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子这里,除了梁王主子和政务,其他都是废话。
什么满城流言蜚语,院里飞弹炸坑,还有方大夫日常嚎啕大哭,应该都不算要紧的吧。
书房内,文林王府府卫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奏章,伏着身子,双手捧到了三人的面前。
那黄皮奏章染了血和沙,一路随着通判从广渠辗转无数驿站,终于到了巍峨庄严的承启城中。
裴醉接过那奏章,眸光沉重,缓缓展开那泛黄的宣纸,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那无数被洪水吞噬的性命,那无数被冲毁的房屋和田地,那鲜血与冤屈,那不甘和委屈,短短几个字,写不尽其中的滔天愤恨与痛苦。
“广渠和淮阳一样,途径黄河水势最凶猛的一段,遇上汛期,水灾本就难控。”周明达从裴醉手里接过那奏章,微微叹了口气。
“广渠堤坝效仿淮阳堤坝,本是植柳防淤,汛期水退,沙沉根底。”李昀冷声道,“可后来,崔知府为了崔太后的喘疾,生生将临近徽陵方圆百里的柳树都砍了。堤坝不稳,决口难抑,淹了无数城池,他也并不关心。”
裴醉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扳指,淡淡笑了。
“真是爱女情深。那么我将崔太后送出宫外,怎么崔家也不跟我拼命?看来,表面爱女情深的崔知府还不及心狠手辣的盖无常。”
李昀看向他。
裴醉撑着额角,低声道:“把那个醉酒的通判带过来。”
那衣衫褴褛,有些局促的广渠通判,站在这小小一间内阁中,面对着大庆曾经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现在一人之下的梁王,左手死死攥着手中的黑布兜子,右手拢了一礼,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下官广渠通判徐陵,见过梁王殿下和宁远侯。”
“外官无召不得入承启。”裴醉笑意转冷,“徐通判,你可知罪?”
徐陵噗通一声跪下,身体簌簌,颤抖着点点头:“是。下官知罪。”
“徐通判既存了死意,那么,便让本王听听你是如何说的吧。”李昀话语温和,可威严却深重。
徐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抖着手,将黑布兜子打开,那包着人头的麻布已经全是黑色的血迹。
他一点点剥开,如同剥着水葱的表皮。
那腐烂的腥臊味道一点点蔓延一室,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感官。
三人脸色微变,看着那包裹里不成人形的头颅,眸光沉重。
“禀大人...我家大人没有吞吃赈灾款,修不好堤坝,是因为赈灾款根本就没有到达广渠,中途就被徽陵和淮源截住了!大人,大人很努力地开仓赈灾,也到处借粮,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写了无数奏章,可不知为什么,都石沉大海。他向御史台写了信,可巡按御史表面和善,可转头就不认人了...”
说道这里,徐陵抹了一把泪,哭得跟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殿下、侯爷,我们真的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大人,大人甚至把刚出生孩子的长命锁拿出去融了,想要换点银子...隔壁的州府大鱼大肉,我们怎么就只能吃糠咽菜呢?都说江南富庶,我们怎么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呢?!”
“下官已经将所有都写进了奏章中,还请两位殿下还我家大人、还广渠一个公道!”
徐陵双手捧着那颗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头颅,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我家大人说,他乃天朝小官,大国小民,可仍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苦苦撑了多年,最后,终于只剩下这一条命。现在,下官,带我家大人来见诸位大人了。”徐陵哭得眼泪横流,心里钻疼,每说一句话,便要抽泣半天。
“徐通判,起来吧。”李昀无声叹息。
官大一级,便是难以翻越的天堑,处处被掣肘,想要越级状告,难于登天。
裴醉沉默片刻,抬了抬手指,隐于暗处的二十四便悄然走了出来。
“主子。”
“洛桓怎么说?”
二十四恭敬地递给裴醉一张飞雁密纹宣纸,低声道:“洛指挥使说,这一年间,天威卫已经在江南一代逐渐渗透进去,通过与府衙驻军接触,得到了许多消息,证实,御史台确实有被买通的嫌疑。”
裴醉递给李昀,低声道:“拿这个作引线,炸了御史十三道;再用宋之远杜卓一案,炸了三司。”
李昀视线极快地掠过纸上的凌乱墨痕,抿了抿唇,眼帘一展,将视线落在那无声流泪的徐陵脸上。
他慢慢起身,上前,将那颗头颅仔细地包裹好,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那腐肉,他微微低头,甚至能看到那皮肉中隐藏着的幼虫卵。
他脸色不变,只珍重地将黑布兜交换于他手中:“本王会请长生官替郑知州清理遗容,让他安息。徐通判,你可愿,带着你大人的冤屈,与本王在金殿上与百官对峙?”
徐陵被噎了一下,抽泣哽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涨得通红。
他手卡着脖子,努力地憋出两个字:“百官?”
裴醉撑着额角,唇边笑意慵懒:“怕了?”
“不怕!”徐陵抱着那颗头颅,抹了一把纵横泪,一身豪气胆色壮,“我只怕,声音不够大,说得不够好,说不出我家大人的心里话,让大人在九泉下还要骂我不学无术!”
裴醉颔首,扬了扬手:“带他下去休息吧,再给他准备一方上好的冰棺,让郑知州...安息。”
看着徐陵抱着那颗人头的蹒跚脚步,几人陷入了无言沉默。
“咳咳...”
裴醉压着咳嗽,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明达斟了一盏茶,左手一转,递到了裴醉眼前。
“师父,这黄河水患,真的毫无办法吗?”裴醉接过茶盏,暖着手心里藏着的冷汗。
“难。”周明达吐了一个字。
李昀垂眼在奏章中,禀笔不语。
汛期雨量比往年要大上许多。
河流湍急。
洪水决堤。
李昀持笔沉吟,忽得抬眸,轻言道:“兄长,你可记得刑部大牢中的,谈侍郎?”
裴醉怔了怔:“谈怀?”
李昀淡笑:“正是,曾答应谈知府的事,此时也该兑现了。”
成帝十四年,黄河淤积。
谈侍郎前往淮阳实地考察,因势利导,提出‘引水冲沙’一说。意在引淮水冲黄河底积淤的泥沙,疏通河道。
此举效果显著,堤坝积淤被清,能容下的水量变多,因此汛期即使雨水量大,也不易决堤。
但,淮水弱于黄河之水,淮水枯水期长,因此力度本就不够,又遇上当时几年大旱,丰水期水量依旧寥寥,因此堤坝前的泥沙更是反复堆积。
成帝十五年,夏季暴雨。
黄河于淮阳堤坝决口,水淹淮阳一城。
房屋田地均被毁,宁卢死伤百姓逾近半数。
谈侍郎却坚持认为此举没错,立下保证,三年内,必将黄河治理好。他在淮阳治水三年,每日顶着唾骂,几乎将家财散尽,最后无奈上折,说非要等到雨量倍时,淤泥才通。
朝堂争议纷纷,认为谈怀此言乃是推脱,目的是为了要更多银财,中饱私囊。谈侍郎等了许久,只得一笔塞牙缝的银钱,直到最后,也没等来户部拖欠的工程银饷。
当地河工哗变,险些聚众起义。
盖家立刻弹劾谈怀治水管辖不利,引导舆论,迫使谈侍郎被诬陷下狱。
工部左侍郎空缺,自此,也被江南清林硬生生地插了一脚。
李昀垂眸,思索片刻,说道:“忘归,若真如谈侍郎所说,此时的暴雨正好是疏通漕运的好时机。”
裴醉点点头,转眼看向周明达,却见他自听到‘谈怀’二字起,便有些出神。
“师父?”裴醉蹙眉。
“啊。”周明达回神,看着裴醉眼底的担忧,心里暖了暖,朝他随意扬扬手,“想找谈怀,得去大学士府走一趟。你别去了,为师去吧,王闲之他不敢随意动我。”
李昀疑惑抬眼,眉心微蹙:“为何...要去寻老师?”
“当时谈怀被司礼监害得差点死在里面,是王闲之那个老...”周明达话说了一半,看着李昀温文的面孔,又吞了回去,“是你老师将他带了出来。只是,后来便没听说过他再插手治水的事了。”
裴醉眉峰微挑。
“原来,王首辅竟还有如此心善的一面?”
周明达鄙夷地摆了摆手:“不可能。”
裴醉认同点头,李昀无可奈何地扶额垂眸低笑。
“老师他...”
“好了。”裴醉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扬唇微笑,“不说你老师的坏话了,要不然,元晦该生气了。”
李昀摇摇头:“人非圣贤,老师也总会行将岔路。”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心口,呼吸顿了顿,又轻声道:“而有些错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李昀缓缓起身,朝着周明达行了一礼:“先生不必去,此事我来解决,定能说服谈侍郎再重启治水一事。”
说完要走,可右手却被裴醉轻轻牵住。
自掌心传来的力度很温柔,让李昀冷硬的脚步顿了一顿。
“等等。”
裴醉慵懒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李昀微怔,垂眼只看见裴醉取了一张湿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尖和指缝,那额前的碎发细微地晃动着,将那双微挑凤眸里的温柔遮得若隐若现。
“那么爱干净,碰了尸块,连手都不洗?”裴醉撑着桌子起身,用指节微微叩了一下李昀的前额,“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李昀呼吸微窒,望着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他鼻子微酸,忍着扑进裴醉怀里的冲动,咬着柔软的下唇,闷声浅笑:“一时忘了。”
“不对。”裴醉揽了他的腰,将他抱进怀里,“该说,你想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
周明达从身后朝裴醉恨恨地丢了一只没沾墨的毛笔,笔锋戳在裴醉的背上,四仰八叉地开了花。
“带着梁王殿下从老夫面前消失!酸死人了!”
第98章 开端
李临坐在裴醉的膝盖上,背靠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边摆了贵重的鎏金暖炉,那热气氤氲地荡漾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他困得眼皮发沉四肢无力,手里的一纸奏折从两指中间滑落,被裴醉顺手接住,稳稳地塞回了打盹的小皇帝手里。
李临感受到掌心硬得硌人的奏折,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声音软糯夹着撒娇。
“裴皇兄,朕困了。”
“臣知道。”裴醉将他往自己怀里托了托,轻声劝道,“陛下有床可睡,灾民无家可归,一纸朱批,能救万千性命,陛下可愿为了他们将这最后一本批完?”
“好。”
李临没有推脱,只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眼角红彤彤的,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在了书案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着。
桌子旁边的老黄狗慢悠悠地绕着李临晃悠的小脚转,时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白藕似的小腿,时而安静地伏在暖洋洋的地砖上打盹。
李临读一会儿,揉一会儿老黄狗头上又暖又软的毛,又抱着裴醉的手臂朝着火烛摇晃的方向蹭了过去,呵欠大口地挂着眼角的晶莹泪,可还是顽强地撑着通红通红的圆眼睛。
李临的身体长得很快,加上日日练剑,后背的筋肉被骨头抻得紧绷,垂头看折子的时候一直在扭肩转脖子,十分难受。
裴醉取了桌角琉璃彩茶盅,喂小皇帝喝了一口温茶,左手大拇指顺势按揉着小皇帝的肩背穴位。
李临被裴醉的大手按摩得又酸又舒服,昂头朝着裴醉笑了一下,双眼困得全是眼泪。
“快看完了,皇兄。”
“嗯。”
书房很安静,李临撑着看完了这又臭又长的奏折,打着呵欠,在奏章最后,用手里握着的大号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朕知道了’四个大字,最后一笔因为手腕无力而甩了老长,困到了极点,连眼皮都撑不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桌上那方徽墨撞过去。
裴醉用手轻轻托住李临往前栽倒的额头,将他轻柔地抱回了怀里。李临的脑袋枕着裴醉的左臂弯,身体窝在裴醉的胸前,毫不设防地呼呼大睡,头上的小发冠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头发凌乱,脸颊微红,看着狼狈又可怜。
周明达咋舌,搬了凳子,坐到了裴醉的身旁,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被人知道...陛下的安全如何保证?”
小皇帝几乎隔两日便出一次宫,从偏门悄悄翻入侯府,每次护卫的步统领身后都要背一大摞奏折,像极了蜗牛身上的壳,弓背缩首走路时,让本是威风凛凛的直卫统领跟个灰头土脸偷东西的小贼一般狼狈,老夫子看了都有些不忍心。
“我活一日,便保他一日。”裴醉捏了件披肩,搭在了李临的身上。
正说着,李昀披着一身风霜和夜色进了书房,看见躺在裴醉怀里睡觉的李临,立刻放轻了脚步。
裴醉抬眸,朝他微笑,眉梢微动,似在询问他今夜是否有收获。
李昀摇了摇头,眼神间有些许的失望,却没有泄气,唇角微微上扬,抿了个坚定的笑容出来。
“唔,木头马...木头狗...木头桩子真硌手...”李临睡梦中呓语,依旧没有忘记他最得意的木工和木头。
李昀走近垂眸,看见李临正满足地咂咂嘴,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微微蹲下,轻声说。
“陛下,今夜就在侯府里睡吧,待明日再让步统领送你回去,好不好?”
“唔...嗯...梁皇兄...好...”李临听见李昀清澈温和的声音,胡乱地点点头,双手抱住了裴醉的腰,睡梦中甜甜一笑。
周明达看着这一大一小宛若父子的亲昵模样,总觉得和谐中透露着一丝诡异。
这世上,除了亲缘血族,竟真的能有让一朝天子这般毫无保留信任的存在?
臭小子,他莫非也是李氏的种?
念及一贯不走常路不干人事的先帝爷,这个惊世骇俗又顺理成章的念头硬生生把周明达吓出了一身冷汗。
老夫子朝着远方星辰遥遥一拜,对漫天神祇告了个罪。
并非有意冒犯先帝爷与李氏先祖。
周明达告完罪,又挠了挠下巴。
不可能。
先不说臭小子身上这么重的凶煞气,命中紫薇半点不沾;要是臭小子真的是李家的种,他早就把先帝的坟给撅了。
周明达目光逡巡在裴醉和李昀脸上,最后朝着裴醉挤眉一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裴醉斜眼看着周老夫子那笑眯眯的神棍表情,凤眸淡淡眯了一道缝。
“敢问师父,又在想什么?”
周夫子摆了摆手,摇头晃脑:“老夫只是感慨,做人啊,得善良。千万别不干人事儿,否则将来免不了被后人开馆掘坟。这坏人姻缘,等于挫骨扬灰,千万慎重。”
“莫名其妙。”裴醉收回视线,用指节轻扣桌面,守在门口的步景离得到消息快步入内,朝着裴醉拱手一敬,低声说道。
“陛下,卑职冒犯了。”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背着浑身还冒着热乎气儿的李临,在小厮的引路下,消失在了书房门外。
裴醉动了动被压得酸麻的膝盖,朝着李昀伸手:“累了?过来。”
周明达鄙夷地瞟了一眼眉目含笑的裴醉,丢下手里的笔,仰天长叹。
“偌大一间书房,竟无老夫栖身方寸之地。”
“既如此,师父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别拦着我与元晦亲热。”裴醉眉峰略挑,“坏人姻缘,什么来着?”
周明达用笔杆子轻轻地砸了裴醉的肩,骂一句‘臭小子’,甩了袖子便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李昀站在一旁,无语扶额。
“不想先生操劳,便好好说话,何必...何必...”
裴醉长臂一展,左手握着李昀的腰,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转手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一杯热茶。
“在师父面前,羞什么?”
李昀嗔他一眼,便低垂眼帘小口喝茶。乌黑纤长的睫毛被热茶蒸出了软软一层水雾,看着乖顺又温和,裴醉心里一软,抬手用温热的大手捂着李昀冰凉的小脸,替他暖着深秋的寒意。
李昀那巴掌大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清冷若皎月的眸子,此时因为羞怯和无奈染上了些许的绯红。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以后跟那群老狐狸周旋,得学着不要脸。”
“克己复礼,方为长久之道。”
“克己容易自伤,守礼又太过冷情。你忍心拿朝堂那冷冰冰的一套对我?”
李昀柔软冰冷的脸颊擦过裴醉略有薄茧的手掌,心里不由得一软,抿唇浅浅笑了。
“不要得寸进尺。”
裴醉沉声笑得开怀,手掌转着圈地揉着李昀的脸蛋,凑近了些,那俊朗英气的眉眼在李昀面前逐渐放大,再放大。
李昀睫毛微微颤了颤,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那灼热吐息在他面前打了个圈,化作一声闷笑。
“不是不许我放肆?怎么元晦看着满脸的期待?”
李昀耳根涨得通红,别开了眼,下颌却传来温和的力道,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生气了?”
李昀沁着微红的薄唇微微长了一道缝,想要解释,却被那灼热的气息吻了个满怀。
“今日换为兄教你一个新词。”近在咫尺的声音滚烫地擦过李昀的唇畔,“恃宠生骄。”
裴醉的手一点点顺着那柔软的青黛色直裰滑了下去,直到落在腰际那两指宽的纹竹腰带上。
李昀被吻得晕晕乎乎的,只能无力地抱着裴醉的肩,没有意识到那搁在腰间的修长双手极快地拔出腰带侧面插着的一根毛细银针。
裴醉眸光陡然冷了下来。
是折扇里发出的毛细针。
银针没入腰带半个指甲深,末端略微弯折,如此有韧性的材质,除非大力冲撞不能弯断。
想必是被人用什么兵刃挡了回来。
朝中竟还是如此危险,连暗卫也护不住,竟到了要自己开折扇自保的地步了吗?
“...忘归?”
听见李昀瘫软的声音,裴醉褪去眸光里的冷意,甩了指缝间夹着的银针,用二指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好了,以后除了春宵暖帐,我再不胡说八道,好不好?”
李昀红着耳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日朝堂上如何?”
“徐通判扶灵上殿,将广渠知州的冤情昭告天下。慷慨激昂,字字泣血。”李昀念及脑海中的猩红一片,不由得抿了抿唇。
“怎么?”裴醉眉头微蹙,“不顺利?”
“...高家俨然握住了盖家残余势力,不知从何处寻得了郑知州的贪污账目,公然与徐通判对峙。”
“看来,这账目是真的。”
“嗯。夹在江南八府中,为了保住官位,他不得不迎来送往。可徐通判早已告知于我,入账的银钱,早已一分不剩地送了出去,否则广渠何至于苦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后来呢?”
李昀没有说话,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奉天殿的柱子,迟早要被这群死心眼的文人撞塌了。”裴醉仿佛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
李昀轻轻捏了一下裴醉的手背。
“以血证道,以命谏言,文人脊梁不弯,风骨不屈,值得尊敬。再说,兄长自己也曾向死而行,更不该这么说。否则,你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裴醉眉峰微挑:“元晦这是,心疼我?”
“嗯。”李昀并没否认,可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不要转移话题。兄长这话,说得不对。”
“为兄错了。”
裴醉认错地干净利落。
那人俨然一副‘元晦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莫名骄傲,让李昀无奈地笑了,可哽在心口的一口闷气倒是散了许多。
“不过,徐通判的死,也成为了彻查贪腐的导火索,连同宋之远贪腐一案,自上而下,将兵部内外彻查一遍。而杜卓的死,使六科失去了信誉与公道,原本属于他们的监察与进谏的权力也悬于纸上。杨御史干脆也以案卷库走水为由,带领都察院进行内部肃查,然后,便要带着都察院清算六科公事。”
李昀一口气说了许多,终于笑了,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仿佛终于拨开了浑水,得以窥见清溪的一隅。
“如此,总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裴醉只是温和地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很温柔:“是吗?那太好了。”
李昀高兴之余,却从裴醉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忘归,莫非,今日之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裴醉抵着唇咳嗽,颇为无辜地摊手,“这几日,你把我看得死死的,连床都不许我随意下,我哪有机会去插手这些事?”
李昀抿着唇角,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
“不信我?”裴醉问他。
“...不信。”
裴醉闻言,右手直接拉住李昀的后颈,在他柔软的下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又用轻轻舌尖舔舐着咬破的伤口处。
他声音微哑,又带着笑意,气息酥麻地散在李昀的唇畔:“再说一次?不信我?”
李昀捂着唇,震惊到瞳孔剧烈发颤:“...裴忘归,你是狼狗吗?”
“原来元晦喜欢这样的。”裴醉左手随意搭在椅背上,随意抬眼,自得挑眉,悠悠然地‘哦’了一声。
李昀白皙的脖颈瞬间便熟透了,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却又碰到了那处火辣辣的伤口,脸色都要红得发紫。
裴醉真怕李昀把自己羞死,抚着他的后背,干脆直接认错三连发:“为兄不懂礼节,为兄错了,为兄该死。元晦啊,喘气,喘气。”
李昀恼羞成怒,轻轻地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可抬头对上那一双笑眼时,却又没出息地一瞬间怒气全消。
“真是。”他揉了揉发烫的耳尖,垂眼笑了。
裴醉看着李昀掩饰害羞的小动作,心尖都软了一块,温柔地抬手替他理了理发冠,边换了个话题。
“连续三日都没见到谈侍郎?
说起这个,李昀一双微扬的双眸缓缓落了下来,轻轻颔首。
裴醉眼眸微微一眯,刚想开口,便被李昀堵了回去。
“不必,你好好在府里养着。”
裴醉略染上些冷意的眸子被李昀一句话回了暖,无奈地笑:“我还没说话。”
“你呼吸乱了。”李昀将手轻轻附在裴醉的玄色绮罗服前襟,感受着从柔软布料下传来的沉重回响,片刻,轻轻笑了,“心跳也快。”
裴醉微凉的指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将那精致俊秀的脸微微挑起一个上扬的曲线。
“李元晦,我心为什么乱,你不清楚吗?”
李昀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双染着烛影的眼睛,一颗心无可抑制地跌进了那汪深沉又温柔的漩涡里。
“人心若如青山,任轰然雷震大雨倾盆,自浩浩然巍峨不倒。”他清冷的嗓音微微发哑,“想来,兄长同我一般,只是沧海之一粟,红尘一凡俗人,心如幡旗,风吹可动。”
裴醉无可奈地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李昀的额头。
“说点为兄能听懂的。”
李昀握着胸膛里的一颗心,恨不得将那跳动不息的心全都送给眼前心上人。
于是,他在裴醉怀里换了个姿势,近乎正襟危坐,一字一顿,慎而又慎。
“因为,喜欢。”
裴醉呼吸颤了一下。
他一贯承受不住李元晦这样有礼却坦诚的心意。
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精致的眉眼,掌下那双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指腹。
指腹的酥痒如藤蔓,沿着奔腾的血流,一点点缠进了心底,收紧,再收紧,让他有一瞬的窒息和眩晕。而他分不清这晕眩究竟是因为日渐虚弱的身体,还是心底隐秘角落里无声嘶吼着的那丝不甘与痛苦。
裴醉抬手将李昀揉进了自己的胸膛。
任凭心底无声裂得血肉模糊,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哑着轻笑。
“真乖。”
李昀被很紧地拥在怀里,那人震耳欲聋的心跳在他的胸膛一同共鸣着,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裴醉的背,轻轻地应了一声。
“很晚了,回房休息吗?”
“好。”
裴醉温和地揉了一把李昀的发顶,刚要起身,便看见周夫子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小阿宁去哪了?!”
裴醉眼神一凝,沉声问道:“他不在药庐?”
“不在。”周明达心慌得厉害。
药庐里落了薄薄一层灰,方宁从不离身的药匣子也安静地在角落里躺着。
以前也不是没有几天几夜不回来的时候,但无论是上山采药,还是替野狗野猫治伤,他总不会丢下他宝贝的药匣子。
不对劲。
裴醉眉头猛地一锁。
“我派人出去找。”
第99章 崔元白
近郊的一间木板房,侧面墙上挂着一个姜黄色的药葫芦,屋檐下的药杵摆了一排,砖灰色的坚硬方形地砖蜿蜒着,从木板房门前一直延伸到篱笆门口。
大雨下了三日,砸得老树枝桠都劈了叉。
在灰暗歪斜的树丛枯木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跪着,一身湖蓝色的直裰早已被雨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
方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被泡得浮肿的惨白手掌努力撑着膝盖。
“老爷爷...你见一见我...”
他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被埋没在倾盆大雨里。
没有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药童擎了一把油纸伞,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蹲在淋成了落汤鸡的方宁面前,不耐烦地说道:“这位公子,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他该说的,都说了,救不了,就是救不了。”
“我不相信!”方宁死死地抓着小药童的手臂,拼命地摇着头,“老爷爷既然能解出那方子,一定能帮我一起做出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