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了什么?
裴醉又重复了一遍,字字锤在钟山心上:“意下,如何?”
钟山手中的笏板抖着,身子本来就虚,冷汗沿着下颌淌进朱红公服里。他悄悄抬眼望着王安和,见老狐狸仍是端着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和蔼笑容,丝毫看不出他的态度。
他瞥了一眼裴醉唇边的淡淡笑意,冷汗流得更欢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希望寄予左都御史杨文睿身上。
杨御史面色有些不愉,唇角抿着,显然觉得此举有违文人格调,失了天家体统。
钟山长舒一口气,心下大定,叩首高呼:“臣以为,甚好!”
御史反对的,必然是摄政王支持的。
王爷要做的,没人拦得住,说也白说,他又何必挡在前面给王爷添不痛快。
“臣以为不妥!”杨文睿立刻出列,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国子监乃是读书求学之处,如何能明码标价,将圣贤经纶按斤两卖出去?”
“放屁。”裴醉冷笑道,“国库空虚,天灾频发,缺粮少饷,百姓都要饿死了,杨御史,还敢跟本王谈圣贤?”
杨文睿立刻反对道:“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能鲤鱼跃龙门的不过寥寥几人。贡生难求,便是人才难求。若此例一开,国子监中的生员尽是名不副实之辈,我大庆朝堂尊严与皇家威严都将荡然无存。”
高功看了王安和一眼,上前应和道:“此举,有违公道,更是寒了读书人一腔报国之心!请陛下三思!”
一时,附和声此起彼伏。
都是寒窗苦过来的,谁甘心亲眼看着圣贤为铜臭让路。
裴醉撑着手臂,淡淡地听着文臣武将不停地争吵,心里越腻烦,脸上笑意越温和。
廷下皆是重臣,是大庆的肱骨,他们身后,有着庞大的财富与人事,是清流国士,是簪缨世家,是富庶地主。可他们亦是前朝遗留下的巨大毒瘤,如跗骨之蛆,以一腔爱国之意,生生将大庆蚕食地支离破碎。
“陛下!”杨文睿将双膝扣在地上,骨头撞得极狠,一声闷响打断了嘈杂声,“大庆立国百余年,从未开过此等荒唐的先例!摄政王此举,极为可笑!再加上,摄政王前几日公然重伤国子监生员,臣以为,摄政王近日举动,大有以权谋乱之势,陛下,不可不防啊!”
李临听得此言,火气蹭地暴涨,颤着小拳头,狠狠攥着膝盖上的明黄龙袍。
“朕是皇帝!”李临声音猛地高扬,第一次露出了天子之威,“朕说皇兄无罪,就无罪!”
裴醉微怔,用冷白却温暖的双手握着小皇帝的拳头,笑了。
小皇帝也被自己的火气吓了一跳,散了愠怒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裴醉。
“陛下息怒。”
裴醉低声哄着,安抚好了小皇帝的情绪,转身,绛紫云凤公服衣摆一展,唇角一舒,飞眉高高挑起,极尽招摇地俯视着大殿之下林立的官员,如踏云破空立于九霄之上。
那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可眉眼间的意气风发,却如春雷狂潮,轰然震碎了这朝堂的腐朽和老旧。
“蒙先帝信任,予孤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并言,所做之事,不必以祖制常理揣度。”
“太祖曾言,紫者夺朱。可先帝,偏偏赐予本王绛紫公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日前,太庙走水,诸位大人说,此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罚我大庆山河飘摇,罚我大庆官员无用,罚我大庆奸佞横行。”
“本王,亦如此认为。”
裴醉缓了口气,视线冷冷扫过钟山和高功的脸,唇角微扬,话语如霜如刀,字字诛心。
“国子监生员不识忠奸,该死!”
“大庆官员尸位素餐,该死!”
“本王无能,临朝辅政三年,大庆依旧积贫积弱,自然同样该死!”
殿下百官皆被这三道‘该死’镇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弹劾这亲口罪己之人。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声音如旧,身形不晃。
“本王痛定思痛,草拟捐学一令。此一则,有钱粮以充盈我大庆国库;此二则,百姓不必再囿于广政册上户籍出身,此亦能开言路,广施政。”
“今日此捐学之令,必然引起天下寒窗士子共愤。然,本王无惧无畏,百年之后,史书功过自会有定。”
“士子之怒,自有本王来背负。若得大庆昌盛,甘愿百死以报君国。”
裴醉字字如千钧巨石,砸在这奉天殿群臣的面前,堂前鸦雀无声,群臣表情各异,心中思量万千。
他转身,跪在李临的面前,双手捧着这捐学诏令,沉声道:“臣请陛下允此捐学之令!”
这低沉如钟鸣之音回荡在金殿之上,李临垂眼看着他裴皇兄手中的诏令书,手紧了紧。
“朕,准了!”
“臣,叩谢陛下。”
裴醉右手撑着金殿冰凉的地面,顿了顿,才缓缓起身,李临却眼尖地瞥见他裴皇兄鬓边的汗悄然淌进了衣领中。
殿下群臣终还待进谏,却听得年幼天子高声吼了一句:“退朝吧!”
说着,便攥着裴醉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裴皇兄从金殿之上拽了出来。
“陛下,小心台阶。”裴醉含笑,将差点跌倒的年幼天子抱了起来,半蹲着,与他直视,声音温缓,“怎么了,这么急?”
李临望着皇兄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把刚刚努力攒起来的勇气全都泄了,抱着裴醉的脖颈,开始抽噎,哭得极为伤心。
“皇兄,朕害怕。”李临眉毛眼睛鼻子都通红,哭得打嗝,“朕...呜呜...害怕。”
裴醉扯下背后的披风,将李临严严实实地裹住,不准天子的哭声超过周身三尺,却护着那小皇帝偶尔的脆弱和放肆。
他用手轻轻擦去李临眼角的眼泪,耐心哄道:“臣在呢,没人伤得了陛下。”
“骗人。”李临委屈中夹着怒气,“皇兄明明就来晚了,放任朕一个人在宫里,差点就死了!”
裴醉目色一凝,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救驾来迟,臣有罪。”
李临借怒撒气,泪痕犹在,叉腰指着裴醉:“答应给朕带的九连环和鲁班锁呢?”
裴醉顿了顿,轻声道:“在臣的王府里,稍后给陛下送来,可好?”
李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裴皇兄眼底的一丝愧疚,眼泪又飞了出来:“朕不想看见皇兄了!你走!”
说罢,指着远处跪着的钱忠,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朕回保光殿!”
钱忠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裴醉,垂首恭敬地小碎步跟上了怒气冲冲的天子。
裴醉缓缓起身,扶着小径旁的一棵垂柳,极轻地摇了摇头。
天威卫指挥使洛桓鹰钩鼻子狭长眼,一身绯红官服,腰佩鸾带,手握飞雁刀,恭敬地上前,在裴醉身边低声禀报着:“殿下,末将查清楚了。”
“说。”裴醉抱胸倚树,疲惫地闭上了眼。
“那日宫城值守人手不够,盖家百余人便埋伏于东兴门,一半在宫内引起骚动,一半冲进诏狱,想要将盖顿救出。”
裴醉冷笑一声:“盖家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洛桓继续道:“崔太后召了钱忠,调了御马监的人,将保光殿护了起来。”
裴醉猛地睁了眼。
“御马监?崔太后?”
“是。”
“盖家破釜沉舟,高家趁机靠上了王安和,而崔家...原来打得是陛下的主意。”裴醉失笑,“这大庆官员,真是没有一个无能之人。”
洛桓单膝跪在裴醉面前,内疚而悲愤:“殿下,是末将没能守住宫城,末将有罪。”
“是本王不该手软。”裴醉远眺着远方的金殿朱瓦,忽得笑了,“本王早该想明白的。竟错了三年,险些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洛桓有些不解,只跪地不敢起身。
“从今日起,三大营指挥权,本王会彻底从宋之远手里收回,再不许兵部染指。皇城二十直卫,亦收归本王名下,由你统领。盖无常押进承启后,不必三司会审,直接押进诏狱,本王亲自审。”裴醉唇边笑意淡淡,“祸国么,总得有个佞臣的样子。”
洛桓猛地抬头,眼中竟满是热切。
“殿下,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裴醉抬了手,让洛桓起身,“长驱直入,攻阵破敌,一以贯之,无所更改。”
“是!”洛桓高声答道,“谨遵殿下诏令!”
第46章 回家
马车一路扬尘踏土,沿着官道,自江南水乡一路北上。沿途歇脚的驿站,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虽然驿卒衣衫仍是老旧,可眼神里明显有了生机。有了指望,驿卒连跑腿招待都多卖了几分力气。
李昀一行人拿着同辉知县硬塞的驿券,却没进驿站,只到旁边的歇脚驿点了壶淡酒,坐在众人中,听着那往来的江湖人胡侃朝堂之事。
比如,摄政王收拢兵权,一家独大,肆意妄为;
比如,摄政王不尊祖制,卖官卖学,侮辱天下寒窗士子;
比如,摄政王以权谋私,在朝中培植党羽;
比如...
“好烦啊。”扶宽掏了掏耳朵,“怎么没完没了的,而且,这几日的内容怎么都一样?”
“何止。”李昀抬手抿了一口清酒,辛辣绕唇舌,心里也微微发疼,“这三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话。”
“殿下难道就不驳一驳吗?”扶宽震惊了。
“懂他之人,无需他驳;不懂之人,驳也无用。”李昀握着酒盏的手指稍微用上了力气。
扶宽抹掉唇边酒渍,趴在桌上,心里堵得厉害。
本来听见这狗屁不是的浑话,就很让人难受了,再听得梁王殿下这‘无为’的解释,更提不起精神了。
“唉,反正要是有人说我坏话,我非得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扶宽拽着向武的手臂,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阿武,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向武挽了袖子,小拳头挥着,“要是有人说公子的坏话,我一定揍得他爬不起来。”
向文看着李昀沉静的侧脸,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这大庆千万人,你们要一个一个打过去?”
“有何不可?!”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昀拿出了手中的折扇,略略一展,手腕轻摇:“君子坦荡荡,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向武又开始敲脑壳,苦着脸:“公子又开始了。”
“公子是说,问心无愧,便不畏流言吗?”向文试探问道。
“儒家教导君子之行,本该如此。”李昀缓了口气,神色清淡,“可,君子之道乃是用来自省,并非用来要求他人行止。”
向武和扶宽对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向文:“殿下在说什么?”
“殿下说...”向文有点犹豫,“...额...说...”
“仁者不传流言,智者不信流言,勇者...”李昀盯着那几个唾沫横飞的江湖刀客,轻声笑道,“自是遏止流言。”
向武眨了眨眼睛,兴奋地扯着扶宽的手臂:“我听懂了!”
扶宽狐疑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昀,深深怀疑向武听错了:“你确定你听懂了?”
李昀手中的折扇微微向上,挡住了一双含笑眼睛。
这次,两人明白地彻彻底底。
他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仰天大笑,高喊道:“打!!”
对面打得木头屑子乱飞,李昀自顾自地喝着酒,唇边笑意淡淡,身形岿然不动,对这乱象视而不见。
骆百草挠着胡子,笑呵呵道:“老朽没想到啊,原来小殿下也能这般从心所欲,不像当年那般克己了。”
“是。”李昀温声笑了,“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挺好。”骆百草欣慰道,“小殿下别再自苦,心中郁结之气也会少一些。这样,身体才能好起来。”
“是,多谢先生。”李昀拨开面前的木头屑,朝骆百草敬了一杯酒。
“不敢不敢。”骆百草擦擦眼角,“小殿下是个好孩子,老朽只希望小殿下这一生都平安喜乐。”
“我们走吧。”李昀转头,看向那隐在不远处的承启轮廓,眼眸一弯,“我的平安和喜乐,都在那里。”
马车悠悠前行在狭仄小径上,转了一个弯后,豁然开朗。
面前大路平整宽阔,路旁野蛮生长着凌乱而散落的枫树。
秋日枫叶似火红,微风一吹,如同千重波荡。
在车里闷久了,李昀随手挑开布帘,朝窗外望着那漫天红叶,忽得想起了那年,裴忘归得胜回承启后,因为久留青楼而被父皇罚跪,一身军功也没能抵得了这浪荡风流的罪名。
李昀无奈笑了,随意抬手接了一片落枫,视线顺着风的方向,向远处投去。
忽得,他手一顿。
“停车!”
向武猛地一勒缰绳,挠了挠脑袋:“公子?”
“你们先入城吧。”李昀叮嘱了向武一句,自己扶着直木车辕,小心地走下马车,看见了一匹绯红马儿在树下吃草。
那马儿高大而体型健硕,四蹄在原地踏步,骨骼撑起了那流畅而优美的体态。
马鬃如酒招火红,随风摆动如浪,而马鞍两侧挂了一只姜色酒壶,与马鞍交泠作响。
“策风?”
李昀小声喊了一句。
那马儿忽得停下了吃草的动作,朝着李昀的方向打了个响鼻,四蹄仿佛腾空一般,如一团火红流星,直直奔着李昀而去,撒欢儿似的,转了两圈。
“你还记得我。”李昀怀念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策风却用脸拱了拱李昀的手,不耐烦地绕了两个圈。
李昀失笑。
“还是这般急性子啊。”李昀牵着策风的缰绳,缓缓向着树下而行,犯傻似的,竟和马儿交谈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忘归呢?”
“在这里。”
李昀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放开策风的缰绳,绕着那棵粗壮的枫树,在另一侧,看见了不远处倚着枫树的心上之人。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玄色交领直缀,腰间佩刀缀玉,脚踏同色皮靴。
风吹起那人披肩的墨发,却挡不住那人唇边的笑容。
“元晦,过来。”
裴醉伸出手臂,衣袖被风吹起,眸中笑意清澈温暖。
李昀心口狂跳。
他走得很快,最后,迎着漫天的红枫,跑了起来。
他只能跑着过去。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李昀带着秋风和思念,扑进了裴醉的怀里。
“忘归。”李昀埋进那个温暖而干爽的怀抱中,卸下一路的风尘与疲惫,如释重负地笑了,“我回来了。”
裴醉左手圈着李昀的腰,右手摸着那人一头如瀑的黑发,轻声笑了:“想为兄了?”
“嗯。”李昀把额头抵在裴醉的肩上,闷声道,“这才几日,你便又瘦了。”
“你也是。”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浅浅蹙了眉,“脸色还是不好。”
“你才是。”李昀环着裴醉的腰,也拧了眉,“怎么瘦了两圈?”
两人面面相觑,忽得同时笑出声来。
“衣带渐宽,忧思成疾。”裴醉捏着李昀的脸蛋,笑道,“我可是日夜担心元晦的伤势,就差去那法华寺里替你求一枚平安符了。”
李昀没搭理那人的胡言乱语:“你从来不信神鬼,只信自己,又何谈寄愿于仙神?”
“谁说的。”裴醉微微俯了身子,凤眸一扬,唇角微弯,“我信你,一如信我自己。忘了?”
李昀心口狂跳,呼吸又乱。
“记得。”李昀别开眼,借漫天红枫藏起耳根的红。
裴醉眼眸中的笑意要溢了出来,左手两指围圈,放在唇边,吹了响哨。
策风奔了过来,马鬃随风摆荡。
裴醉抱着李昀的腰,将他安置在马上,自己也跨上马,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山迢水杳,日夜思君不见。”李昀双手握着裴醉扯缰绳的手背,眼眸微弯,“今日,总算能与兄长一同纵马回城。”
“不是回城。”裴醉低沉含笑的声音在李昀耳侧响起,“为兄,来接你回家。”
第47章 罚跪
承启七门千街巷,大道镇着那些富得流油的天家宗族或权贵富商,充当着承启的门面,装点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假象。
裴醉右手牵着缰绳,与李昀并肩慢慢走在这康庄大道上。
“五年没回来,承启倒是没什么变化。”李昀看着此起彼伏的亭台高楼,一时有些恍神,仿佛这五年光阴不曾在这座都城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虚假的繁华罢了,没什么好看的。”裴醉望着那点头哈腰的伙计,还有高声吆喝的商贩走卒,眼眸微垂。
李昀用手背碰了碰裴醉的指尖。
裴醉转头,对上那人温和的笑容,心里一暖,伸手,将李昀的手掌裹住:“不怕众人非议,梁王殿下失了礼数?”
“裴王乃是本王兄长。”李昀展颜一笑,“有何失礼之处?”
裴醉看见这清朗澄澈的笑眼,喉头滑了滑,眸色一深,抬手揽着李昀的腰,疾走两步,从大道闪进小径,耳边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立刻便远去。
李昀被晃得头晕,侧身靠在裴醉的胸口,捏着那人玄色衣袍的广袖,浅浅蹙了眉:“忘归,你...”
“再过两条街,便算是入城了。”裴醉扶着李昀的后颈,将他揽进怀里,轻声嘱咐着,“入了城,便不要再与为兄走得这么近了。”
李昀实在是被那人吓怕了,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立刻攥着他的手臂,眸光一颤:“你又做了什么?”
裴醉闷声低笑。
“说话!”李昀真不想一见面就生气,可这陈年老火,总是能被裴忘归轻易点爆。
“我现在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讨伐对象。”裴醉忍不住笑意,“梁王殿下,本王现在需要你去安他们的心。”
李昀松了口气,可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为什么是我?”
“承启朝堂水太深,一步都不能走错,可偏偏你刚回承启,手中无人可用。为兄...实在是名声糟透了,不能明着分权给你。王安和,我不信任他。你从小便学识声名在外,天资聪颖,文思奇绝,为天下士子先,也没什么担不起的。此一行,便是极好的引子,能让你安稳入朝。”裴醉手掌覆在李昀的腰上,轻轻地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揽,“为书生立声名,为圣贤继绝学。大庆重文抑武,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今国子监生被我压抑至此,心中定然不忿。你若肯以天家血脉振臂一呼,身后自有无数学子为你前赴后继。”
李昀眼睫一颤,手攥得很紧,拼命忍下心中的怒火,又挣扎着想走。
“好了,别恼。”裴醉死死箍着李昀的腰,一反之前对李昀的纵容,近乎强硬地将他牢牢扣在身前,“听我说。”
“为兄的做法或许有时极端了些。”裴醉认真道,“国子监捐学令,是为了筹措粮饷的一时之计,并非只是为了元晦你入朝。不过,若能帮你在朝中站稳脚跟,区区声讨,我又何必在乎?”
“这是为兄的心意,你倒也不必如临大敌,日日担惊受怕。”
他眸光浅浅垂在李昀紧紧拧着的眉心,用大拇指摩挲着那纠缠的结,替他轻轻展眉:“元晦,你我性格行事都不同,入了朝堂,免不了分歧。我知道你心中有方略,有计量,可,我不能放任你身陷险境。”
“答应我,别受伤,别冲动,就算不选为兄替你铺的路,也不要以身犯险,去走满是鲜血的歧途。好吗?”裴醉将他抱得很紧,仿佛抱着世间易碎的珍宝,不敢也不舍得放手。
李昀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拍着裴醉的背,一下一下的,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
“你怎么了,忘归?”
裴醉抬手扶着李昀的后脑,轻轻揉了揉。
“被你吓的。”裴醉在他耳畔低语,“若你此次醒不过来,为兄该怎么办?”
“原来,久经沙场提刀饮血的裴将军,也有怕的时候。”李昀心中感动,轻轻地抱了抱裴醉。
“我很怕。”裴醉郑重地、缓慢地念着这三个字,直直撞进李昀的心底。
李昀瞳孔一缩,呼吸渐渐急促,眼睛一点点变红。
“别哭,这是怎么了?”
裴醉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便又把李昀说得眼泪盈眶,扶着李昀的侧脸,想要给他擦眼泪,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李昀大口呼吸忍着泪意,小脸憋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虾子。努力了半晌,终于把泪意憋了回去。
“裴忘归,你也该体会体会怕的滋味了。否则,永远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李昀咬牙切齿地愠怒道,“...混账。”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昀扯着裴醉的手臂,反将他抱进了怀里。
“忘归。”李昀声音很轻,眼眸微弯,双手环着裴醉的腰,将侧脸轻轻靠在那人肩头,“这件事,你的做法,我不认同。捐学令虽有弊端,可并非不可解之僵局。”
裴醉眸光慢慢缓了下来。
“好。”他轻轻笑了,“元晦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吧。”
“我确实担心你的手法极端。因为你的残忍,永远是对着自己的。”李昀抿着唇,“我不喜欢你伤害自己,也不忍心看你自毁名声。”
李昀轻轻拉着裴醉的手臂,摇了摇。
“忘归,你有我,别总是习惯性地一个人撑着。”
“...谨遵梁王令。”裴醉捉住他的手,笑意柔和,“走,入宫见小五吧。”
保光殿峻宇飞檐,旁有四季常春的松柏,对立着守在边角一隅。
两位锦衣王爷,在殿外也是这般分列两侧,无声地长身而立,静候天子召见。
过了半晌,钱忠姗姗从殿中出来,弯了腰,脸上笑容淡淡,不卑不亢地道:“王爷,陛下说,不见。”
裴醉打量着钱忠脸上的笑容,唇边笑意浅淡。
“是么。”
“臣不敢矫诏。”钱忠察觉到裴醉眼底的霜寒,立刻跪下,“王爷恕罪,此乃陛下口谕。”
“知道了。”裴醉随意挥挥手,钱忠便弓着背,恭敬地退到殿内。
李昀浅浅蹙了眉。
被天子拒之门外不见,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别想太多。”裴醉见到李昀暗自思索的模样,立刻打断了那人的思虑,“与你无关,我来处理。”
李昀抬眸,不解道:“你知道原因?”
“知道。”裴醉无奈笑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府歇息,我处理好了以后,自会去找你。”
李昀手紧了一紧,有许多话想说,可时机不对,也只能点点头。
裴醉眸光一舒,转身朝着一旁值守的金岭卫指挥使步景离道:“亲自送梁王殿下出宫。”
步景离亦是腰间配飞雁刀,浓眉圆眼,气势雄浑,举手投足都显得稳重:“是,殿下。”
裴醉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雕栏画栋外,转了身,望着紧闭的保光殿朱色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手将绛紫公服下摆一撩,直直地跪在了殿门之外。
“臣,裴醉,求见陛下。”
殿内无人应答。
裴醉早知李临闹别扭的小性子,也没期望小皇帝立时便能消了火气,于是便只静静地跪了下去。
李临手里握着木刨子,坐在一堆木头屑里,弄得满头满脸的木灰。
他手里握着一把歪七扭八的弓,没好气地刨着,看见那老太监弓着背进来了,冷哼一声,一边呼哧呼哧磨着弓,一边努力假装不在乎地问道:“皇兄走了?”
“禀陛下,王爷把梁王殿下送出宫了。”钱忠弓身,恭敬地答道。
“哼!”李临狠狠丢下手中刨了一半的弓,怒气冲冲地坐在龙床上,“朕没让他走,他怎么敢走!”
钱忠唇边笑意很淡,等小皇帝火气上头,才惶恐地扑到李临面前,低声道:“臣容禀,裴王殿下还在殿外等候,只是梁王殿下先回了府。”
李临前几日的旧火未消,今日又添一把新柴,盛怒之下,怒吼道:“朕不见!让他跪!”
“是。”钱忠弓着身子,走出了殿外。
秋日地凉,寒气顺着裴醉的膝盖一直攀上他的四肢百骸。
“殿下,不如今日先回府吧。”钱忠缩手拢袖,“若是陛下转了心意,臣立刻便差人去殿下府上。”
裴醉脸色如冷玉白皙,他懒懒抬眼,望着钱忠那副忠心模样,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滚。”
钱忠面色不变,轻声应是,拢了袖便弯腰退到一旁。
步景离从宫门处回来,见裴醉跪在保光殿前的石砖上,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裴醉身旁,焦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
“没事。”裴醉闭着眼,忍过一阵急疼,缓了口气,哑声问道,“梁王安全回府了?”
“是。”步景离沉声道,“末将亲自将殿下送入梁王府中。”
“好。”裴醉接着道,“钱忠手里的御马监,务必要给我盯死了。还有,查清崔家是何时与钱忠联系上了吗?”
“有些头绪。”步景离压低声音,“钱忠近日单独召见了御马监外放到江南御草场监官。”
裴醉冷冷一笑。
“找个缝就能钻,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犯了鼠疫。”
“殿下,还需要末将做什么?”步景离瞥了一眼恭敬垂首的钱忠。
“暂时不需要,只护好陛下和宫城即可。”裴醉顿了顿,“也留神崔太后那边。”
“是。”
“去忙吧。”
步景离盯着裴醉苍白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拱手告退。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烬烧红了朱墙,火红耀眼。
裴醉的唇色已经淡到青白,可仍是笔直地跪着,身形不曾摇晃。
李临气了一下午,那股无名火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抹不下面子去寻他的皇兄,在保光殿里转悠来转悠去,连木工也没什么心思做了。
“那个。”李临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高喊,“来人啊,朕的木头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