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重重地摔在泥坑里,呆怔了半晌,盯着那兀自磕头求饶的母亲,忽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要弟弟,不要我和姐姐,我想打这个狗官,你反而打我。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段鹤抹了一把脖颈后的马粪,目色沉静到麻木,没去理会这一对母女的疯狂行径,只差手下驿卒将他们远远地赶走,不许他们再踏进这驿站周边半步。
船工见没了热闹可看,又端起酒钵喝酒。
这种贩儿卖女,在大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血泪不值钱,人命更低贱。这等人间惨事,最终也只能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无奈叹息或是八卦资谈。
李昀摇了摇头,神色怔怔。
裴醉抬手喝了一口酒,看着暴雨倾盆,亦是垂首不语。
大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空中厚重的阴云才缓缓散去,露出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远处码头上停泊的粮船传来隐约不断的鼓声,三促两缓,反复回荡在空旷的歇脚驿上空。
船工此起彼伏地叹着气,撂下手中的酒钵,三两成群结对地向船上走。
李昀刻意走得很慢,渐渐地落在人潮后面。
“不想走?”裴醉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最多不过十日。”裴醉替他擦了擦鼻尖的灰尘,“我在承启等着梁王殿下归朝。”
“你一个人?”李昀蹙了蹙眉,“一个暗卫也不带?”
“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放手去做其他事。”裴醉声音含笑,“元晦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不是吗?”
李昀抬眼,双唇轻启:“忘归,裴家拳法,可以用来打裴家人吗?”
裴醉刚想开口,腰间便被砸了轻飘飘的一掌。
李昀收回了微颤的手掌,抿着唇,破釜沉舟地扑进裴醉的怀里,极轻地抱了他一下。
“保重。”
李昀藏起眼中的眷恋,转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
“真是。”裴醉眼帘一舒,眸中藏着淡淡的不舍与温情,“世上难得一知己,虽死无憾。”
他看着李昀没入人群的背影,转身看向那驿站大门,正要提步向外走,却看见段鹤从门中出来,从差役手中接过一封信函,半晌,神色复杂地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
裴醉蹙了蹙眉。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正要倒出药丸来,却在里面发现一张攒成一团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
‘殿下你怎么可以把那瓶都吃完这是毒药啊啊不是糖豆啊啊殿下我发誓这是最后一瓶了你吃完就没了所以悠着点吃!!!’
方宁唠唠叨叨的身影出现在裴醉的脑海里,吵吵闹闹的。
他笑了笑,将纸条攥进掌心,塞了一丸药入口,捏紧腰间的雁翎刀,快步朝着段鹤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7章 危局(一)
段鹤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长靴净朝着水坑里踩,黄泥印子飞溅,染了满裤腿的泥,他却恍然不觉,一直闷头朝着驿站不远处的密林处走。
裴醉没跟太紧,只不时藏匿在粗壮的树干后,远远地跟着。
森林中停置了一辆木板车,上面放了一个厚重的铁皮箱子。褐黑外壳裹着铜锁,被夕阳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风声中,岿然不动。
段鹤脚步缓慢,一步步走向那马车,缓缓伸手,将那铁箱的锁扣打开。
咔嚓一声。
铁箱的盖子慢慢开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齐齐的足两纹银。
夕阳余烬染红了那如山的白银,比血更红。
段鹤站在那箱白银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缓缓从铁箱中取出一枚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呵。”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愠怒似解脱,半晌,终于将那元宝放回摞得整齐的铁箱,双手握着那木板车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响,银元宝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段鹤表情却不见喜色。
那人疲惫而孤单地用力拉着车,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朝着驿站的方向踽踽独行。
裴醉盯着那木箱侧面角落里的刻印,圆形木刻当刻写着‘开冀’二字,明显是官银。
可是各地驿站的驿丞该从当地百姓手中收取税银,而并非朝廷发的官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银,还是如此一大笔数目。
段鹤回了驿站,从偏门而入。
裴醉提了口气,蹬着嶙峋的枝干藏于树内,透过茂密的树叶,看清了段鹤驿丞房旁的一座小屋,砖是新垒砌成的,依稀可见赤红色纹理。
那间房子没有门槛,拉车直接可以进屋门。
段鹤很快地便卸货出门,然后将屋子反锁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马棚那匹暗黄色土马的身旁,从饲料槽中徒手抓了一把干草,喂给了那千里马。
他虽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颤抖的干草杆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裴醉藏在树影中,树叶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淌进衣领中,凉风乍起,吹得他微微寒战。
裴醉怔了怔,不由得失笑。
他自幼习武,甚少被寒意侵袭入体,更不曾被凉风一吹,便陷入这等狼狈的境地。
他收回拨弄树叶的手,转身想要从树上跳下,可忽得微弯了腰,抬手按着胸口尖锐的刺痛,扶着树干压抑着咳嗽,却仍是满嘴的血腥味道。胸口的凝滞感愈发浓烈,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竟像是停不下来一般,连着又喷出几口血,将面前的树叶都沾上了暗色血迹。
他跌坐在树干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团,可偏偏身体提不起力气,又不敢昏过去,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波涛汹涌的疼痛中浮沉挣扎。
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这难耐的痛楚熬了过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该死。”裴醉抹去唇边的血痕,眼帘微垂,攥掌成拳,微微发颤。
他又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续命的补药,含在舌间。
方宁那唠唠叨叨的话语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边养生一边寻死的人,全大庆也就殿下你一个了!’
“吵死了。”
裴醉眼前黑雾不散,按着额角,倚靠在湿淋淋的树干上,右手攥着心口衣裳,布料褶皱从指缝中漏出,不时闷声低咳。
片刻后,两丸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攥了攥手掌,久违的气力又回到了身上。
他怀念地握着雁翎刀鞘,长长舒了口气。
能拔刀就好。
几个呼吸间,他便敛起眸中的万般情绪,抬手取下身后的行囊,换了身皂袍锦衣,腰配鸾带,手握雁翎刀,将天威卫的令牌系在腰间,敛眉肃容地走进了驿站大门。
驿卒查看了腰牌和驿券,连忙将裴醉请入驿站中,将他恭敬地引入木阁楼二层东侧的上等厢房中。
“原来是天威卫的大人,这次来同辉是有公务在身?”驿卒粗眉大眼,五官端正,身材消瘦,衣裳破旧,灰色的官服已经被浆洗得发白,那粗布料透着光,再磨几次,便要破洞。
“是。”裴醉淡淡应了。
“这几日驿站繁忙,大官人们都在咱们这驿站歇脚,若小的有什么照顾不周的,还请大人见谅。”
“好。”
驿卒瞥了一眼西侧厢房的吵吵嚷嚷,长呼了口气。
幸好自己不负责招待那挑剔的钱公子,这天威卫的大人看起来事儿不多又好说话,说不准还能少要点钱。
“大人路上的盘缠可还够用?若大人需要,小的自会向驿丞禀告。”
驿卒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祈求老天,让这位大官别狮子大开口。
裴醉一怔,声音低沉:“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到西侧厢房,钱浩那尖锐地声音蓦地响起:“来人呐,这房间里蚊虫太多,给本公子去拿点金线香来!”
驿卒眼神瞥见自己可怜的同职,急匆匆地上来,灰头土脸地下去,连滚带爬地奔向同辉城内,去买那贵得令人发指的驱虫香。
裴醉眼神一寒,右手转着左手的青玉扳指,冷声反问:“这是驿站,还是酒肆客栈?”
驿卒一愣:“大人,这是驿站。”
“...你自去忙吧。”
裴醉不欲节外生枝,只疲惫地靠在木椅上,缓缓闭了眼。
“是。”
驿卒倒退着替他拢上房门,琢磨了半天,既猜不透他是否想要银子,也看不出他的官职和地位。
他皱着眉,一路埋头走着,一直到了驿丞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段大人,小的是窦亮平。”
“进来吧。”
“大人,新来了个天威卫,小的没看出来他的官位高低。”
“无妨。”段鹤起身,从柜子角落里取出几包黄皮纸包裹的白粉,塞进窦亮平的手里,“今夜把厢房里的人都迷晕,天威卫那是个武将,你多下点药。”
窦亮平面带为难,踌躇了一会儿,低声劝道:“大人,咱们一定要蹚这趟浑水吗?”
段鹤慢慢抬头,眼神里是一片麻木的冷静。
“你的女儿还病着吧。”
窦亮平手一颤,把手里的白粉攥得紧了些。
“你夫人被邻里排挤,连出门都不敢,你忘了?”
段鹤缓缓起身,重重地砸了一下木桌,破碗直接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上面的大官来朝我们要钱,我们就只能向百姓伸手,大官以为我们是钱罐子,百姓以为咱们是聚宝盆。人人以为咱们有钱,其实老子他娘的都穷出了鸟!这十年多来都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段鹤目光狠厉,“不过是点小忙,迷晕几个人,再闭眼装瞎,就有几百两纹银入库。我为什么不做?!”
窦亮平盯着手里的白粉,脑袋里都是自己年幼女儿病得起不来床的模样。
“干。”他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
他端着冒着热气的精致饭食,挨个敲响了厢房的门。
“大人,请用膳。”
裴醉抬眼,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窦亮平看着他平和的神色,干张了张口。
“怎么了?”
“...没什么。”窦亮平轻声道,“大人慢用。”
裴醉冷眼看着他的心中有鬼,无声冷笑。
他随意拨弄了一下端上来的酒菜,半点没吃,过了约一刻钟,放轻脚步,转身出了屋门,一路观察着阁楼中的人,发现从小厮到借宿的官员,都已然陷入昏睡。
他看着昏暗的天色,推开窗牗,踏上窗外的木板平台,藏在树影和阁楼之间的角落中,俯瞰着整个两进两出的驿站院落。
忽得背后一阵寒意破风而来,裴醉立刻向左躲闪,左手拔刀出鞘,与背后那柄利剑相对。
身后那人剑锋凌厉,招招致命。
裴醉手中刀法开合之势如江水不绝,两刀便将那人逼退到角落里。
“谁。”裴醉刀尖指着那人,压低声音,冷冷道。
“...殿下?”
那人迟疑地喊道。
裴醉一怔,手中的刀也缓缓落下:“...子奉?”
申文先立刻单膝跪地,又惊又喜道:“殿下,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你怎么会...”
“殿下。”申文先眉心紧蹙,提剑拱手道,“承启恐怕有变!”
“说清楚。”裴醉沉声道。
“三日前,京营被调出承启,去剿灭盘踞在承启数百里外的流民和马匪。”
“谁敢随意调走京营?!”裴醉声音寒凉。
“兵部尚书宋之远。”申文先亦压着愠怒,“宋尚书道听途说,马匪要攻打承启,便害怕得连夜调兵出城剿匪。”
“宋之远这个蠢货!”裴醉忍下怒气,脸色白了三分。
“皇城二十直卫,只留下金岭卫和天威卫戍守,其他,都被调出了宫城。”申文先焦急道,“而半月前,二弟接到了父亲的信函,让他近日寻个机会,出承启回望台。二弟与我商议,说近日承启恐有大变,便让我前来寻殿下。”
“很好。”裴醉怒极攻心,猛地吐了一口血,左手撑着剑鞘单膝跪了下去,手臂发颤,竟半晌没能站起来。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大惊,将裴醉扶了起来,焦声问道,“旧伤复发吗?”
“我不要紧。”裴醉撑着申文先的肩,嗓音微哑,“洛桓和步景离两个人,根本无法既顾及陛下又护卫皇城。你我现在即刻启程回去,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是。”申文先蹙了蹙眉,“可这驿站...”
裴醉刚要开口,却看见远远的百余人从驿站外的密林疾行奔驰而来,均是普通商旅装束,只是脚步急切,行动迅疾,不像寻常商人。
“噤声。”裴醉拉了申文先的手臂,两人藏在木栅栏后,看着段鹤默默地打开了驿站的门,站在门前,与带头的人交头接耳一阵。
片刻,那些人便向着码头而行,没有在驿站停留。
段鹤望着那些人的背影,默默地关上了门,双手搭在门栓上,抱着头蹲了下去。
“殿下,他们看着并非同辉城中之人。”申文先暗自思忖,轻声道,“已是酉时,码头铁闸门早已关闭,他们此时前往,意欲何为?”
“驿丞定然知道。”裴醉盯着那双手抱头的段鹤,朝着申文先道,“走。”
申文先自二楼踏着树干而落,手中长剑无声地逼近段鹤的背心,带着凛然寒意,便抵在那驿丞的脖颈上:“天威卫办案。”
段鹤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这一片死寂中还能有人清醒着胁迫自己,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愕。
裴醉从申文先身后慢慢走来,目色渐冷,望着段鹤那惊慌失措的脸,手中的刀猛然出鞘,凤眸微眯:“你在与何人做交易?目的是什么?”
段鹤本想高喊驿卒上前,申文先比他更快,长剑逼近那人喉管,浅浅地割了一条血痕出来。
段鹤的话语立刻哽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本王现在没时间跟你废话。”裴醉眉目一凛,手中雁翎刀斜斜挑断了段鹤左手的手筋,申文先同时在他嘴里塞了麻布,两人配合熟练,是多年诏狱刑讯审犯人练出的默契。
“本王现在就要知道,你那几百两纹银的主人是谁,还有,刚刚那群人究竟所图几何?”裴醉蹲在他面前,刀锋尖尖抵着段鹤的右手手筋,眸色幽深晦暗,语气寒凉,“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痛快招了,否则...”
裴醉手中刀一挥,在段鹤的手腕处浅浅一划,他的手腕脆弱处立刻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向下掉落,缓慢而黏腻。
晚风轻拂,空气极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鲜血落地的声音。
裴醉手捏刀柄,又用冰冷的刀锋极缓慢地在那伤口上划过,刻意地不轻不重,不深不浅。
段鹤的头被控制住,看不见自己左手手腕的伤口,只觉得血流得无止尽,身体也渐渐变凉,手臂逐渐开始失去力气,他愈发慌张,脸色也跟着苍白,而心跳剧烈,仿佛血流得更加凶猛,生命力渐渐失去,仿佛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心头恐惧盘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几乎要瘫倒。
“我不知道你是哪个王爷...但既然让我撞上了,那就是我的命。”段鹤脸色发青,虚弱地招供,“我拿的是淮源府的官银,而我今夜只需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迷晕这驿站里所有人,放他们入港口就好。”
远远地,铁索铰链的声音响彻云霄。
铁闸门,缓缓开了。
原本就停在码头的黑布大船,竟然慢慢动了起来。
裴醉眸色一凛,立刻抬手将他打晕。
“淮源!”申文先一震,“二弟的信,承启乱象,还有今夜同辉之事...这并非巧合,殿下,莫非父亲全盘知情,却没有阻止?!”
裴醉缓缓转身,身后墨发被晚风吹得肆意而飞,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透明。
“日前,申行曾掩护盖家,想用火药把我留在望台。而这几日,申行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取我和元晦的命。甚至不惜用私印调军,勾结水匪。”裴醉声音平静,“我本以为,用子昭的性命,可以牵制他的行动。却没想到,盖家竟想要用残余之力祸乱承启帝宫,而申行,早就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子昭逃离承启的囚笼。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非要将我们的性命留在望台的原因。”
“现在。”裴醉微微转头,看着远处铁闸门缓缓打开,眸中沉怒晦暗,“...现在,元晦督运军粮,盖家派了人从漕运追击,怕是想必做好了与粮船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看着申文先震颤的双眸,沉声道:“子奉,我本不想让你卷入我与你父亲的斗争里。”
“殿下...”申文先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申行从小收养了你,对你有恩,而你也不负他的希望,从小便在承启,尽心尽力护着子昭。可你现在身在天威卫,是陛下的人。事出紧急,忠和孝,你只能选一个。”裴醉向前走了一步,气息凛然逼人。
申文先瞳孔巨颤,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裴醉手中的刀刃斩落寒风,稍微用力向下一掷,便重重插入地面,刀锋没入黄土地五分。
“子奉,选一个。帮我,或是,杀了我。”
第38章 危局(二)
李昀喝了药,站在甲板处,望着远方即将完全没入地平面的熔金落日,怔怔出神。
“公子...殿下。”向文咬了舌尖,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绝不能给他们家公子添麻烦。
“嗯?”李昀收回了视线,看着向文,温和地笑道,“不必那么紧张,阿文。天家的威崇皆来自仁行,并非称谓。比如,高位者不仁无能,却被日日高呼殿下,当如何?反之,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若能心怀天下,又当如何?”
向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殿下是说,称呼代表出身,却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品性和品格,而殿下的声名也不会因为向文的称呼而被折损半分。”
“嗯,你很聪明。”李昀温声笑了。
向文红着脸,有些羞惭地笑了笑:“向文只想多学点东西,多帮帮殿下,这样,也算是报答殿下的恩情了。”
向武小短腿跑得极快,从木梯上‘蹬蹬’地跑上来,跟一阵旋风似的。
“公子,扶老兄说,船舱里多了个人,混在摇橹的船工里。”向武扒着李昀的耳朵,小眼睛到处乱瞟,努力压着声音,就怕被别人听到,“他说,在望台还没有这个人,但在同辉停了以后,多了这么个人,而且,看起来好像会武功。扶老兄真的好厉害,这么多人,他竟然能记住谁是谁。”
李昀眉心一蹙,低声道:“让扶公子珍重自身,只当做不知道。”
“是。”向武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玄初?”李昀试探地叫了一声。
玄初抱着剑,从船楼后的阴影处慢慢走了出来,在李昀面前垂首,应声道:“是。”
“船上混了人,可能不止一人。”李昀深吸了口气,“还请公子护好扶公子。”
“是。”
玄初本想就这样遵令行事,可他看着李昀单薄的身影,又想起裴醉那殷切的叮嘱。
‘定要保护梁王无虞。’
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站回了李昀身边。
李昀微微一怔。
“主子的命令,不可违。”玄初冷硬道。
李昀刚想开口,船却忽得剧烈一震,震天的炮声接连响起,甲板震颤,旌旗瑟瑟。
他努力稳住身体,将头探向护栏之外,看见十余艘蒙着黑布的客船以极快地速度追上了粮船,而客船船舱中,除了人,便是黑漆漆的弹药筒。
“这是...”李昀蹙了蹙眉。
“火炮!”
玄初眼睛发红,攥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凤惜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舵手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声音扭曲,失声尖叫:“殿下,殿下,咱们的火炮哑火了!引线都被人切断,弹药也浸了水了,都不能用了!怎么办啊,殿下!!”
“嚎什么嚎!!”扶宽被向武扶着上了楼梯,一脚踹上了舵手的屁股,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
“扶老兄,下次我帮你踹。”向武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自傲地说道,“我有力气。”
“殿下,那小子杀晚了,是我的错。”扶宽右手擦了擦汗,气得磨牙吮血,字字挤出声来,“这火炮进水分明就是那小子搞出来的。”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李昀扶着摇晃的木栏,忍着头晕目眩,强撑着问道,“这船,能承受火炮攻击吗?”
舵手摇摇晃晃地爬了过来,眼眶眼眉鼻尖都红了,哭丧着脸,摇摇头:“不能!殿下,这船是河船,不是海船,虽然空有当年瑶船的形,却没有瑶船的底子,一不能抗风浪,二扛不住火炮,跑得还慢,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舵手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将心里话一股脑地掏了出来,悲愤交加,甚至忍不住抹了泪:“小的祖上见过当年出海游历的瑶船,那般壮观的船,就算过了七八十年,也不会被人忘记的!这船...算个屁!”
“他娘的,诉苦一个顶俩,实际屁用没有!”扶宽扯着喉咙骂了一句,向武跃跃欲试地踹了他一脚,那浑身湿透的舵手便咕噜咕噜地撞到了栏杆上,撞得脑袋发懵。
“殿下,草民自小在海上长大,见过这火家伙,知道这玩意儿多可怕。”扶宽攥了攥右拳,“要是这船被击沉,咱们可就逃不掉了。”
“那怎么办?”向武皱起小眉头,“殿下可不能死。”
“有个办法。”扶宽比之前要沉稳得多,在炮声连天的震耳欲聋中,仍是字字平缓,“把船上的粮都丢掉,船上没有那么重的东西,自然跑得就快。再让剩下的二十多艘船挡着那些黑布船,殿下一定能逃走。”
玄初沉声道:“可以。”
李昀抿着唇,轻轻开口:“若是想要保下粮...”
“不行!”
玄初皱了皱眉。
这熟悉的思路和提议,他仿佛以为是小主子在这里。
什么都想保,就是不想保自己的命。
果然是臭味相投,一对蠢货。
船身剧烈摇晃,李昀低呼一声,死死抓着木栏,望向扶宽,苍白着脸,眸中神思反而坚定:“扶公子,本王要保粮。可有办法?”
“有。”扶宽狠狠地攥拳,又松开,释然爽朗笑道,“我就知道,殿下会选这条路!”
“请说。”
“弃掉五艘船,掩护其他粮船逃走。”
“六中弃一。”李昀暗自思忖,很快便下了决定,“有多大的把握?”
“把握很大。”扶宽笑嘻嘻道,“草民虽然没掌过这么大的船,可是,道理都是一样的,不怕死就行。”
“太冒险。”玄初立刻反对,声音冷硬不容辩驳,“主子定不会同意。”
“没有军粮,北疆迟早守不住。忘归若在,也会不顾一切地保下这些粮草。”李昀唇边笑意浅淡,“再说,他会来的。我们只需要坚持到他来,便能活下来。”
“没错!”扶宽眼睛一亮,“殿下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玄初还想说什么,可李昀却缓缓抬了手。
“不必再说。”李昀衣袂被大风刮得飞扬,勾勒出一幅削瘦的身骨,笑意却不减温和与坚决,“一切便仰仗扶公子了。”
玄初脖颈青筋绷起,狠狠瞪着李昀。
那人身形单薄得像张纸,大风再狂一些,就能将他吹走。
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一点都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虽然和小主子的性格南辕北辙,可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简直无药可救。
扶宽看着自己左手空荡的袖管,眼神投向了那犹自揉着脑袋的舵手,朝着李昀笑道:“殿下,这人虽然只会抱怨,但是掌舵和经验还是不错的,草民要借他用用。”
舵手挠头的手一僵。
李昀清淡平缓的声音从一片火炮声中传来:“若此次成功脱险,我便赏你白银千两,并允你入望台的航船制造厂,你可愿意?”
舵手听见白银千两,眼睛已经直了,又听到自己可以入梦寐以求的航船制造厂,他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包裹脑袋的麻布,摔在地上。
生死关头,依旧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也就剩下年少那点无知的梦想了。
“活着!一定得活着!!”
向武一手搀着扶宽,一手拉着舵手,三人跌跌撞撞地向着船舵而去。
李昀和向文也相互搀扶,只是船摇晃地厉害,走一步退两步,有些狼狈地左支右绌,可依旧不曾停下向前的脚步。
玄初额头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他输了。
玄初认命地大步上前,扛起李昀和向文,大步向着船舵瞭望台而去。
船舵瞭望台与船楼相对,高而开阔。
工头擦着汗,灰头土脸地沿着木阶梯从底层船舱跑到了舵手旁边。
“老伙计,干!”舵手兴奋地朝他大吼,鹰眼闪着光,差点把工头的眼睛闪瞎。
“你疯了?!”工头眼睛鼻子皱成一团,“船舷都被打成筛子了,老子都要急死了,你干个屁干!”
“赶紧,把红色的帆布挂上!再鸣锣打鼓放炮,调四艘船过来,其他的让他们赶紧跑!”
“红色?!”工头倒吸一口气,“老小子你真疯了?!”
“富贵险中求,老伙计,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拼个几回啊。”舵手其实怕得裤子都湿了,凉风一吹,凉飕飕的,可又像是打了鸡血,一边颤抖,一边狂笑,“你赶紧,把船舱里的粮和压船石扔掉一半,这样跑得快!”
“他娘的,跑得快,倒得也快!”工头啐了他一口,“我不干,你想死,自己死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舵手看了扶宽一眼,破釜沉舟地向左打满舵。
那船头的大鹏鸟便逆着落日,披斩水波,缓缓回了头,向着那十余艘客船慢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