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特旗爱情故事—— by虎兔
虎兔  发于:2023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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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刚才做了什么,居然让阿尔斯楞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么冷的天让阿尔斯楞睡到地上,他简直成了罪人,于是陈正赶快解释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一起睡,我们一起睡。”像表忠心,陈正脱下外套挂到一边,又干脆地展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很软,没有一点常年被阴着的湿霉气,反而有太阳烘烤过的淡淡香味,陈正悄悄凑过去嗅了嗅,果然没错,是太阳的香味……又或者是阿尔斯楞身上的味道,想到这里陈正慌忙抬起头,他做贼心虚一样看向阿尔斯楞。
还好阿尔斯楞忙着做饭没看他,不然陈正又要找地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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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JokerShark送我的鱼粮,吃得很饱,开心???

和别人同床共枕并没有陈正想象中的难受别扭,他太累了,脑袋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暄软的被褥比陈正在呼河老人家吃的馒头还要蓬松,温暖让他失去了感知忸怩的能力。
陈正陷入了甜美的梦。
黑山的清晨能嗅到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带着寒气的水和草,陈正早早醒来,他想看看被太阳照着的黑山。红日静静倚靠在弯弯的地皮上,班布尔追着那道刺眼的金光跑,它饱满的身体被太阳照成了一尊金子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太阳出来了。
“这里真美……”陈正喃喃自语,他感叹造物主的神力,在这个瞬间他与牧人嘴里念着、挂着的长生天通感了,白皙的面庞映着红艳的颜色,湛蓝的天留在了他的眼睛里。
阿尔斯楞也起床了,他为陈正拿来一件长至膝盖的大衣,陈正兴奋地望着阿尔斯楞,他又一次强调,说这里真美,阿尔斯楞只是淡淡的,漫不经心地说:“小心生病。”
美丽的日出是短暂的,长久的是放羊赶牛的劳作,陈正领着班布尔搬回了自己的行礼,他发现留在呼河老人家的只有一个简单的装着换洗衣服的小皮包,而那些大件的、很难搬动的行礼都在阿尔斯楞的车上。班布尔小跑跟着陈正,唇吻间会猛地呼出一口白气,陈正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没舍得吃的牛筋递给它,班布尔用鼻子顶了顶陈正的掌心示意把东西放到地上。
“你怕咬到我吗?”
班布尔没有回答陈正,它美滋滋吃掉牛筋低声叫了两句,它催促陈正走快一点,一会儿他们要去银蛇湾对面,去见见班布尔真正的主人。
银蛇湾对岸生着团簇的白色小花,拥挤的花朵像胀大的蘑菇落在草地上,陈正摘了一朵闻了闻,没有花店里沁人心脾的香气,是一股让人脑仁疼的腻香。阿尔斯楞告诉陈正这种白色的花是一种草药,能醒脑明目。
陈正拽了几朵扔到包里打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班布尔扒着他的腿不放,它嗅到陈正的裤兜里装着它喜欢吃的肉块。阿尔斯楞喝了一声,班布尔发出委屈的哼唧,它低着脑袋悄悄掀着眼皮观察阿尔斯楞的表情,陈正最见不得小猫小狗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一把抱住班布尔道:“你凶它干嘛?我带的肉块本来就是喂班布尔的,对不对啊班布尔?”
班布尔呜呜用鼻子顶陈正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尖配着它可怜可爱的表情就像在告状一样,陈正一边喂它吃肉,一边安慰道:“阿尔斯楞没有生气,他是想让我们快点走,你的主人就在前面呢。”
班布尔像是听懂了,它跑到前头来回嗅着自己的气味,不一会儿就引着陈正来到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前。
陈正扫视一圈发现附近只有那一座小巧的敖包,他满怀困惑地问阿尔斯楞:“这里怎么只有一间房?”在沙拉特旗的那段日子陈正经常跟着巴图去串门,大部分的牧民家里都会有两三顶敖包,很少有单用一间的人家。
“班布尔的主人不喜欢别人打搅她。”
陈正若有所思,这段日子他见过不少牧民,他们大多和善大气,会拉着陈正唠家常。而且……对如此硕大空寂的草原来说,客人不都是很受欢迎的吗?他对班布尔的主人愈发好奇了。
班布尔小跑到敖包前站定,它俯趴身体仰着头叫了一声,不一会儿陈正看到一只棕色的犬从敖包后面跑出来,它的腿似乎受过伤,跑起来像短了一截似的颠簸,它凑到班布尔的鼻头旁嗅了嗅,又逐一闻了班布尔身体,才转过身查看不远处站着的陈正和阿尔斯楞。
似乎发现那里站着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棕色的犬竭力往阿尔斯楞的身边跑,陈正看到它的毛皮远没有班布尔亮滑,更不像班布尔那么充满活力,它像个需要拄拐的老人一样,心里激动,但年迈的身体拖着它无法移动。
阿尔斯楞笑了一声,他蹲下身,强壮高大的身体少了许多压迫,他温温柔柔地冲那只已经年迈的棕色猎犬喊:“雪!过来!”
陈正意识到了什么,他也蹲下身鼓励道:“雪,过来。”
雪应该就是阿尔斯楞那年冬天救下的那只母犬,陈正欣喜自己竟然能看到故事里的主角——那只勇敢的不放弃的小狗。
棕色的雪终于来到了它的救命恩人身前,它抬起一只前爪放到阿尔斯楞的掌心上。陈正没有说话,他默默注视着雪与阿尔斯楞交汇的掌心,像是看到了残酷冬天里最温暖的一颗火花。
沙哑无力的声音打断了陈正的暗自感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身体站在敖包门前,她灰色的头发因为失去营养从中间断裂像枯草一样四处炸开。陈正想到了巴图的妻子,又想到呼河老人的孙女,她们年轻而蓬勃的生命力不仅在力气上,还在头发里。
老人讲得话陈正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凭借阿尔斯楞的反应大约猜测。阿尔斯楞是笑着的,他抱着雪示意陈正跟上,俩人进了老人的敖包。敖包内没有生火也没有电灯,陈正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看清屋内的大致轮廓。
陈正看到正对大门的小桌上摆了一碗骨头、一碗牛奶和一个小香炉,看起来就像一个简陋的供台,只是上面缺一张照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东西找了个空处坐下,阿尔斯楞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抹了抹眼睛又指了指天空。
从老妇人家出来后班布尔没有追上来,它站在门口的草垛上望着陈正和阿尔斯楞的背影叫了一声。
“班布尔不和我们回去吗?”
阿尔斯楞摇摇头说:“直到下次我来黑山它都不会再出现了。”
陈正好奇不已,他对班布尔神奇的时间观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它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来?还有今天的那只狗就是被你救过的那一只吧。”
阿尔斯楞没有回答陈正的问题,他问陈正有没有吃过烤兔子,陈正摇头,他哪里吃过兔子,他只在童话故事里读过兔子,脑子里竟是些白绒绒的小团子,根本想不到兔子还能吃。
当天晚上陈正就吃到了兔子肉,是阿尔斯楞猎回来的,他拽着兔子的耳朵几下就剥好了皮,陈正吓得跳到床上,他看着兔子闭紧的双眼心里很是惭愧,可阿尔斯楞告诉他牛羊也是如此,就连马和骆驼有时也会变成人的肉食。
可怜的兔子变成了香喷喷的烤兔肉,陈正纠结地看着阿尔斯楞特意切小的肉块还是不敢下嘴,“我……我还是……”
阿尔斯楞没有催促陈正,他从火堆里刨出一颗烤土豆放到地上敲了敲,陈正乖乖坐着等待自己今晚的食物。阿尔斯楞将那颗土豆放到手里来回倒,几分钟后掰开土豆沾了一层浅棕色的调料递给陈正,“吃吧。”
调料是油籽磨碎混了盐面儿制成的,非常香,陈正还是第一次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来吃土豆,以前在家土豆总用来炒或是炖,没想到烤着吃也那么香,他嘶嘶吸气,赞美阿尔斯楞的手艺好,“你怎么做什么都那么厉害,你烤得牛排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排,没想到土豆也这么好吃!”
几秒后陈正开始后悔自己的夸赞,阿尔斯楞割肉的小刀上扎了一块没骨头的兔肉,他将那刀送到陈正的嘴边,问:“手艺这么好你都不肯尝尝吗?”
陈正眼一闭心一横,能怎么样呢,就是一块肉罢了,他探头咬走那块肉慢慢咀嚼,出乎意料,很好吃,可陈正终究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阿尔斯楞再给他只是摇头。陈正担心阿尔斯楞会因为他的拒绝而伤心,于是解释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兔子太可爱了……”
陈正不想撒谎,阿尔斯楞是他在草原上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不能欺骗朋友。
阿尔斯楞像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将那兔子吃了大半后开始吃土豆,烫嘴的粉糯土豆把那张肉粉色嘴唇烫成了艳红,陈正觉得阿尔斯楞的嘴巴比他见过的好多口红模特的嘴唇还要漂亮。肉感十足的嘴唇没有一点起皮,饱满又漂亮的形状简直是画里才会有的唇形。
吃罢饭后陈正主动要洗碗,可惜阿尔斯楞没给他机会。土豆是直接烧的,兔子是穿在铁丝上烤的,根本没有可洗的东西,只有阿尔斯楞那柄切过肉的刀能擦擦,可在这里,刀的地位十分特别,普通人是不能冒昧触碰的。
陈正只得去收拾屋子,但屋子也是干净整洁的。陈正只能全神贯注观察阿尔斯楞,他看阿尔斯楞要洗手就冲过去打水,又提前准备好毛巾,阿尔斯楞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陈正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在阿尔斯楞面前表现自己,他把这归咎为“客人综合征”。

黑山的冬天比沙拉特旗来得更早,某天陈正掀开毡毛门帘惊喜地看到天上往下飘窸窸窣窣的雪花,他赶紧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屋里烧水的阿尔斯楞。阿尔斯楞反应平平,头也没抬的说知道了,陈正有几分挫败。
阿尔斯楞的反应给了陈正当头一棒,以前在学校读书,陈正看到同学浪费食物会很心痛,他会联想到那颗米的主人是如何艰苦认真的将它养大,结果现在被剩在盘子里,扔到泔水桶中。
可遇到阿尔斯楞陈正才发现他和那些浪费粮食的同学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更伪善,眼下黑山下雪,更应该关注的是食物与柴火,而不是风花雪月的想去赏雪,陈正默默在本上给自己记下一笔。生活要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体悟,而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浪漫。
中午吃饭时阿尔斯楞告诉陈正他要回沙拉特旗一趟,陈正嘴里的羊肉一下失去了味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陈正对阿尔斯楞的依赖在这段日子增加了,虽然有呼河老人家可以串门,但他有种雏鸟心理,总觉得阿尔斯楞才是他领地里的熟人。
“大概明后天,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我说?”阿尔斯楞开始收拾东西,他穿了件厚实的棉袍,脚踩一双军勾短靴,神气极了。
阿尔斯楞明确拒绝了陈正想要同去的意愿,他这次回沙拉特旗一是为了收拢羊群,二是回去带一些物资回来,有陈正在车上会很不方便。陈正对此表示理解,他知道黑山的冬天很冷,需要的东西很多,所以摇头说自己没什么想要的,如果要带就带一些不怎么占地方的药片吧。
下午送走阿尔斯楞,陈正安静地坐在床上,他盯着地上的炭盆看了许久,炭火边上的木柴碎屑有时会“啪”的一声蹦开,像是转瞬即逝的烟花……
夜里睡觉前陈正还美滋滋地想,今天只有他自己,宽大的床可以由他滚个痛快了。结果失策了,降温以后的大床冷似冰窖寒窟,稍稍探出一根指头都要缓和好久才能变暖,更别提一翻身就会罩进一股寒气。陈正在黑暗里平躺着,他听到苫布被风吹得斗斗作响,还听到草叶被风掀起的嘶吼,以及车轮滚过地面的辘辘动静……
车!陈正一个猛子坐起来,他披着被单跑了出去,车头大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轰鸣的发动机在此刻成了最美妙的乐曲。陈正终究还是没有适应空寂孤单的黑山,他挥臂和连夜赶回来的阿尔斯楞招手,不安的心脏也恢复了平静。
陈正病了,昨夜他听到敖包外的车响衣服都没穿就跑了出去,这么冷的天,一面风扫过来就将他吹倒了。现在他红着脸钻在被窝里直发抖,他发烧了,脑袋热得厉害,偏偏身上冷,盖了几床被子也不管用。
阿尔斯楞守在炉子前等热水,不时回头看看难受的陈正。他从沙拉特旗的营地带回来一个小型发电机,床上铺着的电热毯终于可以展露实力。
蒸汽腾的铁壶发出火车样的声音,热水烧好了。陈正迷迷糊糊感受到阿尔斯楞在扯他的被子,他冻得厉害,死死揪着不松,嘴里嘟嘟囔囔道:“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我好冷,别抢我的被子……”
阿尔斯楞摸了摸他的脑门,声音是说不出的温柔,像哄孩子或是刚出生的小羊羔那样,他说:“睡吧,睡一觉就全好了。”
也许阿尔斯楞真有什么魔力,他说完那话之后陈正真觉得脚心开始发热,甚至越来越烫,烫到他忍不住偷偷把被子踢开一道缝隙……
临近下午四点陈正才醒来,身下有硬硬的东西硌他的骨头,摸出来一看是几个被烫成奇形怪状的塑料水瓶,原来这就是阿尔斯楞的“魔法”——简陋的暖手宝。
感冒初好,陈正的头痛得厉害,简直像有钻子顺着太阳穴往里钉一样,嘴巴里也苦得很,像含着止痛片似的难受。
阿尔斯楞盯着陈正伸出被褥的胳膊和腿问:“你还不长记性吗?”
陈正心里偷偷抱怨,上午那么温柔,现在变得那么凶,但人在屋檐下,陈正不得不低头,“我睡了一天,骨头都酥了,想坐一会儿。”
“你等一下,你的朋友给你捎了一条羽绒裤。”
“朋友?是夏清!”
夏清总有本事淘弄新鲜玩意,陈正对这份礼物赞不绝口,本来他穿一条很厚的羊毛裤,走路总会扎到腿根和腰,又痒又难受,现在好了,又轻便又暖和的羽绒裤可算是他的救星。
阿尔斯楞问陈正:“夏清?”
“我们是大学舍友,他是美术系的,写字和画画都特别厉害,你见到他没有,简直没天理,他专业好也就算了,偏偏还长得好,我们学校好多人喜欢他。”生病后陈正的话多到收罗不住,他不仅讲夏清,还讲其他的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
阿尔斯楞并不反驳,只是默默听,偶尔做出回应,他对陈正夸赞夏清长相的事并不赞同,他说:“我不觉得你的朋友好看,他太秀气了。”
陈正噗嗤笑了,阿尔斯楞惊讶地看着他问怎么了,陈正摆手说:“你倒是‘慧眼识珠’,那会儿表演节目没有女生愿意来我们就找他,他化了妆和小姑娘特别像,就是骨架还是男人的骨架,不像小姑娘那么软。”
说到这里,陈正倒有些好奇阿尔斯楞审美里好看的人是什么样子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长相?”
阿尔斯楞愣了一下说:“我?”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何况阿尔斯楞本就生的非凡,陈正盘腿坐在床上,角度刚好对着阿尔斯楞被灯烛亲吻过的脸——暖色的光下,那张硬朗帅气的脸半边藏在黑暗里,眼瞳被映得明亮,高挺的鼻子悬在漂亮的嘴唇上,陈正觉得阿尔斯楞说得有道理,夏清的确没有俊朗的阿尔斯楞好看。
陈正催促道:“对啊,你觉得什么长相好看?”
对面的阿尔斯楞像在沉思,那认真的状态让陈正都跟着紧张,突然阿尔斯楞掀起眼皮看了陈正好一会儿,陈正被盯出了小学生才会有的窘迫,色厉内荏道:“你看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啊。”
阿尔斯楞很快垂下眼,他用铁钳来回拨弄煤渣,半天不说话,陈正等得心焦但也不好催,他倒是有喜欢的长相,男生嘛一定要结实硬朗,女孩就像呼河爷爷的孙女那样明艳,总的来说陈正是喜欢漂亮又大方的长相。
“对了,你有没有谈过恋爱,你今年多大了?我们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年纪呢。”陈正一手支着脸,另一手怀抱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塑料“暖手宝”,他回忆起念书时同学几人在宿舍讨论哪个班的女孩漂亮,那时候夏清总会第一个刹住话头,夏清不喜欢讨论这些。
阿尔斯楞放下铁钳子,他脱了外衣,肌肉把那件单薄的里衬几乎撑满,陈正有点羡慕,“你们的肌肉都是怎么练的啊?”他捏捏自己软塌的臂膀略有忧伤。
“我今年二十七岁,比你大五岁。”
陈正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多大年纪?”
阿尔斯楞看了他一眼,说:“娜仁告诉我的,她要我多照顾你。”
“嫂子还好吗?她不气我了?”
阿尔斯楞摇头说:“不气,有我在这里她很放心。”这种话要是换个人说未免稍显自大,但阿尔斯楞来讲就格外合适,他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像定海神针一样让陈正信服。
阿尔斯楞突然反问陈正有没有谈过恋爱,陈正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脸刷的红了,耳根都有点发烫,还好屋里黑看不清。他磕磕绊绊地说:“谈恋爱嘛,多多少少还是……谈过的。”
陈正没有撒谎,他上高中经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有不少女孩对他有好感。那时候有个瓜子脸小姑娘天天追着他一起回家,说俩人顺路,陈正呆瓜一样真以为人家和他一道,路上也很少交流,骑车到小区门口就各回各家。
这段不算恋爱经历的青春懵懂被陈正暂时拉出来挡避阿尔斯楞的问话,他不想阿尔斯楞把他当小孩看。陈正哗啦哗啦倒豆子一样编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早恋被抓,转头问阿尔斯楞说:“我说完了,你呢,草原上的姑娘那么漂亮,你没有喜欢的?”
蜡烛还有大拇指那么长一截,烛芯顶头的火焰微微摇摆,阿尔斯楞站了起来,他把陈正往床里侧推了一把,说:“该睡觉了。”

黑山与沙拉特旗的另一不同是居住方式,沙拉特旗的牧民分部广、距离远,而黑山恰恰相反,大约是为了用水方便,大部分牧民选择在银蛇湾附近定居,但狗的任务相应增加了,他们需要清早出发去往远方,并在日落前将贪食的羊群赶回家。
陈正的突发奇想有很多,刚认识阿尔斯楞时不敢提,现在每天睡在一起,胆子逐渐大了,“阿尔斯楞,我想去你的车上。”
“钥匙在柜子里。”
陈正走到阿尔斯楞跟前摇摇头,他抬手指着外面道:“我是要去车上,不是进车里,可以吗?”
阿尔斯楞没明白陈正的意思,他放下手里的面盆问:“什么?”
陈正抬起自己手里的本子和笔晃了晃,“我想站到车顶上把你的营地画下来。”
“我的营地什么都没有。”
陈正以为阿尔斯楞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同意,没想到阿尔斯楞默默给他搬了凳子,又亲眼见他平安站上去才回敖包去做饭。看来阿尔斯楞只是在陈述事实,而不是暗示。
或许在阿尔斯楞的眼里黑山和地球上的任意一片草原都一样,但陈正不认可,他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可大江南北的特色风景也是见过的。黑山有种奇妙的吸引力,就像童话故事里仙女身上飘着的那层亮闪仙粉一样让人着迷。
陈正站在这片天空下的最高处,目光所及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他看见呼河老人的孙女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她在敲羊圈门口冻实了的水盆,洁白的手腕跟着动作探出袖子,白得晃眼。
入冬了。或许可以说冬天进入了黑山。
“陈正,下来。”温暖柔软的嗓音,阿尔斯楞撩开门帘呼唤陈正,手臂上的青筋露在冬风里,陈正看得牙碜。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用到下车顶也合适,光亮的车顶因为落了雪变得打滑,陈正慢慢蹲下身,他挪了又挪,终于对上了阿尔斯楞先前放好的椅子,一条腿刚伸下去,手臂就被紧紧抓住,冻得僵冷的耳朵上被呼了口热气,阿尔斯楞安慰他说:“别怕,我扶着你。”
刚碰到椅子陈正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还好阿尔斯楞提前抓着他,阿尔斯楞告诉陈正,现在草还没枯,雪落上去会变得比冰面还要滑,贸然跑跳可能会摔断腿。
“还好你提醒我,不然我可能会像巴图大哥一样住院了。”陈正说完这句话才觉出不妙,阿尔斯楞和他的哥哥巴图似乎有些难以化解的矛盾,他简直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面的陈正讪讪地低下头,暗自为自己这些天的得意忘形而检讨,这边的阿尔斯楞却说:“不会的,我会及时扶好你。”
这种情况说谢谢好像有点奇怪,所以陈正只是慌乱地点点头就埋头奔回敖包里,等到阿尔斯楞进来,他夸张地耸了耸鼻子,大声夸赞阿尔斯楞做的美食好香,似乎那不是一屉普通的包子,而是过去年月里皇家才配享受的满汉全席。
尴尬的氛围在包子出炉时跟着那层白气一起飘散了,陈正吃了几个就开始记录这几天的见闻,他最喜欢的要数呼河老人家的一枚鱼钩,鱼钩是用鱼骨做成的。是老人年轻时钓到的一条大鱼的骨头,据老人回忆说那条鱼大到沙拉特旗的牧民都知道了,大家纷纷骑马来看。讲到这里老人满脸骄傲自豪,“再没见过那么大的鱼,比外头的马槽还大。”
除了呼河老人的故事,陈正还去见了班布尔真正的主人,那位年迈的老奶奶。虽然语言不通,但善良的人性是相似的,每当陈正走到门口,班布尔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告诉老人,老奶奶会给陈正准备很多好吃的,就像最最平常的一对祖孙那样握着陈正的手笑眯眯地看他吃完。
十几天的时间让陈正心里愈发疑惑,娜仁说的排外究竟存在吗?淳朴的黑山牧人和沙拉特旗一样欢迎他,牧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脸上的表情是欣喜快乐的,他们会向陈正展示家里的器具,比如弓箭。
陈正猛地想起阿尔斯楞那天说有人给他送了一把弓,“那天你说有一把弓给我?”
“嗯,巴图给的。”
好久之前陈正跟巴图去猎狍子,巴图确实说过要送他一把弓,没想到礼物是阿尔斯楞送来的。陈正接过细看,弓十分精美细致,连边角处都上了颜色,陈正根本不舍得拿来猎物,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弓应该摆到玻璃罩里。
“真是谢谢他,可惜我不会用,只能放着欣赏了。”陈正略有惋惜,他心里向往弯弓射箭,可惜没那个本事,何况近年宣传禁猎,不说陈正,就连巴图他们也要减少猎物的频率了。
“你知道我和巴图是兄弟。”
“嗯,阿妈告诉我的。”
陈正到黑山的前几天,巴图的妈妈偷偷叫了陈正出去,老人讲了一些阿尔斯楞和巴图的故事,她希望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能帮她开解兄弟俩的心结。可惜当时的陈正对阿尔斯楞充满敬畏,连看都不敢多看,何况说话。
阿尔斯楞坐在矮桌前,高大的身体不舒服地弯曲,像是在纠结用词,他讲得格外缓慢,“巴图比我大很多,他更像是我的阿爸……”
年幼的阿尔斯楞是在巴图的后背上长大的,他和巴图的关系要比其他几个弟兄更好,更亲近,“但是我长大了,他也不是我的阿爸。”
陈正多少了解阿尔斯楞的心态,少年人总会叛逆,何况是一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来教育你,“或许巴图并没有自比父亲的角色,他只是用哥哥的心希望你好。”
阿尔斯楞抿了口茶水,那双总是坚定地眼睛突然没了方向,他看着陈正久久没有开口。陈正的心倏然塌陷了,面前的阿尔斯楞好像一下变成了脆弱的需要保护的瓷,尽管陈正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阿尔斯楞是强大的,他无需一个文化不同的人来开导自己。
“巴图送给你的弓是我的礼物。”
陈正呆住了,什么叫‘我的礼物?’,“你是说这把弓是你送给巴图的?”这算什么事,陈正说着就要把弓还给阿尔斯楞,阿尔斯楞摇头拒绝了,他说:“不,这把弓是巴图答应送给我的成人礼物。”
“那怎么没送呢?”陈正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就要弄清楚这兄弟俩的矛盾症结。
“因为我们吵架了……”
阿尔斯楞上学的那些年草原上兴起了枪热,钢铁器具比传统的手工猎物要容易许多,不仅轻松收获也是成倍的。但是阿尔斯楞讨厌冷冰冰的工具,他厌恶一颗小小的钢珠就夺走动物的生命,弓与箭虽然也在猎杀,但那种力量和枪炮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百个有名的猎人都比不上一个有枪的卡车司机。
那几年的草原随处可见铁皮卡车,有许多外地来的猎手,他们猎物不为饱腹,是为了赚钱,草原上的皮毛摇身一变就成了精品商柜里的昂贵大衣。
“巴图也买了一把,是人造的土枪。”
阿尔斯楞无法接受自己的兄长也加入了猎物的一族,他受不了家里堆积的皮子,所以一个人跑出去住了。
陈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尔斯楞,不一样的价值观确实令人痛苦,“所以你自己住了七八年。”
阿尔斯楞笑了一下,他笑起来还是一样俊美,只是陈正觉得那笑容里多了些什么。

厚重的云彩遮蔽了纯洁的天空,阴沉的灰色铺盖从远方席卷而来,陈正从呼河老人嘴里得到了最新消息——要下雪了。
雪花在陈正的记忆中是晶莹透明的,是纯洁的碎片,是轻柔似羽毛样的精灵。所以他对黑山的雪格外期待,但阿尔斯楞以及其他牧民紧张的神色又让他失落。似乎周围的人都不期待一场雪,雪更像是某种恐怖的信号,它昭示着还未到来的灾难。
这天阿尔斯楞加固蒙古包,陈正没头苍蝇一样绕着茶几乱转,他的记录卡住了,卡在巴图和阿尔斯楞的故事里,他不知道该怎么修饰那个故事,剥去毛皮的兔子就在眼前,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悬在空中,陈正开始迟疑,究竟什么才是正确。
班布尔的主人托人给陈正和阿尔斯楞送来了一罐苦酒,陈正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刺骨的液体顺着嗓子眼溜进了炙热的胃,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偃旗息鼓了。一个念头逐渐成型,陈正开始动笔,无拘无束的文字逐渐成型,陈正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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