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灰色的残影跳跃在松软的雪地里,鲜红的舌头上冒着新鲜的热气,班布尔来了,它愉快地围着阿尔斯楞的车转圈,尾巴来回甩动,喉咙里呜咽呜咽地小声叫唤,直到阿尔斯楞打开车门让它跳上来。
“班布尔!”陈正抱着狗,顾不得班布尔身上的寒气,也不在乎猎犬脏兮兮带着泥水的爪子,他好想念这只聪明的狗,“你等了多久,冷不冷。”他尽情搂着班布尔健壮的身体,任由冰凉的鼻头拱他的脖子,陈正痒痒的笑个不停。
大概是呼河老人提前来过,阿尔斯楞的蒙古包里十分暖和,炭盆烧得红通通,桌上还有滚热的牛奶,陈正好奇道:“呼河爷爷是每天来吗?”
“怎么了?”
“如果不是每天都来,怎么有热水呢?”
阿尔斯楞关好门,把门缝下的一条木块抽出来,他脱掉衣服,让陈正先去洗脸,“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我都回这里,呼河阿达已经习惯了。”
“你和呼河爷爷的关系真好,他和我说你们祖上结着亲呢。”
阿尔斯楞点点头,他开了电热毯的开关,现在正盯着一闪一闪的灯泡看。
陈正往脸上搓了些肥皂,泡沫蛰得眼皮缝疼,“有这么个异姓亲戚还真好,我家也有,是我们的邻居,我妈和那个阿姨是一个单位的,她俩关系好,我们两家的关系也跟着亲。”
肥皂水咸湿的沾着嘴唇,陈正刚要擦脸就听见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是类似玻璃炸开的噼啪,一秒后灯灭了,他慌乱间踢倒了一张凳子,上面是他的眼镜,“阿尔斯楞!”
静悄悄的漆黑里无人应答,陈正的心一揪一揪的紧,他屏住呼吸,像回到雪盲症失明那几天似的无助,“阿尔斯楞?你还在吗?”
对陈正这个近视加散光的人来说,夜晚几乎等同于盲症。
“我没听到开门声……阿尔斯——”,“你怕黑?”阿尔斯楞的声音几乎贴在陈正脖颈后侧的一小片肉上,低沉的音色里没有一点因为黑暗突袭的波动。
无法忽视的热气存在颈窝,细密的酥软从皮肤底层向上蔓延,陈正的手臂连着后背像热夏突然见到凉风——噌的一下,麻酥酥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我……不怕。”陈正确实不怕黑,可今晚有什么悄悄变化了。
“这个灯泡很久没换了,我明天修吧。”
陈正附和阿尔斯楞说:“……啊,明天修,现在也该睡觉了。”
不知怎么,刚才的颤栗像长在身上一样甩不掉,陈正钻进被窝,身侧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就躺着阿尔斯楞,他失眠了。
“睡不着吗?”
“啊……有一点,可能是下午睡多了吧。”陈正的声音瓮声瓮气,虚得没有底气。
“你会留在草原吗?”
“我,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这里。”陈正不想撒谎,但他确实游移不定。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会找一个草原上的姑娘吗?”
怎么阿尔斯楞也像娜仁一样关心这个,陈正心里翻翻腾腾,他赌气一样问:“那你呢?你会找一个姑娘吗?”
陈正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现在身边躺着夏清或是钟少逸,他还会这么惆怅吗?还会因为一个缥缈的问题就生气吗?答案显然是不会的,他甚至会调侃几句,然后打心底祝福他们找到幸福,怎么轮到阿尔斯楞,他就说不出口。甚至……有些邪恶的期待阿尔斯楞像他一样生气。
“大概吧。”
噗通一声,陈正似乎听到腹腔里,那颗滚烫的心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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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周就要除夕,陈正很开心,他就要在草原上过年了。
呼河老人最近总吆喝陈正去他家,老人喊陈正给他帮忙,或是担水,或是烧柴。陈正隐约摸到了关窍,呼河老人在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孙女。
“陈正,你给阿达写一幅对联,今年过年也喜气喜气。”
不是陈正推脱,他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可呼河老人不在意,或者说他不在意陈正写的字,他只在乎写字人心里有没有自家漂亮的孙女,“阿达家里不像巴图,他们早早的出去,在外头某了地皮,阿达一辈子都在黑山,出不去了。”呼河老人含着烟管,杂乱的眉毛失落地耷拉着。
“您可以出去,出去散散心,看看别的风景。”说到这些陈正来了劲,他本身的工作就是帮扶牧区,沙拉特旗是牧区,黑山也是牧区,没什么分别,如果呼河爷爷不愿意再待在黑山,他可以写申请填表,到时候有夏清的关系,能帮老人在镇上找一间舒适的房子。
“娃娃,你家里同意你来我们这地方?”
陈正点点头,“我妈是教师,我父亲在钢厂上班,他们觉得我出来闯闯挺好的。不过知道我来这里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还是吓了一跳。”
“是家好人家。”老人似乎更满意了,眯着眼欣赏陈正蘸墨。
贴对联要熬浆糊,小铁锅里咕嘟咕嘟冒大泡,呼河老人突然盛出一小碗又拿出糖罐撒了几勺,老人和蔼亲切地递给陈正,“吃吧。”,细滑的面糊像老派的甜品,平实、普通,但味道很好。
午饭前呼河老人的孙女才串门回来,她像戏台上杉杉来迟的名角那样打扮,嫩粉的棉衣衬着白嫩的脸蛋,头发整个拢起露着光洁的脖子,这确实是个美丽的让人不敢多看的姑娘。
“陈正,阿尔斯楞哥哥没和你一起来?”
“阿尔斯楞在家煮肉,忙过这两天就来。”
明艳的女孩坐到炉边的凳子上,她纤长的睫毛扑闪着,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羞怯与好奇,“陈正我问你,你可不能骗我。”
陈正收拾着墨汁毛笔,就听见呼河爷爷的孙女说:“阿尔斯楞哥哥今年回家,娜仁嫂子有没有给他说姑娘?”话讲到一半,也不知道是不是炉子烤的,姑娘的脸红彤彤透着热气,“她和巴图大哥有没有催他找媳妇。”
“开玩笑的时候提过一嘴。”
姑娘一下急了,晃着爷爷的手臂撒娇,“你看嘛,我就说今年要催的。”她突然想起屋里还有陈正,赶忙收回手,只是嘴里还是嘟囔,“我去年就说了嘛,就应该早早的去嘛。”
陈正可以猜到姑娘含糊的意思,大概是想让自己的爷爷帮忙说和,她一个小姑娘,又从小长在牧区,自然不好意思当面和阿尔斯楞告白,只能暗戳戳地打探,哪怕知道一点和心上人有关的消息,都能躲在被窝里高兴好几天。
蒙古包外响起来一声接一声的犬吠,它们汪汪叫着,不像赶人震吓,更像是亢奋的欢迎,陈正推开门,屋外雪花纷飞,阿尔斯楞的蒙袍被风吹得飘起,衣角像生错了地方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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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小的风打着旋,圈着雪花从天上飘下来,绵白糖一样闪闪发。
阿尔斯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正一拍脑门,懊丧地说:“我又忘戴墨镜了。”说罢他转身对屋里的人连声道别,“阿达你别送了,我有空就来。”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密布的云团被昨夜的风刮散了,太阳高悬,是个很小很亮的圆点,晃得人眼晕。陈正伸出手指往新雪上插了两下,松软的雪出现了两颗圆圆的眼睛,他起了玩心,用雪面做纸画了两个光脑袋小人,阿尔斯楞走上前,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是你。”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都没画眼镜框。”
“因为他旁边的人一直在看他。”
陈正不清楚阿尔斯楞的话是不是一语双关,他无端联想到阿尔斯楞特意来给他送墨镜,如果不是‘一直看他’,怎么会注意到墨镜这样细碎的事。可他又担心这样的念头纯粹是自作多情,“你会画画吗?”
阿尔斯楞踩得雪面咯吱咯吱响,“我不会画画。”
“那你有什么特长?对了,你唱歌很好听啊,唱歌就是你的特长。”
“你想听我唱歌吗?”
阿尔斯楞忽然停下步子,踩雪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定定地看着陈正,欣赏陈正从面颊中央向外层层蔓延的红晕,“你想听吗?”
他好像并不急着听到陈正的回答,只是从一而终,用那双漆黑的眼珠注视着陈正,好像陈正在这瞬间变化了,他不再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他变成了某种不会在冬天出没的花或是草,珍贵非凡。
陈正紧张地想舔嘴唇,舌尖刚刚探出头,阿尔斯楞就制止了,他粗大干燥的掌心贴着陈正冰凉的脸,指肚按着那双饱满的唇瓣,“会冻住。”
“……我、我忘了。”陈正呵出的气扑簌在阿尔斯楞的掌缝,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被浅柔的白雾挡着。
陈正看不见阿尔斯楞,但有一股视线像狼一样聚在他的眉间,生理上的胆怯让他不由自主地小声,“阿尔斯楞,我们回家吧,好冷。”
蒙古包里是浓浓的肉香,陈正抽出自己在呼河老人家写好的对联,他展开那两张红通通喜盈盈的纸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自己写的,还算能看,过两天你可以贴在门口。”
“好。”
红色的对联迎风簇展,陈正指挥阿尔斯楞再往左一点,“对!就是这里,很正。”
过年了。
除夕夜阿尔斯楞点燃了院中的篝火,巨大的火堆上升起白灰色的烟,木柴的味道噼里啪啦的笼罩了整片营地,陈正看到遥远的天空上炸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看不见尽头的雪实在让人头疼,陈正跟着阿尔斯楞清了好几天的雪,掌心上新生了几颗磨肉的茧,抓东西碰到了特别疼。“阿尔斯楞,你有没有刀片啊,我想把这些茧子削一削。”陈正抠着那几个圆形硬胎,眼里满是烦躁不耐。
阿尔斯楞看了看陈正的掌心说:“以后我自己扫雪。”
陈正摇头拒绝了,他又不是来阿尔斯楞家享福的,再说了,阿尔斯楞能做的事,他有什么做不了。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不行,我来这里是体验生活的,你不让我抓锅铲就算了,不让我拿扫帚可不行,我又不是格日勒,还要你时时照顾。”
阿尔斯楞坐在一边,他静静地看着陈正小心翼翼地用那张纤薄的刀片来回比划,几分钟后,他按住陈正,一脸严肃,“你别动,我来。”他一手托着陈正的手,用另一只手按了按陈正的茧子,找对地方后,慢慢划了道缝,他边划弄边问陈正疼不疼。
“不疼,刮掉了一点也不疼,长在肉上的时候才疼。”陈正被自己的想法乐到了,他按住阿尔斯楞,强迫阿尔斯楞听他说话,“怪不得书里经常用剜了一块肉来比较心里的痛,甩掉忧愁还真像割了什么东西似的。”
“看来你开窍了。”
陈正撇撇嘴,阿尔斯楞这是调侃他的‘又绿又白’,上次他稀里糊涂的呓语偏偏被阿尔斯楞牢牢记住了,那天他在桌边记录,阿尔斯楞冷不丁地说冬天的树很漂亮,陈正问他为什么,他反问陈正不记得自己的佳作了……
‘又绿又白’四个字,陈正会记到棺材里。
初二上午阿尔斯楞收拾出好多礼物,有年前他们在镇上买的水果,还有阿尔斯楞自己做的冷肉。陈正特别爱吃冷肉,牛肉煮好放凉切片,类似家里的酱牛肉,但不知道阿尔斯楞加了什么特殊的调料,肉嚼在嘴里一下就散开了,酥酥的,特别香。
“要给呼河爷爷送吗?”
“给图雅送。”
图雅,听起来是姑娘的名字,陈正那颗好容易从深井里捞出的心脏扑通一声,又跃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乱糟糟的,猫缠毛线球一样越玩越急,阿尔斯楞说过的话又从脑海里翻出来:
‘你会找一个草原上的姑娘吗?’
‘大概吧。’
什么大概,分明是一定。陈正垂头丧气了一整路,阿尔斯楞今天甚至开了车,平时他们都是步行,偶尔会骑马,很少这么正式。那个叫图雅的姑娘一定很漂亮,很可爱,而且……阿尔斯楞肯定有一点点喜欢她。
汪汪的声音打断了陈正的想象,他努力抬起嘴角,希望自己看上去喜气洋洋,可玻璃窗的反光上戴眼镜的家伙一脸勉强,陈正一点也不开心,尤其他听见阿尔斯楞让他搬东西。这算什么,阿尔斯楞找他帮忙下聘礼吗?
“陈正?”
陈正跟着阿尔斯楞的脚步慢慢走,他恨不得这条路能更长一些,可惜现实往往不尽人意,没走几步他就听见了说话声,那声音有些耳熟,他抬起眼皮,看到班布尔的主人站在蒙古包前对他们招手,老人今天穿了簇新的宝蓝色袍子,头发规规整整的扎在一条宝石发带里,她看到陈正,用不准确的汉话呼唤他,“陈正,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来了。”
皱巴巴了一路的纠结终于舒展,像浸润了山泉一样清爽,陈正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发自内心的开心,他迎上去拥抱图雅,“过年好!”
阿尔斯楞亲切地问候年迈的老人,“图雅,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好嘛。”
图雅“啪”的拍了下阿尔斯楞的胳膊,佯装生气说地说了句话,陈正呆呆地看着他们,阿尔斯楞给他翻译,“图雅问我是不是把她忘了,为什么她搬家这么久都不来见她。”
图雅奶奶的新居比之前的那间敖包还要远,几乎在银蛇湾的源头,陈正觉得老人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不方便,如果身体不舒服,很难有人照应。而且阿尔斯楞说过图雅奶奶是个很孤单的人,既然孤单为什么不像呼河爷爷那样,在牧区的中心搭敖包呢。
“陈正,来,来。”
陈正走进敖包,老人回身冲阿尔斯楞摆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阿尔斯楞听完推开门走了。
“您找我,好久不见,您身体怎么样啊?”陈正连比划带说的,图雅奶奶的脸上一直挂着笑,老人紧紧握着陈正的手,她领着陈正掀开了一道绣花帘子,帘子后是一个两平方米大的空间,里面有淡淡的香烛味道。
这是一间祭拜用的小屋,供桌上摆着奶皮子、把肉,以及炒米,陈正双手合十就要拜,图雅奶奶摆摆手,老人指着桌下对陈正说:“看,看。”
“雪?”
雪听到有人叫他,从供桌下边走出来,它凑到陈正腿跟前嗅了嗅,像是知道没有危险,又懒洋洋地躺倒了。图雅奶奶摸摸雪的头,指着供桌上的吃食说:“救人了,救人了。”
“救了谁呀?”
难道老人的孩子或丈夫因为救人去世了,所以家里摆了这样的供台,图雅奶奶也不愿意再见到人群,所以一个人搬到这里住。陈正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靠近答案,他扶起老人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道怎么讲,再丰富的话语在遗孀跟前都是苍白的。
图雅奶奶的眼眶一下湿了,她矮小的身体刚刚够到陈正的胸口,老人紧紧抱着他,忍着哭声低低啜泣,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说:“救我,救、救阿尔——”,“救了您和阿尔斯楞?”
老人点点头,又指了下地上躺着的雪,说:“雪救我们……吃肉。”
陈正的头发一下竖了起来,他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阿尔斯楞同样说过雪救了他,大雪封路,聪明的雪找了肉救人。今天图雅奶奶也这样说,家里还有供台,难道……陈正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年冬天确实冻死了不少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活着的代价是吃掉同伴。
从图雅奶奶家出来后,陈正看阿尔斯楞的眼神变了。他发现自己对阿尔斯楞的注视和对呼河爷爷的孙女产生的短暂好感完全不同,这是种不可抑制的心疼在汹涌。
陈正不能想象阿尔斯楞守在雪窝洞里的无助与悲伤,雪堆是天然的隔音棉,阿尔斯楞一个人在空寂的屋子里等了多久呢。
返程路上他们谁也没讲话,天渐渐黑了,陈正抬手打开车顶的灯,昏黄的暗影下,阿尔斯楞俊美的脸庞一如往昔,他帅气洒脱的眉眼照旧精致。陈正在心里想,就算阿尔斯楞吃过人肉又怎么样,那也不会影响他对阿尔斯楞的喜欢。
扑通——扑通——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陈正收回视线,他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干净整齐的甲缘,比阿尔斯楞要纤细的手指……
陈正偷偷侧了下身,他悄悄往阿尔斯楞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就是喜欢。
没由来的,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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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紧不慢地往春天靠近,陈正的故事有了雏形,他漫步在飞雪中,高兴得想要大喊。怀里那本棕色皮革外衣的本子,是这二十三年来他最得意的成绩,也是沙拉特旗赠与的珍贵礼物。
故事里的牛马与蓝天绿草是陈正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风景,而风景里的人……陈正摸着本子软滑的外皮呆呆出神,他的故事,他的文字,都在描述一个人,一个温柔又强大的男人。
“陈正,给我递一碗水。”
“——啊,就来。”
他偷偷打量阿尔斯楞做饭时的神态,认真的,低垂的眼皮,浓黑的眉毛……老人常说眉毛浓睫毛硬的人脾气很倔,可阿尔斯楞的脾气很好,他的温柔体现在生活各处,把陈正的心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缝隙。
陈正从图雅奶奶的只言片语里串起整个故事的原型,他不禁思考如果遇到风雪的人是他,他会怎么做。雪盲的记忆存在不远的地方,陈正不能想象拉开门看到一堵白色的冰冷的墙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第一天可能还好,时间长了会被逼疯的。
吃完饭后陈正去了呼河老人家,他急需一个年长者的劝导。
呼河老人家门口栓了一条红布,被风高高吹起,游蛇一样摆动。老人告诉陈正,这是他家里的传统,算是为数不多的汉文化变种,红色不再用在家里,而是悬挂在门口,召喜纳福。
“风雪嘛,娃娃,就是长生天提醒你呢,告诉你这一年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给你提醒呢。”老人吧嗒着烟,老旧的棉衣上起了很多球,连成一片,像软盔甲。
“那年,”陈正顿了顿,“大家是怎么获救的?我听说只有狗能钻洞出去,人只能等。”
“……草原上的犬生来就是护主的嘛,它们不去人都死光了,只能让狗去。”呼河老人很明显不想继续谈这件事,他转问陈正今年会不会回家。
陈正这一批的志愿者分季度记成绩,一季三个月,季末回镇上反馈牧民对他们的评价。陈正在沙拉特旗待了将近九个月,他的成绩单相当漂亮,不仅因为他和巴图一家处得好,更因为他是为数不多住进敖包里的学生。
像夏清那样留在镇上的,评分规则和陈正不一样,夏清的工作更加繁杂,相应的成绩会更难得。
因为是学生,镇上对他们的要求不高,假日也相对活泛。陈正本打算过年回去一趟,后面想记录草原的祭火节就搁置了,“今年还不确定,要看安排。”
呼河老人又问:“以后是留下还是回城?草原苦得很,你们城里多好,挣得多,人也多,你父母都在城里,你肯定回城哇?”
“沙拉特旗也好啊,黑山更漂亮,我喜欢这儿。”陈正傻呵呵地笑,“再说了,这还有您呢。”陈正很会讨老人开心。
呼河老人果然笑了,眼睛眯着,神情放松,他磕磕烟枪,像在问中午吃了没那么随意地说:“阿达家的丫头怎么样?”
“漂亮大方,还懂事,是个好姑娘。”
“我老汉想给自家的丫头保个媒,陈正你看行不行?”
陈正刚要张嘴,一股冷风灌进来,呼河爷爷的孙女端着一盆馓子从院里回来,她皱着眉抱怨道:“爷爷,你乱说什么呢?”
“正好你回了,我看陈正很好嘛,大学生,人也一表人才,和你的年纪又相配。”
“爷爷!”老人的孙女羞愤地瞪了陈正一眼,陈正有些莫名,但想想又明白了,她喜欢阿尔斯楞,怎么会轻易改变心意,于是劝道:“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她才多大年纪呀,城里的姑娘都提倡自由恋爱呢。”
老人的孙女把盆往床上的小桌上一搁,像是宣誓,“我心里只有阿尔斯楞哥哥一个人,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姑娘明艳又大方,语调里还有藏不住的小小得意,陈正很羡慕她可以大大方方说出藏在心底的话。如果阿尔斯楞是个姑娘,他也会无畏表露自己的心意,陈正不知道草原上的人如何看待同性恋,但他见过城里人的闭口不提与隐晦厌恶。
“阿尔斯楞都多大了,他再大几岁都可以做你的叔叔了。”
“那我也喜欢他!我只喜欢阿尔斯楞!”姑娘清脆的声音不仅被陈正听到了,也被推门而入的阿尔斯楞听了个清清楚楚。
呼河爷爷的孙女羞得几乎掉泪,她粉团似的脸红得不像话。陈正的呼吸也跟着收紧,他期待阿尔斯楞会做出什么反应,是拒绝还是顺势同意。阿尔斯楞和呼河老人的关系好,两家知根知底,又几乎伴着那个漂亮的姑娘一起长大……这样的关系,像爱情故事一样顺理成章。
呼河老人像找到了靠山,声音都充满气势,“阿尔斯楞你看怎么样,陈正和老汉家的丫头,两个人配不配。”
陈正不敢看阿尔斯楞的表情,他紧张到后背绷直。
“爷爷!你问阿尔斯楞哥哥这个干什么?我不喜欢陈正……”
身前的灯光被宽阔的身体遮去,陈正抬头听到阿尔斯楞对他说:“饭熟了,该回家了。”
阿尔斯楞并没有反驳呼河老人的乱牵红线,回家路上,他一直沉默,直到陈正跟他进了门,才讲第一句话,“你的年纪还小,不用着急。”
陈正盯着桌上飘摇的烛火突然很委屈,上学时同宿舍有个南方来的同学,小南方经常泡一种酸溜溜的水分给众人,那种刺激唾液腺的滋味直到现在还留着陈正的回忆里……阿尔斯楞平静的声音唤醒了陈正反酸的记忆,只是地点不同,四年前是舌头,现在是胸口。
陈正抱着冒泡的酸涩进入了睡眠,夜半他被拍醒了,“陈正,醒醒。”,“嗯?”温暖的被窝勾引着陈正,他被香甜的梦诱惑着。
见陈正不醒,阿尔斯楞直接把他托起来,给陈正套第二层毛衣时,睡梦中的人终于清醒了。陈正努力分开眼皮,发现他几乎被阿尔斯楞搂在怀里,这是个很暧昧的动作,他赶紧爬起来问阿尔斯楞怎么了。
“下雪了,我们得赶紧走。”
陈正游离在对话外,他不懂下雪和离开有什么必要关联,“去哪啊?”
“回沙拉特旗。”阿尔斯楞拽下棉被裹在陈正身上,“先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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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被风吹了一夜,即便有临时棚子做保护,寒气依然横冲直撞,陈正冷得直打哆嗦,他看阿尔斯楞一脸严肃,这才凝神去观察车窗外的世界。
白雪森森,密布的雪花铺天盖地,一张渔网似的从天上网下来,陈正心下一惊,他们遇到暴风雪了。
“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阿尔斯楞对车内的陈正说完就埋头冲进那一滩白色中,陈正满肚子的问题,他有心去追,又担心自己会成为阿尔斯楞的累赘,担忧与恐惧在心中交织,思绪越收越紧,像缩水的高领羊绒衫,勒得他无法呼吸。
陈正有一块手表,是奶奶送的,圆形的表盘,很简单的皮革带,他曾经非常珍惜这块手表,他喜欢听那些滴滴答答象征时间的声音,也喜欢漫无目的地看那条长长的秒针,永远都勤快的秒针今天好像失灵了,陈正凝视着它,期待下一个瞬间阿尔斯楞会跳上车,和他说出发。
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陈正从紧张等到害怕,又从害怕等到失望……阿尔斯楞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马上回来’,简直说笑话,这种极端的天气跑出去,简直是玩命。陈正懊悔自己刚才没有强势拦下阿尔斯楞,如果阿尔斯楞摔倒了、或是像他之前那样一下雪盲了,那可怎么办。陈正越想越害怕,他艰难地推开门,风顶得他走不动道,像武侠小说里的真气一样抵抗着他,他扶着车用力抬腿。
陈正走出很短的一截路,大概只有一两米,可他依旧开心,似乎这一两米就决定了阿尔斯楞的生死,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陈正你是个男人,迈步走吧,风算什么,古人说风吹草低见牛羊,你不需要见牛羊,你只要见到阿尔斯楞。
“呜汪——汪汪——”
是班布尔,它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累得气喘吁吁,它用脑袋顶着陈正的小腿弯,陈正懂了它的意思,班布尔让他回车上去。陈正张口就被灌了一肚子冷风,他努力弯腰,两手罩着自己的脸,对班布尔大喊道:“你看到阿尔斯楞了吗?”
班布尔回过头,对白茫茫的世界大叫起来,陈正随着班布尔的声音缓缓起身。月光森然,银霜样的颜色从地面向上反射,花花的白毛风里走出个浑身是雪的男人。
阿尔斯楞揪着陈正的领子往车门走,陈正这才发觉他走了多么可笑的几步路,以至于阿尔斯楞不费力气就把他塞进了座位。
车门隔绝了大部分的风声,陈正搂着班布尔胆战心惊,阿尔斯楞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一言不发地拧钥匙,轰油门,直到车子平稳上了路,他像才发现陈正发抖一样,问:“你下车干什么?”
“我、我想找你。”
“找我?找我做什么,我又不会丢。”阿尔斯楞把那张已经完全冰凉的被子捡起来,他解开衣服搂着那团被子在怀里。
陈正把脸藏到班布尔的身后,有些心虚地,又有点羞赧似的说:“我担心你。”
阿尔斯楞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盯着路况,很无奈地说:“我说过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