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烦杂,母子俩倒一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成亲那日,秋萍的姨娘身份也进不了内堂,是以直到今日她才见着了久别半月有余的儿子。
谢行履失笑道,“姨娘多虑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先时裁衣量尺寸,只怕还重了些呢。”
秋姨娘摇摇头,神色间不大信,“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能不清楚么?分明就比走的时候单薄了,脸色瞧着也不好。生生换了方水土,哪能适应得了?”
说着便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也不知你父亲怎么想的,生意上的事寻个管家去就得了,非要你亲自跑这一趟。路远不说,还要坐船,如何受得了?”
谢行履笑着宽慰她道,“父亲也是为了历练儿子。再者这采买的事,总要自家人经手才放心些。父亲年纪大了,二弟年纪尚小,我多担些也是应该的。”
他不想秋姨娘忧虑,只拣些讨人开心的来说,“姨娘不知道,这南边的厨子最擅做精致细点,样式好看,味儿也清甜,等来日得了空,我带您也去玩儿一遭,您也见识见识。”
“那边的丝绸也好,绣娘织的花样您肯定没见过。儿子特意带了几匹回来,您留着做身衣裳穿。”
秋姨娘忍不住被他逗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成,我儿子的一片孝心,那我便收着。”
“今儿中午别走了,姨娘给你做你爱吃的胭脂鹅脯。”
“那感情好,”谢行履眼见着秋姨娘总算开怀了些,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在外面这半个月,就惦着姨娘这儿的那口鹅脯呢,可要馋死了。”
秋姨娘轻轻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在外才想起来家里的好吧!想了等会儿就多吃点,省得下次又馋。”
午饭时娘儿俩也没要旁人在一边儿伺候,秋姨娘给谢行履夹了一筷子菜,听他随口讲着这次去南方拜访的那家谢铎的故交。
待听见他提到那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不禁心念一动,问道,“那姑娘模样如何?性格可好?”
谢行履听了这话,险些噎着,忙喝了两口汤顺了顺才道,“您想什么呢姨娘,闺中女子不见外男,儿子怎么可能见着人家?”
“不过据传他家的小姐在当地倒是颇有才貌双全之名,闺中诗词也流传出些,词藻华丽,当真不俗。”
秋姨娘听到这里,倒收了先前的兴味,“那也罢了。娶妻娶贤,这样一肚子墨水的都清高得很,娶进来还怎么掌家?”
近些时候秋姨娘没少拿婚事念叨他,谢行履知道她挂念,也同她打趣道,“那自然是姨娘好好挑一挑,姨娘眼光好,选出来的女儿家一定也好。”
提起成亲这事,他便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见过的自家弟弟娶的那个男妻,随意同秋姨娘道,“说起婚事,二弟娶的那个,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先前在园子里同他见过一遭,牙尖嘴利的,不像什么好人家养出来的识礼孩子。”
秋姨娘听了这话,眉头微微皱起,面色不虞道,“他对你不敬了?”
“算不上,我俩都没怎么看顺眼,”谢行履不大在意,“不过瞧着二弟那样子,倒是挺喜欢他,护得紧。”
“我本来当他就是个江湖骗子,谁承想也能挺身出来,为了二弟嫁进门来,倒还有几分情义在,不算全无心肝。”
秋姨娘嫌恶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得了个攀高枝儿的机会,还不上赶着往上爬?别说嫁给个病秧子,哪怕嫁进来守望门寡呢,谢府也一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不比他在外头日子过得好?这些人,都活成精了。”
谢行履听她提及‘病秧子’,手上筷子顿了顿,放在碗口,沉声道,“姨娘,您别这样说二弟。”
母子俩没少为了谢声惟置过气,秋姨娘听他这样,心下也酸起来,“是,你整日里就念着你这个好二弟,也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你这个兄长呢?为了维护他,姨娘都不要了。”
谢行履无奈道,“您又来了。我与二弟一同相伴长大,手足之谊,他向来待我好,便是对您,也恭恭敬敬的。儿子知道您不喜他,可他体弱一事终究是父亲和夫人心头之痛,您别整日里‘病秧子’长‘病秧子’短地开口,叫他听见了多难受。”
“况且,我听府中下人都传,新婚当夜,二弟就醒转了,身子也见好,许是那位程大夫竟真有些本事在身上呢。”
“二弟身子若是好起来,也能同儿子共同担起这谢家的担子,儿子不也就多些余暇,好来陪陪您嘛,这是好事,您也该宽宽心才是。”
桌下秋姨娘的手攥得死紧,一双眼惶惶然地,“你……你也觉得,这冲喜一事有用?”
难不成,当真老天爷都在帮那个病秧子?
“那倒不至于,”谢行履摆摆手,“这些神鬼之说,儿子是从不信的。不是说那位程大夫先前一直照料二弟的身子嘛,妙手回春也说不准。”
“不过说来也怪,若真是这般有本事的大夫,早就该被各家药堂招揽去了,怎会沦落到城西陋巷里摆药摊子,实在蹊跷。”
秋姨娘听了这话,眼睛突然微微一亮,不动声色道,“正是呢,原本我也没料到的。夫人只去了半日就将人领了来,底细都没怎样探明白了。若是单治病还好,可是这已经嫁进来谢家门槛,若是什么家世不清白,亦或是犯过什么事的,传将出去只怕要辱没门风呢。”
“姨娘方才听了你一番话,也觉得有理,你素来同你二弟要好,方才既然说他对那姓程的还颇上心,那就更要细查一查,别出了什么纰漏,让不干净的东西混进了家门才好。”
“姨娘说的正是,”谢行履神色一凛,正色道,“我改日便去寻些药堂的朋友,查一查这个人,权当求个安心。”
第24章 春色尚好
对于秋姨娘暗地里的心思,远在木樨院的程既一无所觉。
实际上,他这段时日全副心神都扑在了谢声惟的病症上,远分不出什么余暇来顾心旁的。
谢声惟如今虽是醒转过来,也能进些饮食,可终究是比不得常人,行动间也没什么气力。
身为大夫,程既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身子,勉强只能说是保住了命,远非长寿之相。若是寻不到病症根结所在,对症下药,彻底将引子去了,只怕谢声惟难捱到不惑之年。
他还不清楚自己对谢声惟的心意,可他想要这个人活着。想要他健健康康,无灾无虞,长命到百岁。
于是除了饭桌同床榻,书房就成了程既最常呆着的地方。
他当初来谢府时,只带了随身的药箱子。后来留在府中照料谢声惟,抽不开身去。左右也没什么多的行李,他同谢夫人提了一嘴,后者便使小厮驾着车,将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拉了回来,余下半年的租钱也没问那房东再讨。
说是行李,其实也就两床铺盖卷儿,几件破衣服,摆摊用的桌椅板凳同布幡,并一箱子书而已。前几样都没什么用处,拉来了也是送去当破烂儿处理,那一箱子医书倒是他的宝贝。
那箱子里一少部分是他爹当年留下来的,其余都是那位老大夫传给程既的,其中不乏失传绝版的医家典籍同古方。
老大夫行医救人大半生,攒下这些心血来,托付给程既时,只顾拉着他的手,殷切叮嘱,行医者,扛的是兼济天下的担子,万不能藏私,这些医书和古方,定要广传于世,惠泽万民,才算是起到了应有之价。
程既动容之余点头应下,却不料其后种种变故,几番流离,艰难度日,温饱尚且不足,老师所托之事也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虽说日子艰难,可程既一直也没忘了此事,这段日子藉着为谢声惟寻治病方子的契机,也捎带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二。
他整日价泡在书房里,谢声惟无事,便也来陪他。一个在书架旁理书,一个在案前练字,两不相扰。偶尔目光对上了,眉眼间就带了笑。明明也没说话,心里却像是吃了蜜饯一般,丝丝地泛着甜。
这一日仍如平常一般,程既正忙活他那堆宝贝医书,紫檀木做的书架子,闻得久了,香味冲得头晕沉沉的,腰背也酸疼,他伸了个懒腰,便将手里的活儿停了,打算歇息片刻。
扭头看向书桌旁,谢声惟也不知在写什么,神色倒是专注,唇抿着,白皙的下颌微微绷紧。
程既每次瞧见他这样的正经模样,总忍不住想将人逗上一逗。这会儿仗着谢声惟没发觉,便踮着足尖偷偷溜去屋外了。
谢声惟只顾着写字,半点都没觉察到,直到耳垂微痒,伸手去拂了几次仍不见好,才抬起头来,正撞见程既在窗边倚着,手里拈了枝海棠,想来便是方才那痒处的罪魁祸首了。
“你呀,”谢声惟哭笑不得道,“你何时偷偷跑出去了?”
程既笑眯眯地也不开口,捏着那枝海棠,试探着便要往谢声惟耳边戴。
谢声惟知他使坏,伸手格挡着,不许他得逞。
眼见着做坏事不成,程既歪了歪头,假意嗔道,“我出来许久了,阿辞都没发觉。可见今日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连看一看都不曾。”
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可怜相,谢声惟依旧忍不住心软,口中温声解释道,“我方才写得投入,一时忘了,不是有意的。”手上动作也松懈下来。
程既等得便是这档子时机,手腕灵活得宛如游鱼一般,将那枝海棠正正巧巧插在了谢声惟发鬓处,眼底带出的笑像是阳春三月的嫩柳梢,“那你戴着这个,我便放你一马。不然就要恼了。”
他素来在谢声惟跟前顽皮惯了,晓得这人对着自己全无脾气,果然这次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当真就不把那花往下摘了。
花作杨妃色,缀在鸦黑鬓发一侧,衬得人也多了几分风流。
程既瞧着瞧着,不知为何,心跳得快了好些,颊上也热起来。
定是在风口里站得久了。他心里模糊掠过旁的念头,不敢细想就跳过去,只拿这一个来充数。
又无端地看那枝海棠不顺眼起来,嫌它搅得人心乱,伸手摘了,便要丢去一旁。
谢声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没用甚么力气,却是不叫他动的意思,“既送了我,就是我的,怎么好收回去?”
谢声惟身子虚弱,指尖常年都是冰凉的,程既这时被握着,不知为何,却觉得手腕上那一小片皮肤都热烫起来。
他侧过头去,含含糊糊地开口道,“这枝不好,我改日再寻枝新的送你。”
谢声惟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到染了绯红的耳垂,连带着密茸茸的长睫,微微颤着,经了露的细蕊一般。
像是天光乍现,隔着一枝还未有归属的海棠,谢声惟无端地想,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他是喜欢我的。
四月莺啼,漏洩春光,谢小少爷发觉了一个让他雀跃的秘密,悄悄藏在心里,谁都不知晓。
第25章 微雨荷翻
“我只喜欢这枝。”谢声惟握着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又牵了牵,伸出另一只手去,将那花枝从程既掌中抽了出来。
他拿走了花枝,却不肯放人,察觉到掌心下的人微不可察地挣了挣,又增了力道,攥紧了些。
程既不得已将头转回来,低垂着眼,仍是不肯看他,口中只道,“花都给你了,可以松手了罢。”
“不可以。”
对方的口吻平静,仿佛再理所应当不过,程既愕然地抬起头来,朝他看去,“为什么?”
“这海棠本就是给了我的,方才是你硬抢了去,”谢声惟口中说着,一双眼看向程既,深如渊潭一般,“如今我抢回来,自然不能当作你交换的筹码了。”
小程大夫罕见地找不出话来辩,腕上传来的热度愈发鲜明,他心里乱糟糟地搅成一团,赌气道,“一枝花而已,犯得上抢来抢去。”
“可我只想要这一枝,”谢声惟将程既的手又拉近些,温声道,“小程大夫帮我出个主意,怎么办才好?”
他像是在说这枝海棠,又像是说旁的什么。
程既怔怔地瞧着他,半晌,低声道,“乱花渐欲迷人眼。等见的花多了,你就知道,这枝没什么稀奇的。连香气都没有,算什么花儿呢?”
谢声惟瞧见他这模样,心里又是欢喜,又忍不住酸涩起来。掌中那只手腕像是驯服了,再不挣扎用力,乖乖的任他牵着。
他拉过来,轻轻地贴在自己心口,同面前的人目光对着,温柔地开口道,“可我眼里只有这一枝,旁的再怎样,就都瞧不见了。”
手掌下,那颗心跳得很急切,和它的主人一样,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
程既无端地觉得谢声惟狡猾,即便嘴巴闭着,心也会说话,眼睛也会说话,哄着骗着,想要勾另一颗心来。
“你说了不算,”程既咬了咬唇,手指悄悄地蜷缩起来,“要,要我看到了,验证过了,才算。”
谢声惟捉住他缩起来的指尖,扣在掌心里不许他走,撒娇一般地道,“那小程大夫快一些,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面前人的一句“好”声如蚊蚋,嘴唇好似不曾动过一般,谢声惟离得近,才勉强听清。
他心里像是铺了满层的无尽夏花骨朵,一夕之间全都绽开了,大片大片绮丽的花瓣重蕊将胸膛塞得充盈,轻飘飘地像是要到了云里。
两人对面着,谁都没再开口,院外树梢的莺鸟滴哩哩叫了一声,程既才如梦初醒似的,身子颤了颤,低声道,“都应了你了,这下总可以放开了。”
他的手还被这人扣在胸膛上,一颗心在掌心下生机勃勃地跳,震得他掌心都微微发麻。
“再应我件事,我就放开,好不好?”谢声惟吃准了程既的性子,单拣他拒绝不了的口吻讲话。
程既瞪了他一眼,没什么威慑,倒像是受了欺负,“你先说,我要听了再决定答不答应。”
“你还没同我讲过你的小名呢,”谢声惟声音里带了假作的失落,专为了骗面前的小傻子,“除了小程大夫,我就只能唤你程既,也太生疏了些。”
“若是叫祖母或是府中下人听到,只怕还要起疑心。”
程既不防他是提这个,面上带了几分为难神色,“我没有小名。”
谢声惟怔了怔,道,“你父母……也未取过吗?”
程既摇了摇头道,“我娘去的早,阿爹整日里为了养活我俩就十分不易了,也没心思琢磨这个。”
谢声惟敛了神色,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低低道了句抱歉。
程既倒不甚在意,他一个人惯了,经了这样多的事,身世之类也算不上跨不过的苦难。
眼瞧着谢声惟不吭声,程既便知道这人又钻了牛角尖,若是不管只怕心里能暗自懊恼到明日去,叹了口气,伸了另一只手在这人颊上捏了一记。
“谢小少爷今日不好,平白惹了我不痛快,要罚。”
“罚什么?”
程既伺着他抬了眼,这才托着腮,笑眯眯道,“罚你替我取一个小名来。”
“若是取不出,日后便叫我相公罢,也不是不能抵。”
谢声惟心知这人在哄自己玩乐,可是心底又隐隐欢喜。自己取的名字,也只有自己来唤,仿佛就将这人变做了自己的私有物一般。
“那容我想一想,择一个好的。”谢声惟拿过一旁案上搁着的湖笔,蘸了墨,在纸上勾勾画画,竟是真开始认真想起来。
程既趁势收回手去,侧坐在窗棂边,偏过头去瞧他写了什么。
谢声惟似乎当真为难,写了没几笔就划去,总是不满意。
“实在想不出来也不打紧,”程既打趣他道,“我听你唤相公也受用得很。”
谢声惟嫌他捣乱,捏了笔作势朝他鼻尖点去,被程既忙不迭地躲了。
程既念着他尚在病中,逗一逗乐也就罢了,不欲让他多耗心思,便道,“不急在这一时,日后慢慢想也是行的。”又接着道,“先前阿辞在写什么,写得好生专注,我可有幸瞻仰一二?”
谢声惟搁了笔,拿过先前那张纸来,程既凑过去瞧,低声念出来,“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倒是极好的盛夏之景,读来就觉得清爽。”
谢声惟心念一动,抬眼看他,口中道,“叫你小禾,好不好?”
“小荷?”
谢声惟摇了摇头,牵过他的手来,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程左为禾,刚好应了你的姓。”
“你可喜欢?”
程既抿了抿唇,没答他,倒是开口道,“你先唤我一声。”
谢声惟睁着一双乌黑眼瞳,落在程既一人身上,里面映出两个小小的影。
他开口,声音轻柔,像是怕惊走了过路的雀鸟,“小禾。”顿了顿,又叫了一声,“小禾。”
“好了,我听见了。”程既收回手去,将脸藏到了窗扇遮出的阴影里,好遮住耳边泛起的薄红。
“今后,你便这样叫罢。
第26章 偷溜出府
程既很快就为自己说出口的话后悔了。
从上半晌一直到午饭时辰,这人寻着机会便要唤自己两声,无事也要硬想出个由头来。
“小禾,墨锭要用完了。”
“小禾,帮我倒盅茶来可好?”
“小禾,午饭你想用什么,让星儿吩咐小厨房早些准备。”
“小禾,我……”
程既忍无可忍,欺身而上,伸了拇指食指,直接将谢声惟上下两片唇捏着,不许他再出声,“墨锭给你拿了,茶也端过来,午饭随便吃什么都行,你若是一个时辰唤我超过十次,我就在你今晚的药里多加一倍黄连,保管苦得你张不开口!”
谢声惟被他制着,又瞧见他做出的凶恶模样,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倒配合着点了点头。
程既这才丢开手去,依旧满脸警惕着,大有见势不对,再捂上去的架势。
略逗一逗就成了,万一真把人惹恼了,只怕这做大夫的有的是法子折腾人。谢声惟深谙此道,接下来便乖顺许多。
星儿领着小丫鬟在外间布好了菜式,去书房唤两人用饭,见两人半天也不说句话,心下暗暗纳罕。
她是打小儿伺候谢声惟的,同程既也相熟,又算是这院子里最有身份的大丫鬟了,瞧着这光景,以为是两人闹了别扭,有心劝和,便笑着开口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屋子里静悄悄的,难道是大伙儿都偷吃灶糖,黏住了嘴不成?”
屋内两人听了,没忍住都笑出声来。谢声惟故意长长叹了口气,道,“哪儿还有吃灶糖的福气?如今你家少夫人立了规矩,要我一个时辰里说的话不许超过十句呢。”
“啊?”星儿没料到还有这遭转折,半信半疑着,眼神却不由得朝程既瞟去。
耳听得这人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程既简直要瞠目结舌起来,“我哪有,我明明只是……”
只是不许你叫那么多遍小禾而已。
谢声惟偏过头去,神色黯然道,“可我只要一开口,便想唤你,将你叫来身边看着,实在无法。”
“可你不喜,那我便不开口就是了。”
“我……”程既只觉百口莫辩,这人说得实在可怜,眼见着星儿看向自己的目光都透着惊异,他几乎要疑心当真是自己无理取闹,苛待了这人。
“算了,你想说话便说罢。”小程大夫忍气吞声道。
“小禾答允了?”
“……嗯。”
“那今晚的药?”
程既磨着牙道,“没有黄连!另外多给你加一碟蜜饯,这样可行了?”
“那倒不必了,”谢声惟凑得近些,声音低低地,带着笑,从耳边溜过,“有小禾在,多看两眼,就胜过十碟八碟蜜饯了。”
就不该今日鬼迷了心窍,非要送这人一枝海棠,如今反被拿捏住,奈何他不得了。
程既在心底暗暗嗔怪,自欺欺人地藏起了欢喜不叫人看见。
用罢了午饭,歇晌时候两人惯要寻些事情做的。
这一日天气晴好,上午时程既看了半日的医书,眼睛酸涩,实在不想再去书房混着,便要拉着谢声惟出去走走。
“一日日地去园子里,看的都是一样的景儿,真是腻味了。”
“那阿辞想去哪儿?”程既侧枕着手臂,也觉得无聊,屈起指节一下下地在桌边敲着,“府里虽大,这么就也逛遍了,实在没什么好去处。”
这时他便有些心疼谢声惟起来。自己只是待了数月,就觉得乏味,可这个人拖着一副病躯,素日里鲜少出门,有时连床也难下,那样一日日过着,岂不是更加难熬。
这样想着,心便软了,思量着近几日谢声惟身子也好了许多,今日天气又暖和,便试探着开口道,“阿辞想出府玩吗?”
谢声惟怔了一下,道,“不了吧,每次出去都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实在麻烦。”
谢夫人忧心谢声惟的身子,每次出门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必要多遣了仆人跟随,才勉强放心。
程既翘了翘嘴角,悄声道,“那便不要旁人,只我们两个偷溜出去。”
谢声惟不防他有这样的胆子,同他眨眨眼道,“你不怕母亲知道了,要挨训的?”
程既凑过头去,声音压得极轻,颇有几分做坏事的架势,“我们悄悄地,快去快回,不叫母亲发觉,不就成了?”
谢声惟年少时顽皮,不是没有偷溜出府过,年纪大了渐渐便懂事起来。今日被程既引着,撺掇着逃家,倒是这些年来头一回了。
“那便说定了,”程既眼底带了笑,伸手过去同他轻轻击了个掌,“真是稀奇,阿辞要被我领着一同做坏事了。”
“夫人若是知道了,只怕真要罚我跪祠堂去。”
“她若罚你,我便陪你一起跪。”
“这样笨,”程既伸手在他额上点了点,语气里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若是来陪我,岂不是我们两个人都搭进去了?”
“那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谢声惟虚心求教。
程既招招手,示意他将耳朵凑过来,低声笑道,“你要这样,躺在床上装一装病,假装昏着,口中还要唤我的名字。”
“夫人一瞧,你在病中都还这样惦记我,便是还生我的气,也少不得放我回来陪你啦。”
第27章 私奔回门
程既说是要带人逃家,也只逞了逞嘴上威风,真该筹划着怎么溜出去时,又一窍不通起来,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谢声惟看。
谢声惟只作看不懂,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道,“不走了么?再耽搁会儿天该黑了。”
“阿辞,”程既凑近些,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讨好道,“好阿辞,你带我出去呗。”
“哦?”谢声惟故作惊讶道,“小程大夫这般神通广大,原来都是唬人的么?”
程既晓得他在笑话自己,也不害臊,摸了摸鼻尖,笑嘻嘻道,“我都是纸上谈兵,作不得数的,哪儿及得上我们阿辞足智多谋?”
这人有求于旁人时最会说话,一张嘴蜜一样地甜。谢声惟瞥了他一眼,唤了屋外的星儿进来,“准备一下,我同少夫人出府一趟。”
“是。您是去办事,还是?”
“和往常一样。”
星儿做了个心领神会的表情,“是,婢子这就去准备。”说罢便躬身退下了。
程既瞧着人出了院子,坐去谢声惟身旁清了清嗓子,预备着兴师问罪,“什么和往常一样啊?”
谢声惟面不改色道,“你会错意了。”
程既啧了一声,“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谢小少爷,你怎知我同你不是一个意思?”
“莫不是你自己心虚了,才这般说?”
谢声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程既紧追不舍,跟着挪了挪,依旧同人挨着,语气里带了不怀好意的笑,“谁能想到,瞧起来这么端方识礼的谢小少爷,私底下竟是个逃家惯犯呢?”
“我要是同夫人告一状,你猜她会不会也罚你去跪祠堂?”
“那可怎么办,该装病躺在床上的岂不是我了?”
谢声惟眼见着被他拆穿,避无可避,人已经逼到眼前来了,只好抓住程既的手,略略挡着,“是,我从前在府中呆得无聊,星儿是帮过我几次。”
“小禾大人有大量,别同母亲告发我可好?”
“先前是偷溜出府,”他与程既相距不过几寸,浅浅的草药香气浮在鼻端,眼前人的衣领微微歪了,露出雪白的一小片肌肤,他开口,声音有些微哑,“可带人私奔,是头一回。”
“你乖一点,谁都别告诉,我就偷偷地带你私奔去。”
程既涨红了脸,欲盖弥彰地往后退了退,“什么私奔不私奔,说得倒像是一对儿苦命野鸳鸯似的,太不好听。”
这回换了谢声惟欺身上去,两人原本是坐在榻边的,谢声惟两手撑在榻沿上,渐渐凑近了去,程既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后仰,不知这人要做什么,心里朦朦胧胧地,只跳得厉害。
呼吸渐渐近了,他不知怎样怎样想的,突然紧紧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着,像泛起波纹的湖面。
有温热的吐息落在了耳垂上,伴随着低沉的嗓音响起,“是不好,小禾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娘子,自然不能用私奔二字。”
“那换一个,叫‘回门’,好不好?”
程既答不上来了。
他和谢声惟的距离太近了,仿佛侧一侧头,就要将耳垂送到他的唇边。
程既抬起手,抵在谢声惟胸膛上,顾虑着他的身子不敢使力,生生变成副欲拒还迎的姿态来。他低声道,“你先,先起来。”
谢声惟不肯,似乎是无意的,嘴唇在耳垂上轻轻擦了一下,“那你先回答我,好还是不好?”
“好,都好,行了吧!”程既又羞又气,几乎是将话直接喊出来的。
谢声惟也不欲把人欺负的太惨,得了满意的回答,微微翘了翘嘴角,便要从人身上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星儿颤巍巍的声音道,“少,少爷,马车备好了,这会儿……还用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