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景死死抓住那只幼小的手,他半边身子已经被拽入深渊之中,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地上凸起的一块尖锐石块,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崩裂,道道血迹渗出。
他的玉面具已经落下深渊,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他死死咬住牙,用力直起上身,要拉那孩子上来。
孩子哭嚎不止,“娘!娘您别松手!娘!娘!”
然而,那妇人只对着孩子颤抖着一笑,眼泪溢满脸颊,狠心甩开孩子的手,眨眼间消失在了宛如巨兽之口的深渊里。
手上压力一轻,宁景猛的将孩子拽起,夹在怀中,一个翻身远离了那道裂隙。
地面还在震颤不止,仿佛永无止境,突然裂开的巨兽之口吞没了不知多少人,伤心欲绝的人围着边缘撕心裂肺,有人疯魔一般往深渊冲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人制住,还有没被拉住的人直直跳了下去,只余一片衣角留在人们眼底。
“爹娘!!”
“淼淼!夫人!!”
“啊啊啊啊,我的丫头啊!!救命啊!!”
明明只是十数秒,却像过了半个世纪,已经于生死之间徘徊了不知多少回。
每个人都压着心底的恐惧和震动,缩在安全圈里,煎熬着。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震天撼地的劫难终于平息,脆弱的地面停止了震颤。
然而,没人敢站起来,皆是匍匐在地,惊恐不安的四处张望。
“咳咳……”
一道白衣颤颤巍巍,慢慢站起,宁景看着面前这条裂缝,宽度居然达到了惊人的两丈余,底下更是深不见底,长度延绵出去不知多长,只觉恐怖难言。
这条裂缝刚出现时没有这么宽,是慢慢扩大,也幸得如此,不少人逃出生天,但也有人被吞了下去,不知死活。
宁景的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流下,发丝粘在两颊,雪白的衣服沾满灰尘,袖口衣摆处还有血迹,整个人狼狈不堪。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仿佛失了声,他们木讷恐惧的扫视了周围一圈,疮痍满目。
细碎压抑的哭声逐渐溢出,有人发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人是撕心裂肺的嚎哭。
“爹!娘!你们在哪啊!”
“海海,我的海海,你在哪啊,爹爹在这里!”
“我要回去找我夫人,还有我娘,他们——他们不会有事的!”
“苍天啊——!”
花神的仪仗已经毁成一堆,人仰马翻都不足以形容,花瓣碎了一地,被踩成灰泥。
“景、景先生?”
孟先生走过来,看着宁景,迟疑的喊道。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恢复镇定后,突然发现一直神秘的“景先生”面具居然掉了,面容竟然是意外的俊美贵气,与他们猜想中完全不一样。
甚至有人苦中作乐调笑道:“景先生长得这般俊美,还戴什么面具啊,真的是!”
旁边配合着笑了一下,也有人是真的如此赞同,目光不由多在宁景脸上瞥了几眼,心里又赞同了一分。
宁景淡淡“嗯”了一声,脸上不悲不喜,也不为面具掉落惊慌。
他转过目光,看到远处已经有官差过来。
其他人看到官差,也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起景先生念叨了一下午的那个张三的故事,也反应过来,地震虽是暂时止息了,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玉周城,宁府。
柳静秋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短短一天,他过得无比煎熬。
可他也不敢将这事和别人说,只能憋在心中,为防万一,他勒令其他人都不准出门,围坐在院子里,其他人赏着春光,或在午睡,在看书,在闲聊,唯有他愣愣看着北方,永安城的方向。
“主君,老爷有信寄给您。”宋如赋将信拿过来,呈给柳静秋。
柳静秋顿时回神,有些慌张的接过信,本欲立刻打开,却忽然迟疑了一下,指尖颤了颤,才缓缓打开信封,目光紧紧看去。
然而,里面没有写什么让他心头一揪的话语,八页纸,讲的是一位名叫张三之人的故事。
柳静秋不明所以,一字一句一页一页看过去,发现他手里这版故事可能是他夫君写的初版话本,上面有许多修改,故事前后顺序也是混乱,下面还有备注,要补充哪些,哪些需要特别注意。
柳静秋看完后也反应过来,这是他夫君写的预防地动,地动之时如何应对,和地动后的被困如何自救,以及如何营救。
夫君为何把这个寄给他呢?
日头西斜,宋如赋站起身准备去做饭,才站起身,突然面色一变,只觉脚下接连震动,人有些摇摇欲倒。
柳静秋也感觉到了这股动静,门窗都微微晃动,墙角风铃叮铃不停,池子的水面泛起微波,鱼儿吓得接连跃出。
“地、地龙翻身!”
这股震动不大,却将所有人脸色吓得一白,柳静秋扶着柱子站起,手指死死捏住那封信,指尖泛白发紫,他不知,他的身体早已颤抖不止。
两百公里外的玉周城尚且如此,那永安城该是如何模样?!
他的夫君,正在永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一些挖, 别用铁锹,都看到人了,拿手挖, 别伤到人!”
“都照着景先生交代方法的救人,废墟之处千万小心,护住头部再进去,别冒冒失失的,被压进去还要老子们去救!”
“特奶奶的, 那破屋子你都敢往里面冲,要银子不要命了?你特娘的想变成张三是不是?”
“下面有人吗?有人就敲一敲, 喊一喊, 别乱动,等着我们来救!”
时间已经过了一天,永安城中废墟一片, 处处都是人在救援。
他们一块块搬动着石头木块, 一手一手挖着泥土,便是指尖流血也不知停下, 灰蒙蒙的脸上是一条条斑驳泪迹。
那下面,有他们重要的人。
八号下午第一场地震之后,半夜又发生了余震, 所幸动静比主震小许多, 有惊无险度过。
自地震平息后, 就一直在抢救,火把的光亮了一整夜, 大部分人已经被救了出来, 但还有许多声音哭喊着自己的亲人, 夜里处处难安。
永安县令忙的焦头烂额, 一边组织救援,一边统计人口,嘴角都急得起了个燎泡。
可这工作量太大,救援是一刻也停不下,被压住的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县令都恨不得把手底下的人掰成两半来用,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火急火燎向临城求援,同时把事情上报给州守。
而除了被废墟压住的人,还有落入地缝的人,也不能放任不管。
永安城里裂开了三条足以吞人的地缝,每条都有人亲眼看到掉了人下去。
此时,宁景正随着人在探测地缝。
“这条地缝似是比昨天裂得更开了。”官差的领队田班头看着地缝,对宁景道。
他们这会儿正在城北的地缝处,城里这条地缝最深,在城西有一条宽比这个宽,但是能一眼看到底,估摸也就三四米高,掉下去的人很快就被救上来了,只受了伤,没有性命之忧。
但是这一条地缝,只要看到的人,心里都是一个咯噔,直觉掉下去的人是不可能存活了。
这条地缝现在有二丈多宽,下方黑幽幽的,让人只看一眼就心底生畏,靠近就忍不住腿软。
而且,那边沿时不时还有石块泥土滑落下去,这谁也不敢冒然靠近。
但再怎么样,也是要抱着希望去看一眼的,没准底下还真的有……活人呢。
宁景将绳子绑在腰上,另一头捆在一颗大石上,让旁边的人帮忙看着,然后一步步小心的靠近地缝边沿。
田班头见状,有样学样,也绑了绳子上前。
哗啦——
刚靠近,宁景就感觉脚下土壤有些稀松,石块松动滑落,他往后推了一步,挪开了一下位置,试了一试,再次站近地缝边沿。
只一靠近,就感觉一股自地底极深处传来的深渊之气扑面而来,阴寒自脚底而起,直冲天灵盖。
“先探探有多深吧。”
田班头点头应是,让人取了极长的一摞草绳过来,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小心翼翼往地缝深处放去。
越放,人们脸上越绝望。
这根草绳是妇人们连夜编的,足有二十丈长,现在已经放下去大半了,偶尔有落地的感觉,但移开一拉一动,就又能往下放,足以知道刚刚是碰到了凸出的石壁,还没达地缝的底部。
“没救了,这掉下去怎么可能活着。”有人哽咽着道。
周围有不少人围过来,许多人眼睛通红一片,还有人状若癫狂,朝着地缝跪在地上,无力的拍打着地面,失声痛哭。
可见,下面是有他们极为重要的人。
田班头脸色灰败,高大的男人脸上也露出难掩的难过悲戚,他捏着绳子的尾巴,道:“景先生,回去吧,这里我去禀告大人,以后会围起来,派人过来值守,禁止任何人靠近。”
宁景嘴唇动了动,目光顺着地缝移动,其一直延伸远际,有数公里地长,像是一把刀子在地表上狠狠划拉了一下,伤口又深又长。
“地缝往下可能越狭窄,而且有凸出的石壁,没准有人就落在上面,还没有死,在等我们救他。”
田班头眉头皱起,看着这延绵出去的地缝,心里也是无比挣扎。
这会儿正是人手紧缺之时,城里还有无数人等着救援,这处地方县令都直言放弃了,掉下去存活可能性极小,而且……就算有活人,还值得救上来吗?
太难救了。
宁景回头看他一眼,目光淡淡,透着一股了然,似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犹豫与考量。
这不能怪田班头,这处希望太渺茫,要救援需要的人手不少,非常时期,只能放弃一部分保全大部分。
宁景眸光一敛,淡淡道:“玉周城、平遥城、溪水城皆不会视而不见,支援的人在路上,这处不如先留几个人一点点查探下方是否还有人存活,若有,先送些食物药物给他,等支援的人到了,再来救援这里。”
“他们,还在等我们来救。”
田班头沉寂了一会儿,无奈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了。”
宁景跟着探查了一会,直到午间才回返。
现在百姓大多临时在空地上搭建了住所,也幸而这些天无雨,倒也不算难熬,只是一直提心吊胆,毕竟听说,余震随时到来。
宁景手写的张三版防震自救手册被抄写了许多份,分发给了识字的人,让他们给百姓挨个儿宣传讲解。
此外还有营救手册,上面提了营救之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预防房屋再次塌陷的危险,可以说十分实用,也是被人口相传。
靠着这些手册,一天内救出了不少被掩埋的人,也避开了许多危险。
永安城里,人人都对写出这些手册的景先生赞不绝口,还有人直接管宁景叫神仙老爷,要给他立长生牌,供奉香火。
宁景和其他花神住的地方自然比百姓们好许多,城中并不是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总有幸存之地,收拾收拾就是他们的住所,房主还求之不得迎着他们入住。
这场地震下来,花神们或多或少受了惊吓,还有人负伤,队伍也一时出不了永安城。
再说,现在百姓们把他们当做了信仰,觉得就是他们在,引着他们去了城北,没有待在房间里,还教了他们那些知识,才让他们侥幸逃生,有他们在永安城,灾后民心都稳定许多。
永安县令的意思也是让他们多留几天,等百姓们安顿下来些许,再离开。
宁景用完饭没有出门,坐在院中看着手里的书,这是一本地质书籍,里面也记录了关于地震的事宜,他知道的那些其实也有些,都是基于前世的记忆。
但宁景前世并没有经历过地震,这此也只知道皮毛,还是因为地震演习才了解的。
现在遇到这事,自然要多多了解,才好应对情况。
他正看着书,就看到眼前光线一暗,有人挡住了他的日头。
他放下书,抬头看去,就见玉娇娥手指绕着头发,害羞扭捏的看着他。
“……”
玉娇娥像是没有察觉宁景的抗拒和无语,目光盯着宁景没有戴面具的那张俊脸,勾唇道:“景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呢,给娇儿讲讲呗~”
宁景收书,起身,走人。
一气呵成。
玉娇娥也没有拦他,只是饶有兴趣看着他的背影,嘟着嘴,哼唧唧道:“既然长这么俊,早把这张脸露出来啊,还藏起来,真是的,奴家早知道你长这样,就不对你凶了~”
迎面走来的苏淑闻言轻轻噗嗤笑出声,走近玉娇娥,将一支小玉瓶递给她,道:“这个早晚擦一擦,不留疤。”
玉娇娥看她一眼,哼了一声,夺过玉瓶,扭着腰走了,只是再怎么强撑,那腿都一瘸一拐,似是伤到了。
上官辞走过来,道:“没想到她也会在危机时刻舍身救人,倒是人不可貌相。”
却是地震之时,一个小女孩吓傻了在原地哭嚎不动,旁边的人都已经跑远,眼看着一根柱子要砸下来,玉娇娥飞身扑过去将小女孩抱走,自己却被砸到了腿,皮破血流。
玉娇娥救完人后就把小女孩一丢,开始哀嚎心疼自己的娇嫩玉肌了。
“景先生,您的信。”
“有劳。”
宁景接过信,一看,眉梢一挑,又是没有署名的一封信。
他拆开,里面居然有厚厚的一册,密密麻麻写着字,字迹依旧笔走游龙,铁钩银划。
宁景垂眸看去,再翻过两页后,眼眸微微瞪大,眸光闪动,难以置信。
这个册子上,居然记载的是——永安城前世那些死于地震的人的姓名,背景,死因。
邱和,五,殁于房中,横梁砸落。
殷池,五十四,殁于地隙。
简腾,二十,殁于房中,妻子具亡。
商珠,十九,简腾之妻,殁。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殁字,让宁景手中那份册子分量越来越沉重,甚至压的他感觉喘不过气,手也似僵硬了一般。
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腾而起,让人春光和煦之下,感觉如坠冰窟。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没了那些沉重的名字,却是猛的让宁景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第一世,本座推演天机,测出永安城崩塌,亡二千三百七十四人。
本座不认天命,起大法力助百姓度过灾劫,然地龙翻动愈烈,波及愈广,众城受累,死伤数万,此二千三百七十四人具亡后,地龙平息。
第二世,亡二千三百七十四人。
第三世,亡二千三百七十四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此一,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景:你怎么知道我是1
(/≧▽≦)/~┴┴
“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宁景嘴里喃喃念道,眸中若有所思。
这句话出自于《周易.系辞上传》, 其原意是天地大道有五十条,但天地只衍生四十九条,少了轮回大道,人只能走其中的一条,而那个被遁去的“一”就是天机, 也是一线生机。
宁景感觉到一股沉重的使命感压来。
他不是傻子,也从不妄自菲薄, 也意识到了这个神秘人给自己寄信意味着什么——自己就是那个“一”。
其实宁景收到信的时候也疑惑过, 为何那封信不寄给永安县令,而是寄给他。
这种事情若让永安县令知道,甭管他是好官还是昏官, 自己管辖之地有如此祸事, 他不想掉了乌纱帽就得积极去安排避灾。
永安县令做这件事绝对比他容易许多,一声令下, 百姓谁敢不从。
而且这样的事由官府来通报也更有威信,只要说是上头预测永安城有地龙翻身,才如此安排, 等成功避过地震后, 永安县令和上头还都能捞一个料事如神和爱民的好名声。
可是, 这封信偏偏寄给了他。
当时事情紧急,他也未多去想, 既然事情到了他手里, 先解决, 之后再来细究。
现在, 那人直接将答案递到了他手中。
那一连串的第多少世,到四十九次后只剩下一点墨迹,似乎是那人提笔许久,内心不知是挣扎是疲惫还是绝望,久久没有落笔,最后只有一点墨落下,洇晕开来。
宁景直觉,这人之后绝对还试过不知多少次,只是次次逃不开“命运”,或者说是“天道”。
其中,告知永安县令让其来安排避灾,应是试过了。
只是宁景不知道,这人是把所有可能的人都试过了,没办法才注意到自己,还是……
从始至终,都是这人安排着自己走到这一步,让他来承担这件事。
这其中的差别就是他是遗落的那个变数“一”,还是被人创造着变成了“一”。
前者是被人无意中发现的,后者确实他从始至终都被人安排着走这一条路,甚至包括他的穿越,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太恐怖,到底是何人能有如此大的能力,但联想到那人能一次次倒转或者说穿越时空从来,寻找这一线生机,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本事。
有这样本领的人,安排他一场穿越,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为什么选中他,那是因为,他就是那个“一”。
不论是被偶尔发现,还是被刻意安排过来,根本在于他本来就是“一”。
因为他是,所以才安排他过来。
如果是后者,那他现在的一切都是一个局,而他不知不觉间就已在这个局的中心,他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以改变所有。
就如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却带来了这个世界一场飓风。
当然,这样想似乎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但还是那句话,宁景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他从来不把自己看的太轻,从而不敢想自己的价值。
他将册子小心收起,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猜测,还是要以事实为根据,看看事实是证实他的猜想,还是一步步推翻他的猜想。
宁景的心情并不轻松,不论事实否是如他所想那般,只要想想一个拥有那样随意穿梭时空能力的人都无法改变的事,若交到他手里,他该如何做呢。
现在一切,就看看那二千三百七十四人在这次地震中,是否幸存下来了,还是步上命运之路。
接下来两天,其他城市的援助都陆续到来,玉周城离得近是第一个到的,几乎第二天下午,就有二百多人快马加鞭而来,据说后面还有大批人带着物资支援过来。
平遥城和溪水城是人和物资一起过来的,所以慢了一些,他们携带了不少东西,需要靠人一起运过来,而且这么多物资也怕引起歹徒觊觎,虽然现在盛世土匪之流少见,但也不得不防。
除了这三个城市,南燕州其他三城听闻消息后也陆陆续续送了些东西过来,但来人没有多少,这就可看出城市之间的关系亲疏,不然也不会只搞个四城联选,而是南燕七城花神大选了。
城北地缝里经过人员不断来回巡察,终于在地震后第二天下午得到了回应,下面竟然真的还有人活着。
那被向下拉动的草绳是生命的信号,几乎让人喜极而泣。
许多人围在那根绳子附近,热切希冀的望着,所有人都希望下面那个人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
可是,掉下去五十七人,绳子却只被拉动了这一下。
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死亡以及失踪名单在地震第五天被确定下来,有一份送入了宁景手中。
他拿到那份登记册子时,手指轻抖了一下,但依旧稳稳接过,脸上是一片淡然。
宁景房里的灯亮了一夜,他一个个对比这姓名,将两份册子重新整理了一下,比较出了不同。
当朝阳攀起,金阳照在宁景的桌面上时,宁景眨了眨泛着血丝的眼睛,下巴处冒出一圈青色胡茬,但他精神亢奋,嘴角甚至有一抹笑意。
死亡九百四十人,失踪二百六十人。
只需要一个数据,其他已经不需要多言了。
他改变了。
不知为何,宁景感觉眼眶有些发热,甚至还有液体要溢出,他微微仰起脸,眺望着山头的朝阳,嘴角微微勾起。
肩上沉重的感觉忽然像被清风吹散几分。
他从来不怕自己担起重任,而是担心他担起了,却改变不了。
他不喜欢无力的感觉。
承其重,尽其责,全其力,搏一线生机。
宁景收拾了一番,对着镜子刮了胡茬,闭目给眼睛按了按摩,再睁开,眼中的血丝散开了一点,看起来没有那么憔悴。
他精神尚且亢奋,睡估计也睡不着,今天城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安童堂”邀请他过去说书,里面都是灾后没了人照顾的孩子,负责的官差说,小朋友们都非常期待景先生能过来一趟。
永安县令也言,希望他有空能多出去说书,安抚安抚灾民。
而这也不是无偿的,县令按一场一百两给他,算得上厚道了。
宁景出了门,走到街上,来往的人看到熟悉的白衣,都是一个个按捺着激动,笑容满面的向宁景问好。
一声声热情洋溢的“景先生”,让这片疮痍的土地都显得多了几分生气。
“诶,是景先生!夫君,是那位景先生!”一道妇人惊喜不已的声音吸引了宁景的注意,主要是这声音的主人很快拉着她的丈夫跑到了他面前,激动感激的看着他。
宁景浅浅笑了一下,他现在没有戴面具,城里许多人都已经记住他的长相了,也没必要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永安城目前还找不到他心仪的面具,他还是挺挑的,但是永安城目前这个状况,也不能大张旗鼓去给他找什么玉面具吧。
所以,还不如不戴。
只是,身上的马甲也没了,恐怕过不久,就会有麻烦惹上身。
宁景的长相太惹眼了,况且他还那样温和的笑,妇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肘戳了戳自己的丈夫,让他上去说话。
男人约莫二十岁,身上有些书生气,压抑着兴奋,上来行了一礼,道:“见过景先生,在下简腾,城西人士,特来感激景先生救我全家之恩,还请景先生受下我这一拜!”
他说着,直接往地下一跪,重重磕了三下头。
妇人也没有拦着他,而是抿唇笑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泪光闪动。
她丈夫知恩图报,这一跪不丢人,而是男子气魄,为自己一家人幸存而跪。
听到这个名字,宁景眼中光芒一动,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俯身将郑重将人扶起,道:“兄台一家是有福之人,度过此劫,以后万事顺遂,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儿孙满堂,福运绵绵。”
宁景一连串的祝福让简腾夫妻笑的合不拢嘴,又是好一通感谢,然后闲话了两句,见宁景似是有事,连忙告辞,把一个竹篮塞到了宁景手里,这才笑着拱手离开。
宁景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去,打开竹篮一看,里面是一些鸡蛋,热乎乎的烙饼,还有一个福袋,里面是二两碎银子。
这应该是他们目前能拿出最好的善意了。
宁景正好还没有吃饭,拿出一个烙饼吃起来,这饼不硬,软乎乎的,热气腾腾,一股葱香味,非常好吃。
等宁景到安童堂时,已经是巳时初,他一进去,就有三两个孩子围上来,其他孩子见状也包围过来,簇拥着他往里走。
照顾他们的大人不好意思的上去见礼,笑说孩子们不懂礼数,也是太想见景先生了,所以宁景一来才如此激动的拥上来。
宁景不以为意,小孩子太过懂礼数,就不是小孩子了,起码不是个很快乐的小孩子。
但小朋友们还是非常听话,按照大人的指挥,给宁景分开道路,让他进去坐着,然后一齐向他见礼,躬身,行礼。
“见过景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早……额,中午好(ノДT)
继续码字,晚上不迟到,呜!(如果不卡文)
宁景从安童堂出来已经下午了, 午饭是和小朋友们一起吃的。
期间,他给小朋友们讲了不少故事,不过都是寓言故事, 如《叶公好龙》、《郑人买履》、《塞翁失马》等。
这幸亏他小时候有些娇气,要他母亲讲故事哄睡,不知不觉听了一脑袋的故事,加上记忆好,现在才能信手拈来。
不过, 看着小朋友们一个个听的兴趣盎然,聚精会神, 偶尔还会若有所思的模样, 宁景觉得,不若有空将那些寓言故事默写下来,单独整理成册, 发扬光大出去。
毕竟那些寓言故事对小朋友而言, 不仅有趣,还十分有启蒙意义, 人之初,是非善恶不明,启蒙引导是非常重要的, 很多立身之本, 其实寓言故事里都有教, 也许某一时刻不经意的一则故事,能影响一个人一生。
从安童堂离开后, 宁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田班头, 后者有些激动的走过来, 道:“景先生, 北边地缝里那个人救出来了,是位妇人,她倒是坚韧,下面伸手不见五指,没吃没喝,还受了重伤,为了活下去,她竟然食自己的遗溺之物,真是——唉,在下钦佩!”
宁景知田班头是真佩服那位妇人,他也同样,笑道:“善。”
田班头叉着腰,他身上也是灰尘仆仆,脸上有倦色,看得出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他长叹一口气,道:“可惜,除了她,再没有找到第二个人,那些有亲人掉下去的百姓死活不愿意离开地缝,怎么劝也不听,都第五天了,没摔死都要饿死了。”
他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事实,但是那些人怎么肯甘心,尤其是看到真的有人幸存下来,心里就觉得自己念着的人说不定还在下面等着他们去救,如此一想,就是彻夜难眠,心痛如绞。
宁景轻轻一叹,不再多言。
田班头看到宁景眼下的清灰,知后者应是疲惫,没有再多言语,和宁景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