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裴醉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无奈笑了,“你放心,他是扶指挥使的唯一血脉,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将来若有机会,定能再相见。”
“是,多谢殿下!”陈琛眼眸里满是坚定,“江湖风雨急,两位殿下要珍重。”
“少贽,一定要守住望台。”裴醉沉声道,“外有水匪,内有官贼,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是。”陈琛缓缓呼出一口气,“定不负殿下期望!”
为首的粮船上,忽得窜上一支响弹,黄色烟沙随着江风四散。
三十多只粮船的土黄色棚帆齐声落下,声音如鞭炮高声凛凛。桅杆上的旗帆迎风飒飒,上面用朱色字迹写着‘粮’字,极为壮阔。
随着连绵起伏的清脆水声,铁锚出水,下层几十只长橹从下层船舱的方形孔中伸出,拍在水面上,逆着水波,推船前行,扬起千层白浪。船工号子声此起彼伏,水声震天。
裴醉站在船头甲板处,视线顺着船头展翅的木雕大鹏鸟,落在河面上。
船尖劈浪而行,闸门缓缓开,水面渐高,船便从码头滑入宽广的河道中。
城镇中的喧嚣逐渐远去,耳边只剩江水滔滔的波浪声,与长橹拍击水面的清脆声。
裴醉卸了连日来的精神紧绷,身体微向前倾,手臂搭在甲板上的木围栏上,闭着眼,身后半披的墨发随风飞扬,偶尔低咳两声。
玄初站在他身后,替他披了件大氅。
“温叔呢?”裴醉抬手揉着额角,“几日都没见他了。”
玄初没说话。
只是缓缓地,从胸口衣襟夹层中,掏出十一片剔透晶莹的玉片。
玉质十分细腻,触手生温,每一片青玉都刻着地字组成员的名字,最上面,便是‘地初’二字。
裴醉半天没听到回答,微微掀了眼帘,看见面前那十一片青玉,瞳孔猛地一缩。
“他走了,这次没骗你。”玄初低声道,“他年纪大了,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这次受伤太重,没挺过去。那天,他把我支出去,自己一个人走了。”
裴醉面色平静,只是右手缓缓攥紧了栏杆,指节泛着青白。
玄初将青玉片塞进他的手中:“温二哥从你手里偷来的,二十年,我们一直带着。”
这玉片,是裴醉五岁初学琢玉时,用来练手的。
他为三十三个人,每人都雕了一枚玉片,当时只是随手一雕,可他却不知道,这三十三个叔叔,珍重地将它当作了墓志铭,记录了他们这短暂又隐于黑暗的一生。
这名字,是身份,是记忆;是活着的理由,也是死去的意义。
裴醉摩挲着那玉片,眸光藏着深重的痛意。
“温叔他...可留下了什么话?”
“让你,多吃饭,少喝酒,别受伤,别难过。”
“...好。”裴醉哑声道,“还有呢?”
玄初攥了攥腰间的铁剑,轻声说:“让你,每年给他带一壶烧刀子,陪他唠唠嗑。”
裴醉沉沉地笑了两声,肩头微微颤着:“温叔啊。最喜欢热闹的人,怎么偏偏自己选了个,最孤单的死法?”
玄初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想哭,别忍着。”
裴醉眸光落在远处的天光水面粼粼处,话语很轻,散在风里:“我不记得该怎么哭了。”
玄初垂了眼:“小时候,你会。”
似乎念及了从前裴家的鸡飞狗跳,裴醉苍白的唇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现在想起那十二年,仿佛觉得是自己偷来的。”裴醉垂眼轻笑,“可惜,那时候不知道珍惜。”
“你很好,一直很好。”玄初顿了顿,“不是因为你是她的儿子。”
裴醉轻声道:“我走到今日,有愧,无悔。”
玄初手攥着栏杆,低声说道:“足够了。”
“我...”裴醉脸色越发苍白,喉结滑了滑,猛地弯了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四肢酸麻,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玄初看着裴醉几乎要跌在栏杆前,大惊,立刻搀着他的手臂,低声吼道:“主子!莫非...”
“...嗯。从昨日起,就开始反噬了。现在我不必动武,一样也会发作。而且...”裴醉艰难地擦去唇边的血痕,嘴里全是铁锈味道,“我能感觉到,身体的气力在逐渐流失。别说挽弓提刀,过不了多久,恐怕,我连马也骑不了了。”
玄初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竟然跟着头晕目眩。
“不过,未必一定会死。”裴醉轻声道,“我能撑过去。”
“都是因为那该死的伤,还有那该死的药!”玄初脖颈的青筋绷得根根分明,“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裴醉深深吸了口江风,胸口的滞闷感渐渐散去,薄唇才有了一点血色,在一片江潮清脆水声中,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却避而不答,转而说道:“这些年,真的死了很多的人。父母兄姐,赤凤营的同袍,我手下的十五个副将参将,这些叔叔们,还有不计其数的,那些根本就叫不上名字的兵卒官员。只是为了一个命令,便豁出了命,不计回头路的人。”
裴醉唇边噙着淡笑,眸中映着粼粼波光,只能借天光藏起泪光:“我可以亲手送他们去死,但我怎么敢让他们白死?”
玄初牙齿咬得很紧,挤出了艰难的一句话。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她,绝对不会愿意看着你这样辛苦。”
裴醉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
“她若知道,会反了李家。”玄初始终就没放下反心,此刻更是怒意冲天。
“母亲吗?”他将手臂搭在了栏杆上,江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母亲消磨掉身上的匪气,是因为父亲强迫她了一辈子?觉得我没了反骨,也是因为父亲教会了我在皇权面前卑躬屈膝?”
玄初死死捏着腰间的铁剑,手掌微颤。
“我八岁的时候,被父亲带着一起上战场。他每次拿着先帝发来的圣旨,都会叹气。先帝派来的监军,明明什么都不懂,却仍是指手画脚,阻挠父亲出战。我十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身上的伤,没忍住,拎着刀,在夜里潜入那太监的营帐,差点把那监军杀了。可最后,我却人拦下,还被打了二十军棍。”
玄初一怔。
裴醉轻笑:“你猜,是谁来挡着我的?”
玄初瞳孔一颤。
“对,是母亲。”
“不可能。”玄初立刻出言反驳,“她不是懂得忍耐的性子。”
“嗯,母亲确实不善于忍耐。”裴醉念及凤惜双的一对双刀剁天下,不由得轻轻笑了,“不过,她却明白,为何一国要有君,一军要有帅。为何臣要忠君,为何兵要遵将。杀了监军,辱没皇权,只是图一时爽快,只是自我感动的侠义罢了。”
玄初冷哼了一声。
“军帅无威严,不能统领一军。帝王无威严,不能纵御一国。朝臣忠君,不是计较一朝一夕一城一池之得失,而是为了求江山稳固,百姓安康。”
“虽说民为重,君为轻,可若民不尊君,臣不忠主,那么四分五裂的大庆朝堂,又如何护得住天下万千百姓?”
“今日你反,我反,所有人都反,那么战火何时才能休?外敌尚且不够,还要内乱,那么手无寸铁的百姓要如何活下去?”
“我们身居高位,一句话可定生死,一招棋可改乾坤。越是如此,越要克制。”
玄初别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硬声道:“不对。”
“哪里不对?”裴醉支着手肘,淡笑问道。
“这国家烂了,不值得救。”玄初低吼道,“不值得你,牺牲自己。”
“国家烂了,人还活着。”裴醉望着两岸的杨柳堤坝,仿佛透过那泥墙看见了大庆的气象万千,“有我,有元晦,或许还有尚存良心的朝臣,还有万千有血性的百姓。破晦立新,不必非要造反。造反是手段,不是目的。”
“可,你太苦了。”
“这世上,终生皆苦,无人幸免。”裴醉笑了,“不是吗,梅叔?”
“我不信!”玄初双手握着裴醉的肩,“我不信你不恨!”
裴醉眼帘微垂,攥着船舷栏杆的修长指节青白,手臂微抖,似乎压着无尽的情绪。
在一片浪涛风浪中,裴醉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那惊涛波浪中,近乎不可闻。
“...谁说,我不恨?”
“那你!”
“我裴家世代忠君,我绝不会反,绝不会违背裴家家训。可这摄政王,呵。”裴醉一贯散漫微挑的眼眸蓦地迸发出露骨直白的冷硬和怒意,可瞬间,便如退潮般平息了下去。
裴醉缓缓闭了眼,再睁眼时,又是那平静如湖和缓的淡淡笑意:“先皇的用心,连元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在位三年,又岂能不知道他的用意?”
“一纸遗诏罢了。”他笑意虽淡,可骨子里的桀骜张扬却藏不住,“若我裴醉不想遵,这天下又有谁拦得住我?”
“那你为何...”
裴醉目光远眺,思绪飘远,仿佛在回忆久远的曾经。
天光洒在粼粼金波的江面上,他微微眯起眼,轻声笑了。
“一开始撑着没死,坐上了这摄政王位,是因为对元晦的愧疚和对父母的承诺。”
“后来我不敢死,是因为年幼天子的信赖,还有百姓的期待。明堂风雨不侵,百姓霜雪满头。我不敢死,不敢退,不敢辜负万千深陷苦痛的百姓。”
裴醉顿了顿,释怀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我却不想死了。梅叔,我想亲眼看见大庆的海清河晏,想看见朝政的清明如溪,想看见百姓的安居和乐。”
玄初紧紧地咬着牙关。
“天不假年,我虽不甘,却也不悔。”裴醉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再撑久一点罢了。”
一贯冷硬的玄初,死死凝视着温和笑着的裴醉,没忍住心头的酸涩,只能将所有情绪化为一声极怒的低吼,几乎是踉跄着逃进了船舱。
裴醉双臂搭在栏杆之上,藏在那遮天蔽日的船帆阴影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还能,撑多久呢?”
向文急匆匆地踩着船舷阶梯上了甲板,伸头探脑的,眉心紧紧皱着,焦急地来回找着人。
“怎么了?”裴醉将手臂从船板上收回来,从船帆阴影处走了出来。
向文咬了嘴唇,硬着头皮道:“公子吐得厉害,却不让我们来找殿下。”
“胡闹。”裴醉脸色一冷,向文身体便跟着一抖。
“去请大夫。”裴醉转身朝着向文吩咐。说完,大步走向船舱,脚步迈得又大又急,身后的氅衣飞扬,向文几乎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船楼共两层,在船的中部与甲板之间。
最上一层陈放着汇同舆图与河神龛,还有一些新鲜的时令瓜果。
第二层单给二王辟出的客舱,里面布置精巧温馨,几乎与平地的王府客居别无二致。
裴醉踏着木阶,急匆匆地推开舱门,看见李昀正斜倚在客舱角落里一张软塌上,脸色苍白,眉心紧皱,身旁放了痰盂,向武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凌乱与狼藉。
“元晦。”裴醉三步并做一步,坐在李昀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听见那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朝着向武低声吩咐,“取杯水来。”
“...没事。”李昀难受地睁不开眼,天旋地转地躺在裴醉胸口,声音嘶哑,“过几天就没事了。”
“几天?”裴醉握着那人白皙的手,用大拇指按揉着虎口,稍微用上了力气,责备道,“晕船该早点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昀将手抽了出来,掩着唇,喉结上下滑动,俯身朝着痰盂低咳,只吐出一些清水,饶是如此,眼圈也通红。
“是天大的事。”裴醉抚着他的背,用白绢替他擦了擦嘴,接过向武手中的温水,送到他的嘴边,“漱漱口。”
李昀就着茶盏喝了一口,勉强压下胸口的滞闷,脸色仍是白得发青。
“我竟不知你晕船。”裴醉又替他揉着穴道,低声叹道,“我这兄长做得实在失职。”
“这两年才有的毛病。”李昀浅浅蹙眉,“你如何知道?”
过了半晌,老大夫搬了个小几,坐在矮塌下边,恭恭敬敬地请脉。
诊了一会儿,老大夫摸摸山羊胡子,先开了副治晕船的方子,又唉声叹气地在纸上草草写下几个方子:“殿下生而体弱,早年又有亏损,一直没好好补回来,且殿下思虑过重,恐非...福相。”
裴醉手一紧,声音冷硬道:“下去煎药吧。”
不多一会儿,一碗苦涩温热的药被恭敬端了上来。
裴醉扶起李昀的肩,让他的头倒在自己臂弯里,那晕船的人便无力地半靠在裴醉的怀里。
“有点苦。”裴醉抚着李昀上下起伏的胸口,轻声在他耳边鼓励着。
“我...又不是你。”李昀两三口便将药尽数喝了下去,蹙着眉,忍着反胃,勉强笑道,“喝药的时候,一点都没有...铁血将军的模样。”
“是,元晦比我坚强多了。”裴醉明显心不在焉,握着白巾囫囵替他轻轻擦着嘴,一直没放下来。
李昀轻轻拨开他的手,勉强撑起身体,又是一阵眩晕。
裴醉回神,蹙了蹙眉:“怎么起身了?”
“你在想什么?”李昀靠着墙壁,手掌根撑着额角,苍白着小脸,眸光担忧。
裴醉无奈地替他抹去额头上一层冷汗,沉声道:“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从小太医院判就告诉过你,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臭毛病,嗯?”
“并非这世间所有事都值得本王去费心思虑的。”李昀淡淡抬眼。
裴醉哑然失笑,举手投降,取了湿帕,替李昀擦着脖颈和手心,轻叹:“好好,知道了,都是为兄的错,惹得梁王殿下忧心焦虑。”
“自然。”李昀喉结动了动,没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捂着唇,脸色青白,将刚喝下的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都怪...兄长。”李昀呼吸急促,手紧紧攥着裴醉的衣袖,吐得声音嘶哑,“不珍重自身,让人担忧,我才...咳咳...”
李昀话音未落,又要去吐。
“好了,我不说话了。”裴醉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那人搂进了怀里,替他轻轻抚着胸口,好声好气地哄着,“别吐了,元晦啊,忍一忍,嗯?”
“...好。”
李昀抿紧了唇,眉心紧蹙,闭着眼,靠在裴醉怀里,一动不敢动。
裴醉又让人熬了一碗药,硬着心肠,亲手给脸色苍白的李昀喂了下去,然后用温热的大拇指轻轻按在李昀手腕处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揉着。
“好点吗?”裴醉轻声问道。
李昀双唇微动,声音很轻:“好些了。”
“再躺一会儿吧。”
裴醉声音发沉,摸着李昀理得整齐的头发,无声叹气。
“兄长...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李昀没睁眼,拧着眉心小声道,“你无恙,我自然心中顺遂,夜夜安眠。”
“好。”裴醉笑着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梁王殿下的命令,我岂敢不尊?”
李昀窝在裴醉怀里,鼻尖都是那人身上干爽的味道,那晕眩的感觉似乎消退了不少。听得这话,不由得轻笑出声。
裴醉抱着李昀,将他安置在软塌上,俯身替他掖好被角,笑道:“睡吧,醒来就不晕了。”
李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攥住裴醉的宽大袖口,微微抬眼,眸中藏着担忧。
“忘归。”
“怎么了?”裴醉蹲在塌前,低声问,“可是还想吐?”
“陪我躺一会儿。”李昀轻声道,“你看上去很累。”
裴醉眸光一舒:“好。”
两人和衣而卧。
李昀枕着裴醉的手臂,将头埋在那人的胸口,身后披散的墨发绕在裴醉的指尖。
“忘归,你在路上再急也要记得吃饭休息,军粮你不必忧心。”李昀轻道,“漕运十日,到时,我便亲自督送军粮,将这六万石交到粮承官的手里。”
“好。”裴醉低声道,“拿着我的印,不需经手户部仓部员外郎,把所有的粮直接运走。”
李昀无奈摇头:“户部免不了又要弹劾你。”
“几本弹劾折子,换军粮早几日到,也不亏。”裴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李昀的背,声音含混。
“本是司礼监的差事。”李昀轻声道,“现在,代皇权制衡文臣的,变成以你为首的裴王一党了。”
“连先帝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在外招摇滥用职权的太监,何况小五他才五岁。”裴醉淡淡道,“若狗发起疯来,咬到了主人,还不如早点拉出去宰了。”
李昀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了眼。
“忘归,你真的没有考虑过退路。”
“你也没有。”裴醉轻笑,“先是以亲王之名回朝参事,又与我走得那么近。怎么,不怕别人说你打算谋权篡政?”
“怕。”李昀低声道,攥紧了裴醉的衣袍,将侧脸贴得更紧了些。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的柔顺墨发,温声宽慰道:“还有我在,还有王安和在。小五非寡恩之君,不会疑心你的。”
李昀埋首在裴醉胸口,笑声细碎,一点不像是怕的模样。
“你该说。”李昀学着裴醉的低沉口吻,威严深重道,“‘有本王在,谁敢疑你?’”
裴醉哑然失笑,捏着李昀笑出了血色的脸,打趣道:“学我,嗯?”
李昀从他怀中抬头,笑意莞然,眸色清朗,坦坦荡荡:“我行得正,自是不怕流言非议。倘我有半分不轨之心,不必等朝臣非议,我自己便没办法立身立心,何谈谋权,何谈篡位?”
裴醉与他四目相对。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就算李元晦学会了朝堂合纵连横,懂得了揣摩人心善恶,可骨子里依旧是从前那般天真与赤诚。
又如何让人放心得下。
“嗯。”裴醉笑了笑,温声说着,“元晦说得极是。”
第36章 离别
粮船沿着汇同漕运一路向北蜿蜒而行,途中降了暴雨,水浪猛拍粮船壁,狂风吹得桅杆吱嘎摇晃。
工头从圆舵处被叫来,浑身湿淋淋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诚惶诚恐道:“殿下,可能是因为暴雨,船舱进了水,可能要临时靠岸,做一下简单的修补。”
裴醉站在水路舆图前,一手捏着桌角随意放着的一支中空长杆木柄,沿着水路运河,一直滑到不远处的同辉府,木杆轻轻敲了一下,沉吟半晌。
工头身上雨水还没干透,又沁出冷汗,冰凉的衣衫贴着皮肤,加上一直在冒冷气儿的摄政王,冻得老船工打了个寒噤。
以前这种天气根本没问题的,谁知道这破船关键时刻掉链子,在贵客大官面前仓板漏水。
“多久能修好?”裴醉开口,声音压着凝重,“这般大的雨,就算修好,可会再次进水?”
工头咽了口唾沫。
凡事哪有万全。
若是再次进水,这传说中丧心病狂的摄政王不会把自己丢下河道,悄无声息地淹死吧。
裴醉压着眉间不耐,沉声道:“恕你无罪,说吧。”
工头赶紧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的会尽全力修好,今夜子时之前定能准时启程。但若是雨势再大一些,仍有可能进水。不过小的出发前拜过河神了,此行定能顺畅无阻。”
裴醉转眼盯着那烟雾缭绕的神龛,嗤笑一声。
若真有仙神,为何丝毫不降恩泽于大庆。
工头偷偷抬眼,看见摄政王唇边的嘲讽笑意,又急又怕,只能在心中默念,‘各路神佛保佑,小的没有丝毫不敬之心’。
裴醉坐回木质方椅,抬眼看见那船工脸上的惶惶,低声道:“在同辉停吧。”
裴醉从二层船舱内出来,转到一层舱内,轻轻推开木门,看见李昀披着件氅衣,倚靠着墙壁,眼睛闭着,眉心微蹙,唇色苍白,一副强撑着精神的模样。
他慢慢走了过去,蹲在李昀面前,用温热手掌盖住了李昀冰凉的手背。
“怎么不躺下?”
“青天白日,总不能一直躺着。”李昀声音很轻,“再说,比之昨日,已经好多了。”
“胡说八道。”裴醉低声道,“今日雨势这么大,船晃得厉害,你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说话。”
李昀微微张开眼,凝视片刻,反手握着裴醉的手背,蹙了眉:“发生什么事?”
裴醉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替他按着两侧额角,无奈道:“我让你看自己,没让你操心别的事。”
李昀睫毛微颤,额头被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鼻尖嗅着裴醉身上特有的干爽味道,竟也没那么难受了。
“忘归,我要被你惯坏了。”李昀浅笑。
“我们元晦吃了太多苦,所以为兄给点甜,就觉得齁了,嗯?”裴醉起身,坐在李昀身旁,揽着他的细腰,轻声在他耳边道,“难得有机会,便让我对你好一些吧。”
李昀笑意减缓,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听不得裴忘归这么说话。
总觉得,跟交代遗嘱一般,听得人心里一拧。
“今日粮船会停在同辉。”裴醉抬手理着披风,将李元晦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又将他抱得紧了些,“我今夜便要走了。”
李昀手紧了紧。
“船工和兵卒都是陈琛排查过的,应当不会出问题。”裴醉嘱咐着,“但若有万一,先保住自身,再谈钱粮。不许冒险,不许任性。”
李昀抬眼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王殿下以何立场说这话?”
裴醉无奈笑了:“好,为兄全权放权给你,如何行止,请梁王殿下自行定夺。”
船身轻轻一颤,又响起烟火讯号。
船尾鼓声震天,从为首的粮船响起,三十艘遮天蔽日的粮船缓缓向着同辉的码头而行。
过了半晌,那沉重的铁闸门极缓慢地抬了起来,两侧铁链铮铮作响,闸门滴水如雨。江水载着粮船,船随水波缓缓滑进了码头停泊处。
没了督运官,为首的工头便殷勤地拿了对牌,一路小跑到码头仓库处的转运官面前,禀报了此行的粮船载粮数目,也方便他身份的核实。
李昀和裴醉换了普通船工的衣服,混在兵卒船工中,顺着人流,踏着摇摇晃晃的舷板暗自下船。
众船工本就是在下层那不见天日的腐朽船舱里摇橹,根本没什么机会见过这二位天家贵胄。再加上两人脸上抹了脏兮兮的灰泥,更没人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王爷会淋着大雨混迹在这汗臭味浓厚的下等人中。
酒肆露天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挂了雨棚,炊饼香混着汾酒的香味随风飘,吸引着疲累的船工人群朝着歇脚驿而行。
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生怕他被拥挤的人潮冲散。
李昀努力挣脱裴醉如铁钳一般的禁锢,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滑进了那人略带薄茧的掌心中。
裴醉没回头,只是缓缓握紧了他的手,用大拇指极轻地摩挲他的手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这入骨的温柔。
雨声如雷,人潮拥挤似散潮鸟落,嘈杂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二人这双手紧扣的纠缠。
他们在这纷闹的人流与倾盆的大雨中,各自贪一份离别前的温存与缱绻。
同辉码头是漕陆转运站,码头仓库旁便是驿站,驿站外的马槽里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马,连吃草都提不起精神。
裴醉看着这明显吃不饱饭的千里马,眼眸一冷,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破旧到残了三个豁口的陶酒钵。
有一人身着团领黛色长衫,站在驿站二层木阁楼厢房外缘的木质平台上,手中猛摇折扇,掩着口鼻,满脸嫌恶地扬声道:“这里乃是大庆情报重要官驿,这些下等船工吵吵嚷嚷,简直有失体统!”
一衣着凌乱的中年驿丞,胡子拉碴地拎着腰带,从西北角的小屋中赶忙踉跄跑了出来,打着一把油纸伞,努力向阁楼二层看去。
“钱公子,怎么了?”
“他们太吵了。”钱浩折扇摇得快把手腕摇断了,狭长眼睛斜睨着那群衣衫肮脏的船工,“段驿丞,这可是你的失职,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兄长,革了你的职位?”
段鹤叹了口气,挠了挠胡子,从驿站两进两出的院子出来,朝着一旁的酒肆吼了一嗓子:“贵客来访,不得喧哗!”
那声音隔雨顺风便送到了众船工喝酒的酒肆处。
船工们只敢小声嘟囔两句,从嘈杂的吵闹,变成了压抑的死寂,只剩酒钵碰木桌的闷响,突兀而零散地散在雨里。
这世上从来没有天生的卑躬屈膝,只是跪久了,便觉得跪比站舒服。
李昀用指尖蘸酒,在木桌上悄然写了几个字。
裴醉点点头,视线远远落在那高傲的富家公子身上,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可仍能看清那华丽的衣饰布料,与扎眼招摇的跋扈做派。
兵部区区一个掌固之弟,一介白衣,并非官身,竟敢如此呵斥驿丞,这狗仗人势实在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段驿丞从院门走了出来,没去继续驱逐那安静喝酒的船工,反而走到了马棚旁,抬手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马,无声叹了口气。
忽然,一坨温热的马粪直接拍上了段鹤的后脑,顺着脖颈,一直滑进了他的青色公服直领内,黏腻而腐臭。
他顶着马粪转身,看见了满眼通红的垂髫稚儿,衣衫破旧,脸上肮脏,手上还沾着马粪的土黄肮脏,却丝毫不畏惧,指着段鹤的脑袋大吼大叫:“狗官!”
远远的,一个黄布麻巾包头的妇人顶风冒雨惊慌失措地跑来,一把将那稚儿抱进怀里,按着她的脑袋,直接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身体簌簌发抖:“大人饶命,小女天生心智不全,冒犯了大人,民妇罪该万死。”
小孩儿剧烈挣扎,小短手脏兮兮地要去抓段鹤的衣角,着急道:“娘,娘,家里没钱了,你怎么把钱给他?你,是不是要像卖了姐姐一样,再把我卖了?!”
妇人气急败坏地抬手给了那小丫头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