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最最恨的是,在这种时候,连她都不在了,这人怎么可以背弃倦收天,那个天底下最孤独、最怕冷、最不会表达自己的太阳。
在森狱这段时间里,原无乡第一次主动与她攀谈,是在他们要陪同长姐去天疆赴约前夕。
她背过身去,无意交谈。是原无乡先开了口,那声调和他进入森狱后每一次说话时一样冷漠而强势。他命令道:“魄如霜,离开森狱,这里不需要弱者。”
可莫名的,她有种错觉,仿佛那一瞬,她认识的那个原无乡回来了。她记得倦收天曾说,原无乡最擅长就是将真心隐藏在各种话语中。她心头蓦然一动,猛地回头,脱口道:“那我们一起离开,回到倦收天身边。”
算是她自负自作多情也好,怎样都好,但她就是觉得倦收天心中真正在意的,就只剩他们两个了。为此,他们俩,一个都不能失。
回望的一刹那,她确实看到原无乡眼中的惊讶以及隐藏在眼底的那份真实。然而,那人怔了一下后只是撇开眼冷哼一声就离开了。她却暗暗作下约定,心想,嗯,就这么说好了。
可万般想不到,最后违约的,却是她自己。
她与长姐落入天疆牧神陷阱被擒,原无乡押着山龙隐秀前来交换人质,终是换得长姐平安回去。然始料未及的是,迎接她的却是牧神当头夺命一掌。她当即神识涣散,自知回天乏术。
神识游离时,她感到有熟悉的掌劲划过,隐约听到熟悉的怒喝声,然后她的身体被人抢回,抱在怀中。是原无乡。她熟悉这人的气息,他们过去合作过很多次,他救过她数次,少不了有身体接触。这人身上的味道和倦收天的疏离淡漠不同,很柔软清新,让人安心。混混沌沌中,她听这人沉声道:“撑下去,撑下去,魄如霜,撑下去……不是说好,要一起离开回到倦收天身边吗?”
她努力瞠开眼,看这人低着头紧闭双眼的难过面容有些模糊。她想,是原无乡了,她认识的原无乡、让倦收天眷恋的原无乡回来了,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将自己藏在黑暗中,比她更需要旭日的照耀。她想伸手去抚平这人的眉心,因为这人皱眉,倦收天会难过的。她还想告诉这人她一直不敢说的话,她想说“你不用担心,倦收天也是心悦你的”。
可是,她太累了,手不能抬,口不能言,只能缓缓闭上眼睛。
她终于明白,她的爱,是放手。
央千澈想,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便是一不留神死在了原无乡手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无乡怎么会突然这般好斗极端?
高手过招,一瞬分神,他就这般稀里糊涂送了性命。生前弄没明白的事,死后只剩下魂识,就更没法子弄明白了。只是一想到倦收天那刚直不要命的性子往后要没了原无乡看着,他就觉着胃痛,虽然他如今只是道魂识,没有胃,也痛不了。这般一直念叨着,他怎么都无法安息。
魂识在漫无目的游荡时,他遇到了另一道魂识,这才得知原来原无乡是因为银骠被注入恨意,受恨意侵蚀才会性情大变,而那道魂识的主人正是罪魁祸首。这样,他便更放不下了,不由得想,以那人的性子,若日后恢复,定是要负疚终身。后来他的魂识飘到了万死千生关,恰好遇到了那人。那人明明伤重未愈又失了双手,还独自走那么趟险路,专门为他祈求代刑石。他看着那人一路低垂着头,脸色苍白,表情很是痛苦自责,明明是受害者,却将一切归罪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如今状态,连表达原谅都做不到,他便更难以释怀了。
再后来,他得遇机缘到了中阴界,重塑魂体定居了下来。他不思轮回转世,只是一心期盼总有一日能再与原无乡见面,亲自劝他放下。
其实他和原无乡的关系一直要比和倦收天的好。作为前辈兼“看管人”,他和倦收天的较劲就和以前的南北之争一样,是磨人的长期战。彼时倦收天刚入道真,因为资质高被赋予厚望,是北宗万众瞩目的新秀。只是那人的性子委实过于刚直倨傲,完全不懂委婉转弯,因此常常与人冲突。凡是这人认为有理的事,他是宁愿挨骂被罚,也不愿退让半步,或是说句好话缓和,难管教得很。所以,期望是一回事,收编又是另一回事。宗内有名望、有年资的长老们都不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就怕弄得底下的人心生不满、投诉不断,更不想四处跟人赔罪丢了面子。这么恰巧,他刚好到了能带后辈的年资,倦收天便被分到他这。他那是真心苦。倦收天向来是树大招风又没个自觉,他总担心自己要一走神,那人就指不定在哪给他捅出个大窟窿,便开始没日没夜地焦虑,想方设法要将那人看牢了,要没看住,便得绞尽脑汁先把人保全,再把事给兜回来。为此,他感觉自己明明不老,心态却已活成了只老母鸡。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南修真那边就主动撞过来了个原无乡。
原无乡这人吧,本质就特别温柔和善,而且言语风趣,到哪都不是难相处的类型。即便北宗和南修真的间隙自古就有,但若不是原无乡继承了银骠玄解,北宗大部分人大概不会对他有太大的敌意。反而是倦收天,沉默寡言,又不会说话,还不懂收敛傲气,很难不让人心生膈应。论人缘,当年的倦收天可以说是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是中道真的月无缺,也是个狠角色,而且毒舌,吐出的每一句都让人忍不住想拔刀。但这都是后话。
以前南北还没分裂时,原无乡跟倦收天称兄道弟,但实际上也是当倦收天小鸡一样养着惯着。一开始,他会时不时和原无乡交流分享一下与倦收天的“交往”心得,一来二往,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了。到了后来,原无乡和倦收天混得更熟了,他们就不再交流心得了,只要他一察觉倦收天要起性子,就立即传音或差人让原无乡来一趟北宗,事情就解决了。
整个道真,真就只有原无乡能按得住倦收天了。就像当年葛仙川死了,倦收天一怒之下杀上南修真,他是拦都拦不住,最后还是原无乡将人给平安挡了回来。之后那人就去永旭之巅躲了起来,像极了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而发生那种事,明明更为难的该是原无乡才对。毕竟无论是非对错,倦收天确实杀了南修真很多人,就这么被毫发无损的被原无乡放了回去,肯定要引起南修真众人的不满。然而,他看破不说破,也没去永旭之巅逼倦收天出面。毕竟那时北宗离散,他要安抚的人太多,需要收拾的烂摊子也不少。在他看来,与其让倦收天在外乱晃,还不如让他呆在永旭之巅成为北芳秀的神话和象征,这样更有利于聚集离散的同门。于是,即便有所耳闻,他也没告知倦收天原无乡在南修真的处境。他想,要倦收天知道了,一个弄不好再一次杀上南修真,而原无乡又自身难保,这回可能就没之前那么幸运能全身而退了。他相信这也不是原无乡乐见的。
明争暗斗数百年,南北宗终于正式决裂,随之而来的便是连绵不断的战火。他这边的压力大,原无乡那边的压力更大。后来,趁着原无乡和倦收天合力灭双魔有功,暂缓了两宗冲突,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两人订下协议,今后只为苍生大义聚首,划分界限的当下好歹保留了再聚的可能,同时又向两宗强调了两人合作对苍生大义的重要性。原无乡沉默了好一会,终是没有反对。而只要原无乡同意的事,倦收天就不会拒绝,多年的相处经验让他深谙此道。后来,他又故技重施。为了让道真再次一统,他需要促成南北再次以双宝对决,于是,他还是先找了原无乡。
原无乡那性子,他吃得再透不过了。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光想着别人的难处,忘了自己。倦收天杀上南宗的事也好,“不为苍生不聚首”的协定也罢,还是要与倦收天为南北之争对决,明明这些事一旦应下,最为难的总是他自己,他却一概笑笑带过,还不忘安抚身边的人,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仿佛只要重要的人好,他就能担下所有的责任和后果。时不时,他会担心,这样一个人,久而久之,自然而然,会不会就忘了自己其实也有被爱和被包容的权利。
后来,他觉得自己有些白担心了,因为在中阴界再见到倦收天和原无乡时,他察觉到两人的关系起了微妙的转变。而让他真正确认这个变化是在两人第二次逃入中阴界的时候。那时两人一身狼狈,倦收天披头散发,满脸是血,金色的衣衫被染成了末路的鲜红,而原无乡扶着他,身上的伤没他那般重,却像是个失主的游魂。
乍一看到浴血的两人时,他确实有过一瞬紧张,但见两人还喘着气,尤其是倦收天,他便很快放心下来了。倦收天战斗时一贯只攻不守,受伤再正常不过,而这人生命力顽强,只要没有一击毙命,只要身体还能动,就能继续战斗,也不顾一同战斗的人看得心惊胆战。即便有原无乡从旁护着,也避免不了。这种程度的伤出现在倦收天身上他旧日里看多,一开始时还会有些手足无措,后来就云淡风轻了。便是因为倦收天这种战斗风格,原无乡当年才会为救他失了双臂。而倦收天却无知无觉,依旧我行我素,只关注提高自身修行为下一回的取胜未雨绸缪。
果不其然,倦收天的伤才有了些起色,就开始以入梦法修行剑意,还提出要与原无乡一同修练新剑阵以应对日后强敌。反是原无乡,一直都不在状态。两人一起修炼新剑阵,失败了很多次,都是因为原无乡。
他本以为原无乡早就习惯倦收天那种不要命的作战方式,也做好了随时挺身保护的觉悟,便怎么都想不通为何这回倦收天重伤对这人冲击如此之大。
原无乡似乎也想不通,但新阵一直没有进展也不是办法,便来找他谈心。原无乡黯然透露:“倦收天是为了救吾才受的伤。”他皱起眉:“对上鬼方赤命时,吾光专注着进攻,忽略了隐藏在地底的危机。但倦收天注意到了,便一把吾推开,自己独自承受。明明以前那才是吾该注意的事才对。”他越说越难过,“不仅仅是战斗,还有其他的方方面面。比如说,以前很多事,很多交涉,吾都会由着倦收天主导,自己从旁提点,或者暗中补救。可如今,吾要有了决定,便会越过倦收天直接将事情定下,也不管他会不会认可。而倦收天,吾不知道,很多时候,吾觉得他对吾之决定是有疑问的,但也只是事后才提出来让吾多注意。吾总感觉,现在的我们,角色仿佛对调了。或许,”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压抑,“银骠的恨意只是吾将压抑在心底最真实的本我释放了出来。如今,不属于吾的恨意已经消失,被释放的本我却没有消失,那是因为和恨意不同,本我是确确实实存在,真真正正的吾。”
他安静听着,末了只是问:“那你对倦收天,也变了吗?”在他看来,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原无乡对倦收天的感情,他一直看着。他觉得让原无乡迷惘的,便是这份一直埋藏心底的感情。
“吾,”原无乡垂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道:“曾想过倦收天和魄如霜能可圆满。吾知道他对魄如霜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而魄如霜,率直而不任性,也很适合他,和之前那个女子不同。”
魄如霜他是知道的。倦收天为寻魄如霜时的焦急样他见过,那是他头一回见倦收天对原无乡以外的人如此上心。可他只是好奇:“那倦收天答应了?”
原无乡停顿一会才低眸道:“素还真曾说,倦收天很后悔没有在魄如霜生前回应她的感情。”他闭上眼,沉痛道:“牧神那次,是吾,没能保护好她。是吾让倦收天伤心了。”
他听得有些无语。魄如霜的死他听说了。但归根究底,那不是原无乡的错,是牧神不讲道义,可这人非要揽到自己身上。但在那个当头,倦收天会萌生那般心思,他并不意外,毕竟那人对情感之事总是后知后觉,但眼前之人如今看来也不遑多让。他想不透,这人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自己和魄如霜到底谁才更令倦收天伤心。于是他再一次问:“那你呢?”他见原无乡皱着眉低头不语,就更不解了:“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忧虑什么?同性相恋,背德之情,还是你当心倦收天接受不了?”如果真这样,他觉得原无乡是在自寻烦恼,便继续道:“这类感情在苦境虽不是主流,但也不算少见。而且,倦收天并不是会被世俗观念束缚的类型,要不然当初月无缺为丹霞子因穿女装被定罪愤而出走,倦收天也不会轻易放行,还惹恼了葛仙川。”
原无乡摇了摇头,沉声道:“吾只是不想失去现有的一切。魄如霜敢于追求,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
他听了不由得叹气,引导道:“所以说,你觉得你们如今角色对调了,是因为你在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倦收天也在变?”
他是看着倦收天和原无乡一路走来的。他想,如果这世间只有一人能将另一人拦下,那么这个人一定在另一人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他看来,再怎么迟钝的人都应该能看出倦收天对原无乡其实是有那么点意思,只是在感情事上有那么些迟钝罢了,又或许用月无缺的话说就是被原无乡宠得过头了。他甚至有些不厚道地想,就是明眼人都看出端倪了,当年两宗的长老们才会反对他们私交过密,为免他们做出有损宗门名声的事。当年蒲公英的死他了解过一些。那女子死前曾与倦收天大吵了一架然后哭着奔离现场,很多人看见了,还有人给他回报,害他被吓出一身白毛汗。那个时期不太好,原无乡刚断了手,南修真为此对北宗发难,之后北宗本身又因葛仙川胜之不武之事闹得人心离散,他可不想在这种时期还要处理儿女私情那点破事。但他还是找了倦收天问情况。那时倦收天只是冷然道,世间无人可侮辱原无乡,听那语气的冰度就感觉余怒还没去。他听后只觉那女子是有那么些白目,连喜欢的人忌讳什么都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她的死还是给倦收天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长期相处,他了解倦收天,这人之所以不善言辞,并非因为傲慢,而是因为心底的柔软和敏感。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觉得,如果原无乡主动点,两人说不定有戏,但要指望倦收天开窍,那可得等到天荒地老了。他正乱七八糟想着,却冷不防听原无乡道:“表了啊。”
“啊?啊!”他一惊,猛地扭头:“那小子拒绝了?”
原无乡叹气:“石沉大海。比被拒绝还糟糕。”然他想了想,又似有些不太确定,改口道:“呃,也不可以这么说拉。其实吾也不太确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吾觉得吾是说了,但吾那天,呃,喝得有些多,还差点,呃,那个,差点把后院给烧了。所以吾也不知吾是醉后吐真言,还是酒后梦一场……”
他听了差点没翻白眼,却又忍不住兴奋道:“那再补一次?”
原无乡摇了摇头,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两人练成剑阵,便离开了中阴界。等他们再次造访,已是暂时放下江湖重担携手退隐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这期间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气氛与之前大不相同了。这就像是听说书听了大半却错过了结尾,让人心痒难耐。后来,他终是忍不住,私底下问了原无乡:“所以说,还是表白了?”
见原无乡摇着头叹气,他就更疑惑了。然还没等他追问出口,原无乡就主动说出了句让他震惊一万年的话:“是倦收天。”
那一瞬间,他不禁感叹,能将朽木养开花,原无乡也是能耐。可明明是好事,原无乡却还是唉声叹气的。那一瞬,他顿时觉得自己这老母鸡看小鸡看着看着就从一只变两只了。以前原无乡在他心中还算是靠谱的存在。
两人的关系如今是不同了,但行为模式还是没变,大多数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偶尔分开时倦收天会打坐入梦,继续修炼剑意,原无乡则闲弄些风雅之事。在第无数次看到原无乡对倦收天欲言又止后,趁倦收天入梦修行,他逮到原无乡问了出口:“说吧,在想什么呢?”
原无乡托着下巴,闲闲看着不远处正挺直腰板打坐的倦收天,玩笑道:“看他睡着了腰还挺那么直吾就想过去将他给压弯,哈哈。”
一听就是敷衍之词。他无奈道:“说实话。”
原无乡怔了一下,露出难色,过了很久才低声交代:“吾觉得倦收天一直在盯着吾。”他说:“在魔吞不动城执行任务时,有很多次,倦收天主动替吾挡刀,还有一回受了很严重的伤,嗯,就是潜入九轮天那回。那次吾虽然被敌人绕到身后,迟了半招。但就算受伤,我自觉尚能应对,实在不需要他挺身去挡。”
他听了却不以为然,道:“之前他又不是没试过。他知道注意你的状况,总算是有长进。”
“不是那样的。”原无乡却皱眉道:“高手对决,受伤难免。再说了,以伤换伤也是战中策略之一。很多时候,吾其实已有应对,并不需要他特意保护。”
他挑了挑眉,觉得确实有理,又问:“还有呢?”
原无乡露出困扰的神情:“早一阵子吾若一意孤行,欲兵行险着,或选择偏锋之道,比如抄捷径,使些不怎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倦收天最多事后提醒,如今却会直接阻拦,有时甚至在吾提出之前。”他挠了挠首,感觉很是烦恼,“吾嘛,还是想要尊重他的想法,也不介意妥协。但你明白吗,就是有时候,明明能够简单解决的事,却因为倦收天的坚持变得麻烦。就算吾能体谅那是倦收天的处事原则,偶尔也会觉得伤脑筋的啊。”他难得倾诉,便越说越收不住口:“就像去万堺朝城向崇玉旨讨取金丹那次。崇玉旨那种小人,想也知道他不可能交出金丹,但倦收天却坚持要正面上门讨要,害我们被缴了兵器,还遭围攻,幸好鬼方赤命他们及时救援。可不是每一次都那么走运的。而且,”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顿了一会,才继续说完:“吾也有自己的行事方针。”
这是他认识原无乡以来,头一次听到这人对倦收天抱怨。以往他总觉得原无乡对着倦收天有些善解人意得过头了。于是,他静静听完,故意指出:“难道倦收天以前不是这种人?”
原无乡怔了一下,再次垂下眸,叹息道:“或许就如吾之前告诉你的那般,银骠的恨意将原本压抑的本我释放了,便任吾再怎么修心养性,也回不到最初的守柔不争了。但倦收天却仍是只看到原本的吾。”
“真的吗?”他看向倦收天沉静的脸,忽地问:“你道倦收天整天整天地入梦,在修行什么?”
“剑意啊。”原无乡愣了一下便别过眼去。
他见了并不点破,只是道:“剑意便是人心。若欲人剑合一,就得先坚定自己执剑的初心和决心。若心乱了,剑意也便散了。” 他见原无乡沉默,直接点明:“会不会是,其实你的转变倦收天也注意到了,才会不自觉焦虑了?”说着他再次看向倦收天,看这人紧闭双眼认真修行的模样,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倔强不愿示弱的孩子,不由得露出宠溺又无奈的笑意:“倦收天这人啊,真是经年不变,看着特立独行,冷漠傲气,其实对人事易分比任何人都敏感,所以当初才会那般轻易就被葛仙川以假死煽动。而且,”他瞄了一眼仍在撇开眼的原无乡,轻笑了一声,“关心则乱。”
他认识倦收天很久了,自认如同兄长般存在。他觉得,大概是经历原无乡性情大变之后,倦收天潜意识开始担心原无乡会越走越远,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才会下意识紧迫盯人。
然而,对于这些猜测,原无乡只是低头轻声结论:“会不会是因为这一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些长了?”
他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玩笑道:“以往南北分裂见不着时伤感,如今朽木开花了就想撇开了?”
原无乡一脸无奈,扶额道:“说得吾好像始乱终弃一样……”然而说着他又低下声去,似有些茫然的感觉:“那个时候,他冷不丁向吾表明心迹,吓了吾一大跳。吾也不知怎的,竟没有回应,即便我们如今算是在一起了。”
“啊?”他确实有些惊讶,不禁敛起玩笑神情,严肃问:“所以说,是真变心了?”本质上,他还是一只护仔的老母鸡。
许是被他的忽来严肃吓到了,原无乡连忙摆手否认:“怎么可能!”然后他再次低下头,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道:“知道倦收天的心意,吾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只是,”他维持着笑意,皱起眉,“不知为何,吾总觉得差了些什么,感觉不对 ……哎,吾也说不上来,感觉就像,”他歪头想了想,“内心某个地方仍是缺了什么。”
他听得莫名,只能提议:“那你对他说你的真心话。”
原无乡摇摇头:“吾不想他知道后多想。而且,如今这状况,连吾自己都没想明白,何必让他烦心。所以,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听后却很是怒其不争:“说到底还是你去迁就,他就是这么被你宠坏的!”说完他瞄了一眼对这场对话无知无觉的倦收天,也不由得叹气:“很多事,不是你去迁就,而是他自己需要克服,甚至适时改变,不是像如今这般躲在梦中以修行为借口。”他看向原无乡,正色道:“有时候,过多的迁就反而会造成感情的消耗。”
然而,这场谈心后,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了。事实证明,原无乡的“拖”字决比起倦收天的回避问题好不了多少。没过多久,中阴道的蜕变类就开始在暗中蠢动,两人就又开始忙活了起来,后来还去了趟苦境援手,因缘际会加入了靖玄岛,成为靖玄九星。其实是倦收天先加入,然后将原无乡推荐进去的。既是代天行道,为天命为苍生,原无乡也没什么可拒绝的。
之后难得闲暇,他和两人在中阴界小聚,正品茶闲聊,却忽然收到靖玄岛月琴老人的天外飞书,说是要拜托倦收天和原无乡去调查七大神秘中的宇外神秘。倦收天一如既往一接到任务便要动身,片刻迟疑都没有。然而这一回,原无乡没有跟着起身。他惊讶之余看到原无乡看着倦收天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这人心中已有决定。
其实,就算原无乡不说,他也早发觉这人变了。过去的原无乡良善不争,即便对敌人也会下意识留手三分,而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优柔寡断,尤其是面对倦收天的时候。在中阴界再遇时,这人虽然已经没了上北宗找他决斗要解散北芳秀时的激进,却变得强势果断了许多,即便守柔不争的本质仍刻在骨子里。后来,他听原无乡说了两人曾因银骠恨意影响而决裂的事,便更明了几分。原无乡说得没错,倦收天一直在透过如今的原无乡去回看过去那个柔顺到骨子里的原无乡。但同时,那人也在回避那个因银骠恨意而与他决裂的原无乡。正是因为这样矛盾的感情,才让那人如今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处理现时此刻的原无乡。
这么想着,他见倦收天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回过头看向原无乡。这时候原无乡才站起朝倦收天走去,趁对方一个失神,倏地将他手中的信函抽走,笑嘻嘻道:“不过是去调查,用得着道真双秀一同出动吗,太掉价了,小当家吾一个就足够了。”
他看到倦收天一脸讶然地瞠大双眼,眼底隐隐透出焦虑,又听原无乡继续自顾自道:“三个月。说好了,三个月后我们在烟雨斜阳见,到时再一同喝酒赏月,还可以等待你最喜欢的曙光。”
说完,原无乡也不等倦收天反应,就越过那人,背着身扬了扬手中的信纸,潇洒地离开了。
倦收天很显然是被原无乡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要追上,但他已先一步上前按住了这人的肩膀。他见倦收天挣扎着回过头,一脸心焦又是疑惑,叹了口气,抢先开口道:“这样就好了,让他去吧。你俩再亲密也不能总腻一块,你也有自己的事情,不是吗。”说完,他见倦收天仍要挣脱,便透露道:“苦境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剑瘟再现。吾记得你当年会入道真,就与你们天屿剑族多年之谜有关。”
然后果不其然,倦收天消停了下来。他见这人皱着眉,看着原无乡离去的方向,执着拂尘的手松松紧紧,可见内心挣扎。他也跟着看过去,此时此刻,原无乡已走得没了身影。他不禁再叹一口气,说到底,那人还是为了不让倦收天为难,才独自离去,真是毫无长进。
忽然的,他觉得以自己对这两人的操心,大概一时半会还是不能安心入轮回。
人团圆,月无缺。他的名字就叫月无缺。可他却觉得这名字对他是一种讽刺。
曾经,他有个兄长,恒山的剑谪仙,是苦境的传说,世人的标杆。
曾经,他是兄长的宠儿,恃宠而骄,不屑与庸人为伍。
曾经,他的兄长就是他的全部。
为这独一无二的宠爱,他可以放下一些无谓的坚持,与人组队,为苍生奋斗,甚至牺牲性命。于是,他赶在兄长之前取得天火,代他承受逆天的劫难。
可他不曾料这独一无二的宠爱竟是以温柔为饵的阴险陷阱,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自此万劫不复。趁他承受天火昏迷之时,他的兄长竟将僰君封在他的体内,抹去了他相关的记忆,然后自顾自仙逝了,只留给他一个不能解的梦魇,和梦里梦外无处述说的疼痛。而他,却再讨不到解释,无法释怀。于是,他迷恋上借酒消愁。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都无法相信他的兄长是真死了。循着兄长过往的足迹,他来到了和兄长有渊源的道真,还莫名其妙被推选为中道真的宗主。但他无心修道,无意与庸人为伍,更不想统领中道真,便挂了个宗主名头,如故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时不时化名外出继续打听兄长的消息,把宗内事务都丢给了他的副道主丹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