么?」
「我怕的就是谢常欢不来杀。」
温浮祝声色倏忽又冷了下去。
对方手里有一个制约自己的法宝——聂白,芷烟的孩子,聂白!!!
江墨倒是怔了下,不知道自己这一句怎么忽然换的温浮祝眼眶红了起来,不知是有哭意,还是恨的。
眼下又想起顾生前几天真挚诚恳请求自己的话,不由得有些打怵,但想了想,还是说出口道,「到时候……顾生说他也想帮忙。」
他怎么能不来帮忙!
如果我一直被聂白制约着,你又领兵前线,那苏衍岂不是就要被顾生护着了吗!
越想越气,越想这十多年过往哪一幕不是嘲讽,温浮祝也不知怎了,忽然猛咳起来,这几下还未咳完,忽然又歪头一旁,吐了一口血出来。
江墨有点慌了,上前去忙扶住他,「你……」
「没事,我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我没事的。」温浮祝摆摆手,顿了顿,叹气道,「你去拿战书吧。」
「还不到时间。」
「所以你本身来找我是为了顾生的事情?」
「……」江墨犹豫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温浮祝也犹豫了下,然后轻微摇了摇头。
「为甚么?」
江墨思索再三,还是只能出口这句,他发现他夹在他们二人之间,能说的永远只有这句话,就算不是顾生和温浮祝,哪怕是温浮祝和谢常欢之间,江墨能问的也只有这句话。
温浮祝想了下,眼神一瞬间有点空,又有点恍惚。
头先那倥偬几十年啊,如梦如幻,亦如真。
无涯山那一战是他的噩梦之始。
却不料,这场噩梦竟然真的有始无终。
人言常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而温浮祝便觉得,最后这一战,必定得有终。
不然,实在太难熬了……
想毕便忽然往后颓废一倾,窝在了椅子里,闭目无言了。
江墨瞧他这模样似乎是不打算再同自己讲话了,想了想,索性提前出了门,去等谢常欢了。
倒是奇怪,他本不该这么大胆就独自赴宴的,但是与这次的敌手相交锋,奇就奇在……两边竟然都开始君子起来了。
按照江墨的想法,这是万万不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