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很快从自己的奇妙联觉里醒来,他踩着草丛踏着轻快的步子往车的方向走。像是知晓他心底的别扭,阿尔斯楞在他撒尿时关闭了车头大灯,车子变成了虚焦的轮廓,陈正看到一股烟从车窗飘出来。结实的胳膊随意搭在车窗外面,皮衣裹着肌肉,撑出的轮廓如同杂志封面。
突然——陈正的心猛地一跳,阿尔斯楞在看他,那双漆黑似墨点的眼珠正透过香烟散成的雾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陈正的性格其实是温吞慢热的,尽管每一个同他相处过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好人,但隐隐的一层抗拒依旧笼罩在陈正身上。
靠近车子的距离越来越短,陈正笑了一下,他的近视大约更严重了,那么远的距离,他怎么能肯定阿尔斯楞是在看他。而且……就算看了又怎么样,或许阿尔斯楞只是等他等的无聊罢了。
阿尔斯楞突然发问:“你还好吗?”
陈正被问蒙了,见他怔怔站在车外,阿尔斯楞推开车门长腿一跨跳下车,绕到后备箱打开手电筒。陈正听到哗啦啦翻东西的声音,他跟着走过去,就见阿尔斯楞手里握了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小袋药片。
“你好像在发热,吃一片睡一觉吧。”
陈正吃下药在心里暗骂自己,阿尔斯楞可真是个好人。就是嘛,能被巴图和娜仁在危难时第一个想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自己真是庸人自扰。
车子依旧平稳,路上停了一次,为了躲迁徙的野羊群。
一阵狗吠叫醒了陈正,他揉揉眼睛找到眼镜戴上,朦胧的图象瞬间归位,娜仁在不远处的草垛旁对他笑,还招呼小格日勒递给他一碗新鲜羊奶喝。
陈正浑身发软的从车上下来,他几乎是压着小格日勒才能行走。发烧让他全身上下的器官叫疼,连最坚硬的腿骨都在呻吟,脑门热沉,偏偏手指脚尖冰得发抖。陈正听到阿尔斯楞说了句什么,阿尔斯楞说蒙语时似乎比讲汉话还要稳重。
娜仁突然冲过来抱住他,温暖宽厚的胸膛散发着草料与酸奶的气味,陈正听到娜仁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他很想反驳自己早就不是孩子了,可因为生病而脆弱的身体似乎十分需要这句充满怜惜的话语,病痛都似乎轻了一些。
蒙古包里亮着两盏夜灯,巴图的母亲靠在褥子上,老人的眼皮耷拉着,手里攥着一串佛珠喃喃自语。听到动静老人的眼皮瞬间抬起,又在看到生病的陈正后慌忙坐起,“这是怎么了?”
“阿妈,陈老师发热呢。”
“快上床来,我去给他煮一碗热奶茶喝。”
陈正挣扎着想要拒绝,这么晚了他不好意思烦扰这两位和善的女人。老人却按住他的手,认真道:“喝了热奶茶睡一觉吧,我的孩子,睡一觉就全好了。”
不知道是热奶茶的原因,还是羊皮褥子的捂汗能力,陈正在第二天早上就生龙活虎起来,他洗了把脸后觉得浑身舒爽,甚至连常年戴眼镜的眼睛也水润起来。
格日勒骑在马背上甩着手里的长条玩具,他的眼眉和娜仁如出一辙,短促却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细窄眼皮的圆眼睛。
“格日勒,你在做什么?”
听到陈正的声音格日勒翻身下马,他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皮靴,走起路来像装着隐形弹簧一样轻便,“陈老师,我阿爸还好吗?”
面对小孩对父辈的关心陈正总会感恩,他摸摸格日勒刺手的毛寸圆头,宽慰道:“你阿爸很好呢,过几天就能回家了。对了他还要我给你带了礼物呢。”
其实礼物是陈正买的,是件款式新潮的冲锋衣外套。果不其然格日勒十分喜欢,他脱下长袍换上了那件衣服。陈正觉得夏清没能来到草场真是委屈,如果是夏清看到冲锋衣与蒙靴的搭配,脑袋里一定会想出更多有意思的设计,说不定会一举成名呢。
格日勒这几天异常懂事,不是帮奶奶饮马喂羊就是帮妈妈挤奶晒羊草。陈正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学生,面对格日勒时他总会格外耐心,哪怕是讲过许多次的问题也不介意再讲许多次,倒是娜仁不同意,“就该狠狠揍他,我都听懂了嘛。”
这时候陈正会和格日勒一同傻笑,揉皮子的娜仁就会忘记要说的话,还会给他们送新鲜的奶皮子吃。
这天晚上吃了饭娜仁将陈正悄悄叫出蒙古包,娜仁说明天黑山有人去镇上,她联系过了,那里还可以再坐一个人。
“嫂子,你想去看巴图大哥?”陈正明白了娜仁的意思,只见娜仁的脸上半是羞涩半是担忧,“嗯,我不放心嘛,你知道他的腿不方便。”
“好,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格日勒的。”
娜仁感激地看了陈正一眼,这位汉人兄弟在此刻成了她最信任的人,“陈老师,放羊赶牛的活计你不用担心,我会找人过来帮你的。”
陈正想说自己一个人也行,但又担心自己托大,于是点头说好。
蒙古包里睡觉可以听到外面羊羔的叫声,以及狼的呼声,即使现今遇上狼的机会已经少之又少,但偶尔还是能有幸听到两声。刚来的那几天陈正整天担惊受怕,巴图笑他胆小,又说蒙古包的帷帐狼牙也没本事咬开。巴图的母亲,那位老人却看着天说这是腾格里的约束,狼群是不会无故撕咬敖包的。
晚上和娜仁聊天后陈正怎么都睡不着,他开始思考明天要从哪里安排羊群吃草,离营地太近不好,太远他又没有那个本事,就是有牧羊犬的帮助他也不敢保证那两百只小羊听话。
左思右想睡不着,睡着时已经有了鸟鸣声。
陈正起晚了,他一个猛子跳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外面走,娜仁已经不见了,格日勒也不知所踪,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
营地只剩风的声音,陈正含了口水漱漱就往外跑,半路遇上了巴图的母亲,老人的眼圈红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您怎么了?”陈正愈发不安,难道是羊丢了……心里的愧疚成倍累加,这可怎么面对巴图和娜仁啊。
“没事,我的孩子。你回去,阿妈给你做饭吃。”老人已经将陈正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陈正感激这家人对他的无私,语气也越发急迫,“羊呢?阿妈我早上起晚了,羊是不是自己跑出去了。还有格日勒也不见了……”
老人哈哈笑了,拍着陈正的手背说:“别担心,我的孩子有人去放羊了,格日勒去了他舅舅家,他舅妈生了一个小妹妹他去帮忙了。”
一颗心终于归位,陈正松了口气,又说:“再不敢起晚了,吓坏我了,还以为羊丢了。”
“你睡嘛孩子,你的病还没好呢。”老人手拉风箱,灶台里的火堆很快复燃,敖包里开始弥散小米与牛奶的热香气。
陈正还想问老人早上为什么要哭,联想到估计是因为和娜仁告别想起了受伤的巴图才哭,他把话吞到肚子里默默帮老人准备饭食。草原的餐食重视热量,肉与奶是主流,偶有现煮的小米或是素炒的小米作配,陈正爱极了炒米酥脆中夹着微微硬的口感,越嚼越香,越香越嚼。
老人今天准备的是牛奶煮炒米配奶皮子肉干,切成扇形的奶皮子堆叠在金色的铜盘里发着诱人的晶莹乳白,嫩黄色的炒米隐藏在洁白醇厚的牛奶里。
因为陈正在,老人没有加盐,而是额外用一个透明的小碟子装了些盐巴。陈正到现在唯一吃不惯的就是咸香的奶茶,他觉得把牛奶煮成咸味有点怪异,味道是好的,只是会让他联想起挤奶时混着牛粪的草皮味。
陈正大口吃了一碗,热乎的奶粥瞬间抚慰了他一早紧绷的神经,连日奔波的肠胃也得到舒缓,他笑眯眯去盛第二碗。刚放好勺子身后就冒出了一只干净的圆碗,他以为那是巴图母亲的碗,一把接过去舀了稠糊的一勺。陈正头也没抬地说:“阿妈你今天的胃口真好,多吃点。”,又说:“我来端吧,您回去坐着就行。”
只是端着两份粥的陈正刚起身就发现了不对劲,房间的光线被完全遮挡,老人不算高根本挡不全屋外的阳光,他缓缓抬头,眼皮轻轻颤抖,阿尔斯楞站在门口。
阿尔斯楞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蒙古袍,腰上别了一把漂亮精致的弯刀,刀鞘上镶嵌了许多红绿交错的宝石,他的裤子穿得实在随意,松垮的裤腿推在靴腰上,“给我吧。”他对陈正说。
陈正被那视线看得发虚,好像偷吃别人家粮食被主人抓个正着的窘迫,好在那视线很快挪开了。陈正发现阿尔斯楞进屋后,老人的眼睛就停在阿尔斯楞的身上不再移动,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阿尔斯楞,下午你带陈老师到处转转吧。”
被念到名字的陈正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他喜欢骑马,平时跟着巴图到处乱跑,巴图受伤后他一个人是不能出去的,娜仁担心他会受伤。这下好了,陈正又可以到处闲逛了。
骑马的阿尔斯楞和开车的阿尔斯楞完全不同,陈正觉得马背上的阿尔斯楞是神的儿子,他像是从马背上长出来那样熟悉马匹,可以根据马儿步伐的起伏了解路况。陈正很羡慕这样的本领,他想拜师,渴望能自如的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
陈正发现阿尔斯楞在等他,这种微妙的等待不留心很难发现,也许是知道陈正是汉人,阿尔斯楞几乎没有打马,他只是慢悠悠跨坐在马的背上,一手握着缰绳,闲适的如同在逛花园。
“你在等我吗?不好意思,我骑马骑得不好。”陈正追上去解释,他不希望自己给人累赘的印象。
阿尔斯楞侧头看了看陈正的马,说:“你的马老了,他走得很慢。”
陈正没想到阿尔斯楞会这样说,这话解围一样,陈正觉得阿尔斯楞的内心一定很柔软。
俩人并排走了一会儿,阿尔斯楞解下水袋递给陈正,陈正一愣,他带了水……可面对阿尔斯楞好容易表现出的热情,陈正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吐了。
水袋里装的是酒,看到陈正吃瘪的模样阿尔斯楞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不会喝酒吗?”
“不……我没想到这里装的是酒。”陈正咳得脸红心跳。
阿尔斯楞说了句抱歉,“天开始冷了,喝酒可以暖身体。你的病好了吗?”
陈正一时又悲又喜,悲的是成年人喝酒居然呛到;喜的是阿尔斯楞居然在关心他。自从来到草原,陈正很难交到朋友,要么是语言不通,要么是年龄差距过大。所以知道有阿尔斯楞这么一号人后,陈正慢热的性子也被交友聊天的欲望打败了,他开始了解夏清嘴里的孤独是什么滋味。
“已经好了,我还要谢谢你。”
阿尔斯楞似乎不懂客气,他问陈正怎么谢。陈正被问倒了,往常随口的客套被人捻起来还真令说话的人愧疚,从小的教育是言出必行,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陈正卡壳半天,说:“我买了好多洗发水,分给你一些。”
陈正庆幸自己那天在镇上购入了足够多的东西,等下分派才不会因为礼物太少而过于难看。阿尔斯楞像是接受了他的提议,又像是全然不在意,确实,阿尔斯楞有车,想去哪里还不是随便走。陈正只愿接下来几个月老妈会寄一些新鲜玩意来,这样才能挣一回面子。
巨大的编织袋放在陈正的床下,他单膝跪地艰难地将那一大包东西拖出来,编织袋被撑得变形,拉链处的塑料已经绷得透明。
陈正拿了一大推洗漱用品出门,阿尔斯楞靠在营地的木头桩上盯着透蓝的天空发呆,云团被风吹散重整,偶尔有一两只鸟飞过。
“阿尔斯楞兄弟……”陈正的声音随着阿尔斯楞向他走来的步伐渐渐减弱。
阿尔斯楞接过陈正的“谢礼”,他的大手抱着那堆东西,陈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准备一个塑料袋,他尴尬转身,“我去找个袋子,你这样没法拿。”
没想到阿尔斯楞叫住他说没关系,他吹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从马身上栓的皮袋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个布口袋。
生活逐渐归位后陈正的日常也被教书填满,可惜格日勒不在,吃午饭时陈正随口说了一下,下午他就在门口看到了开车的阿尔斯楞。巴图的阿妈笑眯眯地看着陈正说:“我的孩子,你和阿尔斯楞一起去接格日勒吧。”
陈正惊讶地指着自己说:“我?”
老人点点头说只有阿尔斯楞一个人格日勒不会愿意回家的,见陈正还有问题,老人拍他一把,说:“快去吧我的孩子,再晚就来不及了。”
又一次坐上阿尔斯楞的车,这次陈正提前做了准备,确保绝不会发生憋尿事件。
上车后阿尔斯楞递给陈正一个油纸包,一股香气挡也挡不住地顺着纸缝飘进陈正的鼻子,“这是给我的?”
阿尔斯楞嗯了一声。
陈正打开纸包后发现里面是两块烤牛排,应该是刚烤好不久,油脂还在跳跃。他咬了一口,不知道阿尔斯楞是怎么烤的,牛肉特别嫩一点纤维感都没有,仔细嚼还有淡淡的奶香。“真好吃!”陈正发自内心地夸赞,这样的手艺真是不简单。
牛排吃了一块陈正就饱了,甚至有些涨肚。也是嘛,午饭才吃了不久,这一大块牛肉可不少。但他又不想浪费阿尔斯楞的好意,本想包起来留到晚上吃,没想到阿尔斯楞目视前方对他伸手:“给我吧。”于是陈正就看着阿尔斯楞将剩下的肉吃掉了。
陈正有些尴尬,记忆里只有幼时有人吃他的剩饭,这还是长大后的第一次,即便那块肉完好无损。陈正自问是做不到的,可阿尔斯楞却神情平淡甚至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陈正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阿尔斯楞是个见不得浪费的人。
格日勒的舅舅的营地很远,要跨越三个山头,陈正还是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心中的惊喜一齐迸发,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天啊,这里可真美!阿尔斯楞你简直是我的救星!”
陈正的话绝不掺假,他发自内心地感谢阿尔斯楞。上大学时的陈正整天纠结自己的未来,他对父母理想中的铁饭碗生活并不感兴趣,可每每有人问起他的梦想他又讲不出,于是被冠上了书呆子的称号。
现在面对一望无际的绿色野草滩,陈正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绵延的绿色融进天边的蓝,那是属于陈正的一盏名为理想的明灯,他要留下来,这念头瞬间在陈正的心头生根发芽,又在呼吸间长成一株苍翠欲滴的青松小树。
“救星、是什么意思?”阿尔斯楞讲这句话时停顿了两下。
陈正解释说救星就是帮助别人脱离困境的人,阿尔斯楞反问他有什么困境,陈正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缓慢讲出了自己这段日子对生活的迷茫困顿。陈正没打算收到阿尔斯楞的回应,他只是找个出口将彷徨说出来,没想到阿尔斯楞回应了他,甚至很认真。
阿尔斯楞说困难就像草原越冬时注定死去的瘦弱动物,但长生天会保佑剩下的牲畜,这是自然规律,通过考验才能见到春天。他最后对陈正说:“这里很美,你可以留下来。”
阿尔斯楞说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这种肯定让陈正心中一暖,“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格日勒正在同自己的表兄玩耍,俩人脱掉上衣在草地上摔跤,格日勒的舅舅站在不远处为他们喝彩。车轱辘卷起的风夹着沙子吹过来,格日勒看到了陈正,他拉着衣服往门口跑。
“格日勒!”陈正打了个招呼。
格日勒见到陈正兴奋极了,他迫不及待地将陈老师介绍给舅舅和表兄,还炫耀似的说陈老师单独给他补课。
表兄没什么反应,倒是舅舅很喜欢陈正,他问了问巴图的伤势,又给陈正拿出一包药材,说等巴图回来了让娜仁熬药水给他擦洗。舅舅的汉话更是糟糕,擦洗说出口就变成了潮汐,陈正笑着点头说知道了。
格日勒看到阿尔斯楞后带笑的脸一下就僵硬了,陈正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当格日勒是不想回家还想和表兄玩几天,于是搬出巴图压阵。
陈正:“以后也能来找你兄弟玩,你阿爸马上就能回家了,你不想他吗?”
格日勒还是不言语,车门旁的阿尔斯楞忽然说了句蒙话,陈正臂弯一空,格日勒小牛犊一样冲出去,发怒一样对阿尔斯楞吼了两句,然后乖乖上了车。
陈正看得稀奇问阿尔斯楞说了什么,阿尔斯楞慢悠悠地说:“我问他想不想要我家的狗崽。”
“你家的狗崽?”陈正好奇。
“嗯。”
回到巴图的营地后陈正旁敲侧击明白了为什么阿尔斯楞的狗那么受欢迎。原来阿尔斯楞是远近闻名的养狗行家,他养出来的狗不仅会放羊,还能在灾荒年间打猎养家,简直是神狗。格日勒想要一只很久了,只是每年都得不到。
巴图靠在床上对陈正解释道:“他年纪那么小,又没有自己的营地,狗应该送到更需要的人家。”
在一边写作业的格日勒听到阿爸胳膊肘向外拐鼻子都气歪了,他“哼”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你和阿尔斯楞叔叔吵架……”剩余的话被娜仁的一个眼神堵死在舌根下,格日勒兔子一样跑出了蒙古包。
娜仁给陈正递过来一碗羊肉灌肠,没有充分搅打成肉糜的羊肉混着孜然与香菜籽被灌进薄透的肠衣里泡在肉汤里煮熟,陈正最爱吃这个,他可以不配东西吃下半斤。
巴图刻意回避阿尔斯楞这一点陈正早就看出来了,他不会上赶着做没眼色的事,于是打哈哈岔开话题,“我想去黑山看看。”陈正似乎抓到了自己人生的线头,他正逐渐解开那缠绕成团的毛线球。
端饭的娜仁惊呼了一声,陈正不解道:“大嫂怎么了?你们不是常说黑山那边比这里更美吗?我想去看看。”
娜仁放下盘子,切过羊肉的手指泛着一层莹润的光,因为忙着照顾丈夫而消瘦的脸颊上凝绕了一层浅浅的疲倦,但她依旧是位漂亮的女人,“黑山是很美……”娜仁看了看丈夫,又说:“可是那里的条件比咱们这里还要苦呢,陈老师怎么生活呢?”
陈正大笑道他不过是去看看,又不是定居,就去玩几天,“我想把这里的故事都写出来。”
娜仁的嘴巴微微张开,一旁的巴图疑惑道:“写出来?”
“对,我要把咱们的故事都写出来,给外边的人看,告诉他们草原有多美,草原上的人有多么勤劳。”说话的陈正两眼冒着光,他兴奋极了,这是他思考好几日得出的结论,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透过蒙古包顶的木头为他搭建了一座通往自由的桥梁。
尽管巴图不懂也不理解陈正为什么要把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写出来,他仍然表达了自己的祝福,这个汉人小兄弟几乎像他的儿子一样,虽然他口头会称呼陈正为“陈老师”,但心里已经将善良、热情的陈正看做自己一夜长大的儿子一样。
娜仁则表现出更多的担忧,“黑山那头可不好走,有两三百公里呢。平常我们也不怎么来往嘛,陈老师去了没有人照应嘛。”她的眉心皱起一个小坑,嘴巴也不赞成的撇着,“生病了怎么办嘛。”
“嫂子你这么反对是担心我不回来了?”陈正过去搂着娜仁的肩膀,他喜欢这个总是笑眯眯、亲切又温暖的嫂子。然而这次娜仁却不吃他这套,娜仁“啪”的将他的手臂甩开,自顾自地走到床边低头啜泣。
见娜仁这般陈正一下手足无措起来,他竭力讲的几个笑话不仅没把娜仁逗笑,还让娜仁掉了泪,“你走嘛,走了不要回来见我们,我和巴图再也不认你了嘛。”
陈正不懂娜仁为何如此抗拒黑山,毕竟前些天她才搭乘了从黑山出来的车去往镇医院……
格日勒这几天玩疯了,他耍着娜仁从镇上带回来的一个陀螺,一条线一个木头居然让他玩出那么多花样,周围几家人的孩子羡慕的围着格日勒,如果谁有什么稀罕玩意或是好吃的交换,格日勒会赏光让他上手一下。
“格日勒!”
看到陈正招手,格日勒一把收起陀螺理也不理那个给他肉干交换的胖小子,胖小子拽着格日勒的衣服不放,格日勒小大人一样,“我还能骗你,明天明天。”胖小子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陈老师你叫我?”格日勒的汉话进步飞快,他已经算得上是陈正的小翻译了。
“你知道黑山吗?”
“知道,阿妈不让告诉你。”
真是人小鬼大,陈正领着格日勒走出好远才语重心长道:“你记得老师之前教你们‘理想’吗?去黑山就是老师现在的理想。”
格日勒揉着抽陀螺的绳子,叹息一口,“阿妈真是,有什么不好说嘛,都是一些故事传说……”
黑山在山坳下,被一条腰带形状的河流穿过,冬天冷得可怕。格日勒告诉陈正黑山里有吃人的人,“阿妈怕你被吃了,黑山很讨厌外面的人。”
陈正不信什么吃人的传说,倒是排外可以相信,像隐居的村落一样,世上总会有不愿被外界打扰的地方。
眼见陈正去黑山这事是板上钉钉再无悔改,娜仁开始了精心的准备,她先后缝制了两条羊毛褥子,又赶制了一双牛皮短靴,陈正穿不惯长靴子,他穿了小腿直打拐。
临出发那几天娜仁还是期待陈正会改变主意,但陈正已经下定决心,他势必要进黑山看看。
“你要去,本来该让巴图送你……但是巴图受伤了嘛,我找了阿尔斯楞送你。”
阿尔斯楞……陈正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自从上次一起去格日勒的舅舅的营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天气都转凉了不少,老天爷好像一下把电褥子抽走了一样。巴图他们听到陈正的这个比喻先是发呆,随即拍手称好,连连说对嘛对嘛,就是这样。
“啊?不用麻烦他,我自己——”
娜仁瞪了陈正一眼,似乎有陈正不接受就把他的行礼扔到河里的警告。
出发那天巴图一家都出来送别陈正,连前些日子病了的巴图妈妈都出来了,老人苍白干枯的头发上特意缠上了一条天蓝色的发带,以祝福陈正一路顺风。
格日勒这才有了陈正将要离开的实感,他将脑袋埋在妈妈的胸口,等到陈正叫他的名字才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说再见。
“老师会回来的嘛,很快就回来了,你要好好读书,知道不?”陈正揉了揉学生毛茸茸的脑袋,他把行礼中多数的书本纸笔都留给了格日勒,陈正希望这一点礼物可以引出格日勒心底对知识的渴望,蕴藏无限可能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这个懂事的小少年。
多日不见阿尔斯楞,他的头发比先前长出不少,曾经垂在耳边的发丝已经贴在颈侧,而且人更黑了,古铜的皮肤更让那张轮廓立体的脸孔变得英挺。不变的是,阿尔斯楞的话依旧少得可怜。
车子驶出老远还能看到目送陈正的巴图一家,陈正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们越来越小,直到变成生在草地上的几朵彩色小花。
无尽的草与无尽的蓝从远方贯穿而来,陈正似乎看到了地球尽头的一抹弧线,弯曲的,柔软的,美丽的自然。这一切令他欣喜又新奇,他像个刚出窝的兔子不断瞭望崭新的世界。
这一切对阿尔斯楞稀松平常,长在草原的孩子当然不会再被美丽的风景感动,除了草长季节的绿色震撼外,他还会记得每年开春时无穷的黄沙以及入冬后冰凉刺骨的河水。但他不会戳破陈正的美好,面对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阿尔斯楞出奇的包容。
“阿尔斯楞,谢谢你,又麻烦你专程送我。”陈正纠结万分,他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兴师动众,尤其是阿尔斯楞。陈正得知阿尔斯楞是巴图的弟弟后惊讶的一夜没睡着,这个年轻汉子竟然是憨厚大哥巴图的弟弟……陈正怎么也想不通巴图为什么和阿尔斯楞断交,甚至连娜仁求助阿尔斯楞都是背着巴图的。如果当着巴图的面,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阿尔斯楞完全不介意陈正与巴图一家交好,这在城市里长大的陈正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过去他们家有亲戚间交恶的人家,父母甚至会叮嘱小孩不要同对方的孩子玩耍,陈正不理解这种“连根斩断”,所以在草原看到“不计源头”的阿尔斯楞特别喜欢。
陈正没话找话:“咱们要开多久的车?”
“不到半天。”
半天,陈正想半天也不多,于是又问如果骑马要多久。阿尔斯楞告诉他这取决于马的年纪以及骑马人的本领。熟悉马背的人一天最多可以跑八十公里,新手大概能骑二十几公里;但如果是好马配老手,一天可以跑一百五十公里。
一天一百五十公里,难怪古代八百里加急三天就能把战事送回朝。
马,这种牧民世代饲养、依赖的温顺动物,在人类没有钢铁巨轮的帮助时无私的承担了交通工具的责任。陈正看看把着方向盘的阿尔斯楞不禁在心里想,如果阿尔斯楞现在骑着高头骏马会是什么模样。
绿色的草越来越高,几乎淹没车轮。陈正放下玻璃,没有玻璃的阻挡,高速奔腾带来的刺耳风声一下灌入车内,陈正抓紧时间看了一眼后飞速将窗关好,车内瞬间安静,他感叹道:“如果骑马也这么吵那可真不容易。”
阿尔斯楞淡淡说还好。
“你骑马跑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对上寡言的阿尔斯楞,曾经的“闷葫芦”陈正被迫打开了话匣子。
“黑山。”
“黑山?你去过黑山?!”
怪不得娜仁找了阿尔斯楞送他,原来是帮他找了个导游,陈正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不少,有种在熟悉的人身旁的自在感,说话也渐渐没了规矩。
不知道穿过了哪条纬线,车里的温度一下骤降,陈正终于明白娜仁为什么要在还热的季节给他准备那么厚的一床褥子,还没到地方已经这么冷,真到了黑山还能了得。
陈正缩在阿尔斯楞放在车上备用的毯子里,只有捻着毯子的手指尖露在外面,太冷了,他竟然只穿了冲锋衣就敢来黑山。阿尔斯楞面不改色的开车,陈正无不羡慕他的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