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见他真不管不顾的调头回去,急得满头大汗:“你停下!!”
可在场的几人,没有人理会工头这个唯一的正常人。
工头又怒又怕,最后颤巍巍地‘呸’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今天算是栽了,走了一个倒霉的摄政王,又来了一堆要命的劫匪,活不了了!”
说罢,便急吼吼地指挥着船工,爬上桅杆,将那从未挂起的红色帆布垂了下来。
红色帆旗,迎风猎猎。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首的五艘粮船,开始扑通扑通地往江水里扔着粮食与压舱石块,惊起白浪阵阵。
轻装上阵的粮船,让船工摇橹也变得容易了些。
只是,他们听着令人心惊的火炮砸在船舷上,瑟瑟发抖,恨不得趴在船撸伸出去的小方形口旁边,顺着缝隙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景象。
不过,工头是不会给他们这般机会的。
他在船舱口高喊:“使劲划!使劲划了,才有机会逃命!”
一听得这是为了逃命,摇橹的船工脸憋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众人从没有如此齐心协力过,努力得连掌纹都磨得碎裂了。
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畏。
扶宽站在瞭望台,跟舵手反复商议。
“殿下,我们手里没有火炮,只能靠撞,还有靠拦。”扶宽咽了口水,“为了让后面的粮船走,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李昀缓了口气,忍着晕眩,攥着桅杆的手指都泛着青白,“你来安排。”
“摄政王真的会带兵来救咱们吧?”舵手眼带希冀地看向李昀,在冒险之前,想求一份安心。
李昀藏起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来。”
舵手擦了把汗。
工头从船楼跑过来,沾了满头的香灰,一爪子抹到了他的脸上:“我给河神上了九炷香,咱们这次肯定死不了!”
“好嘞!”舵手顶着猫胡子,气沉丹田,双手大力扭着木舵,高声吼了一嗓子,“老伙计,你指挥,咱们撞!”
火炮声声如同惊雷坠旷野,‘砰’地在左右船舷炸开。
粮船本来吃水很深,可为了求灵活迅捷,生生丢了一半的载重,被打得左右摇晃,仿佛行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如萍。
“漏水没?!”舵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顺着扶宽指示的方向行驶。
“还没!”工头跑上跑下,气喘如牛,“幸好,当年为了应付司礼监那些没根的东西,造船厂那些人在外面加了一层铁板,说是张太监觉得这样好看。”
“那些阉人竟然还有点用!”舵手又哭又笑。
“没漏水就接着拦!”扶宽指着落单的两艘客船,“把他们撞了,后面的粮船就可以走了!”
玄初拽着李昀的手臂,见他半个身子都卡在木栏上,吐得脸色青白,不得不替他拍了拍背。
李昀脚步发飘,挣扎着又站回了扶宽的身边,强撑着与他一同商讨下一步。
“扶住了啊!!”
舵手失声高喊,船冒着冲天的炮光,朝着那两艘客船直直而去。
粮船本身便高大,客船见他们不畏火炮,也没傻到用小小的客船以卵击石,便顺着江流移开,正好露出空隙。
李昀立刻抬手,指着那缝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堵在这儿!”扶宽吼道,“他娘的,挡住他们,让后面的船赶紧跑!!”
工头站在战鼓旁,双手交替,疯狂敲响战鼓,辅以鸣锣,那些粮船拼尽全力地缓慢追了上来。
这五艘粮船,像是巨大的保护伞,撑在江心,顶着弹雨炮火,掩护着那些救命的军粮顺水而行。
向文死死抓着李昀的手臂,跟个受惊的小兽一般,每次船被火炮击中,他都要红一次眼圈。
“殿下他真的会带人来救我们吗?”向文带着哭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
李昀却听到了,手掌暗自攥紧了袖口。
裴忘归如何未卜先知这里的战火?
而且,这里不是北疆,他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船,哪里来的炮?
“船漏水了!!”
工头惊慌失措地冲了上来。
舵手身体一颤,见那些客船仍是不减密集的炮火,一开始攒下来的拼劲儿一下子都泄空了。
他抱着船舵,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直。
“跳...跳船吗?”他望了一眼遥遥的水面,摔下去,怕是直接半条命就没了。
“他们就等着你跳。”扶宽啐了一口,“现在这船高,他们打不准咱们,等咱们一跳下去,他们朝着水面一开炮,直接把人打成肉泥,都省得收尸。”
玄初暗自将木梯上通向甲板的唯一道路锁上,将那些摇橹的船工锁进了暗无天日的底层中。
“你...”
李昀看着玄初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出声道。
“主子的命令,保护梁王。”玄初冷冷道,“他们若冲上来,趁乱对你不利,就是我的失职。我要保护你到最后一刻,你死了,我才能死。”
“打开。”李昀沉声道。
“不可能。”玄初说道,“梁王,既然决定同归于尽,就别那么伪善。反正都活不了,在哪里死不一样?”
“什么?!怎么会死?!”舵手和工头扑向李昀,却被玄初一脚踹开。
他们失魂落魄地伏在疯狂摇晃和逐渐下坠的船板上,红着眼圈,绝望地望着李昀:“援兵呢?!”
李昀手死死攥着桅杆,忍不住心头的悲恸,别开眼,在漫天的奔雷火声中,极轻地说了一声:“抱歉。摄政王只是个人,他不是神。”
扶宽向远方眺望着逐渐没入血红残阳水平面的二十余艘粮船,心满意足地跌坐在桅杆旁边,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被摇晃的船板推向了木围栏,后背被撞出了青紫,他笑着回首看向望台的方向。
“爹,娘,姓陈的。老子真了不起,可没给你们丢人。”
这金玉其外的高大粮船,在火炮的侵蚀击打下,如同枝头萧瑟落叶,被风雨裹挟着,拼命摇晃,即将坠落。
船身的铁板木板早已经陷落下去,而船上也已经起了滔天的火光。
几人贴着木栏杆,被浓烟呛着,艰难地咳嗽着。滚滚烟火顺着鼻腔向下蔓延,扼着喉咙,窒息感愈发浓烈。
“你们不跳,老子跳!”工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从高高的甲板上,直接跳了下去。
“别!”扶宽惊呼。
话音未落,工头已经如重石落水,溅起水花一片。
两个呼吸间,工头湿淋淋的脑袋从水面露了出来,朝着趴在木栏上的舵手远远地招了招手。
“快跳!”他拼命喊道。
舵手擦了把眼泪,也想跟着翻身跳下去,可下一刻,水面落了重重的火炮。
眼前火光一闪,砰然炸在水面上,惊起参天白浪,波纹扬起浪潮,船身也跟着巨颤。
“老伙计!!”舵手撕心裂肺地喊。
人如蜉蝣,转眼便无声无息地沉在滔滔江水中,永远沉眠。
“要死了...”向文抱紧了李昀的手臂,小鼻子通红,“公子,向文陪你一起死,公子不哭,公子不怕。”
“公子,我想吃肘子。”向武抱着李昀的另一只手臂,遗憾地咽了口水,“好饿。”
李昀紧紧地拧着眉,靠着桅杆,眼前天旋地转,在一片浓烟里,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处。
忽得,空中划过一片火流星,密密麻麻地杂乱交织着,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打散了漫天的黑色烟尘,招摇而霹雳作响地纷纷打向水面和那些黑布客船。
高高的堤坝后,竖立着一排老旧的木质投石机,以三角为底座,下有四轮,中间木臂高高扬起,尾端绑着重石,重石上裹着引火草,棉花与火药。
那些河道工人手忙脚乱地架着投石机,按照刚才接到的吩咐,像平时累运河道土那般,把那些沉重的石头放在长臂勺上,嘿咻嘿咻地,使了全身的力气,几人为一组,拉着绳子,昂首去看站在高处那锦衣大官。
裴醉站在堤坝旁的高台,望着那即将土崩瓦解的粮船,眸中映着滔天火光。
“打。”
声音低沉有力,短短一个字,亦如火炮坠地轰鸣。
河道工立刻把绳子背在身上,拼尽全力向前拉,长木臂被猛地扬起,木纹震颤,尾端的石头在空中高高抛出一条明亮的曲线,坠向那远处的黑棚客船。
那漫天火石头,如同夜空流星曳尾,长虹坠地。
舵手呆怔地看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飞石流火,眼泪刷得一下流了下来。
“来了,来了。”
扶宽先是一喜,后又一惊。
“喂,这船要是再不动,怕是也会被打翻。”
话音未落,航旗便被远远抛来的石头打中,直接穿透了那厚厚一层硬布帆,火舌窜上木桅杆,将幡旗燃烧得火光窜天。
裴醉攥掌成拳,盯着那远处起火的粮船,目色比暗夜还要深沉。
“大,大人。”为首的河道工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好操控,直接朝着裴醉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还打吗?”
河道工本来在堤坝那里喝酒架锅吃饭,稀里糊涂地就被拉来投石头。
听说这些都是当年守城留下来的旧家伙,后来有了火炮,把这些旧家伙淘汰了,才轮到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投运河道黏土。
可他们只会施工,从来没参与过作战,投这一轮,已经吓得他们无所适从了。
“向左移十五步,放上更重的石块,继续给我打。”裴醉声音比冰寒。
打向粮船的石块确实少了,可本就伤痕累累的船身开始崩塌。木板陷落,旁龙骨也烧得焦黑,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漫天火雨与重石攻击。
“向左再移五步,打。”
“退后,二十步,打。”
“摄政王跟殿下是不是有仇啊!!”舵手被打得抱头鼠窜,躲在桅杆后面,只觉得这船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是啊!!”向武怒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咱们殿下还在船上呢!!”
“闭嘴。”
生死关头,玄初也不肯让人诋毁小主子半分。
远处的客船却比他们毁灭地更快。
客船篷布开始起火,火舌窜天,而堆放火炮弹的地方开始砰然炸裂,船身立刻便炸飞,在江面上四散崩裂,火药此起彼伏震天响,客船木屑如暴雨四散飞落。
刚刚还打得粮船毫无还手之力的劫匪,已经与他们的船一同葬身在运河中,只剩最后三艘船仍在负隅顽抗。
他们将船划到那五艘粮船背后,避开那漫天石火,更加猛烈地朝着为首的粮船开火,疯狂一般想要将摇摇欲坠的粮船彻底打散。
“够了。”
裴醉低声喝住还要投石的工人。
占了奇袭的地利,仍是无法将他们尽数歼灭么。
裴醉攥掌成拳,手臂微微发颤。
扶宽右臂拼命勾住逐渐倾斜的桅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一嗓子:“船要废了!”
李昀试图从一片火光和浓烟中,找到对面堤坝上那人的身影。
可,什么也看不清。
船开始解体。
李昀拼尽全力抱着那堪堪倾落的桅杆,死死咬着牙,挂在陡峭歪斜的甲板上。
玄初用铁剑刺进地面,一手拼命攥着剑柄,另一手扯着李昀的胳膊,手臂青筋暴起,衣衫起了火,火苗从衣角一直攀上他的手臂,半边身子被火裹着,灼热的剧痛也没能让他撒手。
“主子...有命令。”玄初手臂一直在抖,“梁王,绝不能死。”
李昀眼睛发热。
这世间人与人的羁绊,除了血脉亲情,还有斩不断的恩义。
这五年里,他体会到了许多不曾体验到的东西。
“多谢。”李昀从簌簌落下的木屑中微微抬头,郑重道。
忽得,远处响起震天鼓声,鸣锣声,火炮声,如春潮狂涌,奔雷疾驰。
“来了!!!来了!!!是火船,是兵啊!!!”舵手身体悬在半空,眼泪顺着脸颊淌成了两条小溪,滴滴答答地落下,嗓音嘶哑干涩。
来的船并不多,也就十艘普通河船,可对于绝境中的人来说,那便是救命稻草。
申文先站在船头,手中扬着战旗,朝着那三艘着了火的黑棚客船一指:“开火!”
船上的火炮老旧,显然是匆匆凑齐的,可仍聊胜于无。
那引线火星燃起,尖锐地响声震天,后坐力顶得船板一震,火炮盘旋着急速飞上了天空,朝着那客船打去。
客船轰然炸裂,船身四分五裂。
空气如滔天波浪猛然荡开,余波将那粮船拦腰斩断,所有人,都随着簌簌零落的木屑、桅杆、还有残骸,一同坠入运河中。
裴醉瞳孔一颤。
他握着刀鞘的手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殿下!”
远处一人身着草色窄袖对襟衣,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儿踏风而来,在裴醉面前猛地一勒缰绳,侧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天威卫申大人派末将来,说同辉驿站的千里马都不能用,他便将自己的坐骑送给了殿下。末将还替殿下准备了路上的简单行装与干粮。”
裴醉从高台一跃而落,站在那枣红色马儿面前,握着缰绳的手极用力,指节泛着白,双唇抿得锋利,眼眸垂着,神色晦暗幽深。
“殿下?”那武将迟疑抬头,明明催着要马的时候,说的是十万火急,可现在怎么又不走了,“殿下不启程吗?”
裴醉缓缓闭了眼。
脚踏马蹬,拉着缰绳的手臂一紧,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儿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已经等不及要千里奔驰,可偏偏马背上的人迟迟不给命令,缰绳死死勒着,不肯松。
裴醉端坐在马上,朝着承启的方向缓缓抬了眼,漆黑的夜幕落在他眼中,仿佛一滩永远化不开的墨。
他知道,他此时应该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承启狂奔,而不是向着运河深处探寻一个生死未卜的王爷。
“...殿下?”
那武将看见摄政王攥着前襟,缓缓弯了腰,头贴着马脖颈的鬃毛,背影似乎在微微发抖。
“殿下,你没事吧?”
裴醉背对着兵卒和河工,无声地吐了一口血。
太疼了。
再次丢下生死未卜的李元晦,实在是太疼了。
第40章 危局(四)
申文先站在船头,亲眼看见粮船轰然倒塌的惨状,心头一惊,转头便朝着身后的兵卒喊:“去救活人!救一个,赏银十两!”
“是!”
同辉驻兵几乎都通水性,留下几人摇橹,其余都主动跳进了滔滔河水中,在残垣破板中,搜寻着可能生还的人。
天空中又淅沥下起雨来,波涛开始湍急,浪潮拍堤,闷声如雷作响。
申文先借着客船船头灯笼的火光,不停地摇橹,试图在广阔的运河中寻找着那如豆的人影。
天色昏暗。
雨水倾盆。
本就视线模糊,现在更是比捞针艰难。
“梁王殿下!”申文先与李昀多年相交,亦是心急如焚,在风雨浪潮中嘶吼着,“殿下!!”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风雨飘摇的船头,恨不得自己也跳下去找。
“子奉,找到了吗?”
隔着狂风水波,一低沉如钟鸣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申文先一怔,猛然回头,看见一人站在天青色客船船头,后面船舱载了二十余兵卒,破浪顶雨而来,长橹狂拍水面,纷扬江波如雪。
“殿下,你...”
“舍下的这一个时辰,我自会快马加鞭补回来。”裴醉面色沉静,“你也下去找吧,我替你在这里坐镇指挥。”
申文先沉声应是,解了腰间佩剑,直接跳入这湍急的浪潮中,如鱼儿如水,灵活地游走在断壁残板中。
裴醉手臂微扬,将如水帘般瓢泼的大雨沿着衣袖分割两处。他分别指了几个方向,身旁的兵卒便鸣锣挥旗,那十余艘船便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去沿着漕运搜索。
“来人。”裴醉坐在船头,大雨将他的脸颊冲刷地毫无血色,如同冷玉沁露,冰冷而疏离,“将战鼓给本王搬出来。”
两个兵卒将圆形皮鼓抬了出来。
半人高的圆形战鼓被倒锥形木架支撑着,底盘稳稳地立在船头。鼓皮扯得很紧,如豆倾盆洒落的大雨砸在鼓面上,声音密集而发闷。
裴醉手里握着红布裹着的鼓槌,手臂高扬,重重地砸在了鼓面上。
皮鼓中心猛地陷落,鼓面上散落的雨水被高高地飞弹起,声音宛如惊雷劈斩荒原,低沉辽阔地回荡在这运河上方。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裴醉手中紧紧攥着鼓槌,声音随着浪潮细碎的声响,还有狂风雨声,远远地送了出去。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裴醉又扬手,鼓槌重重落下,重若千钧。
天子之危,百姓之难。
纵不能归,心亦多忧。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纵一马驰平原,望万顷之自由。
若真有一日山河平,定策马并肩,看尽河安的黄沙万里,岭东的雪随长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裴醉手臂一颤。
鼓槌断裂,鼓面破碎。
竟是再也念不下去。
“殿下!!!”申文先从水下钻了出来,左右手各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失声叫道,“梁王殿下在这里!!”
裴醉猛地起身,甩下腰间的雁翎刀,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
他从不肯轻易下水,可此时眼中只有那重伤昏迷的人,早已抛却了那点惴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凫水。
他用左臂将浑身冰凉的李昀紧紧抱进了怀里。
“李元晦!”他在昏迷不醒的李昀耳边怒吼,“不许睡!!”
裴醉将李昀抱进了船舱中,半跪在地上,勒住他的腰,猛地将手臂收紧,李昀胸口一顶,一口水便喷了出来,可下一刻,身体向前软软地弯折,头垂着,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竟是没有醒转的征兆。
裴醉将他身体放平,用船舱中的薄毯将他身体裹住。
李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头发黏在脸颊两侧,凌乱而狼狈。
裴醉伸出二指,搭在他侧颈的脉搏上,瞳孔一缩。
脉搏微弱,几乎探不到。
裴醉指尖发颤,从怀中掏出白釉瓷瓶,竟没拿稳,顺着指缝便滚落到船舱地面上。
他几乎稳不下心神,只大力捏着李昀的下颌,将续命补药塞了进去,又用手紧紧托着他冰凉的侧脸,生怕他丢了这最后一口气。
“那首‘击鼓’,你不记得了吗?”裴醉身体早已凉透,声音却滚烫,“当年,我出征之前,你念给我的。我说,我早已无乡可归,无处可思,你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裴醉不停地在他周身大穴按揉着,自己却如坠冰窟。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红尘世间唯一心安处,可你竟要我再次无处可归吗?!”
李昀沾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抖,喉结一滑,竟是努力将那补药吞了下去。
裴醉手忽得僵住。
他缓缓替李昀抹去眉间的水渍,看着那人苍白而脆弱的脸庞,喉头发酸,双眼不受自己控制地红了。
“元晦,你不舍得,对吗?”
裴醉只看到李昀不停颤抖的睫毛,知道他拼命想要睁开眼,却无能为力。
他心中大恸,血气上涌,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就是这样。”裴醉强压着胸口的沸腾,嗓音立刻便哑了,“撑着这一口气,一定要撑下去。”
李昀指尖微动,努力地想要抓住身旁这双熟悉而温暖的手。
“我在。”裴醉将他双手裹在自己掌中,“李元晦,你对得起北疆将士和大庆百姓,你配得上梁王的名字,为兄永远替你骄傲。”
李昀眼尾落了一滴泪,滚烫而炙热。
“可是,对不起,元晦,这次为兄还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在生死之间徘徊。”裴醉将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你若不想恨我,便努力活下来,回到承启,让我好好补偿你;若你这次想恨我,更要努力活着,来找我秋后算账。好吗?”
李昀努力弯着手指尖,虚虚触碰着裴醉的胸口,想要握住那颗滚烫的心。
“很好。为兄知道你听到了,也知道你会活下来。”裴醉略带鼻音,珍视而不舍地看着那苍白脆弱的人,“李元晦乃是潇潇君子,从不失言,我信你,如信我自己。”
李昀双唇微张,展开一条极窄的缝隙,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醉将他抱到船舱处温暖的角落中,替他裹紧薄毯,右手覆在那人颤抖的眼睫上,伏在他耳边,声音缓慢而低沉,字字入心:“我走了,好好活着。”
说罢,转身大步走向船舱木门处,让人立刻遣送李昀回岸。
他站在另一艘客船上,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那青色客船的熹微灯笼,转身没入风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运河依旧风雨骤,风浪急,船舱摇晃不休,而四处搜寻的客船上已经载了许多幸存下来的兵卒。
裴醉一艘艘地寻过去,看见扶宽和向文向武已经被人救了上来,心里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只是,仍是却没看到那个人。
他攥了攥拳,沉声嘱咐着守舱官兵:“留一半人继续搜,其他的客船往回走,找大夫救人。”
“殿下!!”
船体残骸四散漂浮,申文先从那废墟里游出来,嘴唇已经发紫。他怀中夹着一人,当胸插着一根木板,贯穿了右胸,在江水中泡得久了,身上的热血已经快要散尽。
裴醉朝着身后的兵卒低吼:“划船过去!”
他拼力将玄初抱了上来,那人身体不时微微抽搐,只剩最后一口气,拼着,不肯散。
“梅叔,你怎么会...”
裴醉没想过玄初会重伤至此。
以他的武功和水性,即使坠落海面,船体崩溃,也不可能落得这般伤重濒死。
裴醉拼命用手按着他胸口的血窟窿,妄图将那四散飘逸的热血堵回去,仿佛,在他面前,依旧是幼时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主子,没用了。”
玄初声音依旧冷硬,只是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你别说话!”
裴醉怒吼道。
他仿佛又重回十二年前,面对的,是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和母亲的场景。
他颤着手,拿出胸口的药瓶,玄初却拼死抬起烧得焦黑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帮你留下了梁王。”玄初进气少出气多,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我不喜欢,可你喜欢。我们三十三个,没后悔过。你,别难受。”
裴醉闻言,心中死死压着的重石终于坍塌,他身体晃了晃,背着玄初,一口热血喷涌而出,瞬间就被大雨浇得凉透。
“我...”玄初一口气没上来,只卡在这一个字上,“你...”
“...梅叔,我向你保证。”裴醉手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狠狠攥成了拳,二指朝天,郑重而压抑地起誓,“今日之事,我会连本带利地向盖无常讨回来,血债血偿!”
“不是。”玄初嘴唇发紫,微微颤抖。
裴醉跪坐在他面前,身体弯了下去,压着心中痛楚,轻声问道:“不是什么?”
“阿醉,裴家...只剩你一个,我们...也不在了。”玄初眼睛一直看着裴醉削瘦苍白的脸,语气是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柔和,“你,怎么办?”
裴醉瞳孔颤着,他几乎要撑不住了。
这么多年的冷血杀伐,他以为自己早已是刀枪不入,铁石心肠。
可,人终究无法成为无情饮血的玄铁宝刀。
是会疼的。
裴醉死死握着玄初的手掌:“梅叔,你放心,我会从心而活,绝不轻掷性命。累了,便白日纵酒,困了,便醉卧花丛,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来便这般散漫放肆,没人能管得住我。”
“...很好。”
玄初指着自己胸口,裴醉从怀中掏出碎得四分五裂的玉牌,攥在掌中,很紧。
“累了,走了。”
玄初终于放下了眉间的褶皱。
他仿佛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在漫天雨帘中,缓缓垂下了手臂。
裴醉用左手覆上了玄初的双眼,手被雨水打得发白,指尖发颤,声音亦抖。
“...梅叔,走好。”
那年,三十三个叔叔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疯跑。
今日,他却要目送着他们一个一个步入黄泉忘川。
裴醉拔出腰刀,将木板劈断,将玄初背到了肩上,袖口里沉甸甸的玉牌,陪着他一起上路。
“我带你回家。”裴醉声音被淹没在漫天暴雨里,“我带,你们回家。”
裴醉亲自将玄初背上了岸。
身后的人,早已气绝。
他眼前一黑,在踏上码头的瞬间,便向前栽倒,重重地摔了下去。
申文先从他身后飞奔到他身边,将脸色惨白的裴醉扶了起来,焦声低道:“殿下,殿下!”
“我没事。”裴醉衣服早已湿透,他垂着头,声音嘶哑,拽着申文先的手臂,在大雨中缓缓站了起来。
“申指挥佥事。”他转身,目色如死一般寂静,“本王命你,前去淮源府,以谋逆罪名,将盖无常收押进承启,他名下的产业,尽数没入公家,淮源府驻军,由天威卫暂时接管。”
裴醉咬破手指,在破布上写着诏令,凝神冷目,字迹狂乱而飞扬。
他拿出从李昀身上收回的私印,重重地卡着印戳。
“殿下...”申文先有些犹豫,“盖家谋逆尚未有定论,您这样太过冒险,恐怕会被百官疯狂弹劾。而且,盖家的商、财、地、军,牵一发动全身,还有崔、高两家,他们若插手...”
“承启乱象已定,漕运之罪昭昭。盖家将来之罪必然无赦,我今夜便要定死他们的罪名。”裴醉眸中映着黑夜暗沉,压抑而冷静,“盖家虽有通天之能,也还是大庆的堂下臣。他们是臣,就要遵令!他们的手段只在阴处,我今夜便要以阳谋相抗!我手中兵权,便是利刃,斩尽佞臣,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