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商不知道剧情,一开始看得挺认真,还要时不时去看江堰的表情,觉得好玩:“演得还挺好。”
直到剧情渐入高潮,顾商看到江堰噗通一声跪地,哭着吼出那一句“妈”的时候,他闭了闭眼,忽然不想看了,一抬手,果断地关了电视。
他光脚碰到了地毯———江堰看他不爱穿鞋,特地买的。
手腕被人握住了。
顾商回头。
江堰的手很热,“顾商,能和我说说吗?”
顾商不大想说,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些事,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岑青也不知其中细节。
猝不及防的,江堰的手从他的手腕上滑下来,牵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贴,食指抵着他的虎口。
人类的手掌灵活而坚硬,唯有虎口没有骨头,全是软 肉。
顾商眉心一跳,一股酥麻从手流窜到四肢,让整个人都细细地颤了下,他下意识想甩开,但失败了。
他低头,看见了那只明显比他深了一个肤色的手不算用力却又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的,大而修长,温暖而干燥。
江堰微微抬起头看他,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在顾商的印象中,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也是他第一次和别人牵手,怎么是这种感觉……
两种属于不同人的温度在手心交汇,他极度不适应,紧贴的手心好像生出了几只蚂蚁,又痒又痛,顺着手掌的纹路攀爬,好像出了汗。
明明两个人做 爱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可这一刻,仿佛手才是他的性 器官,还是他从未用过、开发过的性 器官。
江堰还要说:“我难过的时候你会安慰我,你难过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难过。”顾商梗着脖子,想再次收回手,他甩了甩,明摆着要江堰松手,江堰却当看不见。
全然忘了他大有几百种攻击手段达到目的,只一味地防守挣脱。
“告诉我吧,顾商。”江堰拿起顾商的手,用唇摩挲着后者的手背。
“唔!”顾商突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坐回到沙发上,用力往后到了角落,他说,“你先松手!”
江堰一愣,他没听过顾商这样叫,床上也没听过,像是雪人撒娇时发出的声音,很小很短,是幻听么?
顾商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他蹭了蹭自己的裤子,真的出了汗,他低声道:“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就是死了。”
之所以从来没讲过,不外乎是他打心底里不想回忆,因为……
他害怕。
是的,顾商害怕。
江堰完全傻了,恨不得回到刚刚一拳打烂自己的嘴,他肉眼可见地被慌张替代,“我不知道,你可以不说……”
顾商满脸不爽,一巴掌捂住了江堰的嘴,凶狠道:“我现在想说了。”
他好不容易决心开了口,又不让讲了。
江堰便安静下来,他能感觉到顾商的手用力到发颤,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覆在上边。
顾商很依赖莫龄秋,所有人对他都不好,除了莫龄秋。
那天是周五,顾商读的高中是封闭式的,一周只回一次家,他刚被司机接到家门,就看见莫龄秋出了门。
“妈妈。”顾商见莫龄秋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所以喊了一声。
莫龄秋回头,“刚好,小商你过来陪妈妈。”
顾商便从一辆车到了另一辆车上,“妈妈,去做什么?”
“刚刚群里说,有一批流浪狗被抓了,明早就要送去狗肉馆。”
顾商穿着校服,乖乖地坐在后座,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快速倒退,“妈妈,我期末成绩出来了,六A。”
莫龄秋只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
“妈妈,你有在听吗?”
莫龄秋这才回神,笑了笑:“当然了,妈妈听老师说了,很棒。”
那时候的顾商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莫龄秋的敷衍,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揭过。
毕竟,莫龄秋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冬天,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莫龄秋跟着群友发出来的地址,开的路逐渐偏僻,走的是泥路,晃得顾商不得已抓住车上的把手。
周围没有路灯,倒是有很多像工厂一样的平房,只是也黑漆漆的,看不见里边有什么。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靠车灯照亮前边一点路,车彻底来到了荒郊野岭,蟋蟀还是什么虫子叫围绕着顾商的耳膜。
顾商有些害怕,“妈,真的是这里吗?”
“没错啊,”莫龄秋嘀咕,“跟着导航走呢。”
顾商看到前方又出现了一排工厂,但仍然是废弃的。
“目的地已到达。”
突然,导航机械冷冰的声音响起,顾商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他见莫龄秋毫不犹豫地下了车,后背已是一层冷汗,“妈……”
“小商你在车里坐着,”莫龄秋拿着个手电筒,“我很快就回来。”
顾商僵在车里,只看着莫龄秋左看右看。
车灯忽然熄灭,顾商连忙摸索到车顶,按亮了车内的灯,他生怕灯一亮,就见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立在车窗外。
什么都没有。
其实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莫龄秋从来不怕,因为她说:“善事做得多了,神会保佑你的,小商。”
顾商还是下了车,追上莫龄秋的身影,好在两人转了一圈,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莫龄秋说,“难道是房哥弄错了?”
莫龄秋有很多个救助流浪猫狗的群,一有什么消息,也不求证是否真假,就先过去看看。
怕求证完,就错过了。
见原路返回,顾商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
经过刚刚来时的工厂,现在放松了点,他发现原来还是有几个亮着灯,在运作的。
前方来了一辆车,是那种水泥车。
路窄,莫龄秋靠边,让大车先过。
一路上,过了四辆大车。
又开了一会,虽然仍然偏僻,但好歹是看到了点人家。
借着车灯,顾商看到两边稀稀疏疏种着一些树,再往后就是没有开发的荒地,人要是走进去,能瞬间被杂草淹没,左边还有一个鱼塘。
忽然,顾商瞳孔一缩,“妈!前边有个人!”
莫龄秋也看到了,紧急踩了刹车,可那个胖胖的大妈像是瞅准了机会,往前一扑,倒在地上,不起了。
顾商知道这种,是碰瓷,千万不能下车,不然钱不到位是走不了了,“没有撞到,妈你别下车!”
“没事的,”莫龄秋说,“我下去看看,她年纪那么大,万一哪里受伤了也不好。”
或许是直觉,顾商莫名感觉到一身凉意,他扯住莫龄秋的衣服,摇头:“不要下车,我害怕。”
可莫龄秋只是皱眉,不赞同地看着他:“小商,妈妈教了你那么多,你怎么还是没学会?万事要用善的眼睛去看待。”
长大了的顾商才懂,不能说莫龄秋不爱自己的小孩,只是因为对她来说,善待自己的小孩也是信仰的一部分。
但如果让她在信仰和顾商里选,她不会觉得顾商更重要。
也因此,莫龄秋“不负责任”地抛下了顾商,将顾商留给了顾业山。
顾商看到莫龄秋走向那个女人,心脏又重重地跳了起来。
女人自然不愿意起来,在地上打滚。
莫龄秋很快地拿出钱包,拿了一沓钱的一半递过去。
顾商看到,女人的眼睛停留在另一半上。
果不其然,莫龄秋将剩下的那一半也给了女人。
可女人还是不走,谁碰上莫龄秋这种愚蠢又善良的大鱼愿意走呢?她指了指车,示意钱还是不够。
莫龄秋摇了摇头,说车上没钱了。
顾商心感不妙,连忙翻找出来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但他不知道这是哪,用导航确认位置又花了一段时间。
女人不信,将莫龄秋往车子的方向推搡。
见两人争执起来,顾商一边说话一边打开车门,想下去帮忙。
可就在他踩上实地的那一秒,他看到莫龄秋的身形一歪,像是被推得重心不稳。
同一时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辆大车,嘭地一声将莫龄秋带走。
什么东西溅到了顾商脸上,人体在极度刺激中做不出任何反应,顾商连闭眼都做不到,他只眼睁睁地看着莫龄秋被卷到车轮底下,大车的轮子在女人的肚子上、脖子上碾了过去。
司机像是也察觉出事了,半点没停留,疾驰而去。
大妈尖叫着往田地里跑去。
很快,周遭只剩顾商一个人,他看不到四周的一切。
黑暗犹如业障,快速朝他袭来,只剩下车头照射出的光。
顾商庆幸,还好他还没来得及关车门,不然车灯一熄,黑暗就会将他吞噬,吃得骨头都不剩。
但很快,他又希望车灯熄灭了。
顾商整个人剧烈地发起抖来,因为他看到,莫龄秋四分五裂的身体就在他的脚下不远处。
身体明明是朝着前方的,可头颅却呈一百八十度往后看。
女人没有合上眼睛,此刻,两行血泪顺着流了出来,直直地看向顾商。
第65章 “安全。”
当时的顾商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他是在车里被找到的,找到时满手都是血,右腿严重擦伤,深可见肉。
顾业山见他那哭哭啼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十七岁的顾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宛如重回那条路,那个事故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发生,犹如鬼打墙。
顾宅很大,顾业山晚上经常不回家。那时候的佣人都说少爷疯了,他们看着顾商每到晚上都会无缘无故地开始尖叫,然后从房间逃到客厅,又从客厅跑进厨房,蜷缩在角落里,嘴上还要念叨着:“别追我了,别追我了……”
之后又大喊:“开灯!给我开灯!”
声音沙哑凄厉。
他们告诉了顾业山,顾业山便觉得家里有脏东西,还请人来做法事。
可顾商的状况一点没变好。
于是顾业山有天专门留在家里,在顾商发疯的时候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到底要神神叨叨多久!”
顾商脑袋嗡嗡叫着,安静了,他垂着头,喃喃道:“我害怕。”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顾业山面前示弱,希望后者能稍稍陪伴他,毕竟,是他的爸爸啊。
……不是吗。
但顾业山只是说,“莫龄秋那疯婆子真是把你彻底养废了!”
顾商又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了,他每天都在黑得没有边际的深海里沉沉浮浮,呛了又呛,双手拼死挣扎着,企图抓到些什么的,但是———
“可以了,”江堰猛地扣过顾商的后脑压在自己胸口上,“我知道了,不说了。”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碰,他才发觉顾商整个人都冷得如同一块冰,而且像是真的冷,牙齿还有些打颤。
江堰只是听顾商三言两语地带过都觉得惊悚,更遑论直接面对,那还是自己的妈妈……
心脏忽然很慌,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哪里都不着地,看着顾商白皙的侧颈,他牙根酸软,恨不得一口把顾商吞掉然后含在嘴里。
心疼,快心疼死了。
江堰双臂一个用力,把顾商半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长手长脚,两手一圈,就将顾商整个人都抱了个彻彻底底。
他搓着顾商的后背,想把人搓热,又去捂顾商的耳朵。
“做什么,”顾商的语气倒听着很平静,如果不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的话,“太大力了,弄得我痛。”
“嗯,”江堰一把脱掉了上衣,让顾商整个人都贴着他,他去亲顾商的鬓角和下颚,“我轻点。”
顾商宛如置身于火炉当中,但麻痹的手脚总算是因此而恢复了些知觉。
他其实并没有从十七岁的噩梦中走出来。
顾业山似乎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干脆不回家了。
顾商下令无时无刻都要把灯开着,大白天也不例外。
印象中,还是岑青担心得不行,来到他家,看他状态明显不对劲,带着人跑了趟心理科。
顾商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开了药。
岑青还问了很傻的问题:“那这个ptsd能自愈吗?”
医生无奈道:“就是因为不能自愈,才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呀。”
医生还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慢性化而终生不愈。
之后,顾商在岑青家住了一个星期,岑青为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那时候高二,顾商不想耽误岑青,便硬撑着说自己好了,回了家。
然后他休了一年的学,就这么躲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自己好起来。
几句话,就将其中的辛苦与煎熬带过了。
江堰亲不够似的,嘴唇就几乎没离开过顾商的眼皮,他轻声问:“所以你做的那些噩梦……是关于你妈妈的吗?”
顾商没想到江堰还记得他做噩梦的事,他“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江堰说,“不怕的,我在这里。”
顾商:“我没有怕。”
嘴上是这么说,梦境却是不受控的。
当晚上江堰看到顾商下意识地抗拒入睡,他终于知道,顾商的睡眠障碍是怎么发展到这么严重的了。
两人都没兴致做那档子事。
有时候事情不摊到明面上讲,就像石头沉进了水底,被封印在湖里,无事发生。可一旦说出来了,就像恶鬼被挑开了额上的符咒,周身总有一股寒意包围。
特别是灯熄灭之后,顾商瞬间就绷紧了身体。
下一秒,江堰往他这边靠,握住他的腰将他摁进怀里,顾商感觉到紧贴着的身躯强壮有力,莫名地就没那么怕了。
顾商不知怎么的想起,当时他和岑青一起睡,岑青受他影响,两个人缩在一起发抖。晚上只要顾商一叫,岑青怕得比他还厉害。
没有两相对比、踩一捧一的意思。
可不出意外的,顾商还是做噩梦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梦到过了。
他回到了那辆车上,坑坑洼洼的泥路让他的身体颠来颠去,他说:“妈,真的是这里吗?”
身旁的莫龄秋没有说话。
顾商便往左边看去,莫龄秋双手握着方向盘开车,脑袋却一百八十度地转了个方向,眼睛看着座椅,后脑勺看着前方。
梦境里的一切都会被合理化,顾商觉得害怕,却丝毫不知道哪里出什么问题。
车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一路往前开。
直到顾商看到凭空出现在路中间的女人,才察觉出不对劲。
又做噩梦了,他绝望地想。
顾商甚至已经不想挣扎了,因为他绝对无法从梦里跑掉,他试着碰了碰车门,果然,是锁死的。
他也不敢往左看,只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不过,梦境就是你越怕什么,什么画面就会出现,因为会不受控地去想象。
顾商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是莫龄秋把身体倾得很前,然后往他这边探。
这样的话,要对上的是后脑勺还是脸?
顾商好像要窒息了,他剧烈地发起抖来,他闭不上眼睛———
突然,车好像撞上了什么巨石,他跟着惯性往前俯冲,却被安全带一勒,好像有人从座椅中伸出手来攥住了他的肠子。
顾商猛地睁开了眼。
“顾商!”江堰一直在喊他,见他好不容易挣扎醒了,才放下了心,“你还好吗?”
房间是亮着的,顾商身体僵着,他眼珠子闻声动了动,挪到了左侧,又是一缩,因为他看到那边的角落,好像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他现在不会像七年前一样大喊大叫了,极度恐惧的时候,声音会哽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艰难地发出“嗬…嗬……”的难听音节。
江堰顿了下,然后一手捂住顾商的耳朵,一手盖住顾商的眼睛,狠狠转头,对着那个角落开始骂,骂得还特别凶。
很大声,是会被邻居投诉的程度。
顾商眼前是黑的,听着听着,害怕逐渐被惊讶所替代,他还是第一次听江堰说脏话。
过了不知多久,江堰才重重地亲了下顾商的头顶,一下接一下的,低声道:“没事了。”
顾商半阖着眼,没说话。
“我在这呢。”江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江堰其实压根没睡,他睁着眼睛,全程只盯着顾商,因此顾商一皱眉头、一动,他就把人喊醒了,但没想到还是吓成这样。
两个人都彻底睡不着了。
顾商突然说:“你坐起来,像下午那样抱我。”
江堰立刻懂了,他直起身。
紧箍着他的双臂离开了,顾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后背一凉,但他硬撑着,什么都没说。
江堰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再用一层被子包住,像裹了一个春卷宝宝。
额头贴着发烫的脖颈,顾商喜欢这个姿势,四面八方都能靠到江堰,让他觉得安全。
砰。砰。砰。
听着江堰的有力的心跳声,顾商渐渐恢复过来,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停掉那所小学吗?”
江堰沉默了下,“取决你想不想说,顾商。”
顾商停顿了一会,道:“我在处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她办了一所希望小学。”
可是对上银行流水的时候,他敏锐地发觉,账单不对。
于是他抽空去了一趟。
“就是我们白天去的那个村子。”顾商说。
江堰用下巴蹭着顾商的头,“嗯,然后呢。”
顾商闭着眼说话:“然后我发现,村子里的人压根就没想好好办学校,给学校的钱他们挪用了百分之八十,大家平分。”
江堰一顿,示意自己在听,“嗯。”
“最好笑的是什么,”顾商笑了一声,“我妈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后的第二个月,钱给得更多了。”
江堰静静地抱着顾商,还是“嗯”了一声。
“但这没有什么,”顾商轻声说,“决定我停掉的是我去了小学……”
天气还是很冷,顾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学门口。
龄秋希望小学,他无声地念着那几个字。
随后,他抬脚走进去。
学校不大,毕竟被搜刮了大部分的油水,还能建成什么样?
他从小被莫龄秋教“善良”,可是几个月之内,他看了一堆人性丑恶,经历了好人没好报,认知了帮的是坏人。
顾商感到了迷茫,已经建好的价值观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想,哪怕再坏,但看到小孩子们认真读书、想走出村的模样,建希望小学总有一丁点儿好吧。
可现实就是那么残忍,连顾商最后的浮木都要折断。
他听到了声响。
嘻嘻哈哈的,大喊大叫的,破烂的篮球场里,十几个小孩在欺负另一个,又踢又打。
顾商久久怔在原地。
在看到了本该是美好善良的小孩都在作恶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
他不管不顾,发疯一般地冲了上去。
但没打到,小孩子见大人来了,一哄而散。
顾商既愤怒又悲凉,无措地站着,他不知道莫龄秋坚持了一辈子的信仰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学了十七年的目标是什么。
被欺负的那个小孩子艰难地站起来,浑身脏兮兮的,脸也是,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
他也不说话,像是哑巴,连句“谢谢”都没有。
再待不下去了。
顾商彻底断了念想,浑浑噩噩地想要离开,他低着头,经过时,蓦地看到小孩手里不知用力攥着些什么,都已经烂了,深紫色的汁液粘了满手。
第66章 “一辈子只喜欢我。”
在江堰听到顾商说看到一群小孩子在篮球场时,一股强烈的预感就要冒头而出。
顾商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连那小男孩的样子都忘了,只对有记忆性的画面印象深刻。
“那个小孩手很脏,”顾商道,“又黑又紫的水渍,不知道是什么。”
“小粉花,”江堰说,“我阳台种着的那些,红花酢浆草。”
顾商的身体已经暖过来了,他下意识说:“你怎么知……”
话音戛然而止,他稍稍从江堰怀里离开了点,盯着江堰的脸看。
小一号的脸重叠着重叠着,总感觉对上了。
过了好一会,顾商才迟疑道,“那么巧?”
怎么可能,他就去了那么一次,就刚好碰上了江堰?
江堰也喃喃:“是,怎么那么巧。”
两人久久不能回神,就这么干坐着。
“不巧,”还是江堰先有了动作,他把顾商重新抱回来,埋在顾商脖颈里,闷闷地说,“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被欺负。”
顾商一愣,道:“怎么会?”
江堰不像是打不还手的那种人。
“篮球场边长了很多红花酢浆草,我去摘了想送给舅妈,他们嫌我挡路了,”江堰道,“我当时脏,是因为打过一架了,但他们人多,没打赢。”
他顿了一下,补充:“不过后来打赢了,我一对十二。”
说得很认真。
顾商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可爱,他掐住江堰的下巴尖晃了晃,端详了下,还是无法把这张脸同那小脏猴划等号,“现在长开了啊,帅多了。”
江堰见他笑,也忍不住用唇碰了碰顾商的鼻尖。
顾商反射性地闭上眼,眼睫颤了颤。
顾商现在被江堰包了个严严实实,一点反抗不了,他想做什么都行。
还是顾商要求的,自己送上门来的。
顾商被咬住喉结,痒死了,他挣扎起来,“可以了,放开我。”
他现在不害怕了,也清醒了,后知后觉刚刚应激情况下寻求保护的模样很是丢人。
被子卷得太实在,松动不了一点。
江堰也没有纠缠,他找到开口,把顾商放了出来,“谢谢你告诉我,顾商。”
顾商撇过脸,生硬地“嗯”了一声。
凌晨三点,他出了一身的汗,想去洗一洗,可是,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浴室。
顾商勾过江堰的领子,敷衍地闻了闻,一股沐浴露味,“你臭了,也得洗个澡。”
江堰觉得好笑,他把脸直接抵进顾商的锁骨处,用力嗅了下,道:“你不臭,可以不用洗。”
顾商甚至能听到对方吸了一大口气的声音,是实实在在地闻了,他开始在意自己身上真的有没有味道了。
江堰不逗对方了,他下了床,石膏磕到床板,他道:“来吧。”
顾商看江堰明明是面无表情的,但浑身的气息像是在调侃他。
江堰伸出了手,静静地放在顾商面前。
顾商的目光落到了那只手上,大而有力。
算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江堰了,他把手放了上去。
江堰握紧,往自己方向一拉,顾商顺着力道下了床。
两人速战速决,仅用了十五分钟就出了浴室。
江堰让顾商先等等,只见他一个用力,直接把床推到了最边上,紧靠着墙,“你睡里边。”
顾商心知肚明,这样他睡觉的时候会被江堰和墙夹在中间,是会感到很安全的姿势。
可是……他背贴着墙,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江堰,两人几乎胸口贴胸口。
这是不是,太挤了点,翻身都做不到。
顾商推了推,“你出去点,顶到我了。”
江堰“哦”了一声,胯骨先往后退,紧接着才挪了挪身体。
“睡吧,”他说,“不要怕,我在这。”
明明不久前还会嘴硬说一句“我没有害怕”的顾商此刻沉默了。
短短一个晚上,江堰说了三次“我在这”,顾商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自己竟要从比自己小六岁的人身上汲取安全感呢。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让他安心了一点。
以往他做噩梦吓醒,别说重新入睡了,连闭眼都做不到,只眼睁睁地警惕着周围,直到天亮。
他抬眸,看了一眼江堰。
江堰也没阖上眼睛,见他望过来,便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江堰说到做到,说不催他便没再提过喜欢的事情,选择权全权放在顾商手里。
可江堰也仅仅是没用嘴巴说出来罢了。
就像现在,江堰看他的眼神里,情绪满得犹如惊涛骇浪,只要顾商稍稍分一点心,海浪就会将他卷走,彻底留在名为江堰的海底。
顾商是没经历过,但他不是傻子,也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
江堰于他都特殊成这样了,不会有人还把前者当作可有可无的小情儿看待。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原来还有人能让他栽进去。
几乎无底线地纵容。
见人难过会心疼。
医生证实了的情绪化胃疼。
告诉极度私人的过去。
展现自己的脆弱。
让他感到安全。
一条又一条的证据摆在他面前。
没有谁能让他这样,一个都没有。
因为家庭和经历因素影响,他想都没想过要和另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这让他感到逃避。
但顾商不是一个退缩胆小的人,他从来都不是。
他闭上了眼,原本以为要失眠了。
可当他背贴着墙,腰被抱着,鼻尖闻着江堰身上加重了的沐浴露味,意识逐渐昏昏沉沉起来,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顾商照例被江堰叫醒,他察觉自己小腿又被舔湿了。
很多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养了条大狗,那么爱把舌头往人身上放。
“顾商,”江堰说,“早安。”
顾商脑子很重,耳朵里像是附着了一层膜。
太困,他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醒过来,两条腿被托着膝弯分开来。
开始烦躁了,他蹬了蹬腿。
江堰爬上来,双臂撑在他脑袋旁,“早安。”
顾商顿了几秒,脑子总算是重启完毕了,他含糊道:“……早安。”
平常被拉着起来的动作没有了,顾商疑惑地看了眼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