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只得也上车,刚坐好拉上安全带时,便听见陆峙声音很轻地说道:“他第一次和周川见面,是在哪里来着?”
老管家愣了一下,迅速地翻查了一下后回答道:“是在季先生租的房子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是要去哪里吗?”
“对。”
陆峙随意地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拨通了齐曜的电话,“让司机开车吧。”
而此时的齐曜还正在帮季瑾处理着伤口。
他的手机设置了静音,还放在远远的一边,自然是没能接上陆峙打来的电话。
季瑾脸色苍白,齐曜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担心自己清理伤口的时候会弄痛他,却不想对方像是个木偶人一般,几乎全无反应。
齐曜神情很复杂。
他很想问问季瑾,怎么能狠下心来,对自己下这样的毒手?
“都准备好了吗?”
季瑾轻声说道,“第二性别的报告、伤情鉴定还有陆峙精神分裂的病情诊断,都准备好了吗?”
他明明看上去已经气若游丝,虚弱得像一张单薄的纸,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坚定,逻辑也一如往常的清晰。
齐曜看不懂眼前的人,只是在片刻间有些恍惚,然后点了点头。
而此时此刻,在H市的一处荒僻院落,带着黑色兜帽的男人站在雪地里,听着身后人的汇报。
“果然。”
男人低低地开口,“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老大,您之前不是说他深爱陆峙,连命都愿意给他,又怎么会自导自演出这样一出戏来?”
他的下属显然是很不解,“而且这消息是不是不准,季先生好像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男人哼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从黑色的兜帽下眺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只是看上去好说话,看上去温和罢了。季瑾他啊,冷漠固执得很呢。”
男人的语气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暧昧和亲昵,仿佛和季瑾认识相交多年一般的熟稔。
下属困惑地看着自家的主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家主人怎么会和季瑾有来往。
“是不是觉得他手段挺狠的?”
男人托起腮,像个小孩子一样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罢了,只不过没人知道。他这样做,可不止是对陆峙狠,更是对他自己狠。”
“他明显还是放不下陆峙。”
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随手一扔便击中了不远处的一片碎瓦,上面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大片落雪,让静谧的院落多了一点声音,“听不懂?那我讲给你。他这是故意把事情做绝,逼自己,逼陆峙,谁都不要再回头看了。”
碎瓦被男人击中了大片,只剩下光秃秃的院墙了,他索然无味地丢下手里的石子,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下属:“你在听我说话吗?”
下属被自己主人的目光盯得发抖,连忙颤颤巍巍地开口:“小的在听,小的在听。”
他整个人不住地发抖,只乞求过会眼前的人能大发慈悲,把自己期限一周一次续命的药给上自己一粒。
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做什么便也都身不由己。
“季瑾绝不是一个会轻易下决定离开的人。但一旦要走,便谁也拦不住。”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下,“便是他自己,也拦不住自己。”
下属听得有些呆了,没反应过来便又被男人盯上,只得战战兢兢地说道:“老大,什么叫自己也拦不住自己。”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但是他也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有什么魔力,每当和男人正对上眼睛,那种压迫感便让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吐露出来。
但男人显然没有责怪下属的“蠢笨”。
他的下属跟着男人这么久也早已摸清了,在对于“季瑾”这件事上,他男人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哪怕是心情极差的时候,听见他们送来的关于“季瑾”的消息,男人也似乎能轻松一点。
难道男人喜欢季瑾吗?
下属越想越觉得怪异,因为他想象不到眼前的人喜欢别人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也不过只是猜测,因为彼此共同为男人做事的几个下属都知道,男人其实是有心上人的,但是好像死了。
“你在想什么?”
下属完全陷入自己的出神,如果他再认真一点,就会发现男人其实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很久了。
他吓得发抖,跪都跪不住了,一屁股摔在雪地里,声音都在打哆嗦:“老大,我,我……”
但男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并不欲与他追究,而是把他从雪地里揪起来,然后和男人面对面,听他讲“季瑾”。
“他是个理智超过感情的人。他有着我见过最冷静克制的头脑,今天的事,他肯定早已经在脑中演练无数遍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头脑分析出来的最佳选择。”
男人说道,“离开陆峙他肯定会很伤心,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才行。”
“可是,可是既然伤心又为什么要离开?”
下属下意识地接道,“老大,您之前也说了,他不是很喜欢那个叫陆峙的吗。”
男人轻笑了一声:“因为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能用理智和克制解决的……算了,和你讲你也听不明白,季瑾是一定会走的,陆峙这次也该死心了。”
下属听得迷迷瞪瞪,刚想着眼前的人心情好,想趁此机会索要“药丸”的时候,却不想男人凑上前来,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老、老大!”
下属一瞬间低下头,不敢抬头去看男人。
捏着自己的下巴的手很冰凉,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颜色却很苍白,甚至还透着一股病态。
下属不敢抬起头,因为他知道,男人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脸: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上的面容太过女相,还是因为男人的脸上有可怖的伤疤,但几个共同做事的下属之间都知道,但凡是看过男人真容的,都死无全尸。
——是男人亲手用他那把珍爱的瑞士军刀,一点一点剐干净骨架。
“去弄清季瑾下一步去哪里住。”
男人的声音轻如耳语,他的另一只手别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瓶猴王丹糖果瓶,倒出一粒乌黑色的丹糖来,又悄无声息地变到手指间,瓶子倏地消失进他宽大的黑色外衣里,“打听不到的话,下周就等死吧。”
那枚“药丸”就这样大发慈悲地落进了下属的嘴里,下属欣喜若狂,又因为下周的期限而害怕得发抖,不得不立刻连滚带爬地离开这个院落。
男人好心情地站起身来,自己往嘴里也丢了一颗糖果,感受着辛甜的口感在自己唇齿间蔓延开。
仿佛是时间穿梭机,是记忆的载体,他只是尝着味道,就陷入曾经的美好回忆里。
片刻后,他对着荒僻无人的院落做了一开香槟的庆祝动作,想着一会要该怎么庆祝呢。
还不到十点,但调解室里该来的人却都已经来齐了。
这间调解室其实并不算大,但来的人也不算多,季瑾这边来了温云云和齐曜,陆峙那边来了陆知熙和时柯。
不过陆知熙和时柯并不是来帮陆峙举证的,他们和陆峙说了几句话后便坐在一边保持沉默。
调解员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热心大婶,季瑾第一眼看见她就恍惚想起自己很久在季瑜所在的小区居住时,那个经常带着水果和牛奶送给自己的大妈。
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调解的是怎样一个棘手的案子,季瑾抿了抿唇,终于是先开了口,让调解员不用在屋里主持。
“这……”
大婶有些为难,但依然和蔼可亲地看着季瑾,“孩子,你放心就好了,我调解过这么多年,就没有调解不成的案子,你只要把你想要的诉求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季瑾没有立刻回答。
他并不是担心大婶的业务能力,而是不想让更多人再误解陆峙了。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季瑾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再三嘱托齐曜叮嘱好温云云,不让她报警,而只是在婚纱店众人控制住陆峙后,让她带自己离开。
季瑾怎么也没想到,温云云不仅没有按照自己的计划带自己走,反而还不顾一切地报了警。
他本来没打算用、只是让齐曜伪造好以备不时之需的证据,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季瑾是亲眼看着温云云报的警。
他其实是可以阻拦的,但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不然之前他做的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于是季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云云报警,把事情一步、一步推到他控制不了的地方。
挺好的。
季瑾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陆峙看着自己、那张不敢置信的面庞。
挺好的。
是自己亲手扼杀了所有的希望,把爱意变成了恨意。
这个结果,他应该满意的。
毕竟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离开陆峙,如今目的即将达成,自己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别再骗自己了。
心底的那个微弱声音又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现在的场景,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
——你难道不是期待着陆峙再不顾一切地带走你吗。
——你这么矛盾,谁会真的喜欢你呢。
“小同志,你没事吧?”
和蔼可亲的调解员大婶在季瑾面前摆了摆手,“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没事。”
季瑾睁开眼睛,朝她露出微笑,“我不是担心诉求,我这边的朋友也只是想和陆峙单独说几句,就想着不用您再来操心。”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上的笑容也是恰到好处,让人望着便心生好感。
调解员大妈被季瑾的话说得迷迷糊糊的,再加上本来民事调解就是注重意思自治,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关上门离开了。
季瑾一直悄悄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陆峙。
他已经很少见到这样冷漠的陆峙了。
季瑾心底暗暗地想,自己总是见到那个望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大孩子,却鲜少看见他这样面目冷酷,脸上一点笑也没有。
季瑾刚想说话,自己身边的齐曜却已经开了口。
他介绍着投影屏上出示的关于季瑾第二性别的报告、伤情鉴定还有陆峙精神分裂的病情诊断,最后拿出了一纸保证书,向陆峙提出他们的诉求。
保证书这种东西,季瑾是第一次听说。
但很显然,温云云作为omega对这个“保证书”却非常熟悉。
“师父,这个必须要让那个人渣签!”
温云云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电子版给季瑾看,“师父你是beta,可能不是很清楚,omega因为困扰于alpha信息素的控制,即便有的做了清洗标记的手术,但很多不识趣的前任alpha还是会用自己的信息素来干扰那些还没找到下一个alpha伴侣的omega,因此这个保证书,是非常非常有必要签的。”
季瑾看着那只有一页的“保证书”,总觉得这份“保证书”里好像有什么古怪。
只用这一份文件就能限制住alpha吗?这未免也太让人不可思议。
温云云像是看透了季瑾的困惑:“师父,你别看这保证书只有这么薄薄一页,但是只要签字盖章,便是可以申请上传到网络永久保存,所有人都可以在网上查到,相当于是跟一辈子的污点。”
季瑾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稳住了。
“不过陆峙挨上这个也不冤。”
温云云气鼓鼓地说道,“谁叫他那样对待你的?我知道师父你脾气好不让我报警,可我不是吃素的,我怎么样也得叫他付出代价才行……”
季瑾攥紧了手:“……够了!”
温云云吃惊地看着他,像是完全没想到刚才那个突然大声呵斥自己的人会是季瑾,小心翼翼地说道:“师父,你怎么了?”
她狐疑地扭头看着季瑾,“放心,我已经向调解庭申请保证书了,陆峙也也已经知道了,到时候有我和齐医生在……”
后面说的话季瑾已经记不清了,更准确的来说,季瑾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他只听到“陆峙已经知道”之后,然后整个人便宕机在地了。
季瑾想,晚了。
一切都晚了。
——这不是你希望这样的吗?给谁都不留退路。
心底的声音如同暗湿的潮水,汹涌地冲上岸来。
——陆峙要恨死你了吧,嘻嘻。
季瑾听着齐曜毫无感情地读着那一份份报告,所有的一切被摊平了放在众人面前,他看向陆峙,只看见对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陆峙面容平静地听完了全部,季瑾刚想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时,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而是向那边投影仪站着的老管家点了点头:“把监控录像投屏吧。”
他这才转头看了季瑾一眼,嘴角带着嘲讽的笑。
季瑾愣了一下,随即便看见投影屏上显示的正是那天,他和周川初次见面的咖啡馆。
他闭上了眼睛。
果然,自己所担心的终于还是来了。
季瑾甚至不用再次认真回想,都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自己坐在咖啡馆,心情轻松愉悦,手上拿的是第一本自己作为“季瑾”喜欢的书。
——一本关于密码的书。
也是当时周川和自己搭话的原因。
投影屏上被陆峙放大却依然非常清晰,甚至能够完整地看清季瑾手上拿着的书的名字。
证据确凿。
“为什么季瑜会喜欢季瑾看的密码相关的专业书籍?”
陆峙的声音格外冰冷,“请你解释一下吧。”
其他人除了不知情的温云云都是一愣,齐曜更是向季瑾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怎么了,这书我师父不能看吗?”
温云云不明所以,“姓陆的,你别不讲理!”
陆峙却并没有搭理她,只是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季瑾。
季瑾感受得到,这次陆峙是真的生气了。
“我曾经在H市做一份翻译法语书籍的工作,和出版社以及书店的关系都不错。”
季瑾在众人面前缓缓开口,不疾不徐,“这本书是H市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是他们工作人员送给我的赠品。那天我在咖啡馆,只不过是闲来没事读一读,我对于密码不了解也不精通,是不会自己买这种书用来研究的。”
他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看向陆峙:“如果陆先生不相信,大可以去这本书的出版社问一问,看看事实是不是这样。”
季瑾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知道眼前这一遭到底有多险。
如果现在周川还活着,如果陆峙又能足够神通广大找到他过来当证人,只怕自己现在的谎言会立刻被揭穿。
周川和自己交流时,季瑾早已全然卸下了防备,对于周川交流时是很熟稔地聊起那些他曾经最擅长的密码。
陆峙既然能想到去拿这份录像,只怕如果周川现在真的活着,陆峙是绝对会把人带来现场和自己当面对质的。
一时间调解室里鸦雀无声。
陆知熙、时柯还有齐曜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他们谁也没想到陆峙会拿出这样一份录像,更没想到季瑾居然面色不改,把质疑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你在诈我。”
陆峙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睛,他看上去真的很累了,实际上只有旁边的老管家才知道,为了赶在调解之前取到这段录像,陆峙已经一个晚上没合眼了、
“你算定了我们今天调解时间有限,不可能让我再去取证。”
陆峙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季瑾,我们单独聊聊吧。”
两边的人对此都很犹豫,齐曜、陆知熙和时柯倒是很干脆利落地说走就走了,温云云和老管家却都呆在原地,似乎并不想动。
老管家是害怕自己这么一出去,没人盯紧陆峙,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搞出什么人命来。
温云云则是担心她的师父,生怕陆峙再欺负了季瑾去。
最后老管家只能再次忧心忡忡地擦着汗走了出去,温云云也在季瑾的劝说下起身,但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临走到门前还要大声地对季瑾嘱咐道:“师父,千万别忘了让陆峙答应签那个保证书呀!!”
季瑾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住了,温云云还在门口朝他不放心地招手,他看见对面陆峙眼里淡淡的嘲讽,在对方的目光里对着温云云点了点头。
调解室的门被人重重地关上了。
“就这么对我避之不及吗?”
陆峙从季瑾对面的桌子绕过来,一步一步走到季瑾面前,死死地盯着季瑾的眼睛,“你还记得前不久,你是怎么给我说的吗?”
季瑾沉默不语。
“你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陆峙一字一顿道,情绪逐渐变得激动起来,“你说过要陪着我的!”
季瑾依然没有说话。
陆峙大步走上前,一把拽过季瑾的手腕,想要逼他看向自己,却不想对方只是垂下眼睛,语气很淡:“你又要打我了吗?”
陆峙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度。他知道季瑾的力气不小,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凭武力,季瑾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如果他想,他甚至现在就可以在这里把眼前的人压在身下,让季瑾冷淡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调解室没有录音设备也没有摄像头,陆峙知道,季瑾这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如果陆峙真的在这里这样做了,那一切的罪名便是不打自招。
陆峙知道季瑾心狠,但在面对这一切,面对季瑾把这样心狠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时,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做到像季瑾一样面无表情地接受。
“瑾哥,你从前说的话,你从前做过的事……”
陆峙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为我挡的伤,难道从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季瑾被陆峙抓住手,只觉得温度似乎从两个人紧密接触的地方腾地燃烧起来,在血液里叫嚣着沸腾。
他的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可见,眼前却只剩下一片茫然。
假的吗?
陆峙的质问让季瑾整个人都有些发颤,他回避着那个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事实,无数次麻痹着自己不要面对他所做过的过去。
那样剧烈的火光,那样尖锐的金属外壳,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我不过去为你挡,你就会死在我面前啊。
陆峙,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在我的面前呢。
季瑾能清晰地记住他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事。
他的脑子是最精确的仪器,理智冷静,一切选择都是在他精密的计算之下,可是在那样危险的时刻,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那是危险,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不要去救那个身在危险里的人。
君子不立危墙……所有的道理都浮现在他的眼前,可是季瑾却还是要救那个人。
能有什么办法啊?
那个人,是陆峙啊,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他挡了伤,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这也要问为什么吗?
我想救你,所以我就救了。
……这也要问为什么吗。
季瑾只感受到头脑里的混乱。
从前的事情他有迹可循,甚至可以争辩几句,可是在挡伤上,他却发觉到自己记忆的残缺,因为自己做这件事没有理由,只是因为眼前的对象是陆峙。
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有哪里出错了。
他昏沉着,陆峙却抓得他手腕更紧了,再次那样逼问着他:“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假的?
对,就是假的。
季瑾像是找到了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他不用再在刚才记忆的混乱里纠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陆峙,也不用再纠结到底是哪里出错,陆峙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完全可以拿过来用。
于是季瑾看着陆峙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都是假的。”
他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发涩,但是下一句就开始变得流畅起来。
他找到了曾经一直在自己脸上戴着的冰冷的面具,把脆弱的自己锁进去,变成无坚不摧,变得战无不胜。
“……那些都是我编来骗你的谎话。”
季瑾避开陆峙的目光,他疑心对方的表情会穿透自己的武装,让自己坠落进过往的窠巢,“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从前,当然都是我骗你的。”
陆峙只呆呆地看着他。
季瑾转过身去,逃避似的不敢看他,只是隔了一会儿,他便听到陆峙压抑着哭声的大笑:“瑾哥,是我疯了,是我疯了!”
他那样癫狂地笑,转头又抱住头痛哭,失态的样子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陆峙松开攥着季瑾手腕的手,连连退后。
季瑾第一次这样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处一次又一次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酸痛。
他看着陆峙恢复平静,却抬起那双满是泪的眼:“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季瑾,那到底什么是真的?”
季瑾愣住了,他看见陆峙眼里的泪水,只觉得心痛得难以复加。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便看见陆峙红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手边的那张保证书。
季瑾不想让陆峙签,下意识地想把保证书往后藏,却不想陆峙看着他的动作,轻轻地笑了起来:“别担心,我不会撕掉的。”
季瑾下意识地想要辩驳,陆峙却早已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拿了过来。
那上面是温云云精心列好的条款,不允许陆峙再和季瑾有肢体接触,不允许陆峙再来骚扰季瑾,更不得再次对季瑾使用暴力等等。
“挺好的。”
陆峙端详着这张精心设定好的保证书,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会留下永远无法清楚的污点一样,在季瑾的面前拿过笔,几乎是犹豫都没有犹豫便在那张薄薄的保证书上签了字。
季瑾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张签了字的保证书便被推到了自己面前。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
陆峙静静地看着他,“那我们,就这样吧。”
季瑾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调解室里走出来的。
他面色苍白,吓了在门边等候的温云云一跳,上前连忙扶住了季瑾,担忧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季瑾摇了摇头,温云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见季瑾手里正紧紧地攥住那一纸保证书,不由得喜悦起来:“你让他在上面签字了?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那边登记,只要上传到网上,陆峙就休想再去祸害别人……”
她正拿着那页薄薄的纸看,却不想季瑾在这个时候猛地一把夺了过去。
温云云有些发愣,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季瑾的脸上冷漠得缺乏表情,手上的动作却是发狠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幕,失声道:“师父!!”
——季瑾把那张签了字的保证书撕了个粉碎,面无表情地扔在地上。
温云云从没见过这样的师父,她记忆里的季瑾从来都是温和着的,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听见季瑾沙哑的声音:“……别再说了。”
那一时间温云云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前产生了幻觉,明明眼前的人是这场和解里的获胜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的人透着一股从内到外渗透而出的灰败。
……好像非常的狼狈。
温云云在一瞬间里想了很多,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想,难道自己的师父还喜欢着陆峙吗?
但她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选择了其他的话题:“师父,我之前拜托你的事情——”
季瑾愣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自己在陆知熙的婚礼上忘了什么,他本该找对方询问关于温云云的母亲的事情,但是自己却忘记了。
季瑾只得抱歉地看向温云云,告诉了自己遗忘的缘由,然后承诺她自己会去找陆知熙问这件事。
“那好吧。”
温云云耸了耸肩,“我得赶快回店里了,我哥打电话催我呢。师父你要是有消息了就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季瑾笑着向她挥手。
然后慢慢地在走光了人的调解室里蹲下身来。
阳光从窗户里落下来,洒满了整张手掌。
季瑾小心翼翼地抓住手里的光,小心翼翼地想要合上,但是却落了个空,那些灿烂又明亮的光芒落在手背上,稍稍移动,光就不见了。
他望着那些明亮的光,然后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季瑾。”
齐曜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折返,熟悉的声音从季瑾背后传来,“你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了吗?”
季瑾意识到有人过来,有些慌忙地站起身来,但可能是因为蹲的时间有点久,他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齐曜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还没有。”
季瑾抿了抿唇,“我要先回一趟弟弟的家,去拿些东西。”
齐曜愣了一下,试探道:“你不打算继续住在季瑜的家里吗?”
季瑾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不敢再继续住在他弟弟的家里了。
他的弟弟是那么渴望、那么迫切地希望他逃离自己的婚姻,季瑾确实做到了,但他再也不敢继续住在那间房子里,因为和三年前的自己不同,那时候的他心如死灰,现在的自己心脏萌动,早已无颜住在季瑜的家里。
他毕竟……问心有愧。
齐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季瑾的后续,只看见他一张苍白的面庞隐在阳光下,显得比纸张还要脆弱。
齐曜第一次见到季瑾的时候,从没想过季瑾的心会远比他温和的外表还要坚韧,也从没想过那颗心能坚硬到过刚易折的程度。
“我有套房子在G市。”
齐曜沉默了片刻后开口,“你可以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