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奉!”
那中气十足一声吼,生生把申文先绊了一跤。
“...我是说,子奉...”申高阳柔弱地跌倒在地上,泪眼朦胧地抬手,“我手疼,头疼,心口也疼...”
申文先哪里不明白自家二弟那浮夸的‘柔弱’,关心则乱,他竟一时真的被他唬过去了。
他转过身,叹了口气。
“子昭,别吓唬大哥。”
申高阳还在虚弱地扶额,听闻这话,眼睛灼然亮起,双手揽着申文先的肩,笑眼弯弯:“你担心我。”
申文先点点头。
申高阳攀上他的肩:“你心疼我。”
申文先犹豫着,点点头。
申高阳伏在他肩上,用指尖搔着申文先耳垂上一颗小痣,满腹骚话的小狐狸一般,趴在他大哥耳边,笑眯眯道。
“你喜欢我。”
申文先身体一僵。
申高阳继续点火,仿佛火势还不够燎原。
“我也喜欢你。”
申高阳如同饥渴了十九年的禽兽一般,枉顾人理伦常地,饿虎扑食一般,将他大哥的衣服扒得一丝不剩。
申文先呆怔地看着那精致又明艳的脸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放大。
他喉咙里很干,身上的火很旺盛。
于是,他慢慢地抬起手,用温热的掌心擦过申高阳那灼热的小脸。
然后,一掌把那发疯的小美人砸晕在了床上,扯着衣服,不知所措地夺门而逃。
第66章 入局(六)
雅间内,一人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本书册,静静地翻着。阳光一路滑下,将那人头顶白玉冠上的凤纹映得栩栩如生,像白凤要从一汪黑瀑中腾空而出,只是那脸色苍白如同象骨冷玉,没什么血色。
“裴世叔,你可终于来了,我和子奉替你担了那么多苦,你也不表示表示?”
“这几日,你在府上称病,别在承启四处乱跑,高府若来人,你便好生敷衍着。”裴醉没抬头,只垂眼看着书册。
申高阳端着青铜三脚酒樽一路走到裴醉身旁,甩了黑绸镶玉的软靴,盘腿坐在裴醉身旁的小矮塌上,伸着脖子去看那人手里的书,不由得咂舌:“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庄子’了?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唠唠叨叨的先贤圣人言吗?”
“嗯。”裴醉只随口应了一声,手中又翻了一页。
“嗯什么?”申高阳用指尖捏了一粒葡萄送入口中。
“王安和,真是元晦的老师?”
裴醉又翻了两页,眉眼间难得露出困惑之意。
“啊,是啊。”申高阳揉了揉下巴,“元晦可尊敬王阁老了,我就没在他嘴里听说过半句他老师的不好。”
“李元晦是那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吗?”裴醉斜了他一眼。
申高阳一脸被酸到的表情,赶紧吐了嘴里的葡萄皮:“呸,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酸,酸死我算了,啊酸死了。”
裴醉低声笑了。
申高阳斜眼看见那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有点活人气儿了,才放心地丢下手中的果盘,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元晦啊。论学问,你我都要被元晦甩下十万里。你自己在这里憋着找答案,不费事吗?”
“还好。”
“你们俩又怎么了?”申高阳眼神亮晶晶的。
裴醉把手中的书册一卷,轻轻敲上那人单薄的小肩膀:“没事多读书,别整日八卦,知道了?”
申高阳被呛了一口:“忘归,你一个武夫跟我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谈读书?你不亏心?”
裴醉沉声笑了笑,打开木窗,用手扶着那精致的万字窗格,从枝叶掩映里望向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那背影竟有些萧索。
申高阳擦了擦如水葱似的手指头,从袖口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扇子,用手一捻,小小的扇面挡住咧上天的嘴巴,欠揍地笑了:“你最近比我还要深闺含怨,忘归,你是不是千年铁树开花,知道情爱滋味了?”
“是啊。”裴醉转身,看着申高阳那弯如丝的一对清亮眸子,“你为何不阻子奉接手京营?”
申世子看见那人眉头紧锁的模样,一脸了然。
“原来你们俩之前吵架,是因为你拦着元晦,不让他插手朝政?”
裴醉垂眼,算是默认。
申世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从软榻上跳了下来,与裴醉勾肩搭背:“子奉想要什么,我给便是了。他若想去博一片天地给我,我便替他备千里马涤寒霜剑;他若想要解甲归田,我便买下林间山水,与他双宿双飞。我的人,自然是要我疼着,难道还要指着某些黑心的摄政王爷来护着他吗?”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
“当然。”申高阳笑眼弯弯,“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是子奉想要的,我千金一掷为君展颜。”
裴醉抬了抬眉毛。
申高阳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会...
“近日明鸿的神火飞鸦研究进展很快,恐怕户部的秋税也得直接拨给神火营。算算,大概是没有什么闲钱了。所以,上次你替我给神火营垫的银两,恐怕暂时没办法还给你了。”
申高阳拳头硬了。
“这些神火铜铁,还有莫擎苍砸碎的瓷器,权当是给子奉散财求平安了,你说是吗?”裴醉抬手搭上了申高阳的肩膀,赞许地拍了拍,“子奉若知道你一片心意,一定很是欣慰。”
申高阳脸也黑了。
裴醉抵唇低笑,一副坑兄弟无所畏惧的坦荡。
申高阳正努力忍着心疼,却看见裴醉那笑容,他也不管自己那瘦弱的小胳膊能不能打过那鲁莽武夫,一拳头就砸在那人肩头:“你这黑心的,又算计我的银子!!”
裴醉脸色白了白,攥着心口微微弯了腰,退了两步,一口血咳了出来。
“不是,你也太脆了吧?!”
申高阳都快疯了,立刻蹲下,双眸褪去稚嫩与玩乐,用手搀着裴醉的肩,将他拽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申高阳一抱他的腰,才察觉到,原来那宽厚的身形全靠着这宽大的公服才能撑起来。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塞进了嘴里,拧着眉心低声道:“别吵。”
申高阳跑前跑后,替他打水擦了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忘归,你这样不行。要不我江湖悬赏,请名医来为你诊脉吧。”
裴醉掀了眼帘,冷汗挂在睫毛上,声音虚弱:“我这病若说出去,这朝堂还能安生几天?”
“我看你再这么撑下去,迟早要出事。”申高阳唠唠叨叨,“做人可得自私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没什么大事。”裴醉低咳,缓了口气,“我睡一会儿就好。”
申高阳吃了个瘪:“敢情你到我这里来是睡觉的?你怎么不去找元晦?”
“他忙着。”裴醉声音逐渐放轻,“...再说,我这样,不想让他看到。他担忧我,我心疼他,没完没了。”
申高阳左手扶额,右手捂着下巴,酸得他口水直淌。
“行,我活该做你裴忘归的兄弟,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祖坟都要冒青烟。”申世子抬手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委屈巴巴地蹲在一旁,“唉,说起来,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子奉了。”
“...怎么?”
“我们家子奉太害羞,不好搞定啊。真是,追夫路漫漫,何日能抱美人归?”申世子仰天长叹,涕泗横流。
“过几天,我允你入京营半日。”
申高阳眼神一亮,却又皱起了小眉头。
这家伙就算病成这样,也是个黑心的。
他狐疑道:“你让我去?”
裴醉弯了弯唇角:“嗯,多带点酒肉,犒赏三军。”
申高阳欲哭无泪。
好家伙,他这银子算是留不住了。
承启宫墙外的夜色沸腾,街上的花灯如昼,行人步履轻快,如欢快流淌的河流,蜿蜒在这中城笔直的宽阔街巷中。
在这茫茫人潮中,藏了全大庆最尊贵的君王与臣子。
小公子身穿青绸,样式虽不起眼,可料子却柔软而细腻,触手犹如抚摸山间的溪水淌过指间一般丝滑柔软。
大公子身穿玄色直身长衣,腰间只简简单单挂了一块玉,发冠高束,步履沉稳。
“还是四哥说话算数。”李临总算圆了自己出宫的梦想,兴高采烈地骑在裴醉的肩膀上,瞪大了圆眼睛,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铜锅,望着那银丝糖葫芦,好奇地趴在裴醉的头顶,在一片喧闹中大声地问,“四哥,这是什么?能吃吗?”
那小贩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一根:“这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爱又乖巧!”
那圆滚的山楂裹着透明粘稠又拉丝的蜜糖,李临用小舌头舔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甜的!”
他咬了一大口,塞得腮帮子圆鼓鼓的。
李临左手搂着裴醉的脖子,右手捏着糖葫芦木棍儿,递到裴醉的嘴边,含糊不清地道:“四哥,你也吃!”
裴醉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四哥你最近瘦了,吃一口吧。”李临固执地举着糖葫芦,大有君威浩荡的模样,却是为了小小一根糖葫芦。
裴醉缓了眉眼,咬下一根圆溜溜的山楂,慢慢地嚼着吃了。
“多谢...小五。”
李临眼睛一亮:“你再叫一声。”
“臣不敢。”
李临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看,扒着裴醉的耳朵,带上了点抱怨:“皇兄,是你说在外面要谨慎的,怎么能自称臣呢。”
“是,四哥错了。”裴醉爽朗一笑。
李临又塞了一口糖葫芦,被裴醉肩膀举得很高,将那汹涌的人潮尽览无余。
人好多啊。
有膀大腰圆的粗鲁男人,有瘦弱文静的书生公子,有带着幕篱的小姐,还有盘了高发髻的出嫁妇人。
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大笑,有人低头走路,有人横行霸道。
“好有意思!”
李临咯咯笑了。
这里比冷冰冰的宫墙里面舒服多了。
裴醉从拥挤的人流中走了出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将李临放了下来。
“先去休息一下,好吗?”
“好!”
年幼的天子坐在四方破旧的木凳子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陈旧的茶盏与摔得裂口的茶壶,小脚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店家老爷子走路摇摇晃晃,颧骨都瘦凹了下去,肩上搭了条汗巾,看见李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木凳上,有些胆怯又期待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自己一个人出来?”
李临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灯火阑珊处站的人影:“四哥陪我出来的。”
“原来如此。”
店家颤巍巍地搓了搓手,慈爱地看着那粉白团子一般的精致人儿,不由得心生爱怜。
他放低了姿态,像是哄孩子一般,慈祥道:“小公子想吃什么呀?”
李临思索了一下:“羊肉水晶饺。”
店家呆怔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小公子啊,咱们这里,没有那样好的东西,那可是御膳,咱们私下做是要杀头的。”
李临胆子又一瑟缩。
是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店家看着小团子胆怯的模样,心里软得汩汩成泉。
“小公子,看着很健壮的样子。”
“嗯,我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身体好。”大概是那糖葫芦开胃,他肚子咕噜一声响。小皇帝抱着肚子,脸色涨得通红。
“老婆子,快,给小公子做碗面。”
灶台后那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妇人笑着应了。
李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到了那挂了铜绿的锅壁,还有漏了一半的铁勺,腹中翻江倒海的,双唇向下撇着,只差没当场吐出来。
“能...能吃吗?”
李临嫌恶地皱了皱眉。
店家那沁满风霜老茧的大手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才敢朝着那富贵模样的小公子背后轻轻拍着:“咱们这儿的面方圆十里都有名,好吃。”
裴醉站在不远处那如盖的老树下,身边人群稀落,仿佛刻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带李临用膳。
他背靠着那矮矮的土墙,嘴唇抿得很紧,抱胸的双臂暗暗用上了力气,那额角渗出的汗珠一颗一颗地顺着下颌滚落。
身体里如同被无数把冰刀剜着,那又冷又痛的尖锐痛意从骨头缝里慢慢地渗了出来,那带刺的荆棘自柔软血肉处野蛮生长,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气力,让呼吸都带着隐约的痛。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正要送到嘴边时,手腕忽得被人轻轻握住。
裴醉眼神一冷,反扣住那瘦弱的手臂,向后一推,如同野狼捕猎一般,凶狠而冷漠地大力将身后那不速之客锁喉。
只是,他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那白嫩的皮肤,便不由得微微一松,愣住了。
“元晦?”
李昀身着青色圆领襕衫,腰间横襕处挂了小小一块玉石,像是刚从书院回来的儒生。
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裴醉赶紧松开左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轻轻地替他掸着背上染的灰尘。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逛?”
李昀抚了抚喉咙上那两道淡淡的红痕,声音有些嘶哑:“今夜为何带陛下出来?”
裴醉眉心微蹙,怀疑消息已经走漏了。
他立刻回头,看见李临正捧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舔着吃,嫌弃又好奇。
他微微安下心来,又将目光扫向四角安插的便衣护卫,见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气:“怎么知道为兄在这儿的?”
李昀习惯了那人从来不正面回答,于是不再问下去,只朝他扬了扬手中薄薄一卷书册。
“去了趟吏部,与杨御史调了曹化三年前替宋之远撰写的京察考评,顺路回府罢了。”
裴醉笑了:“元晦如此醉心公务,倒显得为兄贪玩,不务正业了。”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用清澈的双眸盯着裴醉那略略苍白的面孔。
“不敢。”
裴醉怔了一怔,试探着问道:“又生气了?刚刚弄疼你了?”
李昀那乌黑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又让裴醉想起那人醉酒时那副像小时候一般粘人的模样,他心里一软,用手环住那人清瘦的肩,低声哄道:“我错了,灯火太暗,我没看清。若知道是你,打死我也不会动手的。”
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落在李临的眼里,小皇帝眼睛一亮,朝着他们招手:“梁...四哥!裴四哥!”
裴醉放开搭在李昀肩上的手,笑着朝李临点了点头。
“四哥来了。”
李昀望着裴醉的背影,立刻蹲在地上,在满是垃圾的尘土里摸索着刚刚从那人手上掉下的药丸。
地上碎瓷果壳什么都有,李昀也顾不得脏,几乎是囫囵摸着,手心被划了重重一道口子也恍若不觉。
直到将那裹了泥土的药丸握进了手里,李昀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起身,在暗处用帕子擦了掌心的泥和血,若无其事地将右手背在身后,慢慢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李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位皇兄一前一后地走来。
那身材高大又威风的裴皇兄,那个子稍矮却温和俊秀的梁皇兄,两个人今夜都在,真好。
于是心花怒放的李临胃口大开,扯着嗓子吼了一把:“再来三碗!”
三碗鳝丝面被端上了桌,面如发丝细,当中卧鳝丝,两丝浑然一体,整齐地累成螺旋,最上面洒了点嫩绿的葱花,热气在秋夜寒风中摆荡。
“石锅,这股面为实木这么好次...”小皇帝嘴里塞满了面条,满嘴面汤地鼓鼓囊囊朝着裴醉瞪着大眼睛问道。
“喜欢就好。”
裴醉看着小皇帝嘴边围了一圈儿汤汁,正满身找帕子,却看见一修长白皙的手捏着一方纹着修竹的白帕递到了他的面前。
裴醉伸手接了,给小皇帝嘴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顺手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腰间。
李昀抬眼,目光追着他腰间的帕子,微微抬了眉。
裴醉笑:“洗干净了再还。”
“不必。”
“不还。”
李昀看着裴醉那副耍赖的模样,也撑不住那冷淡平和的表情,无可奈何道:“你是小孩子吗?要我一个帕子做什么?”
裴醉装作听不到,垂眼笑着挑了几根面吃了。
李临机灵的小眼珠在两人脸上逡巡着。
好奇怪哦。
裴皇兄只有在梁皇兄面前才会笑成一朵花似的,为什么呢?
“咳咳...”
裴醉吃了两口,便转过头掩着唇咳嗽,李昀心里一惊,立刻起身,把横搁在碗沿的筷子都撞翻了,扶着他的背,焦声问道:“不舒服?”
裴醉转过头,有些惊异地看着李昀那颤抖的瞳孔。
“只是呛到了,怎么了?”
李昀手一僵,避开裴醉那探究的眼神,重新坐回到了长椅上。
李临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梁皇兄自从来了,只跟自己说了两句话,眼睛时时刻刻都黏在裴皇兄身上。
裴皇兄也只朝着梁皇兄笑。
生气了。
忽然就吃撑了。
小皇帝摔了筷子,嘟着嘴抱胸生气。
两人听到这清脆的摔筷子,视线投向那满脸不爽的小团子身上。
李临跳下了长椅,跑到那店家老爷子面前,从腰间拽下来一块玉,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努力惦着脚,放在那灰不溜丢又脏兮兮的灶台上。
“赏你的。”
店家手里握着那块玉,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哎,多谢小公子赏!”
“你怎么哭了,很难过吗?”李临天真地歪了头。
店家捧着那贵重的玉石,朝他屈膝蹲下:“小公子是心善的人,将来一定有好报,一生都平安顺遂。”
李临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替老人擦了擦眼泪。
“四哥说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哭鼻子呀?”
“唉,不哭,不哭。”老者抬袖擦了擦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李临看他哭,鼻尖也有点红了,抬手搭上了老者的肩膀,高傲又无措地轻轻摸了摸那骨瘦如柴的肩。
“好了,我摸摸你,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李昀看着那老人佝偻的身体,还有那躲在灶台后偷偷流泪的老妇人,将视线投向裴醉那噙着淡笑的脸上。
“忘归,你是特意带小五来见他们的?”
“嗯。”裴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三人身上,“你还记得白氏吗?”
李昀怔了一怔,这名字与过往已经久远到在记忆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了。
“...似乎,是自宫女封了美人,后因为饮食不慎,便故去了。”
裴醉轻声叹了口气:“她是小五生母。”
李昀指尖微微一颤。
“...什么?”
“先太子李昊惨死,你也被贬去长岭守陵,他本就子嗣单薄,若无人继承大统,这李氏江山岌岌可危。去母留子,先帝用得纯熟,也安心。”
“不过,白氏入宫时假拟身份,谎称良家子,所以,他只杀得了一个女人,却找不到她的出身家族。崔太后虽然知道内幕,手中却没有证据。”
裴醉顿了顿,笑了:“不过,流言亦不需要证据,空口白牙,三人成虎罢了。我能做的,便是将事实,止步于流言。就算崔太后以此来要挟小五,也找不到白氏双亲。”
李昀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
裴醉淡淡一笑:“为兄是不是很残忍?祖孙刚见面,便要天人永隔。”
李临蹦蹦跳跳地回到裴醉的身边:“四哥,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裴醉蹲在他面前,替他好好地系上了腰间的环佩,将小团子的手搁在李昀发颤的掌心里。
“先跟梁四哥先出去转转,好不好?”
李昀另一只手死死扯住了裴醉的手臂:“你要亲手杀了他们?”
“当然。”裴醉在他耳边轻声笑了,“我裴王府本就是皇权座下一柄刀,为了捍卫正统,我可以不顾一切,杀两个人算什么?”
李昀双手扯住了裴醉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吼:“你不能!”
裴醉倒退了半步,倚靠着木桌边角,抱臂垂眼,那鬓边又密密麻麻地冒了一层冷汗。
“我要做的事,何人可阻?”裴醉白着脸,微微扯了唇,凤眸里含着淡漠,“莫非梁王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将我拦下?”
李昀怒气盈胸,脸色气得煞白,那脊背剧烈颤抖着,连李临都察觉到了不对。
李临有些不解地看着前一刻还如胶似漆,现在却冷眼相对的两位兄长。
“四哥,你怎么了?”李临环视一圈,那两个店家似乎在偷偷抹眼泪,梁皇兄浑身发抖,裴皇兄靠在空桌椅之间,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还不走?”裴醉淡淡道,“想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
裴醉紧紧抿着唇,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终于攥着心口疼得跌坐在了木椅上。
“恩人,你没事吧。”
店家手忙脚乱地端上一碗温水,却看见那人猛地弯了腰,朝着地面喷出一口血,呛咳不止。
老人家吓得将手中的陶碗摔在了地上,那水与血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见也见了,没有遗憾了吧。”
裴醉慢慢撑起身体,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被鲜血映得更加青白。
“是。”老夫妇两人齐齐跪在裴醉面前,重重叩了首,“多谢恩人救我和老婆子两人的性命。有生之年能见陛下一面,咱们已经知足了。如果咱们的死,能让那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像恩人说的,用咱们两命换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那老妇人憨厚一笑:“咱们院子里还有条老黄狗,咱们被抓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恩人若能替咱们看一眼,喂两块骨头,咱们死也瞑目了。”
“好。”裴醉颔首,许下了承诺。
店家蹒跚着起身,从锅里捞出一碗晶莹如丝的面条,细细切了些葱花,给自己和老妇人各盛了一碗。
他从地上把年老的妇人馋了起来,两人相护支撑着坐到了桌子前。
“咱们女儿,胆大包天又走得早,但是小孙子活得挺好,咱也没啥可牵挂了。”
老妇人拿起筷子,掉了一次。
又拿起,又掉了一次。
“老头子,我还是有点害怕。”
店家用多年握勺而老茧遍布的手轻轻拢了拢老妇人那垂下来的银丝白发。
“我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这最后一顿,也是我陪你一起吃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老妇人低头喝了一口面汤,满是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真咸呐。”
店家也端着面汤喝了一口,小八字胡撇了撇。
“你呀,真挑嘴。”
两人默默将面前的面吃完了,趴在桌上,安静地走了。
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生风雨,幸得最后仍能黄泉路同行。
裴醉望着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神色怔怔。片刻,他疲惫地手肘撑在膝盖上,背靠着木桌低咳不止。
耳边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一大一小两双黑绸软靴,慢慢朝他走来。
裴醉蹙了蹙眉,慢慢抬起眼。
李临眼圈红通通的,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脸上稚嫩又惊慌,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笨拙地想要藏起这惊慌失措。
李昀神色清冷,脸色微白,坚定又倔强地垂眼看着裴醉。
“为何...”
李昀没理他,只跪在少年天子的面前,低声道:“陛下,可亲手送他们一程。”
李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从眼尾滑了出来。
“不要。”
李昀重重在他面前叩首:“自古君王篡史,皆是为了出身为正。陛下既然默认了裴王此举,便不该再躲在裴王身后,安享其成。”
李临被戳穿了心里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委屈又气愤,扑进裴醉怀里便哭得泪流成河,愤怒道:“梁皇兄,你走!”
李昀跪得很直,朝着李临说道:“陛下,为君者,可以手不沾血,但,决不能眼盲心冷。”
“你大胆!”李临从裴醉怀中跳了下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边打嗝边愤怒地朝他丢了一个陶碗。
裴醉眼神一凝,从木凳上起身,极快地跪在李昀身前,用肩膀硬接了那陶碗。那豁口陶碗在肩膀侧四分五裂,碎片划过裴醉的侧颈,割了一道半指宽的深深伤口,那血迹瞬间便浸透了那玄色直缀的白色交领。
李临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地扑到裴醉身边,想要替他抹干那血迹。
“臣没事。”
裴醉从腰间拿出那一方白帕,抬手捂上了那道伤口,用余光递了个笑意给李昀。
‘这不就用上了?’
李昀心口又疼又酸又气又感动,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临的怒气随着这一个陶碗的粉碎也灰飞烟灭。
小皇帝抹不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护着自己的裴皇兄还有看着文弱却强硬到可怕的梁皇兄,只能抱着手臂生闷气,心虚又惴惴地看着跪在木凳前面的两个皇兄。
“咳咳...”
裴醉适时地捂着唇低咳,身体有些晃。
“皇兄?!”
李临心里一惊,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管了,被裴醉手心里的血迹吓哭了:“怎么吐血了?!”
裴醉笑着道:“伤口的血罢了,陛下别担心。”
李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没留神却被裴醉塞进李昀的怀里。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容四目相对,都怔住了。
裴醉长臂一揽,将两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微哑藏笑:“臣有罪。”
李昀望着裴醉唇边温和的笑意,眼睛里罩了一层水汽。
“臣也有罪。”
他对着怀里的李临温声说道。
李临小嘴一瘪,眼裂大颗大颗地落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