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梦的声音低沉沙哑,让赵眠联想到了他身后石壁上的化蛇,给人以一种诡异又黏腻的不悦感,入耳很不舒服。
白衣少年有些惊讶,随后抿紧双唇退到了一旁。
万华梦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居高临下道:“是谁献的画?”
魏枕风看向赵眠的方向。赵眠刚要开口,白榆却先他一步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是、是民女。”
万华梦目光在白榆身上落定琐死:“你怎么拿到的那幅画。”
白榆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国师大人,民女本是教坊司的一名清馆,略识得几个字。那幅画,是民女一位恩客赠予民女的。”
万华梦语气变得急切,甚至是迫不及待地问:“你那恩客姓谁名谁,现下在何处?”
白榆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大人,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在旁围观的赵眠头一回发现白榆居然这么会演,将普通老百姓对上一国国师的战战兢兢演得是入木三分,和平时她在东宫温婉可人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让她开口是对的,但凡换个人都没有这种效果。
万华梦那头没了声音。
等不到万华梦的回应,白榆不敢抬头,只好继续道:“我家小弟已有婚约在身,实在不便同李兄弟成亲。不知国师大人可否收回成命,放我家小弟一马,为李兄弟另寻良配。”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赵眠用余光瞧了眼外边的天色,差不多快到东陵早朝的时辰了。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晃得愈发厉害,殿内的寒气似乎也重了几分。
沈不辞握紧双拳,随时准备出手,防备万华梦暴怒对他们动手。
良久,万华梦才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本座同意了你的‘不情之请’,你才会将此画的来龙去脉告诉本座?”
白榆忙道:“民女不敢。”
“本座做的这么多桩媒,有名门闺秀和市井小人,有京都才子和守寡农妇,更有权臣之子和其父禁脔,”万华梦冷笑一声,“他们都不敢有意见,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本座讲条件?”
白榆额角冒出冷汗:“民、民女……”
冷汗也是能装出来的?白榆似乎是真的在害怕。
站在半层楼高的台阶上说话,万华梦给人的威压着实不轻。
赵眠开口道:“国师大人请恕罪,我姐姐没有不敬之意。我的婚事,一切听从大人安排,不敢有异议。”
万华梦的注意力被赵眠吸引,打量了他片刻,又看向他身旁的魏枕风,饶有兴趣道:“有意思。论外貌,你们是这么多年来本座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赵眠:“……”
能说出这种话,除了万华梦眼瞎,他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女使走了进来,跪地道:“国师大人,太后口谕,宣您立刻进宫一趟。”
万华梦难掩不耐:“又怎么了?”
女使惶惶然道:“属下听闻,前东阁大学士贾槐带着英国公等人在宫内群谏,太后那边好像快压不住了……”
万华梦冷哼:“老家伙又给本座找事。”
一直缄默无言的白衣少年突然开口道:“大人,太后宣召,您应该还是去一趟的。”
万华梦沉默须臾,道:“先将他们压入乌木台,好生看管,本座回来再审。”
云拥道:“是。”
南宫山的地图几人都记得非常清楚,云拥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往乌木台的方向走。目前看来,一切均在他们计划之中。
“有一件事我忘了问你。”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魏枕风忽然道,“你被万华梦下蛊时,脸上有伪装吗?帷帽或是易容。”
赵眠道:“没有。但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下的蛊,我也不知。”
魏枕风若有所思:“这样。”
赵眠看魏枕风的表情便知他想到了什么,问:“怎么。”
魏枕风摇摇头:“事情过于顺利了。”
“事情顺利还不好吗?”花聚不解道,“说明我们计划得周详啊。”
不是说不好,只是顺利得对不起万华梦的名号。
魏枕风沉吟道:“万华梦方才说,我们是他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赵眠漠然:“眼疾之人的话你也信。”
花聚忍不住为自家主人说话:“萧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也觉得只论外貌的话,你们……”
赵眠不客气道:“那你也有眼疾。”
魏枕风虽然嘴欠,但思考正事的时候几乎不会和赵眠贫嘴:“万华梦的话,好像有点东西啊。”
沈不辞道:“公子,事已至此,我们应当还是要照计划行事。”
赵眠和魏枕风都同意沈不辞的说法,船到桥头自然直,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白榆带着他们一路深入南宫,在一个岔路前,朝着离乌木台相反的方向走去。前方便是万华梦放置蛊毒解药的地方,掩月居。
掩月居外果然有重兵把守,这是只靠易容伪装过不了的一关。无论是谁,没有国师的命令,均不得入内。
若只是两三个守卫,他们大可暗杀了完事,但他们一共有数十人之多,此时就不得不玩点简单的计谋了。
云拥和花聚直言她们是奉命入掩月居,替国师取样东西,又因国师走得急,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凭证。
掩月居的守卫自然不信这些,双方争执之时,花聚故意卖出了破绽,引得守卫出手,接着凭借自身出色的轻功完成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掩月居剩下不足一半的守卫,被藏在暗处的沈不辞和魏枕风悄然暗杀,赵眠等四人成功潜入掩月居。
白榆之前绘制的地图中没有掩月居的内貌,几人进来后才发现此处竟然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处院落,和正殿啻月台瘆人的恢弘截然不同,掩月居甚至可以用清雅来形容。
芳草萋萋,虫鸣鸟啼,院中摆放着一道下到一半,尚未结束的棋盘,全然不似万华梦应有的风格。
时间有限,来不及多虑,白榆道:“公子,我们分头寻找?”
“慢着。”魏枕风盯着主屋虚掩的房门,“里面有人。”
沈不辞也发现了门内的呼吸声,道:“公子退后,属下先去一探究竟。”
赵眠颔首:“小心点。”
沈不辞紧握着剑,一步步靠近那扇门。众人屏息旁观,就沈不辞用剑锋推开门的前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白榆不由自主地喊道:“小心!”
沈不辞不需要她的提醒,他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眨眼之间,他的剑已经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眉心。
——是方才给他们带路的白衣少年。
少年脸色惨白,貌似被吓得不轻。他手上拿着一个瓷瓶,手腕上一道细线红得刺目。
白榆蹙眉:“是你。”
少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沈不辞的剑也跟了过去。少年自知无处可躲,握紧了手里的瓷瓶,试探道:“你们……也是来偷雌雄双蛊解药的吗?”
赵眠下意识地和魏枕风对视了一眼。
少年举起瓷瓶,诚惶诚恐地朝赵眠走去:“我把解药给你们,你们别杀我好不好。”
沈不辞沉声道:“站住,别动。”
少年听话地停下脚步:“对不起,我刚刚吃了一颗。”少年害怕又抱歉地看着他们,“我不是故意的,可我不吃会死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颗解药了,怎么办啊。”
不对,这个少年不简单。
且不说他能安然无恙地独自潜入掩月居偷取解药这一点,方才在啻月台他全程目睹了一切,万华梦也是在他的“提醒”之下才同意进宫面见太后。
魏枕风说的没错,目前为止,一切都太顺利了。
赵眠正要开口,魏枕风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身后一拉,自己则站在了白衣少年对面。
“怎么办……你问我们,我们还想问你呢。”魏枕风笑了一下,“国师大人。”
少年骇然,大睁着眼睛:“国师大人……他不是进宫了吗?难道他回来了?!”
魏枕风懒得过多废话,笑道:“巧了,我前不久刚学了一招阳谋,一直想试试。既然你不是万华梦,”魏枕风转向沈不辞,干脆利落道,“灭口吧。”
魏枕风的命令下得是果决,沈不辞却纹丝不动,他向来只对太子殿下一人唯命是从。
沈不辞分出余光看向殿下,见殿下点了点头,才道:“好。”
赵眠的确不爱对无辜之人动手,但面前的白衣少年显然不是什么无辜的角色。
至于魏枕风说少年就是万华梦,是大胆猜测,还是已经认定了?
看身高,少年的确符合万华梦的特征,甚矮,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么高还说的过去,可万华梦和他父皇是一辈人,应该已经年近四十了。
若少年真是万华梦,一切疑点似乎都有了解释,只有一点——为何万华梦手腕上也会有象征雌雄双蛊的红线?这蛊又是谁给他下的?
况且万华梦身在自己的地盘,又岂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少年顿足失色,不住地摇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不要……不要杀我!我没有骗你们,我真的只是来偷解药的,不信你们看呀!”说着,再一次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中的瓷瓶。
少年的模样慌张又可怜,白榆见过万华梦两回,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少年和那个性情古怪的大宗师联系在一起。她不禁动了些恻隐之心,道:“公子,不如先让我看看解药?”
得到赵眠的允准后,沈不辞接过少年手中的瓷瓶,确定里面没藏什么暗器之后,将瓷瓶转交给白榆。
白榆倒出里面的药丸,凑近闻了闻,表情变得极其微妙。
少年给他们的,的确是雌雄双蛊的解药。
而瓷瓶里,也的确只剩下一颗雌雄双蛊的解药。
雌雄双蛊是万华梦的得意之作,解药极难配置,即便知道配方,找齐了全部的药材,也少说需要三个月才能配置完成,重新开始炼制解药肯定是来不及的。
两个人,一颗解药……虽然很对不起小王爷,但她是不是该趁现在赶紧找机会让殿下先服下解药再说?
赵眠问:“如何。”
白榆只好先实话实说:“他没有撒谎,公子。”
少年继续可怜兮兮道:“你们看到了吧,能不能放过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可以把我打晕,但别打死我……”
“真能装啊,我都要自愧不如了。”魏枕风扯扯嘴角,“把你打晕,好让你在现场看个够?你的奇特癖好未免太多了吧,国师大人。”
少年急了:“我真的不是国师!”
魏枕风笑了:“你这么矮,不是万华梦是谁?”
“矮”字一出,少年脸色骤变,周身寒意大涨,原本清纯小白花一样的面容瞬间冷了下来,眼眸冰得像一条游动的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眠隐约听见了嘶嘶的蛇鸣之音。
刹那间,一道黑影朝着魏枕风如闪电般袭来。好在魏枕风的反应足够快,侧身躲过了这一击,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魏枕风身后的树干上多了一条几乎能将其折断的抽痕,神似蛇尾的形状。
少年的真实身份已一目了然,四人神色戒备,如临大敌,各自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少年倒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年纪轻轻的小哥哥,身手居然这么好,胆子也很大。”他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我好好奇啊,你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魏枕风言简意赅:“刚刚。”
少年“咦”了一声,方才的怒意似乎都消退了:“真不错呀。”他将视线转向赵眠,用手指着赵眠,“我特意为你挑的美人,你喜欢他吗?他长得可好看了,你们很般配,是我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魏枕风才说了一个“我”字,就被赵眠冷着脸打断:“你为何要这么做?”
赵眠始终拿不准一件事,即万华梦究竟知不知道他和魏枕风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不知道,事情会简单很多;如果他知道,这就不是他们几个人之间的事了,而是东陵对南北两国彻底的宣战。
魏枕风低声在赵眠耳边道:“你这么问他,他会回答?”
赵眠道:“会,我爹说过,一般像万华梦这样的人,表达欲很强烈。”
用他父皇的原话来说就是,反派死于话多。
只见少年兴致缺缺,顶着一张厌世脸道:“因为活着很无聊,好没意思。”
万华梦说话的时候垂头丧气的,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没人陪伴,无聊透顶的少年,而他接下来吐露出的话语又让他像个能为了一时行乐为所欲为的混世恶童。
“师兄让我找点能让我开心的事情,我就去找了。”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想参加大家喜气洋洋的婚礼,这样我就能看到好多好多宾客,还能顺便看到好多美人的爱恨纠葛,看他们吵架,看他们恩爱,都很有意思。有的时候甚至能……”少年状似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万华梦口中的师兄想必就是东陵太后了。
赵眠回想起刘府小姐的容貌,称得上羞花闭月,燕妒莺惭。原来这就是万华梦挑人的标准,只挑好看的人下手?
魏枕风心道还真被赵眠父皇说对了,万华梦的话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他接着问:“你手上的红线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愣了愣,下意识握住手腕的动作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他轻声道:“这个……阿梦不能说。”
赵眠不禁怀疑,万华梦真的有三十多岁么,无论看身高外表或言行举止,他都不像是个成年人。
脸或许可以用别人的,可神态想要模仿别人则需要十足的天赋。比如魏枕风,即便用了三十二岁鱼贩的脸,还是会被骨子里的十八岁出卖。
少年低头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们四人,表情也变得阴狠狰狞:“师兄说,如果有人擅闯南宫,我应该杀了他们。”
魏枕风道:“应该的。”
南宫不仅是万华梦的府邸,更是东陵的机密要害,就像北渊的负雪楼。若有人敢暗闯,他一定会杀。
转瞬之间,少年的表情又透出一丝迷茫:“可是我等了好多年好多年,也没有人敢来,你们是第一对,杀了好可惜。”
“所以,”赵眠镇定道,“你想如何招待我们。”
“你们辜负了我一片心意,不想成亲就算了,还想偷我的解药,明明我自己都不够吃啊。”少年无限惋惜道,“既然你们怎么都爱不起来,那你们就陪我玩点别的吧。”
赵眠问:“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少年木然地看着他:“我不在乎。”
魏枕风心口一跳,眉间轻轻拢起。
简简单单四个字,万华梦说的如此漫不经心,自然而然,没有丝毫伪装的意味。
万华梦不在乎的,似乎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份,还有他这么做会给他自己,给东陵带来的一切后果。
哪怕自己身死,哪怕东陵亡国,他都不在乎。
搞了半天,东陵国师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一个疯子面前,任何阴谋阳谋都失去了意义。
万华梦擅长用毒用蛊,论真刀实枪未必敌得过他们四人。可哪怕他们联手杀了万华梦,也未必能拿到剩下的一颗解药。
魏枕风压低声音,对赵眠道:“情况不太对,先撤。”
赵眠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当机立断:“走。”
赵眠命令一出,沈不辞不退反进,持剑闪电般朝万华梦攻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是掩护殿下撤退。
沈不辞的剑极快,正如魏枕风猜测的一样,万华梦并不擅长正面和对手单打独斗。他的身体太过瘦弱,看上去甚至拿不起一杆长枪,但他足够轻盈敏捷,一次又一次和沈不辞的剑锋擦身而过,直至魏枕风突然出手。
能群起攻之傻子才单打独斗。
锋利的刀刃流畅地在万华梦的胳膊上划过,胜雪的白衣顷刻间被鲜血染红。这一刀划得极深,几近到了可以见骨的程度,可万华梦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停了下来,低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流到地上的鲜血,仿佛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万华梦对自己的伤口视若无睹,任凭血流不止也不愿抬手捂上一捂。他看着赵眠和魏枕风,说:“你们真的很想要解药是吗?别杀我啊,我可以给你们,把我下个月要吃的给你们。”万华梦灿烂一笑,“不过,只能给你们一颗。”
魏枕风催促:“别理他,快走。”
“你们去玩吧。”万华梦的声音突然被放大,充斥着整个掩月居,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涌去,“等月亮变得很圆很圆之后,我再来看你们。”
话落,赵眠脚下一个踏空,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了白榆和沈不辞在叫自己“公子”。
坠落的感觉令人胆寒,他控制不住想叫出声,可一想到这会影响他太子的威仪,愣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待会落地,他也一定要尽量以一种高雅的姿态。
赵眠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利落地环住了他的腰,帮助他稳住了身体。下落的速度逐渐缓慢,耳边只剩下喧嚣的风声。
眼前杂乱地晃过一片绿色的残影后,魏枕风带着他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和他们一起落下来的,还有那一瓶只装有一颗解药的瓷瓶。
赵眠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放开了他的腰,头顶传来魏枕风的声音:“还好吗?”
一阵秋风掠过,赵眠回过神,脚下踩着的坚实土地,理智渐渐回笼。他发现自己和魏枕风身处另一个世外桃源之中,而万华梦,白榆以及沈不辞都不见了踪影。
赵眠环顾四周。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虫鸣不歇的茂密竹林中,竹中可以窥见秋日当空,现在应该是正午时分,一条小路从他们脚下蔓延至竹林深处,在视野的尽头消失不见。
“这里是哪里?”赵眠问道。
魏枕风俯身捡起地上的瓷瓶:“不知,但我们肯定还在南宫山里面。”当时他看到南宫的地图就有些奇怪,掩月居作为万华梦的居所,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地方不太正常,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赵眠瞥见魏枕风收起解药的动作,心里有种异样的不安。他将这种不安压下,淡道:“我们如何出去。”
魏枕风不乐观道:“万华梦特意将我们送来此地,恐怕没那么容易出去。不过……”魏枕风眯着眼看向前方,“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沿着这条路走走看。”
小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赵眠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还是他自离宫后,第一次独自和外人在一起,没有沈不辞,没有周怀让白榆,也没有在暗中保护他的影卫,只有一个魏枕风。
赵眠心生警惕:“你走前面。”
魏枕风道:“好好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青萝枝叶轻轻拂过他们的衣摆,竹叶清爽,无风亦有凉意。若是在夏日,漫步竹林中不失为一种享受。可现在是深秋,只会让人寒意更重,手脚冰凉。
赵眠发现,这些参天的竹林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肉眼很难看出差别,这意味着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迷失其中,如果没有这条小路,他们根本找不到方向。
走到半个时辰左右,赵眠听见了水流的声音,正左右寻找声音的来源,冷不丁撞上了魏枕风的后背。
赵眠不满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问:“又怎么了。”
“瞧。”
赵眠朝前方望去,一栋竹林小屋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栋小屋建得别有情趣,像是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竹篱围起一个小小院落,院子里种了不少各色各样的菊花,深秋时节开得正好,显然是有人在精心打理,打理完抬头一看,群山耸立在云雾之间,美不胜收。
赵眠情不自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魏枕风不解风情:“哦,还有闲情逸致吟诗,不愧是你,南靖太子。”
赵眠回嘴道:“太子的事你少管。”
小屋后面还有一潭流动的清泉,水面上冒着热气,靠近能闻到阵阵草药的味道。魏枕风推测这应该是进行药浴的地方。
赵眠走到温泉旁边细看。温泉修得颇大,甚至可以在里面游上两圈,四周用石块砌成,底部源源不断地涌入泉水。
赵眠撩起衣袖,朝泉水探出手。
魏枕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个教训幼弟的兄长:“稍微不注意你就要搞事是吧,你想干嘛啊。”
赵眠莫名其妙:“试试这个温泉的古怪。”
魏枕风笑他:“那你也不能用手试啊,傻。”
魏枕风松开手,从旁摘下一片竹叶放入池中。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篇竹叶在水中悠悠旋转,然后——无事发生。
赵眠“呵”了一声:“敢问王爷,你试出了什么?”
“总之,万华梦的东西我们还是少碰为妙。”魏枕风勉强给自己找回场子,“去屋子里面看看吧。”
屋内宽敞明亮,阳光透过竹窗斑斑驳驳地落在书桌上,化成一道道阴阳疏影。桌上整齐地放有砚台,用于作画的宣纸以及大小长短不一的紫毫。
竹屋的主人似乎很喜欢作画。
赵眠想到了他送给万华梦的画。难道,此处也和顾如璋有关系?
屋内陈设简单,除了这张书桌便是生活必须的用物。赵眠大致找了一遍,没找到主人遗留下来的画作。
魏枕风也搜寻了一翻,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此时日落西斜,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两人一致决定不浪费时间调查,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离开小屋,他们再度陷入竹林之中。魏枕风在一根竹子上做上记号:“趁着太阳还在,我们先往西走。”
在万华梦的地盘上,两人都不敢怠慢,一路仔细地跟着日落走,边走边留下记号。然而半个时辰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小屋前的起点,对着亲手刻下的记号面面相觑,面无表情。
魏枕风挠挠了眼睑,提议:“再试一次?”
赵眠同意了:“可以,但这次要换我来做记号。”
魏枕风问:“有区别吗?”
赵眠不屑轻嘲:“当然。”
魏枕风所谓的记号就是一个箭头,完全没有美感,如何能和他精心设计出来的暗号相提并论,每一个不同的暗号都代表了不同的方位和信息。
可惜记号再精美,该鬼打墙的还是鬼打墙。如此绕了两大圈,两人又一次转了回来。
魏枕风痛快地选择了放弃:“看来光靠走是走不出去的,我们必须想想别的办法。”
“不想想,”赵眠神色恹恹,“我饿了。”
从昨夜离开溆园算起,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
魏枕风叹了口气:“我也是。”
赵眠:“……”
同样是身手过人的高手,魏枕风和沈不辞的差距真不是一丁半点。
赵眠虽然娇生惯养,到底是成年男子,不至于要依赖一个邻国小王爷才能活下去。
“你在此处不要动,”赵眠道,“我去寻些可以果腹之物来。”
谁想他才迈出半步,便被魏枕风扯着衣领拉了回去。魏枕风忍着笑道:“拉倒吧你,在这等着。”他把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丢给赵眠,“会生火吗?”
赵眠点点头:“会。”
师父除了教他用剑骑射,还教了不少野外生存之道,以备不时之需。
赵眠找了一些干燥的竹筒竹叶,在院中生起一把火。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夜深露重,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全身上下都是凉的。
魏枕风兜着一袋竹笋回来,见赵眠脸色不太好看,问:“怎么了?”
赵眠道:“冷。”
“那你把火生大些。”
赵眠抱着双臂,往火堆的方向挪了挪。
两人从屋内拿出锅碗瓢盆,又从井里打来一盆井水,煮了一锅味道非常一般,咬都咬不动的竹笋汤。
深秋的竹笋老到不行,又没有佐料调味,赵眠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他把汤碗捧在手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回暖。
清夜无尘,月光如水,照一孤院,一篝火,两少年。
本应是画卷一般的夜景,赵眠却无心欣赏,心里的那根弦越崩越紧,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遥望天边明月,问:“过子时了么。”
魏枕风道:“应该过了,今日是十月十三。”
赵眠喃喃道:“十三……”明日子时一过,他体内的雌雄双蛊就要发作了。
魏枕风也想到了这件事,脸色难得凝重:“也不知云拥花聚等人在外情形如何,她们恐怕也在想办法进来救我们。”
“不怕,我留有后手。”赵眠安慰自己,“我们失败了没有关系,会有人帮我拿到解药。”
他早就安排好了,若十四那日下午他还没有成功的消息传出去,周怀让会通知丞相出手的。
魏枕风摇摇头,似乎是在感叹赵眠的天真:“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那就是万华梦是真的没有解药了,即便杀了万华梦,即便大军压境东陵,即便北渊和南靖联手把东陵灭了,没有就是没有,他生不出来。”
赵眠还是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就为了看点乐子,不惜将自己的国家和国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你没听他说么?他不在乎。”魏枕风淡道,“他不在乎我们是谁,也不在乎得罪我们会有什么下场。东陵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东西。”
人一旦没有了在乎的人和事,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怕折磨,不怕威胁,更不怕死。
赵眠骂了句“疯子”,又不甘心道:“万华梦或许不在乎,那陆妄呢?他也不在乎东陵?”
陆妄即是东陵当朝掌权太后的本名,也是东陵万里江山真正的主人。
魏枕风轻笑了声:“这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