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抿嘴不语,他不认同魏枕风的话。
万华梦不是怪物,他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软肋。
就像丞相,看似无懈可击的南靖权臣,一旦遇到了涉及父皇的事,弱点就会自然而然地暴露,做出一些“奸臣”才做得出来的事。
几年前有个才貌双全的京城才子,好不容易一路科考考到了殿试,成为了天子钦点的探花郎,后来仅仅因为酒后做诗赞叹了一番天子的美貌,就被丞相革去功名,打发回老家,此生不得入仕。
连丞相尚且如此,何况是万华梦。
再仔细想想,自己肯定有哪里疏忽了。
脑海中灵光一闪,赵眠脱口而出:“不对,万华梦有在乎的人。”
正百无聊赖玩竹子的魏枕风:“嗯?”
万华梦和他们一样,中了雌雄双蛊。双蛊,两个中蛊者,那和万华梦相匹配的另一人会是谁?一个名字豁然出现在赵眠脑海中。
——顾如璋。
顾如璋和万华梦都参加了载熙一年在溆园举办的婚礼,他们极可能在那时就认识了。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人被绑上了红线,万华梦又不肯交出解药,于是顾如璋不得不每月一次,亲至南宫山和万华梦……嗯。
他们所在的竹林,或许就是顾如璋到访南宫后暂住的地方。
西夏亡国的首辅和东陵国师……?这么离谱?
不过他和北渊小王爷都能被迫扯到一起,如此一想,万华梦和顾如璋的奸情也不算十分震撼了。
如今西夏已亡,顾如璋即便没死,恐怕也是半死不活。没了顾如璋,万华梦自然只能吃解药解蛊。
魏枕风的手在赵眠面前晃了两下:“发什么呆呢。”
赵眠回过神。魏枕风作为西夏亡国的罪魁祸首之一,又是第一个坐上西夏龙椅的北渊人,关于顾如璋的下落,他一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但顾如璋一事事关西夏遗宝,询问魏枕风绝非明智之举。
赵眠淡道:“我在想,万华梦应当会在乎他的师兄。”
“陆妄?”魏枕风轻哂了一声,“我看未必,所谓爱屋及乌,若万华梦真的有把陆妄这个师兄放在心上,怎会让他陷入被群臣逼宫的两难境地。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兴味索然地将手里的竹叶扔进火堆里,随后站了起来,“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白天他们都走不出去,遑论是晚上,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再战。
屋内有两张竹床,两人一人一张,互不打扰地过了一夜,可是谁都没有睡好。他们心中都立着一个沙漏,沙漏见底的那一刻,便是雌雄双蛊发作之时。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沙漏上方的细沙越来越少,却什么都做不了。
次日,两个少年的心态有了明显的变化。赵眠不再“采菊东篱下”,魏枕风不玩竹子,废话也不多了。两人再也没有斗嘴的心情,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寻找出口这一件事上。
两人将小屋翻了个底朝天,恨不能掘地三尺,仍旧未找到有用的线索。他们不得不再次尝试用腿走出去,可无论他们朝哪个方向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地。
这片竹林仿佛真的是遗世独立的“桃花源”,除了它的主人,谁都无法进出自如。明明南宫山的山脉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却被困在这里,全然找不到方向。
竹林是死的,唯一的“动”便是温泉中不知从何处涌入的泉水。他们顺着泉水流动的方向或许能找到出路,可想要挖到泉眼,需要他们掘地三尺,挖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挖到。
何况他们根本没有三天三夜可以浪费。
两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不得不承认,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万华梦的确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又一次绕回到原地后,魏枕风往石阶上一坐,破罐子破摔道:“行了,不折腾了,等死吧。”
赵眠也是一肚子的心烦气躁,强烈的挫败感让他无法保持一贯的冷静。他提出了那个一直被两人刻意回避的问题:“怎么就到了等死的地步,你不是还揣着一颗解药么。”
魏枕风笑了声:“你也说是‘一颗’了。”他着重强调了“一颗”二字,“是你吃,还是我吃。”
赵眠心弦紧绷,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会给我吃吗?”
魏枕风反问:“给你吃了,你还会管我么。”
赵眠无言以对。
“现实的情况是,要么我们一起活下来,要么我们中死一个。”魏枕风望着他,语气难辨,“你知道你自己打不过我的吧,殿下。”
赵眠并未回答。他瞥了眼魏枕风的胸口,那是魏枕风放解药的地方。
“还是说,”魏枕风不紧不慢道,“你想试一试?”
赵眠藏在衣袖里的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这是前天魏枕风带他夜探溆园时送他的匕首。
“不试,”赵眠松开手,淡道,“我确实打不过你。”
魏枕风松了口气:“你不在这点上逞强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魏枕风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整理语言,问:“你之前做过吗?”
十八岁的一国太子,又不像他那样常年在外东奔西跑,不至于在这方面没有经验。
就他的那个太子大哥,像赵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是妻妾成群,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赵眠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魏枕风慢吞吞道:“我不太会,你若是做过,可以……教我。”魏枕风说到后半句,语气变得十分迟疑且不确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保命更重要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魏枕风自以为已经做出了天大的让步,没想到太子殿下是一点不领情。
“你说得倒轻松,”赵眠凉凉道,“你觉得我对着你这张脸会有反应吗?关了灯闭了眼我都做不到好吗。”
魏枕风笑了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那就没办法了。我愿意让你啊,是你自己不行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赵眠恼羞成怒,已然口不择言,“故意在我眼前顶着一张黑皮脸,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能占据主导权?!”
魏枕风气笑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是先知吗,我能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想被你嫌弃啊,你动不动就说我丑,我不憋屈吗?哦,就你有脾气,别人没有?要不是看在南靖的面子上,我早就……”
魏枕风看到赵眠的表情,话音戛然而止。
每到生气的时候,太子殿下的脸颊就格外的红,就像现在,好似醉酒了一般,眼中浮着的明明是怒意,在旁人眼中却像是微醺的醉意。
魏枕风把后头不怎么好听的话咽了回去:“好了好了,不吵架了殿下。”他烦躁地按着眉心,“有吵架的力气,不如想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眠冷冷道:“除了等还能怎么办。”
现下的他只能寄希望于丞相和沈不辞把自己救出去。现在丞相安排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东陵京都,正在想方设法对陆妄强势施压。
当然,他还有一件可以靠自己完成的事情。
他并非排斥欢爱一事,此乃人之常情,即便他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
他厌恶的是被人逼迫,和魏枕风两厢不情愿地完成这件事。若魏枕风这六年没有长歪,他或许……
一颗解药,两个人,这就是万华梦想和他们玩的“游戏”。
如果一定要他二选一的话……
意识到恶意不受控制地攀上了自己心头,赵眠猛地合上眼。
一旁的魏枕风并未注意到赵眠的异样。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他右手一小块地方出现了异样,棕色褪去,露出了一节修长白净的指腹。
若说被困在竹林中的第一夜,赵眠还能勉强睡两个时辰,这夜赵眠则是一夜未眠。
离蛊毒发作只剩下最后十二个时辰,他忽然很想知道魏枕风现在在干嘛。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辗转反侧,挣扎地做着最后的决策。
前日魏枕风对万华梦的评价一直萦绕在赵眠心间。
魏枕风说,万华梦不在乎。
倘若世间所有的手段对万华梦都起不到作用,倘若雌雄双蛊的解药真的只剩下了最后一颗。
已知,唯一的一颗解药在魏枕风手上,而他远不是魏枕风的对手。
魏枕风永远有退路,他甚至可以现在就服下解药,从而确保自己性命无虞。只要魏枕风想,他能始终站在高处,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欣赏自己焦躁不安,苦痛求生的狼狈。
魏枕风会这么做么。
魏枕风是否也在猜想他会怎么做。
魏枕风会不会担心他会对自己出手,像他一样纠结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赵眠能感觉到,一条无形的猜疑链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他和魏枕风之间。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他们挣不开,也扯不断。
次日清晨,赵眠看着屋内由暗至明,被秋日一点一点地点亮。他冷静地坐了起来,和昨日一样洗漱穿衣。
易容早已被洗去,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拿起发带,动作麻木地绑发束冠。虽是一夜没有合眼,他的头脑却异常的清明,除了眼睛有些酸涩,他感觉不到任何倦意。
走出房间,赵眠朝魏枕风的房间看了眼。只见房门大开,里面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眠心下一沉,快步来到院中,仍然没有看到魏枕风。
难道,魏枕风真的同他猜测的一样……魏枕风会吗。
赵眠胡思乱想着,后院传来一阵凿石摹壁般的动静。他站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朝后院走去。
看到魏枕风正在温泉药浴旁不知道忙活些什么,赵眠轻轻松口气,随后又自嘲地笑了声。
他居然真的沦落到这种疑神疑鬼的地步了,可笑。
赵眠在一旁安静地看了良久,方出声问道:“你一大清早在做什么。”
魏枕风一边用院子里找到的锄头和温泉石壁斗智斗勇,一边道:“我觉得,这温泉药浴有些古怪。”
赵眠心不在焉:“你前日不就这么觉得了么。”
“我又有了点新发现——无论如何,温泉泉眼是我们目前寻找出口唯一的线索。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挖挖看,说不定有惊喜。”魏枕风直起身,朝他看来,“你不来搭把手?”
赵眠漠然:“你现在开始挖,明年能挖到出口吗?”
魏枕风道:“此言差矣。无论我们的蛊能不能解,最后都要想办法出去。还是说,你想一直待在这里,和我一起变成两只大熊猫?”
这两日他们吃的东西除了竹笋还是竹笋,再这么下去,还没变成熊猫已经饿死了。
“不至于。”赵眠道,“今夜一过,万华梦便会放我们出去。”
魏枕风一挑眉:“你这么肯定?”
赵眠“嗯”了一声:“这是万华梦的‘游戏’,游戏时间结束,若不来亲自检验成果,他的乐趣何在。”
万华梦也亲口说过,等月亮变得很圆很圆之后,就来看他们。
魏枕风无奈道:“你不愿帮忙,去煮饭总行了吧,我好饿。”
“没有饭,只有竹笋。”赵眠转身道,“我去挖笋了。”
一整个白日,魏枕风都围着温泉打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均没有主动提及今晚蛊毒发作之事,他们也不着急了,就好像已经默认了晚上会发生什么。
又一次日落,夕阳褪去,天幕逐渐被黑暗笼罩。
赵眠被困在竹林中不过区区两日,却好似比两年还要漫长。
魏枕风晚上还要继续和温泉斗智斗勇,篝火便生在温泉池旁。燃烧的竹子时不时发出霹雳之声,在水面上铺上一层粼粼波光。
两人沉默地喝着竹笋汤,赵眠突然问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十二岁那年,你送我的赔罪礼。”
魏枕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其中有一方游仙枕。”
“哦,你说那个啊。”魏枕风笑道,“那可是件宝贝啊。传言,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你用过吗?”
赵眠点点头,浅浅一笑:“用过数次,确实不错。”
“你喜欢就好。”魏枕风幽幽叹气,“你是不知道,当初我母妃要我把游仙枕送你,我都快心疼死了,我自己都还没用过呢。”
赵眠顿时没了表情:“哦,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出去后我还你便是。”
“倒也不必。”魏枕风操劳了一日,又和赵眠聊着有关的枕头话题,他不由地有些犯困,“你睡都睡过了。”
赵眠:“……”
魏枕风这是又在嫌弃他?
赵眠冷沉着脸站起身,魏枕风在身后问他:“你去哪?”
赵眠淡道:“洗漱。”
魏枕风微微一怔,看着赵眠清瘦的背影,耳朵莫名地有些发烫。
这个时候去洗漱啊。
魏枕风抬头望着天边明月。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升到最高处了。
待赵眠带着一身寒意回到温泉池旁时,魏枕风扛不住倦意,已然睡了过去。
赵眠放轻脚步,在离魏枕风还剩下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轻声唤道:“王爷?”
魏枕风没有回应。
他背靠凿出来的石堆,脸庞向右侧垂着,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一旁,上面出现了不少深深浅浅的新痕,这应当是他今日劳作一整日留下的。
赵眠没有心思多想,他的注意力全在魏枕风放有解药的胸口上。
这也许是他拿到解药的唯一机会,也是他不杀魏枕风,魏枕风却因他而死的唯一机会。
赵眠定了定神,握紧了魏枕风送他的匕首。
刀刃出鞘,深夜中泛着瘆人的寒光。
赵眠向前走了一步,朝着魏枕风毫不设防露出的脖颈,缓缓举起了匕首。
他即将用冰冷的刀刃贴上魏枕风的皮肤,然后在他震惊的注视中拿到那唯一的解药,独自饮下。再然后,看着魏枕风……去死么?
赵眠眼中流露出困惑和茫然。
他应该这么做的,这是他的计划。
可是……
赵眠垂下眼眸,静静望着熟睡中的少年。
篝火映着魏枕风明显瘦削了的脸庞,轮廓竟然出乎意料的清晰,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流畅,这大概是一个人生命之中最美好的年华。
是火光太朦胧晦暗的缘故么,他似乎能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寻到几分北渊小王爷当年的风采。
赵眠凛如霜雪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计划之外的裂痕。
那年,两人在宫宴上重逢,少年大大方方地向他道歉,眉宇间的傲气怎么藏都藏不住。
后来,北渊欲灭西夏。整个少年时期,他在南靖皇宫饱读圣贤之书,学习治国理政之道;北渊小王爷却凌跃于他国国土之上,玩尽阴谋阳谋,凭栏月刀,在漫漫黄沙中横枪纵马。
六年来,每每在朝堂之上听到“魏枕风”三字,赵眠都会想起一双清澈自由的眼睛,还有那懒懒倚着春风的少年。
身为男儿,他也曾经向往过北渊小王爷那般纵横四国,快意恩仇的生活。
此间少年,即便是死,也应当是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而不是死在万华梦荒诞的游戏里,死在一个并不想杀他之人的手上。
赵眠突然很想念父皇和丞相,若这两人此刻在他身边,又会让他如何抉择。
毋庸置疑,丞相定然会果断决绝地弃了魏枕风,全须全尾地保住他。他会站在他身后,握住他手持匕首的手,告诉他:“拿稳,给他一个痛快。”
而父皇,他那个心软得像糯米糕的父皇,大概会纠结来,纠结去,纠结到哐哐撞大墙,最后双眼通红地拉着他的手,艰难启齿:“要不眠眠,咱们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毕竟,那是一条人命诶。你看魏枕风也没有自己吃解药啊……”
赵眠兀自轻笑出声。
无论这些年他表现得有多像丞相,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伪装,也许在骨子里,他永远都是最像父皇的孩子。
他必须承认,他不想,他不希望,他不要魏枕风死在自己手上。
他很想和魏枕风一起活下去。
……罢了。
赵眠力气渐渐松懈,握着匕首的手正要垂落之时,手腕骤不及防地被抓住了。
魏枕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四周的寒意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陡然直下。
赵眠大脑短暂地空白片刻,但他立即冷静了下来:“你醒了。”
魏枕风没有看赵眠,而是盯着温泉里两人的倒影。
两人隔着水面对望。
水里的赵眠拿着他送的匕首,刀锋正对着他的脖颈,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可以在他毫不设防的睡梦中取走他的性命。
魏枕风很慢,很慢地将视线从水中的赵眠身上移到他本人身上。然后,他站起身,从赵眠可以俯视的高度到他不得不仰视的高度,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锐利得好似要将他的身体戳破。
少年身上的气势和赵眠熟知的完全不一样,赵眠不由地喉结轻轻一滚。
魏枕风表现得彬彬有礼,声音却冷得彻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能给我一个解释么,太子殿下。”
赵眠愣愣的,艰难地发出声音:“我……”
魏枕风追问:“想杀了我?”
赵眠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无法否认,他的确想过,但也仅仅是想过而已。
赵眠的沉默在魏枕风看来即是默认。
魏枕风手上蓦地一用力,将赵眠拉近:“怎么能这么狠心啊,”魏枕风头一回被气到失态的地步,也是头一回叫他的名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赵眠。”
赵眠被少年抓得生疼,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快断了,匕首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赵眠强作镇定:“士可杀,不可辱。我不想让自己陷入被人任意摆布的境地。”
魏枕风气极反笑:“你最好搞清楚一点,让你落到如今地步的不是我。你一身傲骨我没意见,但你应该去找万华梦,而不是我。”他的语气轻蔑,像裹着一层冰刃,“你现在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只会让你看起来像个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被戳到痛处似的,赵眠彻底被激怒了,违心的话语脱口而出道:“宁可杀你,不可辱我——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魏枕风眼眸微缩,神色极其陌生。赵眠和魏枕风六岁相识,十八岁重逢,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魏枕风如此阴冷的一面,他竟……竟有些不知所措。
魏枕风缓声道:“总归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若杀了我,大可说我是死于万华梦之手,把事情全推到东陵头上,引得北渊出兵东陵,南靖从壁上观,坐收渔翁。”魏枕风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甚至能看到魏枕风冷冷扫下来的长睫,“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他理应解释的,他应该镇定又理智地告诉魏枕风,他虽然这么想过,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过。
论迹不论心,他想想也不行?魏枕风凭什么这么对他。
赵眠咬着牙:“是又如何,早在你逼迫我下跪时我就对你动过杀心。此乃人之常情,你别说你从没对我有过。”
他们离得太近了,魏枕风瞳仁中映着他不甘示弱的脸,平日里能亮到人心里去的眼睛里只剩下耐心耗尽的冷淡。
赵眠心中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难道,魏枕风真的从来没有……
“我没有。”魏枕风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从来没有。”
赵眠怔愣片刻,愧疚和心虚险些让他露出弱者的姿态。他偏过脸,勉力维持着尊严:“或许对你来说,与我春风一度不过是一桩小事,能保住性命做了便做了。但对我来说,我不想,我不愿意,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去避免这件事发生——我不觉得我有错。”
我不觉得我有错。
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唯我独尊。
魏枕风专注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笑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赵眠,还是在嘲弄他自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如此,”少年目光下敛,嗓音冷漠得让赵眠心颤,“那就来吧。看看是你能杀了我,还是我能要了你的命。”
他这副模样让赵眠胸口一窒,巨大的压迫感令赵眠心底没有来地升起一丝恐惧。
所以,以前的清朗随性都是装出来的么,这才是北渊小王爷真正的本性。
魏枕风最终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意料之中的事罢了,没什么可震惊的。没有理由他能这么想,却不许魏枕风和他一样。
成王败寇,自古使然。
万幸,他还有个弟弟,否则父皇和丞相如何能支撑下去。
父皇一定会哭的吧,他都不会哭了,父皇还会。
赵眠缓缓闭上了眼。他感觉到魏枕风朝他低下了头,在他耳畔轻声道:“别求我救你,赵眠。”
说罢,魏枕风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对着他的胸口用力一推。
赵眠跌入了温暖的清泉之中。
带着药香味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赵眠的口鼻,将他的呼吸悉数掠夺。他睁着眼睛,全身被暖意包围,透过水面他还能看到那一轮朦胧的明月。
魏枕风是想要淹死他?
这样也不错,至少泉水是温热的,在竹林里太冷了。
但很快赵眠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大概是因为要供万华梦享用,温泉修得并不深,正常少年的身高足够站起来。
可他站起来了又能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魏枕风服下仅剩的解药,而后匍匐在他脚下,忍受蛊毒的痛楚,无能为力地死去么。
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在这一片温暖之中。
赵眠闭上眼,放任自己下沉。在他即将沉到池底时,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出了水面。
呼吸重新变得顺畅,赵眠剧烈咳嗽着。泉水在他肩膀下面的位置,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任由他咳得几乎直不起身体,少年也没有半点心软。
赵眠咳了许久才停了下来,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他抬起头,朝少年看去。
皓月之下,他看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两颗泪痣于双眼之下对称而生,和记忆中的一样,在一张年少俊美的脸上危险地引诱他坠入少年的眼眸中,然后……毫不留情地溺毙绞杀。
作者有话要说:
*《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
*《琵琶记》
赵眠蓦地僵住了。
他认识这双眼睛,更认识这两颗双眼下泪痣。不少美人都是眼角一颗美人痣,他偏偏有两颗一模一样的,分别在左右眼下的正中间。太特别了,特别到让人一眼望去,便终身难以忘怀。
也正因为外貌太过出众,只要有不想暴露身份的场合,北渊小王爷都不得不易容伪装。
这两颗眼下痣不会出现在李二的脸上,李二的肤色没有这么白净,五官也没有这么张扬俊美,发怒时呈现出的侵略性像刀子一般,凌厉又凉薄。
面前水中站着的少年,简直就是六年前北渊小王爷的放大版。
所以,是十八岁的魏枕风?北渊小王爷没有长歪,也没有晒成黑皮?
和魏枕风重逢后,赵眠也曾想过,若北渊小王爷按照十二岁的模样继续成长,会是如何一番相貌。
今日他有了答案。
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的答案。
赵眠大睁着眼睛,心绪乱成了一片,甚至忘了他现下生死一线的处境。
他怔愣着开口:“魏枕风?”
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少年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他站在温泉里,水才将将到他胸口的位置,长发一半没入水中,一半浮在水面上,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他没有军中壮汉那般的壮硕的肌肉,也不似在室内的读书人瘦弱清减,而是劲瘦得恰好好处,他明明已经很高了,这副身体却时刻在告诉旁人,他只有十八岁。
魏枕风没有骗他,他的肤色的确不如他白,但绝对和“黑皮”二字没有关系。一个常年在外奔波,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少年,脸上居然找不到一丝瑕疵。
魏枕风怎么做到的,他不是没有随身携带化解易容的药水么。
即使赵眠再如何心绪混乱不宁,答案在他看来依旧显而易见。
——是温泉药浴的泉水。
赵眠冷不丁想起白天魏枕风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又有了点新发现,原来如此。
原来,魏枕风早就发现了温泉药浴可以解易容的事。
早发现了为何不同他说?若他知道魏枕风的易容可解,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若魏枕风一直是用自己的脸与他同行,他何须纠结至此?!
不久前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要身死的心轰地冒出一阵无名怒火,赵眠正要开口质问,胸口猝不及防蔓延出一阵轻微的刺痛,就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一样。
赵眠想缓一会儿,疼痛却迅速加剧,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被虫子啃噬的地步。赵眠眉间紧蹙,双手扯着自己的胸口,“唔”地一声,嘴角溢出一丝丝鲜血。
一抹鲜红在水面晕染而开,染红了天边的明月。
圆月当空,十五已到。
雌雄双蛊蛰伏许久,终于要发作了。
赵眠疼得额间冒出冷汗,他勉力抬头看向魏枕风。少年和他一样,脸色苍白,嘴角泛着血色,衬得那两颗泪痣多了几分嗜血的诡谲之感。
明明遭受着同样的蚀骨噬心之痛,魏枕风却没有表现得太过狼狈。他抬起手擦去嘴角的鲜血,随意瞥了一眼,动作无比熟练,仿佛他已经做过千次万次。
魏枕风有解药,魏枕风不会死,会死的只有他一人。
好疼,疼到他要站不稳了,比上回在芦苇荡中疼上十倍。眼前的景象疼得出现了重影,少年的轮廓也渐渐变得模糊。
鲜血不断地从赵眠嘴角溢出,他本能地喊着少年的名字:“魏……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