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北渊,东陵,还有曾经的西夏,往前数几百年也曾拥有共同的祖先,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斗和战乱中一分为三,逐渐有了独属自己的文化和传承,但本源的文字和语言还是共通的。
三国的国都,论疆土,北渊的盛京最大,南靖的上京次之,东陵的京都最小。可再怎么小,京都也是天子脚下,马市驰骋,行人如织,街边小贩的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赵眠和周怀让都是第一次来到京都,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边逛边说东陵的坏话。
周怀让:“京都的路也太窄了吧,多几辆马车都要堵死了。”
赵眠:“确实,和上京乃是云泥之别。”
赵眠:“一路走来,孤至少看到了十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周怀让:“真的,京都的老百姓肯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周怀让:“公子公子,你快看,荒天化日之下,那里竟然有人聚众打架斗殴!”
赵眠:“呵,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在上京城绝对不会发生。”
两人踩一踩京都的同时不忘顺便夸一夸上京,一唱一和,乐此不疲。
君臣二人许久没有聊得如此投机了。
之后,两人在城西的一处私宅下榻歇息。
此宅归一位名叫朱广深的商户所有。表面上,朱广深是个土生土长的东陵人,在京都做买卖药材的生意,实际上他是货真价实的南靖人,一点别国的血脉都没有。
十五年前,丞相有意扩大南靖的情报网,亲自从千机院中精选了一批暗桩送往东陵西夏等地,朱广深便是其中之一。
丞相选的人赵眠自然信得过,一早便命人告知了他自己要来京都暂住之事。朱广深不敢怠慢,收到消息之后时刻准备着接驾。
赵眠受了朱广深的大礼,开门见山道:“旁的虚礼就免了。孤问你,白榆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接驾。另外,近来京都可有什么异样。”
从千机院出来的暗桩各个身有长处,才智不说顶尖,至少也不会是周怀让的水准。面对太子殿下的问话,朱广深不慌不忙,出言有章:“白神医说她尚未找到殿下所要之物,但她已有了些眉目,还需在南宫多逗留几日,暂不能与殿下相见,望殿下恕罪。”
“无妨,”赵眠道,“有眉目就行。”
只靠白榆一人拿到雌雄双蛊的解药,同时不惊动其他势力是最好的结果,等几日的耐心他还是有的。
“谢殿下。”朱广深替白榆谢了恩,“至于殿下所问京都之事……不知殿下是否知晓冲州刘府阖府失踪一案?”
赵眠颔首:“孤知道。”
整件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在东陵,国师万华梦势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同门师弟肆意妄为,视满朝文武于无物,早就引得不少东陵权贵心生怨怼,又碍于其权势敢怒不敢言。
刘府之案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国师爱给人瞎做媒的奇怪嗜好逼着一位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上吊轻生,后又因此迁怒整个刘府,灭了刘氏一家满门。
即便刘姑娘“抗旨不尊”,也罪不至此。国师的所作所为乃是徇私废公,罔顾人伦。太后如若再袖手旁观,任其为所欲为,以万华梦乖张难测的秉性,会做出什么危害江山社稷之事也未可知。
“刘府惨案发生后,东陵御史府联名上奏弹劾万华梦,恳请太后详审此案,对国师施加严惩,以平万民之怨,息百官之怒。”朱广深道,“属下听说,不单单是这些御史,英国公等几位老武将亦对万华梦多有不满,当着太后的面大发牢骚,有一回甚至嚷嚷着要带兵围剿南宫,被太后狠狠训斥了一番才作罢。”
赵眠冷笑了一声,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如此说来,如今的京都乌烟瘴气的一片混乱,那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周怀让忍不住问:“那东陵太后最后管没管这件事?”
朱广深道:“属下只知太后曾召国师密谈,密谈的内容属下再有心也查不到。但一直到现在,国师和南宫依旧好好的,没人敢审他,也没人敢对南宫怎么样,下月被国师选中的两人还是得按他的旨意在溆园成亲……”
听到这里,周怀让剧烈地咳了两声,并用眼神示意朱广深:好了好了,你可以不用说了。
朱广深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万华梦特殊癖好受害者赵眠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问起了另一桩事:“说起来,白榆在南宫处境如何。她是南靖人,万华梦未必信得过她。”
“殿下英明。”朱广深苦笑道,“属下听白神医说过,万华梦此人,见众生无意。无论身世身份如何,在他眼中皆为蝼蚁。倒是东陵太后,曾经提醒了他数次要小心身边之人,也不知万华梦有没有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
赵眠于手中把玩着茶盏,沉思许久,道:“派人替孤传句话给白榆。近日或许会有人想方设法潜入南宫,和她找同一样东西,让她留心提防着,最好能把人拿下,再好好审上一审,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就当是她送万华梦一份表忠心的大礼。”
赵眠一路从冲州到京都舟车劳顿,接下来两日哪都没去,就待在朱府休整。他也没闲着,趁此机会带着周怀让重新梳理了一遍南靖在东陵的情报网,收获颇丰。
其中,两人重点查阅了有关南宫万华梦的密卷,赵眠对这位邻国国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比如,万华梦是个矮子,平生最恨旁人谈及身高问题。若你不小心在他面前说了一个“矮”字,又恰逢他心情不佳,一年后你的家眷就该去你坟头除草了。
又比如,万华梦的制蛊炼药之术。从正常害人的毒蛊和治病的良药,到稍微不正常的生子秘药和易容之术,再到令人发指的雌雄双蛊和瘟疫之蛊……其“杰作”数不胜数。
赵眠的视线在“生子秘药”四字上停留良久,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从某个角度上看,若没有万华梦,他也不会降临此世了。
赵眠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多想。他叫来朱广深,问:“这易容之术,可有解法?”
朱广深在京都做的是药材生意,对这些南宫秘术刚好有所研究:“回殿下,不同的易容之术有不同的解法,常用的几种属下都可配置出解术药水。”
“那你先备着,”赵眠道,“日后或许用得上。”
朱广深道:“是。殿下,您该用膳了。”
朱广深担心殿下吃不惯东陵的东西,每日都让南靖的厨子准备地道的家乡菜,无论是出品还是味道,几乎和上京城的一模一样。
周怀让吃了几顿后,向殿下进言:“殿下,咱们要不要找机会点评一下京都的膳食?”
赵眠想想也蛮久没有说东陵的坏话了,矜持道:“可。”
于是,两人在影卫的暗中护卫下来到了京都一家享负盛名的酒楼。
周怀让要了一间上好的雅间,将酒楼的招牌菜一一点了个遍。
东陵近海,多食海味。面对一桌的海鲜盛筵,赵眠蹙起眉,先浅尝了一口清蒸海鱼。
甫一入口,赵眠顿觉不妙。
这海鱼的味道和口感居然很不错,他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恶。
周怀让观察着殿下的反应,问:“殿下,怎么样?”
赵眠反应平平:“尚能下咽,你试试。”
周怀让便也夹了一小块海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越咀嚼表情越微妙。一口吃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跟着殿下说:“殿下说得对,尚能下咽。”
然后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话,默默用着膳。
饭吃到一半,雅间外冷不丁响起刀剑出鞘之声。赵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朝门外看去。
周怀让吓了一跳——他是真的跳了起来:“谁!”
这时门外又没什么动静了,安静得不寻常。
赵眠眯着眼,在窗户上看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拿着一把长刀,正架在另一人的脖子上。
拿着长刀的人是赵眠的影卫之一:“公子,是李二。”
赵眠握着汤匙的手骤然一紧。他努力端着仪态,收回目光,不紧不慢继续喝着自己的汤。
“李二?!”周怀让难以置信,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还敢回来?!”
李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敢啊。”都被影卫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嗓音里居然还带着笑,“小兄弟麻烦传个话,告诉你家公子杀鱼的求见他。”
周怀让对赵眠道:“公子,杀鱼的想见您。”
赵眠淡道:“我能听见。”
“您说,我们要不要……”周怀让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眠看似镇定,实则指尖都因太过用力而发着白:“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李二又道:“放心,我这次绝对不说废话。”
周怀让回头转述:“公子,他还说这次绝对不说废话。”
赵眠:“……说了我能听见。”
“可是殿下,李二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周怀让仔细一想,背脊发凉,“难道他在跟踪我们?”
“沈不辞没说应当是没有。李二知道我们会来京都,这又是京都最贵的酒楼,他预判我会来此处不奇怪。”赵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他既然有胆子来找我,我见见他又何妨——让他进来。”
影卫得令后,压着李二走进雅间。
几日不见,李二终于不是穿着鱼贩的专属衣装了。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束腰劲装,干净又利落,衬得整个人肩宽腿长,修长挺拔。
赵眠颇为欣慰地发现,李二嘴角破的皮还没有痊愈。
不看脸的话,李二也算有些优点。但一看脸,什么都毁了。
赵眠冷眼相看:“跪下说话。”
李二扬了扬眉:“还来?”
影卫的刀离李二的脖子又近了一寸:“公子让你跪下。”
小命被别人捏着,李二反抗不得,也懒得反抗。他叹了口气,撩开衣摆,在赵眠面前又一次跪了下来。
在赵眠心口烧了几日的怒火终于小了些许,但还是很气。
说李二有傲骨吧,他能跪得这么痛快,脸上瞧不到半点屈辱之色。说他没傲骨吧,有机会报仇的时候倒是一点不手软。
赵眠站在李二面前,居高临下道:“你还活着。”
“活着。”李二道,“不过云拥花聚受了不小的伤,需静养一段时日。这两傻姑娘背着我私自行动,受点教训也好。”
所以只有那两个姑娘受伤,黑皮还好端端的在这和他说话。
赵眠淡声询问:“哦?她们干什么受的伤。”
李二笑他:“别装了,知道我想干嘛的除了自己人只有你。云拥告诉我,南宫早有准备,就像在等她们自投罗网一样。没想到啊,你的手居然还能伸进南宫里。”
赵眠讥诮:“败者吃灰,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又不是来抱怨的,我是来求和的。”李二挺直腰背,口吻也正经了几分,“万华梦是我们的共敌,想要从他手中抢到解药,你我结盟才有最大的胜算。还是那句话,你杀了我,如果找不到解药,也只有死路一条。别和我内斗了公子,我们一起顾全大局好不好。”
赵眠只觉得可笑:“你怎么折辱我的你忘了,居然还有胆子提出和我结盟。太后若知道你这么不怕死,都要给你封一个一等超勇侯。”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李二的笑穴,他闷笑了一声,旋即又意识到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他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说:“你我即便非友,也未必是敌,公子不如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开诚布公?和你?”赵眠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嘲弄。李二全身上下满是谜团,连根毛都是假的,和这种人开诚布公地谈无疑是自寻死路。“不敢,不谈,不好。”
李二跪在地上,无奈又不耐:“乖顺的时候你不屑一顾,连个正眼都懒得给我,狠起来你又觉得是在折辱你……难伺候。”
赵眠嗤之以鼻:“你这叫‘乖顺’?你怕不是对此二字有什么误解。”
一直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李二耐心全失,索性道:“给个准话吧,能谈就谈,不能谈拉倒。我们各凭本事去找解药,谁也别烦谁。”
李二说的这些赵眠何尝不知。他承认万华梦的厉害,只靠白榆一人未必能在南宫找到解药。而李二,的确有着不输他的本事。
面对强敌,化敌为友,方为上策。
可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赵眠盯着李二,想要从李二的眼中找到破绽:“你方才说,想和我开诚布公地谈。”
“是。”
“好。”赵眠坐回桌后,俨然审问犯人的姿态,“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李二没想到赵眠会先和他谈这个问题。他怔愣了一瞬,慢吞吞道:“没有吧。”
赵眠不信:“如果没有,你那时见到我,为何会失神那么久?”
李二说:“因为你长得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挺好看的。”
赵眠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地卡壳了。
李二回答得这么不假思索,理所当然,还是在夸他,这……其中必有诈。
赵眠迅速反应过来,稳住了气势:“胡说!我还没好看到那个地步。”
李二迟疑道:“这……”
周怀让跟着迟疑:“公子啊……”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貌没有清楚的认知?
赵眠又道:“再者,如果你不认识我,为何现在突然愿意乖乖地求和,你早干嘛去了?”
李二道:“我一早不知道你带了这么多高手,现在知道了,当然想要物尽其用。”
李二给的回答虽说在情理之中,但赵眠还是半个字都不信:“你想继续和我结盟,可以,但你以后必须听我的。”
李二没有立刻答应:“那要看你要我做什么。”
赵眠道:“你先把脸给洗了。”
李二不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有,”赵眠盛气凌人道,“我看到黑皮就吃不下饭。”
朱广深为赵眠调配的解易容的药水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
李二: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赵眠命人打来几盆水,将药水倒入其中。一切准备就绪,李二自觉地站到盆前准备洗脸。
“慢着,”赵眠叫住他,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纡尊降贵道,“我帮你洗。”
李二才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不敢劳烦,我自己可……”
最后一个“以”字还未说出口,赵眠抬起的手来到了李二的后脑勺上,趁其不备,快准狠地把李二的脑袋摁进了水里。
脸入水的瞬间,李二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因为反应足够快没有被呛到,看起来并不显得如何狼狈。
至少没有赵眠被他强行压着下跪的时候狼狈。
赵眠心生不悦,他倒要看看李二能憋多久。
他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一百时,李二依旧乖乖地在他手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什么咕咚咕咚的声音,甚是平静。
赵眠眉间微微凝着,杀鱼的该不会被憋死了吧,那可真是喜事。
赵眠冷沉着一张脸,想着要让周怀让放鞭炮庆祝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李二直起身体猛吸一口气,脑袋晃出残影,像只落水的大型犬:“好险,差点被憋死了。”
赵眠被甩了一脸的水珠,额角直跳。周怀让赶紧掏出手帕在他脸上一顿擦。
李二闭着眼,没事人一般地向赵眠伸出手:“脸帕给我。”
赵眠额角跳得更厉害。这使唤人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杀鱼的还真当他在伺候他洗脸么。他声音极冷:“没有。”
李二便爽利地用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主动凑到赵眠眼前:“来看看我洗得干不干净?”
他这一靠近,从鼻梁上滑下的水珠落在了赵眠信黄色的衣摆上。
赵眠严重怀疑这又是李二找到机会实施的小小的报复。
他蹙着眉退了半步,因为两人离得太近,身高差又摆在这里,他不得不仰起头,向李二投去尖锐的目光。
在药水中浸润了那么久,李二的黑皮是一点没有褪色。不仅如此,赵眠在他脸上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到什么蜕皮皲裂的异常。
还有就是,近距离一看,李二的眼瞳……果然是他这张脸唯一能入眼的地方。
赵眠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不慌,这才试了一种药水。
赵眠道:“继续。”
李二把每一盆药水都试了个遍,一张黑皮仍然不动如山。周怀让就差趴在李二脸上找了,还是找不到半点破绽。
李二脸上湿漉漉的,歪着上半身,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周怀让,看着赵眠,仿佛在说“还要我做什么,说吧”。
赵眠压着怒意,可声音在压抑之下仍然显得咬牙切齿:“你不要以为你装成个丑男,就能骗得了我。”
李二看着他,要笑不笑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你这话说的太伤人了,哪里就有那么丑。”
赵眠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会被黑皮激怒,为了保持仪态和理智,他缓缓沉下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周怀让贴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公子,咱们要不要先把李二叉了再说?”
赵眠闭目不语,直到感觉自己冷静得差不多了,才睁开了眼。他正要说话,门外又有了新的动静。
“公子,”沉稳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属下回来复命。”
周怀让很是开心:“老沈回来了!”
赵眠心中一喜。如果要说现在谁能给形式带来变数,那只有沈不辞。
赵眠道:“进来。”
沈不辞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看到李二和太子殿下站在一处,眼眸一暗,手立马按在了剑柄上,蓄势待发。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把李二就地正法。
李二对待昔日的对手没太大恶意,笑道:“别紧张,我不是来打架的。”
“不必理他。”赵眠道,“事情查得如何。”
沈不辞这才收回目光,走到赵眠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耳语了两句话,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在赵眠的意料之中,赵眠听完神色不变,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当沈不辞说出第二件事,赵眠先是一怔,而后刷地抬眸看向李二。
李二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嘴角也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心情大好,甚至称得上兴奋的样子。
人间富贵花般的少年心悦之时,在极致的色调中眼波流转,灿烂夺目,耀眼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李二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少年示意属下为自己沏了一盏的热茶,端起茶盏,垂眸轻轻吹出热气,全然放松的姿态,要多装有多装。
可少年的脸实在好看过了头,即便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也愿意纵容他这么装下去。
李二偏过脸,不去看赵眠。他对周怀让说:“你家公子拿腔作势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怀让火冒三丈,直眉瞪眼道:“你找死啊?怎么说话的,你知不知道……”
赵眠抬起手,制止周怀让的喋喋不休。他已成竹在胸,大发慈悲地让李二贫嘴几句也未尝不可。“李二,你还记得在我们前面,被万华梦强行做媒的刘府么。”
李二点点头:“记得,我后来听说刘府一家都失踪了,被万华梦拉去养蛊了。”
赵眠轻描淡写道:“我找到他们了。”
“嗯?”李二有些惊讶,“你在南宫里找到他们的?”
赵眠道:“不,我是在离京都不远处的几个县城找到了他们。”
这几日,沈不辞先是依照赵眠的吩咐,跟着陈家村赶集的村民来到县城,等到了之前和村民们约好的大主顾。
大主顾虽是一身简朴的着装,看着和普通的村民没两样,出手却极是阔绰,一买便买了七八人的口粮。
沈不辞顺藤摸瓜,跟踪大主顾回到了他的藏身之处,果然看到一个熟面孔——刘府当初负责接待他们的管事,刘准。
刘准带着刘府的几个下人,自称是遇到饥荒逃难而来的一大家子,在小地方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之后,沈不辞在京都附近搜寻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个县城村落,均或多或少有些收获。每一个地方都藏匿着刘府中人若干,加起来竟有百余人,但他始终没有看到刘老爷和刘夫人几个主子的身影。
沈不辞猜测,刘老爷等人应当是藏得更加隐蔽,需要更深入的详查。他没那么多时间,便留了些人手盯着刘准等人,自己则先到京都同殿下汇合。
“这些刘府中人,既没有被人追杀,也没有中蛊的迹象。”赵眠道,“那他们为何要跑。”
李二稍作思索,道:“或许是惧怕万华梦会因刘姑娘自缢一事迁怒整个刘府,先跑为上?”
赵眠颔首赞同:“或许。也或许是,有人教唆他们这么做,为的就是让万华梦背这口黑锅,给万华梦的恶行上添一笔,将其置于众矢之的的境地。”
李二笑道:“你这个想法挺有趣的。若真如此,我们得和这个人道声谢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呵,还在这和他装傻呢。
“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赵眠微微一笑,“寻找刘家人的途中,我们还找到了一个人。”
李二被勾起了好奇心:“谁?”
赵眠对沈不辞道:“带他进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一个男人被推了进来,个子很高,肤色像长期住在沙漠中一样黑。他虽然是屋内最高的人,却佝偻着背,畏畏缩缩缩着脖子低着头,双目麻木不敢看他们,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模样。
李二眉梢稍扬。
周怀让瞧瞧李二,瞅瞅男人,仿佛生吞了一个鸭蛋,大张着嘴:“这……”
——这个男人,和李二长得一模一样。
沈不辞周密地查过,可以确认此人就是杀了二十年鱼,死了未婚妻的,千真万实的李二。
不日前,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找到他,给了他杀八千条鱼才能赚到的钱,要求他离开冲州,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能乘船出海,去海的对岸看一看。
临走之前,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还向他虚心求教了一番杀鱼的技巧。不得不说陌生人在杀鱼一事上非常有天赋,不过练了半个时辰,操起杀鱼刀就有模有样的,骗骗外行人轻轻松松。
周怀让颇为激动,指着李二道:“李二,你还说你没易容!”
李二理直气壮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周怀让道:“那你是承认用了别人的脸了?!”
李二双臂交叉:“承认。”
李二承认得如此痛快,搞得周怀让都不知该如何骂下去。他停滞了一会儿,转向赵眠,义愤填膺道:“公子,此人实属阴险,咱们千万不能同意和他结盟!”
赵眠一扬手,真李二便被带了下去。他望着假李二,问:“是你自己坦白,还是我逼你坦白?”
李二反问:“你要我坦白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结盟,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见不到你的诚意,又如何能相信你。”
李二就笑:“就算我坦白了,你又怎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赵眠道,“我自有办法。”
李二低头沉思许久,脸上的表情是变幻莫测,莫测变幻,最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好吧,那我说了,其实……”
李二话说到一半,眼看要到关键信息就停了下来,明显是想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
赵眠理都懒得理他,继续喝自己的茶。
没人捧场的李二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是西夏人。”
赵眠漠然:“哦。”
李二继续道:“我啊,本是西夏皇宫内的一等禁卫军。西夏亡国后,我有幸存活至今,带着残存的禁卫军辗转来到东陵,蛰伏两年,伺复国良机。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北渊的暗桩认出我。”
周怀让问:“为何是东陵?”
“不然能去哪?”李二自嘲道,“北渊还是南靖?西夏被北渊所灭,南靖表面上虽未参与,暗地里可给了北渊不少军械粮草,‘狼狈为奸’四字算是被南北两国玩明白了。只有曾经和西夏有过秦晋之好的东陵,也许能容得下西夏遗民。”
周怀让不可多得的聪明了一回:“你说是就是了?证据呢?”
李二道:“我们西夏禁卫军都有一块随身携带的玉牌。每人一枚,天下无双。”
赵眠听说过这件事,确有其事。
周怀让伸出手,摊开掌心:“拿来。”
“我没带。”
周怀让强硬地说:“没带就是没有!”
李二笑了:“带了才更可疑吧。我主动来找你们,还随身带着象征身份的玉牌,被你们一搜身不就暴露了,简直是在故意引你们发现。你信不信,我若是现在就交出玉牌,你家公子又要说我在骗人。”
周怀让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啊。他问:“那你玉牌放在哪了?”
李二悠悠道:“冲州。”
周怀让急了:“从京都到冲州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六日!”
李二点头:“是这样没错。”
周怀让怒斥:“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周怀让都看得出来的东西,赵眠当然了然于心。就算他现在派人回冲州去取所谓的玉牌,在接下来的六天,他依旧无法确定李二的身份。
但问题是,即便最后找到了那枚玉牌,就一定能证明他是西夏人么?玉牌离了主人,被谁抢走都有可能。
周怀让一直被李二带偏,显然忘了一个关键点。假李二说了这么多,却迟迟不愿意摘下他的黑皮面具。
假李二不是李二,借用他人之脸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以李二随心所欲,肆意行事的风格,事已至此肯定没了再继续装下去的耐心,除非他有迫不得已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