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罚你们。”
“好,臣领罚。”
“朕还没想好罚什么,等...等朕想好了再罚!”
“是,臣领旨。”
李临哭累了,伏在裴醉的肩上睡着了。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府了。”裴醉左手抱着李临,右手握着李昀的手腕。
“你呢?”
“我还要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去南郊的皇家私庄?”
裴醉微微一怔,无奈笑道:“李元晦,你是策反了我的暗卫?还是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
李昀目光落在裴醉侧颈的暗红色狰狞伤口上,那深琥珀色的瞳孔猛地颤了颤。
“非要这样决绝?”
裴醉薄唇微弯,抬手也将李昀拉进了怀里。
“那你呢?”
“...我并非不知世事。为君者,哪个不重血脉?若小五不是中宫之子,而是庖厨白家血脉,他这皇位根本坐不稳。朝中虎狼环伺,这事若让人抖了出来,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不是问这个。”
李昀将视线投向那两位老人,低声道:“山河将倾,连百姓老者尚且能舍生成家国之义,李家男儿为君王,又怎能苟且偷生?”
“我也不是问这个。”裴醉声音滚烫。
李昀身体僵了一下。
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的头微微抬了起来。
“你不该带着小五回来,元晦。我可以不要退路,但我希望,你永远有路可退。”
李昀刚刚劝诫君主时那挺得极直的腰背忽得有些发颤。
他沉溺在裴醉那英气又温柔的双眸中,心口又酸又疼。
“我不退。”李昀抓住了裴醉微凉的双手,一字一顿,“裴忘归,你休想再次丢下我。”
三人终是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李临伏在裴醉的膝盖上睡得很香,裴醉也头靠着马车,有些疲惫地抱臂睡了。
李昀试探地一点点向裴醉的身边坐得近了些。
又近了些。
两人从相对而坐到并肩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李昀抿了抿唇,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挡住侧脸的一绺碎发。
那人一贯警醒,连睡梦中也留了三分清醒,从不让人近身,今日却毫无察觉。
是很累了吗?
李昀又凑近了些,尽力从马蹄踩石板道的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
虽然忘归方才一直撑着说笑,可那苍白的脸色和他时不时抬手按揉胸口的动作,根本就是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否则他绝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
李昀轻轻地用手探上了那紧紧抱着的双臂,意料之中的无法撼动,是在用力压制着胸腹处的疼痛。
这么难受吗?
李昀咬了咬唇,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替他用手暖一下痛处。
“又想吃为兄豆腐?”
李昀一愣,抬眼对上裴醉微微掀了一道缝的眼眸,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他本能地想要回话,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试探与不安。
电光火石间,李昀收拾好心上一团乱麻,清冷抬眼,淡淡回道:“兄长胡言乱语,我何时有过失礼举动?”
裴醉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
看来小云片儿真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这怎么能叫失礼?”裴醉干脆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我们元晦真暖和。”
“你冷?”李昀抬手去握着裴醉的双手,果然如冰寒凉,他抬手覆上那人的额头,担忧道,“是又要发热了?”
“...”
裴醉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嗔怒,微微地皱了眉。
他用手轻轻捏着李昀的肩,再不隐瞒双眸中的试探。
“元晦,你怎么了?”
李昀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愤怒:“我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你是不是,又毒发了?”
裴醉缓缓凑近,那好看又俊朗的五官在李昀面前慢慢放大,一双乌黑如墨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看着李昀。
李昀并不躲闪,眼中的心疼与愤怒皆不是伪装。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醉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搂到肩上。
“还好,就是有点累。”
李昀缓缓呼了两口气,努力将今夜那关心则乱的失态从自己头脑中丢了出去。
既然他想瞒着,便瞒吧。
“想聊天吗?”
李昀再抬头时,那一贯如清溪澄澈的眸子罩了一层雾,在夜色里竟然还能看出水光潋滟的光晕。
李昀的双眼本就很好看。
眼角微圆而眼尾微微上挑,微笑时瞳孔中流转着温润,严肃时又带上了点清冷疏离的威严。
今夜,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那小云片儿裹挟着软软的水雾,一个劲儿往裴醉心上滴雨。
裴醉本如湖水平缓的心境硬生生被那人砸出了沸腾的水花,压都压不住。
若不是知道李昀清醒时正经如君子的不动如山,裴醉甚至都觉得,那人是在刻意借月色勾引诱惑他。
这还聊什么天。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颤,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捂上,不许别人看到。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那冰冰凉凉的掌心,让他先是一怔,后是无语:“裴忘归。”
“嗯,就这么聊。”
裴醉懒散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反磨得后者耳根一红。
“能把手放下来好好说话吗?”李昀咬了咬牙。
“不能。”
“为什么?”
“今晚的圆月太亮了,容易伤眼睛,为兄替你挡挡。”
“...”
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裴家忘归当属第一人。
在李昀炸毛前,裴醉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掌。
“为什么要带着小五去皇庄?”李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之前,我跟子奉提及,要带小五参阅京营训练。本想着明年春日猎上带他一同参加,中间有些意外,我便只能提前让他尽快熟悉三大营。今夜住在皇庄里,顺便也要看看,崔家是怎么管理皇庄土地的。”
李昀乌黑的长睫毛一颤。
只是意外,而已吗。
裴醉没留意李昀的神色波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庆武将凋零,小五为君,若仍是以文臣为先,那么国门恐怕难守,乱世之下,不求大庆重武抑文,可至少要文武不偏不倚,方是长久之计。我物色了几人,可护大庆边疆,其中大多数你都见过了。甘信水军,贾厄走后,我会让宣承野接手;望台粮储,陈琛至今做得都不错,我也算放心;京营有子奉和子昭,虽然申行是个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解决。现在,唯有赤凤营我放心不下。兰泞的火器进展实在太快,大庆若无对敌之策,迟早要败。我只能寄希望于神火营,希望明鸿争点气,至少别浪费户部的银两铜铁。”
李昀越听,越觉得窒息。
他轻轻敲了敲胸口,仿佛晕马车一般,捂着唇,竟忍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喉结上下滑了滑,眼中溢出了星点水光。
“怎么会晕车?你不是只晕船吗?”裴醉看见那人脸色惨白惨白的,立刻拉起他的袖口,替他按摩着手腕处的穴位。
李昀忍着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颤。
“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裴醉用手顺着李昀的背,便要出声唤侍卫停车。
“...没事。”李昀声音有些闷,“让我靠一会儿就不晕了。”
胸口真的堵得太难受了。
李昀呼吸急促又迫切,犹如溺水一般窒息。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裴醉身上的披风,只有这刚刚好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人的味道才能救他出这冰冷如寒潭的噩梦。
这个温度,表示他还在身边。
“元晦?”裴醉用手轻轻扶住李昀的侧脸,看见那人眼角的泪光和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这么难受?都晕哭了?”
“嗯,难受。”李昀抚着胸口,声音好像罩了一层布,憋闷不清,“所以,别说了,让我睡一会儿。”
裴醉看着李昀乖顺地垂着长睫毛,裹着披风靠在自己肩上,眸色微微柔和了下来。
李元晦难得这般依恋地主动靠近自己怀里。
看来真是难受得受不了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安慰着:“不用忍,就算吐了也没关系,为兄不怕脏。”
李昀装作没听见,鼻尖却微微红了。
马车一路疾驰,从中城驶出南城门,朝着南郊的皇家私庄而行。
从出了城门开始,那繁华的景象一下子便消失了。
那些勾栏楚馆,酒肆饭庄,仿佛烟雨一般,被田野的风吹散,如一场华丽的幻梦。
田间的地十分泥泞,马蹄子踏进泥沼里再拔出来都费劲,那马蹄闷响隔着马车壁传到车内,李临皱了皱小眉头,睡眼惺忪地从裴醉膝盖上爬了起来。
他发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龙床,而是他裴皇兄的怀里。
“皇兄,咱们去哪?”
裴醉温声道:“陛下,咱们去找木头。”
李临还没清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小胖手抓住裴醉的衣袖,高兴地笑了:“真的?”
“嗯。”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了。
李临被裴醉抱着下了车,却发现面前那光秃秃的庄子上哪有什么带着异香的檀香树。
那枯藤老树劈了叉,篱笆栅栏上都是乌鸦。
田地里面歪七扭八地插了麦子梗,旁边有几根烧得无精打采的火把,将里面层层叠叠的麦杆吹得幽深晦暗,仿佛会吞吃人的夜幕海浪,瑟瑟作响。
那田埂间仿佛还埋了别的东西。
比如森白尸骨,比如暗绿荧光,还有,人的眼睛。
许许多多呆滞的灰白色眼睛,映着瑟瑟火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庄门口的三人。
那些眼睛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田里的蝗虫过境,压抑而密集地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李临没见过饿得骨瘦嶙峋的人形骨架子,只以为他们是什么野兽。
“皇兄,书上说,野兽怕火,我们要不要燃篝火啊?”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握着腰间的佩刀,抬手慢慢地护着李昀和李临后退。
那远远跟着的天威卫也现身,将两人密不透风地护了起来。
那些眼睛渐渐从麦田里走了出来。
那些眼睛镶嵌在头骨上,那些皮肤松散地挂在骨架上。
嘴里还塞着干瘪的小麦皮。
他们饿了。
而眼前,有食物。
那新鲜的血肉。
可以吃。
比小麦皮更好吃一点。
人是不会吃人的。
在尚有选择的情况下。
他们是饥荒流民,却被这个世道,逼成了畜生。
李临吓坏了,抖着右手,抓住李昀的左手,然后两只手都死死地抓牢了,生怕李昀把他丢下。
“带他们走,去京营。”裴醉朝着天威卫吩咐着,然后慢慢地抽刀出鞘,右手从车厢底板抽出一把纹龙玄铁宝剑,塞进了李昀的手里。
裴醉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梁王,替陛下拿着,请他亲率京营平乱。”
正殿内门窗紧闭,殿内燃了四五支香烛,几个人的身影被烛影印在了窗户纸上。
为首红漆木椅上端坐的,是内阁首辅王安和。
左下首,是高府当家人吏部左侍郎高功,右下首,是高家三公子高放。
三人手边的茶只剩一半,白釉茶盏壁早已凉透了。
“还有半月,便是京察了。”王安和先开了口,看着春风得意的高功,也跟着笑了,“吏部尚书如今职位空悬,除了高侍郎,不做第二人想。”
高功笑呵呵地起身拱手一谢:“还要多谢王阁老。”
王安和摆了摆手,推辞道:“此事我不敢居功。”
高功缓缓地将视线投到高放的身上。
高放起身,将袖口中早已准备好的一本薄薄账册双手恭敬地递交到了王安和的手上。
王安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很快地遮掩了下去,第二次推辞道:“贤侄这是做什么?”
“盖家查抄的产业铺子,里面有一半,都应到是属于王阁老的。毕竟,若无王阁老差人暗中怂恿盖无常,为了盖顿而铤而走险,粮船也未必会炸,而摄政王也不会借此由头将盖家直接下狱。”
高功不方便说的话,全由着高放代为传达。
毕竟,若小辈做了错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只是一时糊涂,累及不到高家,至少,从面子上,王安和绝不会翻脸。
王安和果然面带怒色,却只低叱了一句:“小子无礼!”
高放立刻跪了下去,重重地叩了头。
高功知道王安和一贯手不染脏水,做事从不留任何证据,说话也留着三分余地。
先皇在时,王安和与清林站在对立面,秉性清直,可不受先皇信任重用。
幼主无能,摄政王跋扈,他依旧不受信任,于是那高傲的内阁大学士才终于心灰意冷,肯弯下腰,丢掉文人那不值一提的傲骨,在浑水里摸钱发财。
不过,那人说话从来不肯明着说,这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他心内不安,今夜只想着无论如何要将王安和的嘴撬开,让他彻底承认自己的站队。
“放儿,你话多了。”高功声音冷淡,转而笑着道了歉,“老三没什么脑子,只一股冲劲儿和真心,想着孝敬阁老,却不会说话。”
王安和那横眉冷目的怒意方才一点点收敛了起来,又换上了平常的温和淡笑。
“贤侄起来吧。”王安和抚了抚袖口的褶皱,只朝着高功说道,“你我同舟,何必试探。”
高功这才真心的笑了。
高放跪着上前,双手捧着那账册高举过头,神态极为恭敬,话语哪里还有之前的冲动莽撞:“请阁老恕罪,请阁老喝茶。”
王安和的神情也变了,再不是平日里那完美无缺的温和笑意,眉眼间藏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用手捏着账目,一页页地翻了过去。
“嗯。”他从鼻腔里溢出一丝满意的低哼。
“盖家,明日黄花罢了,不值一提。”王安和笑了,“来日,清林还得指望着高家。”
“那崔家...”
“与陛下一体。”
“阁老是说...”
王安和不悦地合上账本,那纸张摔落木桌的声音,让高功不敢再过多越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来日,我高家仍携手崔家,一同稳固江南财政。”
王安和悠然地微微笑了一下,话的内容却天惊地裂。
“主少国疑,动荡不可安。”
高功咂了咂话中深意,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非...”
“崔家有用。”王安和又抚了抚袖口,用指尖反复揉捏着那褶皱,非要将它展平不可,“毕竟,天子身前,还有一个摄政王。”
高功手有点打哆嗦,脊梁骨一阵阵冒冷气。
他其实没想谋反,高家也只是精于财钱一道,他本想将王安和绑上高家的船,谋求官职,却没想到,那老狐狸反而将高家拉向了悬崖峭壁。
高功唯唯诺诺的样子,全落在王安和眼里。
于是,王安和转而看向高放:“贤侄可有心?”
高放的柳叶眼微微眯了起来,越过自己冷汗遍布的老父亲,直接重重跪了下去:“愿为阁老门下走狗。”
“嗯。”王安和笑了,“我为何要选高家,你们想必也知道了。”
高放看了嘴唇发白的高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阁老...属意梁王,希望高家为梁王后盾。而崔家恨梁王入骨,盖家风头太盛不好控制,皆非辅政良才。”
王安和微微捻须,笑而不语。
高放咬了咬牙,仍是将心中疑虑问出了口:“可素问梁王不通政事,醉心诗画山水,而五年前...五年前又被清林亲手打为了庶民守陵,若他将来登基,恐怕高家会被鸟尽弓藏。”
王安和笑着摇摇头:“谁说,我属意梁王?”
说完,他拿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那左下角,刻着江南粮储的印戳,低调而刺眼。
高放一怔,垂眼思索片刻,不由得浑身发冷。
原来,在王安和手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棋子,唯有他,在幕后高山冷眼相看,执棋之手早已暗中推动了一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毫无良心地,将所有人利用得彻彻底底然后随手扔掉。
高放喉结颤了颤。
与虎谋皮,非为良策。
可,高家是自己心甘情愿朝着王安和埋下的陷阱里跳。
“今夜,崔家已经出手,要送摄政王一份大礼。不知,这两人,究竟谁死谁活。”王安和笑了笑,“贤侄,螳螂捕蝉,谁又为黄雀?”
李昀将李临抱在身前,双手死死握住缰绳,马头上挂着的金色龙纹玄铁长剑随着马蹄奔驰而发出清脆的金戈声。
身后是千军营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在暗夜里,犹如闷雷坠于平野一般,轰隆地不停地击打着人的胸膛,让人耳边嗡嗡作响。
李临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已经觉得腿软了。
他缩在李昀怀里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用小胖手去够他梁皇兄的衣袖。
“陛下别怕,三大营将士皆听从陛下指挥。这千军万马,定能护得陛下安康。”
李临听得这温和又淡然的声音,他七上八下的小心脏渐渐地平稳了下来。
李昀却没有听上去的那般淡定。
他前额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虚汗,手心里滑得几乎要抓不住缰绳。
他不是怕今夜皇庄上的不速之客,他是怕裴忘归撑不到京营来人驰援。
李昀眼神凝在远处那暗成一片的皇庄,在暗夜中死一般静寂。
他甚至不敢去算,那人将大部分天威卫留给了陛下,自己身边究竟还剩下多少人面对那群饿疯了的流民。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那人还病得那么重。
李昀越想越害怕,策马越跑越快,可他本身马术有限,这样不要命的疾驰,让他险些缰绳脱手。
李昀心口一惊,念及身前的年幼天子,硬生生杀出一股蛮力,手臂青筋狠狠一绷,将险些脱缰的马儿拽了回来。
那手腕骨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无人听见,只有他痛得用力到将嘴唇咬出了血。
李临抱紧了李昀的腰,缩在他身前发抖。
梁皇兄拼命起来果然好可怕。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靠在这样的梁皇兄怀里,忽然就像抱住了裴皇兄一般,像是心里有了依靠,不那么害怕了。
小皇帝抖着小胖手,在颠簸中,努力伸了几次,终于握上了李昀的手腕。
“梁皇兄,疼不疼?”
李昀冰凉的手腕处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收回了死死盯着前方的视线,对上了李临忐忑又依赖的视线。
他微微笑了:“陛下,臣不疼。”
申文先率领千军营一马当先,心急如焚地快马加鞭朝着皇庄的方向而去。
忽得,远方亮起熊熊大火,那火焰在暗夜中极为令人心悸,那烟尘滚滚而生,像是要将这一片广袤的草场都燃烧了一般,烈焰冲天。
申文先大惊,心口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放火,莫非是殿下已经抵挡不住了?!
千军营的将士犹如潮水一般,在草场上密密麻麻地漫了一地。
当他们终于到达那烈焰滔天的皇庄时,只看到天上飞的,是如暗夜乌鸦的神火飞鸦,那火药如流星一般坠在流民的身上,仿佛天地为炉膛,人命如薪柴草芥,唯有鲜血能点亮这片黑暗。
裴醉站在皇庄外最高的瞭望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墨发被夜风吹得飞舞,身姿不动如山,脚下是熊熊火焰,身后是阴森夜幕,那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他自己便是一支笔直的参天巨木,随着火光快要被一同烧成了灰。
李昀本是焦急,可看见神火飞鸦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几乎是颤抖着,朝着申文先询问:“你可知,他私调了神火?”
申文先摇了摇头:“神火营这几日在城外试验新的火器,都是明指挥使带着的,今日不在营中。”
“乘撵呢?”
申文先身体一点点冷起来:“殿下,差他们去光华门,巡防。”
李昀一把攥住申文先的手臂,声音发颤:“皇城二十直卫,今夜可有调令?”
申文先几乎是颤抖着,抓了天威卫的千户。
“是。”那千户垂着眼,声音很沉,“奉殿下命令,调二十直卫,入宫,请太后易居长阳山。”
李昀瘦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像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冷得几乎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来抵抗这彻骨的寒意。
裴忘归,已经不顾一切了。
他疯了。
李临窝在李昀怀里,只觉得那怀抱越来越凉,颤抖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到梁皇兄死死压着颤抖的喘息。
“皇兄,你怎么了?!”
李昀这几日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几日几乎都没睡过,神思绷得紧紧的,此刻,脑袋里那根弦忽得断了,他的头几乎是瞬间便剧痛了起来。
“唔...”
李昀捂着嘴,一股撕心裂肺的恶心感自腹中升腾而起,他踉跄栽下了马,身子猛地弯了下去,干呕着呛咳,眼圈通红。
李昀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近乎绝望地攥紧了马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昀头晕目眩地扶着马,在一片火海中,看着裴醉慢慢向自己走来。
那人背对着冲天火光,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那极沉稳的步履。
裴醉慢慢走近,将手中的刀鞘重重砸在地上,玄色刀鞘没入泥土三分,那人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
“臣让陛下身陷险境,罪该万死。”
三军鸦雀无声,唯有那熊熊尸体在火焰中燃烧的焦响噼啪声。
李临压着话里的颤:“起来吧。”
裴醉攥着钢刀的手紧了紧,本想起身,可胸膛那撕裂般的痛楚好像要将他拆成两半,剧痛之下,他几乎是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他凝了口气,又尝试用力起身,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自肺腑涌上喉头,裴醉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他抿着唇,握着钢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以往只需要吃一粒蓬莱便能支撑,现在,一次要吃上三粒,这反噬的剧痛几乎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
“唔...”
蓦地,胸口像是被利刃重重刺穿一般,裴醉脊背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没能压住极轻的痛喘声,在裴醉身前最近的三个人都听见了。
李昀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到扭曲,可是,他没有上前去搀扶。
列阵将士如黑鸦一般,静静地等待着裴醉起身,为他们发号施令。
裴醉拼命地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咽了下去,凭着骨子里不要命的狠劲儿,硬是扶着刀撑起了身体。
他虽动作缓慢,可身形不歪,整个人站得犹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刺刀,眼神是被鲜血淬过的凛冽。
三军阵前,将不可倒。
而且,今夜还很长。
李临看着不解世事,可心思极为剔透,什么都懂。
他看着裴醉完全失了血色的脸,先忍不住了,带着小声的哭腔,朝着裴醉伸出了手:“裴皇兄。”
裴醉微微抬头,那乌黑鬓角的冷汗便顺着冷硬的下颌滚了下来。
“臣在。”
“朕...”
“臣在。”
裴醉仿佛知道李昀要说什么,那苍白而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李临眼圈完全红了。
从梁皇兄和那个将军的对话里,他好像知道,裴皇兄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是为了对付母后吗?
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吗?
裴醉扯了缰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能稳稳地坐在马上。
心脏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打碎又拧紧,每跳一下,都让他痛得想要晕倒。
他硬撑着扶好缰绳,没放任自己狼狈地蜷缩起来。
他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赫然昂首,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宝刀,朗声说道。
“今日,陛下亲率千军营剿灭流民,陛下为国之心,青天可鉴。”裴醉声音很稳,如定军鼓一般,淡淡地响彻在这烈焰炙烧的草场上。
可,李昀却看到那人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已经用力到毫无血色,青筋已经爬满了手背,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已经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今日,陛下亲临三军,为将士做表率;明日,我大庆男儿,护疆守土,为家国安康,不惜一切!”
裴醉握着李临年幼的小手,将那柄龙纹玄铁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广袤草场,夜幕暗沉,唯有玄铁长剑处那金色纹龙的双眼,映着熠熠火光,那光似要点燃这永寂暗夜,为大庆带来黑暗中那不息的光芒。
四下沉寂一片。
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钢刀。
“不惜一切!!”
那嘹亮的嘶吼声,仿佛追随着光芒的流星,划过了整个暗夜。
“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三军将士红着眼,雄浑的怒吼声,震碎了笼罩在承启上空的阴霾。
仿佛,那冲天吼声能够将夜幕捅出一个洞,让光明倾泻在这片烈焰草场之上。
裴醉抿白了唇,喉咙间的血腥气止不住地上涌,握着李临的手也开始剧烈地发颤。
心口的痛楚几乎要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范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是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从马上倒下去。
不能倒。
裴醉呼吸粗重而急促,心脏仿佛被刀捅了无数个来回,那冷汗几乎要将玄色直身长衣从里到外都浸透一遍。
又一阵剧烈的痛楚砸在他心上,裴醉唇边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喘,有一瞬间,他痛到几乎丧失了意识,紧握着长剑的手也将要无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