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淮源盖家为试探,果然引得崔、高两家将盖家土地财物分而食之。
然而,盖家余党尚未收拢,淮源军民蠢蠢欲动,此时,他若再贸然对崔家动手,恐怕会引起崔家、盖家的联手反扑。
他不可能这般不负责任地挑起崔家怒火。
李昀咬着柔软而苍白的唇瓣,指尖微微发颤。
他催促着自己。
崔家若感受到了威胁,定然举全族之力反扑。
那么,他用什么稳住江南局势?
李昀苍白的唇瓣已经被咬出了极淡的血痕,可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大脑飞速地转着。
扶植高家?!
李昀脸色白了白。
高家屡屡对子昭试探,意欲坐实与文林王府的婚约,看来是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
高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可,他如何才能控制住高家?
李昀思绪又卡了一下,他抬手便重重地砸了一下胸口,猛地捂着唇咳嗽了两声,咳得泪水涟涟。
莫非,朝中有人可以制衡高侍郎?
李昀手顿了一下。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今夜,太傅为何会派人告知自己,陛下出宫一事?
太傅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要什么?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
若说两人要联手肃清朝政,可忘归的行为又十分反常,不像是联手,倒像是互相利用,彼此防备。
近来的种种政令。
驿站,捐学,京营屯田,还有兵部权力。
那些锐利政令如利刃横扫朝堂,刀锋直指在朝大臣,承启世家,清林之盟,忘归刻意又招摇地要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
还有,南境北疆的布局,文臣武将的选拔。
莫非?!
李昀心口猛地一绞,脸色刷得惨白一片。
裴忘归用自己的性命设下的一局死棋,眼看着就要最后落子了,他竟才察觉到。
李昀那一双纤长乌黑的睫毛剧烈地发颤,那俊美的容颜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的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可能,而这千百种可能之中,竟没有一条,是那人为自己准备的归路。
李临快吓哭了。
他颤巍巍用温热的小手去捂李昀的心口,学着裴皇兄哄自己的模样,瓮声瓮气地说道:“梁皇兄,喘气,喘气。”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心痛如绞,伏在床头,脊背安静地颤了颤,无声地吐出一大口血。
李临‘哇’地一声吓哭了,从背后抱住李昀,哭着让他不要死。
申文先在营帐外守着,听见天子撕心裂肺地哭,大惊之下挑帘入帐,只看见床头的一滩血,触目惊心地刺着他的双眼。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三两步便抢上前去,扶正了李昀那单薄的身骨,“殿下哪里难受?旧疾复发?”
李昀用瘦弱的手指紧紧地捏着申文先手臂上坚硬的战铠,低声说道:“派人送我回城。”
“不可。”申文先立刻拒绝,“殿下说过,今日请陛下和殿下你在帐中休息,养好精神,再行回城。”
“我要与陛下一同回城。”李昀一字一句地加重,“申指挥使,送本王和陛下回城。”
申文先咬了咬牙,在李昀和李临面前重重跪下。
“末将死罪,摄政王有令,末将不敢不尊。”
李昀猛地掀了被子,站在申文先的面前,那一身雪白中衣将李昀的脸色映衬得更加苍白如雪。
“子奉,他出事了。”
申文先脖颈的青筋隐隐约约地绷出来一根,他用右手握着腰间的铁剑,垂着头,低声道:“军令如山,不敢不从。”
李昀一步步地走到申文先的面前,攥着他的手臂,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申文先避开了李昀的双眼。
“末将不知道。”
李昀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焦躁的灼热。
“帮我,救他。”
申文先猛地抬眼看着李昀,眼神中闪过挣扎和纠结,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末将,军令在身。”
李昀果断转身,重重跪在了床前,那瘦弱的身骨挺得极直,温和中带着决绝的凛冽:“臣,请陛下回宫。”
李临眼泪还挂在小脸上,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李昀回头,一字一顿道:“申指挥使,你是遵摄政王令,还是遵陛下圣旨?”
李昀很少以权压人,也几乎不这般咄咄逼人。
可这一次,他清冷易碎的俊美容颜上隐隐流露出天家威严,竟令人不敢直视。
申文先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他单膝跪地,扬声吼了一句:“末将遵旨!”
李昀立刻拽了明黄龙纹披风,手臂一展,那厚重的披风将哭成花脸的少年天子裹了进去,李昀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着。
“...臣死罪,本不该让陛下独自面对...”
李临攥了攥小胖手,努力压着抽噎,鼻尖通红通红的,抬手捂着住李昀的嘴。
“皇兄,朕长大了,朕早就该长大了。”
放下豪言壮语的少年天子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走了两步,脚一软,扑向了申文先的肩头。
两人有些尴尬地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安静到了极点。
申文先求救地看向李昀。
亲眼看见天子出糗的模样,他这虎符和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李临低咳了一声,顺势拍了拍申文先的肩头,少年老成地说道:“申卿,抱...背...唔,扛朕回宫!”
少年天子选了个听上去最威风也最壮胆的姿势。
他被人高马大的申文先一下子扛了起来,腿软成面条也看不出来。
“朕是天子,这朝堂上的木桩子都是朕的,朕手里有刻刀,他们长成什么样,是朕说了算,朕说了算。”李临默默念叨着,听得申文先一脑门子的汗。
李昀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将来定能成为大庆最有名望的木雕师。”
李临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小手抱着申文先的脖子,鼻尖通红的朝着李昀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朕去找木头了!”
李昀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转身安静地披上了裴醉留下的那件极厚实的银色狐裘。
世人都说,留不住一个心灰意冷的离群者,救不回一个决绝赴死的无情人。
可李昀不信。
他要留,他偏要救。
就算是滚刀斩火,就算是步天阶临深渊,就算是穷碧落坠黄泉,他也要将那个混账带回来。
第73章 雨中对峙
午门朱墙金檐,城墙巍峨耸立,那高墙正好在天色明暗一线的分界上,被清晨的日光映得半面阴阳,仿佛极有力量地割裂了日夜,显得格外威严而肃穆。
左掖门前立着白玉碑,碑上刻着李家祖训。
“礼以教化,法以守方;文以传国,武以护疆;百代千秋,大庆泱泱。”
那笔迹豪迈不羁,从细微笔锋挥洒处,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氏祖先当年开疆立国的壮阔豪情。
每日都会有太监以软布擦拭那黑色的铁划银钩,生怕字迹染尘。
可今日,那白玉碑上溅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一层晕过一层,将那剔透温润的白玉,染得晦暗可怖。
那白玉碑下,横七竖八地躺倒着身着官服的绿袍文臣。
那些平日品级不够上殿早朝的七八九品芝麻官,此时,安安静静地死在了石碑之下。
为官无言,死也无声。
有的脖颈一道深深血痕,割喉可见白骨,皮肉狰狞地外翻,大片血迹在官服交领处凝结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色血块;有的头骨开裂,脑花白花花地淌了一地,很难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决心和毅力,才能将自己的额头撞成了开瓢的西瓜,四分五裂。
高功跪在宫殿门口,腰间的玉带有些歪,手中的笏板也有些发颤。
他壮硕的身体发飘,虚汗从额头上成股地淌下来,在白花花的肉上留下了几道略浅的印子。
他面前又倒下一具尸体,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脑花溅到了他的官服衣摆上,高功掩饰地抬手擦了擦汗,绯色广袖挡在他的面前,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距离上一次午门静坐,不过二十余日。
上次,那距离心口只余半寸的刀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高功不自觉地摸上了厚实的官服前襟,仿佛没从那日铁光寒的瓢泼大雨中走出来。
摄政王当时是真的动了杀心。
高功回想起那双雷雨中杀气四溢的瞳孔,手心里的汗黏腻而冰冷地渗了出来,那月白笏板便歪了一歪。
“高侍郎,怎么只看着同僚赴死,自己不跟着死一死?”
高功耳边响起那懒洋洋又冰冷无情的嘲笑,他背后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一层。
他咽了口唾沫,对上了记忆中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仿佛被雷击中一般,跪不住,身体向前扑了一下,壮实的身体佝偻了几分,连头上的官帽都在微微发抖。
裴醉微微弯了腰,半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捻着地面上流淌的血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本王还没怕,怎么高侍郎先吓得要尿裤子了?”
血腥气直冲进高功的鼻孔里,他又想起那晚雨夜血洗宫城,本能地扑到一旁撕心裂肺地呛咳不止。
“摄政王做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竟还口出不逊,实在是...无可救药!”
御史杨文睿实在是忍耐不住,两三步便上前,也不跪了,心痛得险些落下泪来:“殿下如此做,将陛下置于何地?孝悌乃为人之本,纵使崔家有错,也轮不到王爷越俎代庖地下令动手处理!”
“嗯。”裴醉单手撑刀,身体微晃,脸色苍白地笑了一下,“接着说。”
“还说什么?!”杨文睿气得胡子翘上了天,重重地一声跪下,朝着太庙的方向极用力地叩了两个头,一点也没顾惜自己一大把年纪,直磕得鲜血四溅。
“先帝一番苦心孤诣,全付诸东流;我大庆,礼法崩塌,自今日始!”
杨文睿平日的文人清高与骄矜已经被他尽数抛掉,说着说着,他心口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这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千行尚且不够,几乎是嚎啕大哭,伏地而哭,哭得撕心裂肺。
他身后的都察院众人,也纷纷掩袖而哭。
只是,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便不得而知了。
“以礼教化万民,以法匡治天下。”裴醉淡淡地一笑,“如今,本王亲手毁了礼,诸位大人,亲自毁了法,如此看来,诸位大人与我,并无半点差别。”
“胡言乱语!!”杨文睿眼泪挂在胡子上,吐沫星子乱喷,“国法若磐石,我等如何敢毁?!”
裴醉收起唇边的笑,冷眼一扫,声音虽不大,可字字诛心。
“午门静坐,群官抱团逼迫天子,便是礼法?”裴醉刀鞘指着那横尸遍地,“以权逼迫同僚死谏,便是礼法?”
杨文睿刚要说话,裴醉手臂一收,甩掉刀鞘,那刀锋在日光下寒光四溢。
“官官相护,便是礼法;收受贿赂,便是礼法;尸位素餐,便是礼法;枉顾百姓,便是礼法。”
裴醉踏着鲜血与尸首一步步走到杨文睿面前,那凛冽幽暗的瞳孔中压着无尽的怒意与痛心:“这是你要的礼法,是吗,杨御史?!”
裴醉的话戳痛了杨文睿的死穴,他红着眼圈,梗着脖子道:“当然不是!可,殿下所做,乃是大错特错!这世间事,如何能以错规正?!若是人人都如摄政王一般不尊规矩,那大庆秩序混乱,早就无谓家,不成国!”
“这大庆哪里还有国家的样子!呃...”裴醉脸色一白,攥着心口痛得弯了腰,他厚重的官服裹在身上,勒出微颤的单薄脊背。
裴醉眼前已经很模糊了。
他心头像坠着一块千斤巨石,每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他身上的汗像是流不干一般,将身体里所剩不多的温暖尽数带走。
可他忍着颤抖,又一次撑起了身体。
耳畔嗡嗡作响,杨文睿还在说着什么,他拧着眉,分辨了一会儿,却只能看见那老头子嘴巴一张一合的激烈模样。
“杨御史...呼...”裴醉有气无力地撑着刀,气息不稳地笑了,“你说什么...大点声...本王...听不清。”
杨文睿慷慨激昂地劝诫,结果却换来了那毛头小子十分不屑的嘲讽。
他万念俱灰地垂了头,沧桑地仰天长叹:“佞臣摄政,国危矣!”
裴醉这次倒是听清了。
“是吗?”裴醉抬手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冷汗,一步一步挪到了杨文睿的面前,半蹲着,用手撑着刀,声音虚弱。
“杨御史,真的是本王毁了大庆吗?”
杨文睿这才看见了裴醉不正常的脸色与微颤的肩背。
老人家究竟还是存着劝阻的仁慈之心,抬手想扶他一把,可那人转身便扬起手中的刀,杀了一位户部员外郎。
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到杨文睿面前,他惊得站了起来,手青筋暴起,暴怒道:“摄政王!”
“崔寻,仗着太后之威,强抢民女,强占赌场酒肆,玩弄人命。”
裴醉声音含笑,手里的刀一转,那血淋淋的刀指向督粮转运使:“方华,收受贿赂,暗中夹带军火。”
“王端,私开后门,提拔同族。”
“徐福长,惧怕权贵,不理诉状。”
“周随...”
裴醉冰冷无情的声音如瓢泼冷雨坠落在这青石板地面上,被点到名字的脸色刷得惨白,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行,生怕那饮血宝刀落在自己的身上,瞬间便摘了自己这宝贵的头颅。
没被点到名字的虽能勉强跪住,可脸色早已惨白,神色惊惶。
为官多年,手中不沾银钱,心中坦荡长安的,又能有几人?
莫擎苍挂了翰林院的虚职,脸色苍白地跪在后面。
他本想跟来凑凑热闹,顺带踩上那人一脚。
可现在真的亲眼目睹这血流成河的可怖恶心场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他双膝不住地向后挪腾,可背后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栽倒,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却看见午门跪着的官员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擎苍仿佛被推上了刑场的傀儡,浑身肌肉僵硬,迎着裴醉冷淡的目光,连舌头都发直。
“下...下官...”
裴醉连目光都施舍留给他,提着刀便向相反的方向走。
那嘲讽的转身仿佛一盆冷水,把这么多年心头的愤恨都勾了出来。
漠视,无视。
他将裴醉当做一生之敌,可那人,从来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莫擎苍涨红了脸,气昏了头,嘶吼道:“人非圣贤!纵然他们有错,也该由大庆律法审理!如此轻夺他人的性命,最该死的,不是摄政王你吗?!”
裴醉脚步一顿。
他慢慢转身,刀尖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听得莫擎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莫擎苍看着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他仿佛落入悬崖深渊一般,吓得腿簌簌,险些撑不住宽大的身体,抖得跟个筛子一般。
“你是...”裴醉拧着眉,微散的眼瞳落在莫擎苍的身上,半晌,忽得笑了,“莫鸟窝啊。”
莫擎苍莫名其妙地心里一宽,鼻尖一酸,又恨得牙根痒痒。
裴醉的视线越过莫擎苍的肩膀落在跪在不远处的高放身上。
他扒着莫擎苍的肩,低喘了一口气。
“蠢货,你这辈子,还能不能聪明一次?”
莫擎苍还没来得及回答,裴醉便已经抬脚一踹,将那傻乎乎的大个子踹到了远处。
这一脚,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臣可死谏不可受辱。
文臣中,守礼清流者有之,心怀鬼胎者有之,墙头草投机者有之。
这大庆大半壁江山,终于同仇敌忾地朝着摄政王压了过去。
积怨已久,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些文臣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般,齐齐叩首,泣血高呼,摄政王罪孽深重,德不配位,祸国殃民。
他们一遍遍地呼喊着,仿佛渴求着先帝显灵一般。
上天也给足了他们面子。
那清朗的天空中,风云巨变,阴云黑压压地挡在那片浩浩然苍穹之上,仿佛真是天意所致,民心所向。
裴醉看向那片阴云,自暴自弃地笑了笑。
你开心了吗?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他猛地弯了腰,捂着唇,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咳咳...”
那呕意愈发明显,仿佛口中的血停不下来一般,他只能颤抖着撑着膝盖,大口痛喘,即使身体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也不肯倒下。
“先帝显灵了!!”
高功抖着手,指着摇摇欲坠的裴醉,喜极而泣:“先帝,显灵了!!”
众大臣先是一静,而后爆发出喜极而泣:“先帝有灵,护佑大庆!!”
裴醉染了血迹的唇微微发颤,可没忍住笑了一声,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步景离再也忍不了了,转身便要下令皇城直卫护着裴醉离开,可他刚要扬臂一呼,洛桓却先他一步,拔出飞雁刀,冷漠无情地指着步景离:“我劝你,现在不要冲动。”
步景离骂了一声娘,腰间的剑也出鞘:“你少管我。”
“摄政王大势已去,民心不在他身上。你我是陛下的人,不该多管他人闲事。”
“现在仍是殿下代君执政,我行事自是有理,就算事后被陛下责问,我也理直气壮。而你,墙头小人,不配喊我的名字。”
两人的兵刃相交,身后的皇城直卫小队与天威侍卫齐刷刷地拔出腰间兵刃,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高功拧着脖子左右寻王安和,心中骂娘。
他怎么还不来?!
眼看就要把摄政王拽下来了,就差他手里的遗诏了!
在一片阴云压城中,马蹄声如暴雨霹雳,自宫城前门浩浩奔奔而来。
高放等来的不是王安和手中废摄政王位的先帝遗诏,而是三大营的旗帜兵马。
“陛下到!”
太监尖锐的高喊划破了一片沉闷的空气,伴着惊雷轰隆隆的惊天巨响,李临身着整齐的龙袍,被申文先恭敬地扶下了马,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
“裴...”
他刚想奔向远处的裴醉,可忽得顿住了脚步。
“裴卿,你跪下!”
李临稚嫩的声音高亢地响起。
杨文睿第一次见李临这般气怒地朝着裴醉说话。
他擦着眼泪,跪着朝李临而行,欣慰而心痛地高声道:“陛下!!”
李临小大人似的,双手扶起了杨文睿:“杨卿,你辛苦了。”
杨文睿激动地双手发颤。
“陛下,这都是老臣该做的。”
李临转身走向单膝跪在不远处的裴醉。
阴沉的空中不停地划过白光,倾盆而下的暴雨勾勒出那人削瘦的肩背,李临有些恍惚。
裴皇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
“裴卿,你可知罪?!”李临高声怒斥,腿肚子发抖,声音也发颤。
裴醉太了解李临。
他不必抬头,就知道,小团子强撑出来的一副君临天下的威严,坚持不了几息。
“臣...”
“你既已知罪,那便好生闭门思过,不必再入阁参事了!”李临想起李昀的交代,哪敢让他多说话,小嘴噼里啪啦地挡了他要说的话。
“陛下...”
“朕已决意临朝亲政!”李临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杨文睿怔在原地,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双手拢袖,行了大礼,身体几乎都要全部贴在冰冷的雨水地面上。
“陛下英明,此乃大庆之幸!”
文臣齐声怒吼,如滔滔浪潮,拍打在城墙上,回荡在这雷雨天地之间。
王安和站在远处,看着众臣匍匐在李临脚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昀的肩头也被雨水打湿,他死死地看着远处身型削瘦的人,一刻都不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下官没想到,殿下竟然从两条路中,选了出人意料的第三条。”王安和将左右手的明黄布帛慢慢收进了袖口,抬手捻了捻胡子。
“我也没想过,老师竟会为了逼我做出选择,而做到这一步。”李昀声音微颤。
“大约先帝也没想到,裴王竟然没有拥兵自重,而殿下三年江湖游历,不曾踏入承启,这两道遗诏放在下官这里,竟一直没有用上。”
“我还是不懂父皇。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懂过他。”李昀渺远的追思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那雨中的尘土气味仿佛将他带回了年幼时的进学时光。
那无情的父皇,也曾握紧他的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
“下官以为,先帝对殿下的期冀之意,殿下早就知道了。”王安和叹了口气,“韬光养晦,期以栋梁。以礼教为身骨,以诗书为血肉,以仁善为心怀,以不屈为脊梁。殿下,配得起梁王的名字,却辜负了先帝的一番苦心。”
“苦心吗?”李昀从胸前取出那枚雕得极为精美的扇坠,大雨坠在扇坠上,如雨后青荷般不留一丝痕迹。
“父皇可曾问过我,是否想要?”
李昀望着裴醉的身影,声音含着哽咽与悲伤。
“苍鹰折翅,兄长没能陨落在他所钟爱的天空,只能被迫与肮脏的尘土同归于尽。”
“父皇可曾问过他,可否愿意?”
王安和眼眸中没有一丝波动。
“下官以为,裴王是愿意的。”
他的视线落在裴醉的身上。
“若他不愿,这世间没有人能强迫他低头。”
李昀放在身侧的拳头死死地颤了起来。
“可,我舍不得。”
李昀抬步走向裴醉,在雨中,朝他拼命地奔跑而去。
拦住了。
李昀脚踝钻心的疼,可他全然不顾,俊秀苍白的脸被雨水沁得冰凉,可唇边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
我拉住你了,忘归。
李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裴醉视线模糊着,似乎看见了李家两个人一远一近地朝他奔跑而来。
李临脸上的惊惶终于褪去,一副完成任务的心满意足,朝着裴醉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
“真是...”
裴醉失笑,努力撑了一把身体,刚抬头,便看见一道锋利箭柄在雨中倏然划过,朝着天子背心要害凶猛而去。
裴醉瞳孔一缩,几乎是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爆发了出来,如离弦的弓一般,两步上前猛地推开了李临,那柄利箭便重重地钉在他的心口。
位置,几乎与五年前那道伤一模一样。
裴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远,重重摔入了雨坑中,溅起一圈惊天的雨水。
李昀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
第一个朝他跑去的步景离,被吓得呆怔在原地的李临,不知所措的杨文睿,还有暗自窃喜的高功,这各异的神色,皆落入李昀颤抖的瞳孔中。
他没有上前,却慢慢转了头,看向了王安和。
首辅脸上的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太傅...”他声音发干,心头的火快要将他烧成了灰,“是你...为什么?”
“殿下心怀天下,胸有仁义,尊天子友爱兄弟,下官作为殿下的老师,实在是很欣慰。”王安和似乎是想抬手替他拨去眉间的愁绪,却自觉僭越,收了悬在半空的手。
“殿下放弃了先皇遗诏,是殿下全兄弟的仁义。”王安和笑了笑,“可下官从来没说过,要放弃。”
第74章 幽禁
周明达嘴里叼着一根细长草杆,白色长麻衣服上沾了无数根短树籽,他也不在乎,邋邋遢遢地骑驴进城,还觉得怡然自得。
驴半只脚刚迈进城里,老头子的鼻尖便动了动。
不对劲,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有点重啊。
周老夫子在刑部大牢里待了两年,养出一个闻风而动的敏锐嗅觉。
他神神叨叨地在驴软绵绵的耳朵旁边嘀嘀咕咕:“走了走了,快,咱们不回去了,走远点。”
驴不乐意了,尥了蹶子,差点把周老夫子的腰对半折断。
方宁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刚追上,从天而降一把老骨头,两人结结实实地叠了个罗汉,方大夫一把小身骨险些也要散了架。
“周...周先生,你怎么...突然...调头...”
“裴小子肯定又在鼓捣些什么杀人坑人的事,咱们不回府了,还是去城外桃花坞沽酒喝。”
“可是,这两天殿下的身体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
“看什么看!”周明达用手里的破洞扇子砸了方宁的白方绸布冠,“裴小子自己让你去城外散散心,说明他觉得自己没啥事,你瞎担心什么?”
方宁‘哦’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抽出手绢擦了擦手,嘀咕道:“殿下从来都觉得自己身体比牛壮,其实比兔子还脆弱。”
周明达耳朵动了动,用胳膊肘捅了捅方宁的药匣子,脸上满不在乎,却不经意地试探道:“我说阿宁啊,那臭小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他最近吃不下东西,肠胃不舒服?”
方宁苦着脸:“嗯。”
“害,这富贵病。”周明达啧啧两声,“就没见过征战沙场的将军身体能娇弱成这副德行的。我说,他那些胜仗,都是敌人拱手让的吧?”
“呃...这个...”方宁挠了挠脑袋。
幸好项叔不在,否则他听到这话,又要微笑着磨刀了,好可怕。
周明达挠了挠下巴茂密歪斜的胡茬,把方宁捞上了驴背,正要朝着城门方向走,却看见了巡城军士步履匆匆地拎着兵刃朝着裴王府的方向而行。
周老夫子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便凝重了两分,装神弄鬼地捏着手指节,眉毛渐渐地皱成了一团。
方宁余光瞥见周明达神棍的模样,挠了挠头:“周先生,殿下不是说过,这卦象都是骗人的吗?”
周明达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裴小子这辈子只信他自己,结果把自己搞得千人恨万人骂,就这样还不信,真是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