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楞做活时不喜欢穿厚衣服,他说那样会让他的胳膊抬不起来,所以不论冬天夏天,他总是衣衫单薄的去做事,不论是修缮屋顶还是制作晚餐,陈正总是能透过薄透的衣衫瞧到里面铜色的肌肉,今天也不例外。
为了抵御还未到来的雪,阿尔斯楞决定在敖包外再加一圈厚毡,厚实的毡毛和铁皮一样沉,陈正想不出阿尔斯楞是如何在冷风天一个人拖着那一大卷东西来回奔走的。也许这就是那一身肌肉的由来。
“阿尔斯楞!你在后面吗?”
“怎么了?”
陈正抹了把脸顶着风往敖包后侧走,他怀里揣了一个玻璃水杯,里面是刚刚滚好的热奶茶,就出来这么几步已经变温了。
阿尔斯楞几口喝完那罐热茶,催促陈正回房里去:“你回去,我很快就装好了。”
陈正摇头说:“我想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呼呼的风吹得皮肤紧绷,陈正露在外面的手指针扎过一样疼,但他很开心,他亢奋地喊不远处地阿尔斯楞道:“快点,风来了!”
装好那圈毛毡,陈正的手脚都冻得发麻,他跳到床上拿出纸笔又开始写,不仅写大风,还要写风里的阿尔斯楞,阿尔斯楞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一句夸他的话:他的头发被鼓鼓吹起,像雄狮视察领地那般自在……
“你写的人是我吗?”
陈正毫无羞涩,他大大方方地展开那个小本子,密密麻麻的句子里一多半都是阿尔斯楞,他简直像阿尔斯楞的狂热粉丝,“是啊,我写得还不够好呢。”
整理工具的阿尔斯楞像是无可奈何,他咔嗒扣上箱子,脸上少见的流露出几分不自然,“太夸张了,我只是在做平常的事,其他牧民也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的。”
“那我也只写你,你最厉害。”陈正满口敷衍,他要在几分钟里把自己刚才的心得体悟都记下来,“对了,毛毡用铁丝栓吗?”
“嗯。”
陈正写啊写,一不留神天都黑了,阿尔斯楞侧身躺在床上,粗大的手指关节处被铁皮划开一道口子,大喇喇的露在空气里,古铜色的脸上是被风稍过的红,陈正看着就觉得痒痒。
阿尔斯楞只想歇歇,可耳边沙沙的笔头声像安眠曲一般让他惬意,梦境无知无觉地将他拖走,他看到一片火红鲜艳的花朵开得繁茂,花丛尽头的陈正穿着浆洗洁白的衬衫对他微笑……
“你在做什么?”阿尔斯楞突然睁开眼,陈正吓了一跳,手里的小盒啪嗒一声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陈正捡回那个铁盒笑道:“你睡着了还知道有人碰你啊,我看你的手裂口子了,打算给你擦点药。娜仁说这个是专门治裂口的。”
是先前的狍子油,娜仁偷偷给陈正塞了两盒,还真派上了用处。
阿尔斯楞的神情很奇怪,他喘着粗气,久久没有说话。陈正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张嘴就要道歉,阿尔斯楞突然扯住他的袖子说:“谢谢你。”郑重其事的感谢让陈正摸不着头脑,他嘻嘻哈哈混过这个话题,说:“客气什么,我这马屁还没拍呢。”
下午呼河老人的孙女来了,她戴了一顶纯白的帽子,细密的羊绒将那头漂亮的黑发包裹的严严实实,纤长的睫毛上结着一些小水珠,她背了一筐土豆给阿尔斯楞,“我爷爷想让阿尔斯楞哥哥帮他修一下羊圈,这是谢礼。”
陈正殷勤地递上了一块干净的毛巾,说:“擦擦吧,外面太冷了。”
阿尔斯楞上前接过土豆说:“呼河阿达太客气了,我本来就要帮他的。”阿尔斯楞说话间穿好了衣服,他对陈正招手问道:“你想一起去吗?”
陈正当然要去,他想听呼河老人说不完的故事,也想……和呼河老人的孙女说说话。
在黑山的这段日子,陈正的姻缘运势十分差劲,每每去往呼河老人家做客,老人的孙女总是不在,不是串门就是在放羊,他和心仪姑娘说的话加起来还没超过一只手的数。今天机会来了,他势必要抓住。
修缮羊圈不仅要查看围栏,还要铺平羊粪,那是天然的保暖剂,厚实的羊粪可以在寒冷的冬天为羊羔们提供最天然的热源,等到更冷的时候,只要在羊圈顶加盖就可以熬过整个冬天。阿尔斯楞今天的任务就是摊平羊粪,陈正亦步亦趋跟在阿尔斯楞身后,将他认为不够平整的地方二次修葺。说来惭愧,他还是没有勇气和那位漂亮的姑娘讲话。
因为呼河老人孙女的眼里只有一个阿尔斯楞,她倒茶都只倒一碗,没有陈正的。茶碗摆到阿尔斯楞跟前还会羞羞答答地看一眼,陈正自觉没了希望,但产生的悸动短时间无法消散,所以只好追出来修整羊圈。体力劳动让他暂时放下了对恋爱的憧憬,满心只剩照顾小羊这一件事。
晚上呼河老人说什么也不放阿尔斯楞和陈正回去,他准备了羊排牛肉,还有草原上少见的新鲜蔬菜——西红柿。
西红柿是草原上最容易储存的蔬菜,但即便如此陈正也没见过几回,上次阿尔斯楞从沙拉特旗带回来一筐,早被他零食一样吃光了。某天他去拿,看到空空的筐子里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保水纸,心里愧疚了好久,阿尔斯楞安慰他东西买了就是要吃的,谁吃都一样。陈正发誓,将来阿尔斯楞去他家做客,他一定买十筐西红柿让阿尔斯楞吃个够。
今天老人奢侈的准备了糖拌柿子,和在阿尔斯楞家不一样,这次陈正吃的很小心,他吃了两三口就放了筷子,转头去扒肉吃,阿尔斯楞问他说:“你不是喜欢吃柿子吗?怎么不吃了。”
陈正心说又不是吃你的,现在是做客,要是饭桶转世一样还不被人笑话死,但话不能这样说,于是他腼腆地摇摇头,说:“今天太冷了,吃不下。”
阿尔斯楞若有所思道:“可是前两天的天气也很凉,我以为你很喜欢呢。”
简直是拆台!陈正还是头一回发现阿尔斯楞有这样的恶趣味,他用眼神示意阿尔斯楞别讲了,因为呼河老人的孙女分明躲在灯影下偷笑呢。阿尔斯楞却像看不懂陈正的暗示,他真诚认真地往陈正碗里夹了几块西红柿,善解人意的和大哥哥一样,说:“吃吧,我过几天还会回去,到时候给呼河阿达多买一些。”
一餐饭吃得陈正只记得西红柿,出门后他气得不说话,还是阿尔斯楞先问他,“你在生气吗?”
陈正回复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走那么快。”
陈正转头盯着阿尔斯楞,说:“我冷。”
阿尔斯楞却笑了,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现在一点也不冷,明天要下雪,下雪的前一晚是不会冷的。”
陈正吸了一口气,大声说:“我吃西红柿冻着了。”他脆弱的暗恋在贪吃里无疾而终。最丢脸的是,呼河老人的孙女刚才送他们的时候悄悄给陈正塞了两个西红柿。陈正从兜里扯出那两颗漂亮的红色果实看了看,他举起他们对着星星喊:“再见了!”
下雪了。
半夜陈正迷迷糊糊听到苫布兜着风的声音,咚咚的动静简直像拳头砸到牛皮鼓上,他爬起来发现阿尔斯楞的铺盖是温热的。
扫雪。这是陈正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他穿好衣服探出头去,果然看到阿尔斯楞拿着铁锹铲雪,他的动作很快,两下就开出一条小路,陈正喊:“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回头看看他,说:“回去睡觉吧。”
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睡觉,陈正摸出副手套戴上,做了心理准备一个猛子扎到外面,他找了扫帚帮忙扫雪,两个人的动作要比一个人更迅速,门前很快出现了一条可供俩人同行的小路。阿尔斯楞回车里找了很多小旗子,他把小旗子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插好才对陈正解释说:“雪很大,如果没有标志我们会找不到路。”
“那昨天你说要回沙拉特旗,开车会不会迷路?”
“不会,路上会遇到插旗子的人家,还有银蛇湾能辨认方向。”
敖包里像温室一样,陈正揉搓着耳朵感叹道:“真是不一样,我还觉得我家的冬天就够冷了,没想到这里才是雪原。”
陈正是今年春天才来的,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原始的冬天,脑袋里还是浪漫的银装素裹,哪里想得到这里是寒天雪地,“你的羊群怎么办?”陈正记得阿尔斯楞的草场也有很大一片,阿尔斯楞说自己来黑山是有事要办,可这些日子陈正也没见阿尔斯楞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娜仁会帮忙照顾。”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阿尔斯楞说:“雪停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这次你可以和我一起。”
陈正又有了新的盼头,他还真是十分想念巴图一家,还有自己的学生格日勒。除了巴图一家外,陈正还想去一趟镇上,夏清那里一定有他妈妈寄来的东西和信件,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家了,父母亲人肯定十分想他。还有夏清,不知道他和钟少逸相处的怎么样。
陈正觉得夏清和钟少逸的友情一定突飞猛进,连他这么慢热的人都被逼得主动交往新朋友,何况本就能言善辩的夏清。
可越盼什么越不来什么,黑山的雪像梅雨季一样来了就不走,雪花又密又急,这时的雪毫无美感,人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茫大地上心里只会升起恐惧。当抬头是扑簌遮眼的雪花,低头是看不尽的雪地时,眼珠瞳孔会产生生理性的病变,陈正一开始不知道,每天美滋滋地往外边跑,直到某天他的眼睛痛了一下,再睁开只能看到跳动不休的雪花,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阿尔斯楞!阿尔斯楞!!”陈正伸展手臂慌张地大叫,他什么都看不清,眼睛失去了探查能力,双手胡乱摸着,脚下缓缓挪蹭,凭着记忆往敖包的方向走。可走也不敢乱走,陈正看过一篇报道,说人的左右腿不一样长,闭眼走会兜圈子,他不怕兜圈子,他害怕迷失。
耳边是雪声,脚下是虚虚实实的雪,陈正又怕又急,声音都被风吹得发抖,“阿尔斯楞……你在哪里?”
好巧不巧阿尔斯楞去车上取东西,哗啦啦翻找东西的声音把陈正的呼唤藏了个严严实实,当阿尔斯楞听到陈正的呼声时,陈正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喊,好不可怜。
阿尔斯楞那一刻的心都揪紧了,他大喊道:“陈正!站住!”他急步跑过去拉住陈正慌张无助的手,说话都不自觉地带着气愤:“你要去做什么?”
陈正头一次如此明显的感受到阿尔斯楞外露的情绪,他在生气,陈正也知道自己给阿尔斯楞添了麻烦,自知理亏的他好声好气地不断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
“你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了,是雪盲症。”阿尔斯楞扶着陈正往家走。
陈正傻兮兮地转头,呆呆地重复道:“雪盲症?”
“嗯,如果长时间待在雪地里,要戴护目镜或墨镜。”
“原来是这样。”陈正看不到了,人好像也呆了,他本来就近视,现在添了盲症,更是雪上加霜,最搞笑的是没了眼睛,陈正的耳朵也不好使了,需要阿尔斯楞靠得非常近才能理解对话的含义。
要不是阿尔斯楞的性别同为男,陈正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借势占阿尔斯楞的便宜了。
阿尔斯楞对陈正说:“把眼睛闭上。”
陈正呐呐地点头,此刻的他连刚出窝的雏鸟都不如,雏鸟好歹能辨认方向自在飞行,而他是个需要阿尔斯楞喂饭喂水的笨蛋呆瓜。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额前有股凉凉的气,阿尔斯楞在帮他治病。
眼下雪深路沉,出去找医生还不知要多久,幸好阿尔斯楞懂得多,可以暂时帮陈正缓解痛苦,陈正第一次觉得眼睛是那么的重要,重要到眼珠的刺痛会连坐到大脑,这几天他的脑袋也蛰蛰的。
雪盲症后的第一时间要用遮光布条封闭眼睛,然后用冷毛巾冰敷,阿尔斯楞从外面铲了一盆雪慢慢融化,哗哗的水流带动屋里温热的气,陈正的鼻子变得敏锐,他可以嗅到寒冷的味道,“又麻烦你了,我以后一定记住了。”
阿尔斯楞拧干毛巾,他看到床上坐着的陈正乖乖巧巧,心里不知不觉地将他看成个年纪很小的人,“你不知道不能长时间盯着雪地,这不怪你。”陈正仰起头配合阿尔斯楞,洁白的脖子连着下巴一起展露,他的喉结跟着说话轻轻颤抖,阿尔斯楞被那抹颜色恍了下神,他转过头去换水,说:“这几天你就闭着眼睛,至少要三天后才能睁眼,不然会有后遗症。”
陈正点头,他可不能有后遗症,本来就是近视,要是半瞎了以后可怎么办。
冷毛巾敷完眼睛后阿尔斯楞出门了,他叮嘱陈正不要乱动,水杯就在左手边,他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闭上眼睛视线里不全是黑暗,而是不断变化的颜色,红、橙、黑,三色不断变化。陈正小心翼翼地摸索,他端起水杯微微抿了一口,阿尔斯楞不在,他担心自己一会儿会想上厕所,水也不敢多喝,只能竖着耳朵听,他在心里默默数数,只是心情杂乱,每次数到七十就会打乱,一时间又开始想自己的故事,以及不知何方的阿尔斯楞。
风变紧了,陈正摸索着脱掉鞋子,他端坐在床榻上,腿上盖着被子,像一尊慈善的佛。
陈正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回忆起来沙拉特旗的那趟火车,慢悠悠的火车跑在荒野里,同学们围在一起打牌唱歌,同一车厢的大家意气风发,畅想未来。陈正勾着夏清的肩,领导范十足的一挥胳膊道:“以后我们‘苟富贵,勿相忘’。”,夏清笑嘻嘻地推开他,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先熬过前三天再说别的吧。”
夏清说的没错,刚下火车就有两个同学后悔了,火车站是一间小小的红砖房,下了火车就是出站口,连个楼梯都没有,简陋的条件震慑了这群小年轻,但大家都撑着不说话。
出站口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举了块包装盒剪成的牌子接他们,夏清笑眼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家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到了镇办公楼才开始第一次正式分配,夏清跃跃欲试,领导说他字写得不错,留在镇上做记录员吧,其他人三三两两分完才看到站在最后面的陈正,恰好当天巴图来镇上办事,为他父亲去世销户,矮个领导当即决定让巴图把陈正领回去,所以陈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草原。
陈正想到那天的巴图就想笑,巴图本来是办正事的,除了销户还要给家里置办东西,没想到东西没买反倒领回去个人。娜仁被吓了一跳,还以为领导派人让他们搬家呢,推着陈正就往远处走,后来说起这事大家还笑。
呼呼的风声吹着灰蒙蒙的大地,陈正抱着枕头不敢动弹,失去视物能力的他变得十分脆弱。手机在这个时候像铁疙瘩一样无用,陈正心焦又害怕,他很怕门后进来一头狼。娜仁爱给他讲一些故事传说,年月不好的冬天,狼会跑到家里来偷食。
如果狼来了,他要怎么办。恐惧担忧萦绕在陈正的头顶,他把身体也藏进被子,躲在黑布条后的眼睛微微颤动,像茧里的蝴蝶翅膀。
终于,阿尔斯楞回来了,他带着寒风轻雪慢慢走近,陈正探出一只手问:“阿尔斯楞,是你吗?”
阿尔斯楞迟疑了一瞬握住了那支握笔的手,他轻轻地说:“别怕,你的眼睛很快就好了。”
阿尔斯楞出门是为了给陈正打牛奶,他在黑山没有养牛,只能去别人家要一些。煮热的牛奶放凉后可以用来滴眼睛,这是最纯洁的眼药水。
失明的这些日子阿尔斯楞成了陈正的全职保姆,他会帮陈正洗头洗脸。
这天阿尔斯楞为陈正洗头后,打算利用陈正漂发的水洗头。水盆架对阿尔斯楞来说太矮了,热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裤子,陈正听到泼水的声音。虽然阿尔斯楞一直没提他的眼睛,但陈正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他悄悄揭开布条,看到了一个蒸汽腾腾的美男。
水珠顺着阿尔斯楞的发丝滚落,他随意抹了把额前掉落的头发,问陈正说:“你能看到了?”
陈正呆呆地点头。
阿尔斯楞的动人是张扬的,但他似乎并不为自己的俊逸沉醉,那理所当然的气质将他的帅气变得具象而喧哗。陈正听到自己的心脏鼓鼓的跃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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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随着陈正眼睛的恢复渐渐平息,黑山的雪像它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停止了。
陈正这几天兴奋地睡不着,要回沙拉特旗了,渴望的滋味和大学放假前整夜不睡觉去火车站排队抢票似的。他的亢奋阿尔斯楞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们明天出发。”
临行前一天呼河老人送了一筐鱼干来,老人吧嗒着烟袋悠长而深远地说:“阿尔斯楞小子,巴图可是个好大哥啊。”
“我知道了。”
“那老汉就回去了,陈正,下回还来阿达家里啊。”呼河老人对他们笑笑就要走,陈正追过去送,“一定一定,您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残雪被牛羊踢开缝隙,露着半截枯草仰头吸风。呼河老人拍拍陈正的后背,说:“好孩子,阿尔斯楞对你不一样,他真把你当成兄弟的。”
陈正挠挠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巴图才是阿尔斯楞的亲兄弟,他就是个外来户,“嗯,阿尔斯楞是个好人。”
呼河老人摇摇头,嘴角的气凝结在胡子上,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劝劝阿尔斯楞,他阿爸的死不能怪到巴图身上。”
陈正瞪大眼睛,他听到了什么,“啊……好。”
雪地深深浅浅并不好走,呼河老人突然站住,满意地打量了陈正一圈才说:“好了娃娃,你回去吧,阿尔斯楞追过来了。”
陈正回头一看还真是,阿尔斯楞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笔直的长腿在雪地上相当惹眼。陈正和呼河老人简单告别后跑回阿尔斯楞的身前,他才听到一个有关阿尔斯楞兄弟间的秘辛,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故事的主角。
“你忘戴眼镜了。”阿尔斯楞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陈正,可当陈正想拿走时,他又攥紧了,只说:“闭眼。”
陈正不知道阿尔斯楞要做什么,但草原是阿尔斯楞的地盘,他顺从地合起眼皮,问:“闭眼睛干什么?”
“你已经有一副眼镜了,墨镜再扣上去没有用,我牵着你。”
呼河老人说得不错,阿尔斯楞对他可真好,陈正感受着阿尔斯楞坚硬的掌心,一步一步走回车上。刚一上车陈正的镜片就因为温差起了大雾,他摘下眼镜心里一惊——他又不是瞎子,单独戴墨镜也能模糊看到路况,阿尔斯楞也太小心了。
返程的路总比来时痛快,当熟悉的风景闯进陈正的眼睛,他几乎热泪盈眶,陈正跳下车拥抱娜仁和巴图,“嫂子,大哥,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娜仁一边抹泪一边埋怨说:“走了两个月也不回来看看我们,陈正坏人。”她的汉话一如既往的差,甚至因为这两个月没有语言环境变得退化,“格日勒都报名了初中了嘛。”
“那太好了,他在哪儿呢?”陈正特别想念自己的小学生。
“去他舅舅家了,我兄弟要杀羊了,他去帮忙嘛。”
巴图让妻子去取早上煮的把肉,又问陈正:“陈老师习惯黑山?”
陈正当然知道巴图想听什么,他笑嘻嘻地说:“那还是家里好。”
巴图果然开心了,胳膊搂着陈正就往家里走,陈正转头去看阿尔斯楞,巴图问他:“陈老师看什么呢?”
“阿尔斯楞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陈正希望他们兄弟俩人能和解,他想到呼河老人的嘱托,还有巴图母亲的眼泪,于是又说:“阿尔斯楞不愧是巴图大哥的兄弟,我在黑山得了雪盲症,多亏他帮我治病,不然你的汉人兄弟就要变成真的瞎子啦。”陈正尽可能将话说得俏皮,他不想气氛变得尴尬。
巴图“哼”了一声说:“我家的门又没焊死。”
陈正赶紧对阿尔斯楞招手道:“阿尔斯楞快来,外面好冷啊。”
几人回到敖包,娜仁看到床上的阿尔斯楞愣了一下,她很快整理好表情,只是激动的声音还是把她内心的柔软戳破,“阿尔斯楞回来了,阿尔斯楞回来了——阿妈!阿妈!”
巴图的妈妈从另外一间敖包出来,她稀疏花白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眼睫毛都掉光了,只有牙齿还在,甚至相当洁白,“我的儿子……”老人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她问阿尔斯楞冷不冷。
大约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凝练的句子里是沉甸甸的爱,阿尔斯楞摇摇头,他拥抱了自己瘦弱的妈妈,温柔地说:“不冷,我和陈正开车来一点也不冷。”
“那就好,不冷就好。”
吃饭的时候陈正竭力讲述着自己在黑山的见闻,少不了提到阿尔斯楞,他注意到巴图也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对巴图说:“巴图大哥,你送我的弓可太珍贵了,那么漂亮,我都不敢用了。”
巴图喝多了,涨得紫红的脸上满是得意,“那把弓是我自己做的嘛,你大大方方地用,让……让阿尔斯楞教你嘛,拉弓嘛,射箭嘛,有力气就行,让他教你……”他喝多了,甚至隐约将自己的意识投掷在阿尔斯楞年纪还小的时候,他说阿尔斯楞非常厉害,十几岁的时候就把他们那群结了婚的汉子赢了个遍,“厉害呢,我的兄弟。”
酒气与鼾声一齐响起,不知道巴图是真睡着了,还是不想让阿尔斯楞看到自己眼里的泪花。他的头埋在没有展开的棉被里,只留着一个后脑勺给众人观赏。
吃过饭陈正和阿尔斯楞马不停蹄地往镇上走,车要加油,还要买粮食衣服过冬。
沙拉特旗的镇上除了积雪还有满满的红色,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灯笼。陈正往车窗上呵了口气,他画了一个福字,笑盈盈地指给阿尔斯楞瞧,“你看!快过年了。”
“祝你新年快乐。”阿尔斯楞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俩人在小镇中心分头行动,陈正要去找夏清,阿尔斯楞说他晚上会在秀秀面馆等他,陈正点点头往远处跑走了。
夏清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快过年了,省里批了一批文件和奖金,他每天核对算账都要发疯了,今天提前得了消息,知道陈正要来,死命赶工,终于腾出一个下午见老朋友。钟少逸倒是闲得发慌,站在窗台一盆枯死的花前,看热闹一样说:“夏主任每天亲力亲为,看得我们这些下属心疼得不得了。”
夏清顺手把桌边的一沓报纸抽了一张团成块扔过去,骂道:“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有你的好老子顶着天,我们才是奴隶苦主呢。”
钟少逸好脾气地捡起那报纸,他漫不经心地将那张皱巴巴的报摊平抹顺,“别生气啊,我这不是知道你有难,特意请假过来帮你嘛。”
钟少逸和夏清不是一个办公室,夏清负责记录算数,钟少逸因为身份特殊得了个闲差事——浇花。是真真切切的一盆一盆浇花,从楼上背着水壶浇到楼下,每天除了这事就是开车到处兜风,夏清看着恨得牙根痒痒。
“那你就算这沓,牧民的牲口数量对应补贴,一只羊三块钱,一头牛或者马五块钱。”
夏清还在和钟少逸因为算账的事拌嘴,突然传来当当当的敲门动静,夏清急得把椅子都带倒了,他瞪了钟少逸一眼,示意他一会儿老实点。钟少逸两手摊开挑了下眉,“我可什么都没做。”
陈正笑着喊:“夏清!”
夏清扑过去揪陈正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的:“好小子,居然又往远跑。说!是不是为了躲我?”
陈正讨饶道:“不是不是,这不是帮你提前采风嘛。”
夏清哼了一声,给陈正倒了杯水,陈正坐下才看见窗边还站着个人,他赶紧起身和钟少逸打招呼,“好久不见,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钟少逸夸张地夸奖夏清,说幸好有夏清,“不然我可要被折磨死了,这地方真是‘鸟不拉屎’要什么都没有。还好有我们伟大无私,帅气聪明的夏主任——”
“你去一边,我和陈正说话。”夏清拉着陈正坐好,问了不少有关黑山的问题,提到黑山陈正还真有不少话题,他问夏清知不知道黑山吃人的传言,夏清沉思片刻,说:“好像还真有……你等一下。”
夏清找出一个破烂的记录本,上边是雪量记载,要记录下雪的时间、雪的量,还有化雪需要的时间,他边翻边说:“我记得有一年特别诡异,那个雪下不停,我之前誊抄的时候看到的,那年死了好多人呢,估计就是你说的那个‘吃人’。啊!找到了,你看,这条折线就是雪量,是不是特别可怕,一直在升……”
陈正看到夏清手指下的时间,是三年前。
夏清问陈正说:“你问这个干嘛啊?”
陈正说:“我就是好奇。”
夏清倒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椅背上思考了几秒后认真地说:“其实挺可怜的,人死了那么多,牲畜更活不了,我听小矮子说过一两嘴,他也是黑山出来的,他说那年他们全靠几只狗才活下来,要不是狗去找人,他们都冻死了。”
“狗?”
夏清点点头:“嗯,牧民都养狗,狗在那种时候比人灵活,他们跑出去找食物,找到了扔到雪包里,人就吃那些找回来的东西。”
陈正和夏清聊了十几分钟才想起问家里有没有来信。夏清环起手臂做出看不孝子才会有的眼神,声音也做作起来:“啧啧啧,我们陈大学生这是一心为民,连老母亲都忘记了。”
“别扯皮,有没有。”陈正被夏清逗笑了,他听夏清的语气就知道母亲是来了信的。
果然夏清从柜里找出几封未拆的信还有两个大包裹,他回头对钟少逸不客气道:“愣着干嘛,一点眼力见没有,过来帮我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