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不得不装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李二知道,自己的脸才是暴露他身份的最佳证据。
因为李二见过他,他也见过李二。
因为李二非常清楚,只要他露了脸,自己就会把他认出来。
他们两个人,是认识的。
赵眠长到十八岁,认识的人不计其数。在这些人中,诚然大部分是南靖人,而李二显然不是南靖人。如此一排除,搜寻记忆的范围便可以大大缩小。
自懂事开始,赵眠就被父皇和丞相带着接见各国的使臣。无论是和南靖有着相似文化,渊源颇深的三国,还是南洋小国,亦或是远渡重洋的西方岛国,他均有过接触。
他见过的外邦使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茫茫近千人之中,李二会是哪一个呢。
李二如此藏着掖着,证明他并非让人见过就忘的小人物,说不定还曾给他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是个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旧识”。
锁定的范围进一步缩小。
失踪的刘府,李二等人不俗的轻功,李二本人不俗的胆识,试图掩饰却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少年的骄傲,和他难以解除的易容之术……
赵眠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又一个身影,从最近到过去,从西夏到南洋,记忆越来越遥远,却因为他惊人的记忆力而依旧清晰。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寥寥数人身上。再剩下的,只能凭借他的直觉去……猜。
会是谁。
赵眠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他定定地望着李二,沉静许久终于启唇:“我会派人去找你说的玉牌。”
赵眠突然这么好说话,让李二有一丝的诧异:“真的假的。”
赵眠冲他端庄一笑,这是他在面对外邦使臣是惯用的笑容:“真的。”
李二迟疑片刻,脸色都不自觉地诚恳了两分:“其实,无论我是谁,我想除掉万华梦拿到解药这一点和你一模一样,你毋庸置疑。”
赵眠不置可否,而是:“你既是西夏人,应当知道西夏为何而亡。”
“你提此事我就要伤心了。”李二沉痛道,“我西夏朝历经十一帝,享国二百余年,于两年前被北渊所灭。”
赵眠又问:“那你可知,灭西夏的罪魁祸首是何人?”
李二双拳紧握:“当然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渊帝。”
赵眠轻嗤:“渊帝固然是元凶,但西夏亡国亡得如此之快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李二问:“谁?”
赵眠缓声道:“两年前,北渊西征,一路势如破竹,直至灵州。西夏死守灵州,北渊损耗兵马钱粮无数,仍然久攻灵州不下。”
“然而就在渊军一筹莫展之际,战况忽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灵州守城的主将没有任何预兆地暴毙身亡。紧接着,一片混乱的灵州,深夜城门大开,竟是生生将渊军迎入了城内。”
“渊军入城后,犹入无人之境,西夏军心涣散,竟毫无还手之力。渊军在灵州苦战半年之久,最后一战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将西夏防御重镇灵州拿下。”
“开城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将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最信任的一位前锋,名字好像叫……”赵眠一顿,佯作思索,“叫叶骁。”
“传言,叶骁在做完这一切后,染血的长靴踏过被他暗杀的主将的尸体,身披暗红披风登上城门,俯视满城尸山血海时,只说了一个字——蠢。”
“当真是嚣张狂妄得令人发指。”
“后来,人们才发现,叶骁并不是真正的叶骁,而是渊帝的次子,北渊年仅十六岁的恒王。因为他在总角之年就被封了王,世人又多称其为小王爷。”
“经此一战,小王爷名声大噪,名利皆入其麾下。渊帝更是龙心大悦,称其为国之利器,并将自己一手培养的,可掌天下诸事的负雪楼全权交予给他。”赵眠轻轻一笑,看戏般道,“我还听说,这件事让北渊的太子爷颇有不满,兄弟间因此有了不小的嫌隙。”
“灵州失守后,西夏再无城可守,无将可用,不出三月便被渊军攻破国都,禁卫军死战不降,然难有回天之力。皇宫沦陷,年轻的帝后双双刎剑而亡,其余皇室宗主被俘,历经二百余年的西夏至此亡国。”
赵眠说着两年前他国之事,思绪却飘回了六年前的南靖。
那年北渊使臣来访,父皇设春宴于园林。他熟练地端着大国太子应有的风采礼仪,敬陪父皇左右。
宾主尽欢之时,一抹华贵的黑色蟒袍不期然地飘入他的视野。
“幼时,本王年少无知,对殿下多有冒犯。今远道而来,亲赠尔明珠一枚,游仙一枕,望殿下笑纳,海涵本王当年之过。”
清朗的少年音,语气散朗,犹如新桐出引,春光正好。
身着明黄色朝服的赵眠微微抬眸,在簌簌桃花中,对上了一双清风般的眼睛。
凭栏而望,尽年少。
赵眠收回思绪,也收敛了笑意,目光冷冷地看着李二。
李二亦回望着他,目光如炬,眼底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仿佛在这一刻年轻了十几岁,像个和赵眠同龄的少年,因为终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玩伴而兴奋不已。
赵眠盯着李二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不紧不慢道:“我问你,李二,你是北渊小王爷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吃我一计直球
屋内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别说是听得一愣一愣,现已呆若木鸡的周怀让,就连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跟上太子殿下思路的沈不辞都颇为诧愕。
沈不辞知晓殿下始终在怀疑自他们入东陵境内目睹的一切后面都有北渊势力的影子。他和李二等人交过手,只看他们的身手,也能判断他们并非等闲人物,市井之臣。
可殿下是如何从北渊,算到负雪楼,最后直指北渊恒王,他不得而知。
最先忍不住打破沉默的是傻白甜周怀让:“您是说他他他是魏……”
周怀让猛地意识到,若杀鱼的真的是北渊小王爷,他私下和殿下闲聊时直呼其名,魏来魏去就算了,当着人家的面还这样实在有失大国之礼。
然而他们都闹成这样,早就撕破脸了,还有必要搞礼仪之邦那一套吗?
周怀让一时拿不准主意,犹犹豫豫地闭上了嘴。
李二替赵眠回答了周怀让的问题。
“当然不是。”李二一开口,又恢复了寻常的模样,仿佛方才显现出的兴奋只是旁人的错觉。他越想越好笑,最后失笑笑出了声:“你们在想什么。我若是北渊小王爷,在东陵被万华梦欺负成这样,早就让五万北渊铁骑压境东陵,逼迫万华梦交出解药再喊我声爹了,哪还会在此处可怜兮兮地求你们和我结盟二打一。”
赵眠心道北渊现在有个屁的五万铁骑,打仗打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亡了人家西夏的国,北渊不用厉兵秣马,休养生息的么。
即便真的要压境东陵,那也是他南靖的精锐。
赵眠不指望李二会和他说实话,但李二承不承认是一回事,他问不问是另一回事。只要他问了,李二心里有数,也该注意一下彼此的身份。
不过李二有一句话他还是相信的。面对万华梦,同在异国他乡的他们理应站于同一立场。
“如此,是我猜错了。”赵眠环顾四周,“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随口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周怀让不由地在心里嘀咕:您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都忘了端住太子殿下高高在上,惜字如金的仪态,哪像是随口说说的哦。
“既然你不是北渊权贵,那我也不必顾忌什么了。”赵眠站起身道:“结盟免了,认主可以。日后我做大,你做小,你仍要跪着同我说话,唯我命是从,明白么。”
李二:“……”
李二这副无言以对的模样让赵眠终于畅快了一回。是李二自己说不是的,可不关他的事。
赵眠:“说话。”
李二:“哦。”
一个简单的“哦”字像极了父皇不愿理丞相时的敷衍,赵眠大方地没同李二计较。
赵眠把李二丢给沈不辞慢慢调教,并嘱咐:“看住他,给他找个地方住。切记,不要让他有接触到朱广深的机会。”
千机院耗了不少心血才让这些眼线暗桩在东陵京都扎根,若被李二发现就得不偿失了。
“是。”沈不辞顿了顿,问:“殿下,您见过北恒王?”
沈不辞从刚才一直沉思到现在,得出结论——殿下应该是和北渊恒王认识的,所以才会做出当下的判断。
赵眠点点头:“见过他两次。若孤没记错,分别是孤和他六岁和十二岁那年。”
沈不辞又问:“敢问殿下,北恒王的性格可是与李二相似?”
赵眠若有所思,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难说,他……”赵眠实在不知如何形容,“罢了。”
一旁的周怀让按捺不住道:“殿下,杀鱼的……不,李公子真的是北渊小王爷么。”
赵眠呵地冷笑:“‘李公子’,叫得真好听。如果他是,你要不要去做他的伴读?”
周怀让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臣不要,臣一辈子只做一个人的伴读,那就是太子殿下您!”
赵眠睨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觉得他是么。”
周怀让急中生智,找到了一个万能的答案:“您怎么觉得,我就怎么觉得。”
赵眠意有所指道:“你没听见他说么,他自称是西夏人,还恨北渊入骨。你自己想想罢。”
周怀让彻底糊涂了。赵眠走后,他讨好地向沈不辞求助:“老沈……不,沈哥,你说殿下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沈不辞道:“自己领会。”
周怀让双手抱头,痛苦哀嚎:“头好痒啊。”
赵眠回到朱府,叫来朱广深,问他在京都多年有没有找到过一些有关北渊潜伏在东陵细作的线索。
朱广深惭愧地说没有。他的确在京都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后感觉到了来自北渊势力推动的影子,但这些北渊人极是小心敬慎,下手时甚少留下蛛丝马迹。
朱广深不是没查过,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一些不算重心,也不算核心的小角色。
“足够。”赵眠道,“你从中挑一个最举足轻重之人呈予孤。”
次日一早,赵眠带着周怀让等人来到李二暂时的住处。
这是赵眠特意为李二寻的好地方,位于京都有名的烟花之地,勾栏院附近的一个胡同里。
该胡同被附近的街坊戏称为“外室胡同”,胡同里住的都是一些被人赎了身,又暂时不便领回家的风尘男女。换言之,就是那些商贾官宦不怎么干净的外室。
东陵虽不像南靖一样是礼仪大国,但沦落风尘后又给已有正妻家室的男子做外室同样遭人唾弃,普通老百姓路过此处都要掩鼻皱眉绕着走。
碍于李二的身份,赵眠不便真的把人摁着打,但稍稍敲打一番还是必须的。
赵眠将李二安排在此处,不用怀疑,就是存着羞辱他的意思。
据说,李二昨日入住之时,引得不少本地人围观窃语。不到半天,李二在勾栏院周边就已名声大噪。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高这么黑的男娼——到底哪家老爷少爷好的这一口啊。”
“这汉子生得人高马大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非得干这一行,丢死人!”
“我要是他爹妈,能气得自己把自己给活埋咯。”
赵眠本以为李二被送到这种地方遭此等非议,会整日躲在屋子里没脸见人,暗暗骂他好过分。谁想,他一走进院子,就闻到了一阵烤肉的香味。
只见李二在院子里架了个炉子烤鱼,一手刷油一手放料,时不时还扇扇蒲扇,忙得热火朝天。
“哦,公子来了。”李二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微抬,“需要我给你下跪行礼么。”
赵眠神色倨傲:“要。”
李二“啧”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不客气。先欠着,我烤完鱼再跪。”
赵眠冷嘲:“你在此处似乎很悠哉悠哉啊。”
“还行吧,凑活过。”
赵眠瞥了眼炉子上滋滋作响的烤鱼,看上去挺好吃的样子:“你知道旁人是如何说你的么。”
“知道。”李二轻描淡写道,“他们昨日议论得可大声了,今日一早还有醉鬼在院门口骂我不要脸,说我定是身怀绝技才会被人看上养在此处。”
赵眠对醉鬼的行为还算满意:“那你还有闲情逸致烤鱼?”
“你是不是不会羞辱人啊,公子。”李二笑他,“你想折辱我,却让我住这么好的院子,给我吃给我喝,被无关紧要之人骂几句又如何,我又不会少块肉——你再仔细想想。”
赵眠沉着脸反驳:“分明是你脸皮太厚,与我何干。”
李二摆出一副勤勤恳恳,诲人不倦的模样:“想要羞辱一个人,你要抓准他的痛点和软肋。比如,让以嗓音为傲的戏子再也唱不出曲子来,让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哭着喊着求你给他五斗米。”李二仰头看着他,“又或者,让你这样不可一世的贵公子跪上一跪。”
赵眠双眸微缩,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恨不能再送李二两个耳光,把他两边的嘴角都扇破。
父皇不爱杀人,也不爱折磨人,他难免受了些影响,从小到大没开过杀戒。可那时,盛怒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是真切地动了杀心。
待他冷静后,他安慰自己,李二罪不至此,况且他扇了人家耳光,又让其跪回来了那么多次,勉强算是扯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吃亏的一方。无论以后李二在他面前有多伏低做小,他始终都亏。
他现在懂了,李二和他是两种人。在他看来,跪是折辱,被扇耳光是折辱,被人污蔑是折辱。可对李二而言,下跪无所谓,被人污蔑是以色侍人的外室也无所谓,只要不妨碍他干正事,他都不会被激怒。
想要让李二不爽,关键还是“诛心”二字。
这简单,李二的痛点和软肋还不好找么,今日他正是为此而来。
“听君一席话,着实受益匪浅。”赵眠转身道,“快吃你的鱼,吃完跟我去个地方。”
李二应了一声,笑着继续给烤鱼上料。
哎,还给时间给他吃鱼,这小少爷是完全心狠手辣不起来啊。
一行人乘马车出了城,来到了离京都十五里的城郊。赵眠带着李二上了一座小山丘,站在山丘之顶,恰好能俯瞰到一条从外地入京的小路。
这条小路虽是近路,但过于偏僻,甚少看到行人路过。
几人干站了一会儿,李二问:“我们在等什么。”
赵眠道:“等你的‘仇人’。”
李二看了赵眠一眼,少年看似淡定的侧颜下似乎隐藏着马上要看戏的期待。
小少爷心情似乎不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路的尽头总算出现了行人的身影。
这是一队押镖的队伍,共有两车货物和五六个镖师。这些镖师各个虎背熊腰,腰间佩刀,一看便知是常年跑江湖的老人。
其中,有一人颇为引人注目。此人三十岁左右,硬朗的脸上饱经风霜,肉眼可见数道伤疤。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条胳膊,右边肩膀以下什么都没有。
李二看清那人脸的一刹那,脸色骤然一变,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再无不久前院中烤鱼时的惬意闲散。
赵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情大好,唇角微扬:“你认识他么。”
一向话多的李二缄口无言。
“我告诉你他是谁。”赵眠的声音和风声混在一起,在李二耳边却异常的清晰,“此人名为孙座,北渊盛京人氏,三年前征兵参军,成为北渊征西军一名普通的弓兵。”
“孙座善骑射,一射之地,百步穿杨。鹿阳之战,孙座于乱战之中引弓,竟一箭将西夏的镖旗大将军射入马下,重伤敌方主将。西夏群龙无首,惨败后痛失鹿阳,被迫退守灵州。”
“像孙座这样的人才,本该军功累累,加官进爵。只可惜,在接下来对灵州的攻城之战中,孙座不慎丢了他的右手,从此再无缘引弓,征西之路也至此为止,再如何不甘也只能带着千两黄金的赏赐荣回故里。”
“回到盛京后,孙座买下一座镖局,成为了一名镖师。这几年他也闲不住,常常走南闯北,这也是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赵眠说话之间,孙座等人已来到了他们的正下方。若要伏击,他们所立之处无疑是绝佳的位置。
“你说你是西夏人,那我给你一个机会。”赵眠半带轻笑道,“我助你杀了他,为你的镖旗大将军报仇,可好?”
李二依旧不语,神色阴戾而戒备。
两人之间,唯余风声。
赵眠言尽于此,并不催促李二作答,罕见地展现出十足的耐心。
他能感觉到李二身上极低的气息,甚至到了怒而不发的程度。
赵眠有些想笑。
李二有什么可生气的,方才教他的时候多会说啊,现如今怎么成哑巴了。
李二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他低头看着孙座等人,话是对赵眠说的:“又跟我玩阳谋。你就这么喜欢明目张胆地使坏?”
赵眠并不否认:“对付你这种人,阳谋比阴谋好用。”
李二声音比平时冷淡得多,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试探来试探去?有意思?”
赵眠愉悦颔首:“有意思,看你打自己的脸,比看你跪下有趣。你知道吗,”少年微微一笑,字字如刀,“你现在的脸色比当初在芦苇丛中的我可好不到哪去。”
李二点点头:“可以。”
学以致用,力学笃行,他不得不为赵眠精彩的阳谋赞叹鼓掌。
赵眠要的可不仅是他率先袒露身份,而是意在告诉他,只要本少爷愿意,可以对孙座等人做任何想做的事。
以助人之名行威胁之事,真漂亮。
“但有一点,”李二说,“阳谋我可以,你要注意次数。”
赵眠不为所动:“骗我,不可以,一次都不可以。”
两人并肩而立,目光没有交汇,长发却被瑟瑟秋风拂起,不情不愿地在他们身后飞旋纠缠。
赵眠目不斜视道:“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
“知道。”李二转过身,在赵眠面前缓缓抬起手,低眉垂眸地行了个平礼,他的动作虽随性,高门风范竟丝毫不减,“北渊负雪楼魏枕风,参上。”
第11章
赵眠在他和北渊小王爷之间的明争暗斗中暂时占了上风,舒心快意地回到朱府,不料想还有一件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朱广深告诉他:“殿下,半个时辰刚到了两封上京的密旨,属下已将其放在您书房的桌案上了。”
赵眠一愣,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竟露出了一个可以用灿烂二字来形容的笑。
饶是见多识广的朱广深见到这个笑容也不由地为之一愣。
平日的太子殿下端庄持重,疏淡矜贵,总是会让人忘记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赵眠朝书房疾步而去,最后几步几乎是用的小跑。
桌案上放着两封密信,一封来自他父皇,另一封来自丞相。赵眠迫不及待地先拆开来了父皇的那封。
父皇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都年近四十的人了,写出来的字几十年不变,和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幼子没两样,
父皇洋洋洒洒写了五页满满的字,全是一些琐碎的,日常的小事。
“尚食局新来了一位北渊的厨子,做的一手标准的盛京菜,朕尝过了,地道得很难吃。”
“丞相近日日理万机,夙夜在公,但还是挤出时间陪着朕,你祖母和你弟弟过了个中秋节,可惜你不在。你祖母总是爱念叨你,让你年底之前一定要回来。”
“你弟弟又长高了。”
最后父皇还在信中叮嘱他,在东陵境内一定一定,千万千万要小心。
“像东陵这种喜欢研究生化武器的地方太危险也太阴险,不知让多少英雄好汉,能臣将才在阴沟里翻了船。眠眠你绝不能步(划掉)朕(划掉)他们的后尘!”
与其说这是皇帝写给太子的密旨,不如说是一封父亲写给孩子的家书。
看来,父皇还不知道他被万华梦选中下蛊的事情,大抵是丞相不想让父皇担心,故而没有告诉他。
他赞同丞相的做法。若父皇知晓了此事,担心之下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说不定要不管不顾地御驾东征了。
算起来,他离家已半年之久,中秋团圆佳节也错过了。
赵眠反复读了好几遍,胸口一片温烫。透过泛着墨香的信纸,他仿佛能看见父皇正对着他款款笑谈。
赵眠依依不舍地放下父皇的信,拿起了丞相的信,收敛笑意,全神贯注地阅览。
丞相的字苍劲有力,信中内容亦辞简意赅,单薄的一张纸主要在讲他身中雌雄双蛊一事。
丞相同意让他先尝试靠自己解决中蛊之事,同时丞相也强调:
“如若不能,切不可逞强,臣自有取解药之计。”
“望殿下万事以珍摄自身为先。”
俨然是一国之相和一国储君说话的口吻,除了信的最后一句:
“早点回来,你父皇很想你。”
赵眠读完信,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彻底安下心。
有丞相为他做最后的保障,他何惧之有。
入夜后,京都下起秋雨,平添几分凉意。再过半月,京都应该就要入冬了。
夜雨潇潇,芭蕉有声,茶鼎熏炉。书房内点着一盏明灯,在黑夜中散发着朦胧的光辉,仿若指引游子归去的星辰。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落。浴在烛光中的少年抬起头,凝视着桌案上的黄历,听着雨打芭蕉,发起了呆。
黄历上本月十五那一日,被他用笔圈了起来。
离万华梦给他和魏枕风定的大喜之日只剩下十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既然魏枕风已对他俯首称臣,他没必要再在魏枕风身上浪费时间。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掉万华梦。而魏枕风以及他身后的负雪楼,显然会成为他不错的助力。
只要魏枕风和负雪楼乖乖听话,他勉强可以暂且不计前嫌,与之共商大计。
翌日,赵眠又一次来到“外室胡同”。他和昨日同一时间来,魏枕风却不像昨日那般在院子里优游不迫地烤鱼,而是兴致缺缺地吃着清汤寡水的素面,眼帘低垂,神色恹恹,一副一夜未睡好,胃口亦不佳的样子。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那时他被魏枕风强压着下跪,也是一夜未眠,又气又怒又委顿。洗澡的时候还用尽了力气,留下的红印几日未消。
如今看到魏枕风这副和他当初差不多惨的模样,他就放心了。
魏枕风见赵眠不请自来,戏谑道:“你日日过来,难道不怕别人以为你就是那个癖好奇特,养我当外室的奇人?”
“不怕。”赵眠瞥了眼周怀让替他拿着的帷帽,他进门之前一直戴着,“我又不蠢,我遮着脸。”
魏枕风一时语塞。
小少爷今日又是一身月橙色的华冠丽服,束腰宽袖,望之如雾中赏月,自是风尘外物,看着养眼又让人恨得牙痒。
赵眠端坐在主位上,见魏枕风目不转睛,略带探究地看着自己,道:“你们北渊没有待客之道么。愣着作甚,沏茶。”
魏枕风便走到他面前,随手拎起桌上的龙首壶,边倒茶边道:“我知道你们最懂礼仪。所谓礼尚往来,我已经自报家门了,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赵眠心念一动。魏枕风想玩,他陪他玩玩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门第么……你在我身边做小这么久,应当早有猜测。”他接过魏枕风递来的茶盏,低头轻轻吹着,“说说,你怎么猜的,我洗耳恭听。”
魏枕风站在他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
赵眠面无表情地想,魏枕风还说他喜欢装腔作势,明明他比自己装多了。
魏枕风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打个响指:“有了。”
赵眠:“说。”
魏枕风道:“你长得好,手下的人也各个相貌端正。南靖自古出美人,我猜你们是南靖人。”
赵眠习惯了和魏枕风争锋相对,每次魏枕风冷不丁地夸他,他都有些不自在:“我们关系又不怎么样,你不要总是夸我。”
魏枕风莫名其妙:“我有夸你?”
赵眠偏过脸:“继续说。”
魏枕风在屋内悠悠踱步:“除了脸,他们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特别是那位姓沈的兄弟,寻常的小门小户可养不起这样的护卫。再者,你身上这套华服一看便知是连城之价,光是你腰间束腰的玉带就已千金不换。所以……”
魏枕风停下脚步,正对着赵眠问:“南靖最负盛名,权倾朝野的四家名门望族,萧,贺,容,李——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赵眠闲散地饮了口茶,不置可否。
魏枕风双手撑在赵眠所坐椅子两边的扶手上,俯身靠近他,垂眸道:“还是说这些都不是,你是姓……赵?”
赵眠用端茶手的手肘将眼前的黑皮推开,撩起眼帘与之四目相对。
在十八岁这年相识不过寥寥数日的两人,彼此的目光中竟有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
在这一刻,两人终于达成了默契——某些事就先不和你计较了,万事以解蛊为先,剩下的账日后再算。
“玩够了吗?”赵眠平静道,“玩够了就说正事。”
魏枕风笑了声:“够了。”他在赵眠身旁坐下,话锋说变就变:“上回云拥和花聚夜闯南宫,虽说结果是落荒而逃,但还算有些收获。”
赵眠问:“什么收获。”
魏枕风道:“那便是南宫大如迷宫,遍地机关毒蛊,我等切不可强攻,只能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