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履是自愿走的。
他原本什么都不肯要,可谢铎对他这个儿子终究存了几份情谊,连带着老夫人一起在旁边规劝,最后也没只留他一介白身。
谢家在南边有些铺子置业,他此番便是要南下去,帮着家中打理这些。
如无意外,大约此生都不见得能再踏入这间府邸之中。
日子定得很急,是他自己选的,就在秋姨娘入葬后的第二天。
以秋姨娘做下的事,原本是得不着善终的,一领破席子卷了,将人丢去城西乱葬岗,这才是惯有的下场。
只是谢家到底看在他的面子上,赏了秋萍一个体面,对外只说她是暴病而亡,依旧按照寻常的妾室之礼下葬。
不过棺材是不能入祖坟的。具体要抬去哪儿,葬在哪儿,谢行履不知道,也没有多余去问。
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左右那里头只是座空棺材。
秋姨娘的尸首被他烧成了灰烬,收在瓷瓶里,贴身带着,此次便要同他一道南下。
他回不来故乡,也不想将姨娘自己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他知道姨娘只剩了自己这样一个亲人,再无旁的多余的牵挂。
其实,大约从自己出生后起,姨娘这半辈子,就只为了自己而活了。
他直到现在,想起一切,都还觉得像是一场梦。
自己只不过同寻常一样回家,为何再睁开眼来,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程既派来的人喂他吃了解毒的药,可他依旧觉得疼。
像是有东西在腹中翻滚刺挠,搅得五脏六腑都要一并吐出来。
脑中像是被人扎进了锥子,被疼痛折磨得突突地跳动,心也好似下一刻就要扯破了胸膛一并跳出来。
他只是经了这么一遭,就觉得再承受不住了。
可是,夫人呢?弟弟呢?
他们在无知无觉里中了毒,毒在身体里埋了那么多年。
谢声惟每日每夜,都在受着这样疼痛的折磨。
他是怎么撑下去,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谢行履不敢去想,他觉出自己可耻的懦弱,更加面对不了。
他甚至忍不住去恨,恨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干脆死了干净,为什么要醒来独自面对着天翻地覆的一切。
甚至忍不住恨起了自己的出生。
假如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或许原本许多人都可以幸福上许多。
谢夫人不必承受那样的苦楚,弟弟也能平平安安地健康长大。
姨娘……如果没了自己,或许她也不会那样地被执念所困,最后铸成大错,再无法挽回。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在说姨娘心思歹毒,死有余辜。
他心里那样清楚,可是又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怪姨娘的人。
毕竟她的手段,她的心思,她所有的阴谋与毒计,没有存半点的私心,所为了的都是他这个人。
他不能恨,不能怪,否则便是对不住姨娘生就他的这一身骨血,一颗心。
于是他只能背负起愧疚,悔恨,所有姨娘欠夫人和弟弟的一切,统统背负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既定的命运,也是姨娘亲手造就的路。
他愧疚,却得不到任何法子去弥补。
解毒卧床的那段日子,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
有一日父亲对他说,他有了一个弟弟,往后可以陪他一起。他那时开心极了,央求着姨娘带自己去看新生的小弟弟,却被姨娘猛地一巴掌推倒在地。
你哪来的弟弟?姨娘板着一张脸,眉间像是风雨欲来的天,我只生了你一个,你才没有什么弟弟。
他想要辩解,说不是的,父亲不会骗他,可最终还是在姨娘的注视下闭上了嘴。
他那时候并不是多么乖的孩子,最终还是趁着姨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跑去了夫人的院子中。
新生的弟弟还躺在襁褓中,很瘦小的一只,哭声像小猫一样。
他扒拉着摇篮,踮着脚尖,眼巴巴地往里面看。
一旁的奶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夫人阻拦下来。
是兄弟俩呢,夫人说,小孩子都有灵气的,互相沾一沾,没什么坏处。
又对他说,可以伸出手,碰一碰小弟弟的脸。
但是要小心一点,因为弟弟的皮肤很嫩。
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屏住呼吸,很小心地戳了戳那个小婴儿的脸颊。
下一刻,小婴儿乌溜溜的葡萄一样的两只眼睛就转到了他的身上。
嘴角无意识地翘起一点,像是在对着他笑一样。
他当下就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
这里躺着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他们之间有着斩不断分不开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谁也夺不走。
后来,那个孱弱的小婴儿慢慢地长大,在庭院中学走路,颤颤巍巍,像是下一步就要摔一跤。
可看到他来的时候,还是会笑,两只眼睛亮亮的,朝他伸着手,要他来抱,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哥哥’。
于是他往夫人的院子里来得更勤了些,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已经长大了些,知道大人间的事情,也知道姨娘与夫人之间不和的关系。
但是不要紧,他想,他与谢声惟是不同的。
他们是亲兄弟,长辈间的恩怨即便无法消散,也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的手足情分。
那时候他们都那样单纯,以为这世上一切的不幸与龃龉都像是雪夜初霁,最终都能消散到无踪。
马车辘辘而行,一路向着码头而去。
乌篷客船停在那儿。
南边很远,要水路陆路辗转。
马车上,他解开了谢声惟送他的包裹。
里面装着许多小玩意儿,幼时他送给弟弟的竹蜻蜓、沙包,还有小弹弓。
那时候谢声惟被拘在院子中出不去,他便趁着每日下了学,做出这些来陪他玩。
谢声惟很珍惜,即便长大了,也都好好地收着。
今日一并原物奉还了。
他收起包裹,很慢地闭上眼,向后靠在了车厢壁上。
往后他在这世上,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第98章番外5 大婚
红纱制成的宫灯高高地挑在了谢府檐前,朱漆大门上贴的两幅喜字撒了细碎的金箔,远处瞧去,灿灿地晃人眼。
长街两旁围了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尖去看,熙熙攘攘一片,都来竞相瞧一眼这难得的热闹。
“哎哟,真不愧是高门大户的少爷呢,娶个媳妇排场都这样大,赶上仲秋灯市的热闹了。”
“可不是嘛,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有这样的好福气。这嫁进了谢家的门槛里,下半辈子只剩吃香喝辣,啥都不用发愁了噢。”
“我咋记得,谢家早些时候不是娶了一位进去嘛,那时候不还有些闲话,说什么,那新媳妇是个男的哦?怎么现在没动静啦?”
有人不屑地啐了一口,“男的能有什么长久,生不出崽来,谢家这种大户哪里能容得下,定然早就找个由头将人打发到不知哪里去了。”
“哎,也是可怜。不过说起来,这小谢少爷如今身子大好了,门第又高,娶的闺女也不知道该有多如花似玉呢。”
“嗨,哪来儿的闺女啊,”一旁的人捏着手指,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我家二侄子就在这谢家做活,我可听说了,这娶的可还是先前那位男妻呢。”
“说这人是个大夫,有一身的好医术,愣是把小谢少爷给救活了。如今身子好起来,便要再亲自拜一回堂呢。”
“欧哟,真是把人放到心尖子上宠呢,”有人语气艳羡,“也不知这人是交了什么好运道呢。”
“男人有什么趣儿,”一旁的汉子不屑道,“这小谢少爷就是没尝过女人滋味,才把个硬邦邦的男人当成了宝。等往后见过了世面,只怕这男妻就没好日子过咯。”
“嘘,快别说了,人过来了!”
远远的街头处,一声声的爆竹响中,有两人着了烈红的新郎衣衫,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鞍鞒簪花,并辔而行,沿着长街缓缓往谢府去。
“怎么没看见新娘子的花轿?”
“傻呀,男妻哪有坐花轿的!”
“小谢少爷旁边骑马的就是那个男妻?”说话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天爷,一个男的能长成这模样?”
“啧啧啧,这么一张脸,甭管男的女的,娶回家去我都乐意!”
有先前家中人在程氏药堂看过诊的,认出了马上穿着婚服的程既,稀奇地喊出声来,“那不是程大夫吗?”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半条街都知道,谢家娶进门的新妇就是在城中开药堂的小程大夫。
那就怪不得了。
小程大夫性子和善,医术高明,偏偏又生的好看,活像是那年画里的神仙一般。
这样的人物进了谢家的门,才是半点都不叫人奇怪呢。
迎亲的队伍渐渐走近,两旁的家丁将糊了红纸的铜钱与花生朝着人群中撒,一时间笑声闹声一片,时不时有接到铜钱的人朝着两位新人叫嚷些白头偕老的吉祥话。不知谁家的老婆婆说漏了嘴,一句‘百子千孙’都冒了出来。
马上的谢声惟听见了,脸上带着笑,朝着人群拱手,“多承诸位乡邻盛情,若是有空的,不妨也去府上用杯水酒。”
程既嘴角微微翘着,也毫不扭捏地朝那位老婆婆道,“多谢婆婆吉言!”
“程既多努努力就是。”
人群‘轰’地一下响起笑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气氛倒比先前更热闹了些。
马背上,谢声惟微微侧过身去,在程既耳旁低笑着问道,“百子千孙?”
“小禾预备怎样个努力法儿?”
程既声音里带了笑意出来,“只我一人可不大够。”
“怕是要相公和我一道努力才成。”
“你呀,”谢声惟撑不住笑,只想将他按在怀里好好亲一亲,堵住那张乱说话的嘴,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便,只得伸出手指,在他额上点了点。
“阿辞怎么今日想起叫我同你一起骑马了?”程既身形微微晃了晃,随手在马鬃上拂了一把。“不喜欢吗?”
“唔,还是坐花轿更舒坦些,”程既歪了歪头,“我坐花轿的样子甚是好看,阿辞还没有见过呢。”
当初他嫁进谢府时谢声惟还病着,凡事都安排的匆忙,落轿拜堂都是谢行履替代,也算是场不大不小的遗憾。
如今谢声惟身子康健起来,便总想着要一一补全。
“而且我听闻嫁娶之事可有规矩,新娘子下轿后脚不能沾地,要由夫君背进堂中才行。”他用眼从谢声惟面上扫过,很轻地眨了眨,“阿辞觉着呢?”
“这有什么难?”谢声惟嘴角噙了笑,“你在马背上,我照样带你下来就是。”
“我不想你在我身后跟着,只想你同我并肩而行,”他偏过头去,一双眼看向程既,明净又温柔,“好叫城中人都亲眼看着,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人了,旁人再不许肖想。”
“果真吗?”程既抿了抿唇,眼睛微微弯起,“从前竟未发觉,阿辞醋劲儿这样大。”
“那阿辞往后可要待我再好些,好提防着别叫旁人抢去了。”
谢声惟伸出手去,作势要捏他的脸颊,“促狭鬼,现在还嫌不够,还要对你怎样好呢?”
程既侧头避过,眼瞧着谢府大门近在眼前,翘着唇角低声道,“自然要阿辞多多体恤些。”
“我今日骑马,回去腰背定要酸疼一片,使不上力。”
“所以今夜,还要劳烦阿辞,来骑一骑我才行。”
“阿辞?”
“阿辞怎么不说话?”
程既微微垂下眼去,声音也放轻,做出一副万分失落的模样,“原来阿辞不期待同我洞房花烛吗?”
他很慢很慢地将身子缩了回去,头低下来,“罢了。”
“终究是我自己不好,身娇体弱,不能伺候的相公舒服。”
“相公不肯迁就我,也在情理之中。”
亲眼目睹过程既在巷子里如何干净利落地干翻几名匪徒的谢声惟:“……”
他默默地回味了一下‘身娇体弱’这个词,犹豫了下,到底忍住了没开口去纠正程既。
“没有不肯迁就你,”他像是无可奈何般地地叹了口气,“答应你,可开心了吗?”
“相公真好。”程既迅速地抬起头来,嘴角翘着,长睫落下又掀起,眼底映出澄澈的天光来。
谢声惟瞧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先前在装蒜,也不拆穿,翻身下马,笑着站去程既的马侧,张开双臂。
“新娘子,该下马了。”
程既侧过身,歪着头朝他笑,眼睛眨了眨,在马镫上轻轻一点,下一刻,像是一片红云般地落进了谢声惟怀中。
谢声惟牢牢将他抱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低下头去,在程既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抓到你了。”
第99章番外6 收徒
谢小少爷最近有些苦恼。
苦恼的具体源头在于,小程大夫不大肯黏着他了。
同他说话时淡淡的,声音也不似从前轻软,从前挂在嘴边的一声‘相公’如今再听不见。
连上了榻,都要单独卷过去一张锦被,楚河汉界分明得很。
原因无他,不过是小程大夫的记仇比旁人来得晚些,表现也更厉害些。
先前病着的时候,谢声惟心中没想过旁的,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对着程既死死瞒下此事,不肯泄漏出半点。
若非后来小程大夫效仿神农氏尝百草,亲自试了出来,只怕他真要瞒到再无可瞒为止。
程既当日念着他身子不好,心中又急又痛,也来不及去同他计较。
如今一切风平浪静,谢小少爷病愈,康健得能绕着谢府跑三圈,小程大夫便大手一挥,同他算起总账来。
“少夫人今日是出门了吗?怎么没见着人?”谢声惟今日晨起,在院子中转了半日,遮遮掩掩地在各处都寻过一遍,偏偏瞧不见想见的人影,迫不得已,只好将星儿叫来询问一番。
“婢子……婢子也没看清呢。”星儿回答得很是艰难。
谢声惟十分怀疑地瞟了她一眼,“当真?”
星儿哭丧着一张脸,“少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少夫人不肯告诉您,婢子哪里敢多嘴啊。”
“打从婢子上次帮着您一块儿瞒少夫人以来,少夫人都将婢子看作同您是一伙儿的,好似帮凶一般,婢子都快心虚死了,哪里还敢掺合您同少夫人之间的事儿?”
“不过婢子看,少夫人这次气得可不轻呢,怕是要您亲自去哄才行。”
谢声惟禁不住抬手抚额,叹出一口气来,“我如何不知呢?”
“只是我总也要先将人寻着了,才好慢慢去哄。”
星儿将眼睛骨碌碌转过一轮,用手掩着口,悄声对谢声惟道,“婢子偷偷同您讲,您可别说是婢子告的密。”
“今日一早,药堂那边有人来府上寻少夫人,少夫人这才同他出门去的,这会儿大约还在药堂中呢。”
“这样,”谢声惟放下心来,“既是药堂中人,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那可不见得,”星儿眨了眨眼,故作神秘道,“少爷,婢子可瞧见了,那位来府上的药堂伙计,生得极为清俊出挑,不知是什么时候招来的呢,婢子先前都没有见过。”
谢声惟很轻地皱了皱眉,预备着听她往下说。
星儿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道,“我的少爷哟,少夫人可正同您生着气呢。”
“这时候万一有谁在一旁煽个风点个火,趁虚而入,那可怎么好?”
谢声惟被星儿撺掇一番,还没来得及争辩,就被昏头昏脑地打发出了院子。
待反应过来,哑然之余不禁又生出几分好笑来。
他自然不会对程既生出什么疑心来,也情知星儿这小姑娘不过是一时促狭,瞧出他们这两日闹了别扭,正寻着机会替他俩筹谋呢。
不过既然出了门,便往药堂中走一趟吧,多磨一会儿,指不定便能将人拐回家吃饭了。
刚进了药堂的大门,柜台前的伙计便认出了他,忙起身迎了出来。
诊台前坐着的是堂中的王大夫,并不见程既。谢声惟拎着从点心铺里买给程既的杏仁酥,问小伙计道,“程大夫呢?今日不在堂中?”
伙计忙道,“店中新来了学徒,程大夫正领着人,在后头库房里认药呢。您先稍等,小的这就替您叫去。”
“不必,”谢声惟摆了摆手,温声道,“他想来正忙着,不好打断,我自行去看看便是。”
刚刚迈出步子,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伙计道,“这位新来的学徒,可是今日早晨,前去府中寻程大夫的那一位?”
“小的今日晨起,一直在柜上忙碌,并不曾注意到,”小伙计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
“那这人样貌如何?”
小伙计这下答得倒是利索,“回公子,这位小哥姓宋,生得倒是齐整,人也白净,一股子书生气。”
瞧着谢声惟眉头微微蹙起,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又忙找补道,“不过自然,是万万及不上咱们程大夫的。”
“嗯,”谢声惟淡淡应了一声,“有劳你了,且去忙吧,不必招待我。”
话毕,缓步走到了库房门前。
还未进去,便先听见里头传出低低的人语声。
先是程既的声音,有条不紊道,“这边架子上是细辛与香薷,香薷与细辛根形相似,药性却不同,抓取时候要多注意些,免得看错了眼。”
“是,”另一道男声响起,“师父于医道当真熟稔于心。这库房中光线昏暗,也辨得清楚。”
“只是师父听堂坐诊,原不用挂心抓药这等小事,怎地还能如此娴熟?”
程既回他道,“天底下做大夫的,没有不辨药材的道理。死读医书,只怕要读成个傻子。”
“诸事亲为,才不会出岔子。为医者,这条更是要紧。”
话音刚落,门边便传来几声击掌的动静。
库房内两人一齐回过头去,正见着谢声惟倚在门边,微微笑着看向他们。
“怎么今日出门这样早,也不肯叫醒我,”谢声惟走近几步,极其自然地将手搭上程既肩头,朝自己的方向搂了搂,“都说了,不必心疼我,多睡的片刻哪儿及得上替你更衣束发重要?”
程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微微偏过头去,目光中带了些疑惑地看向他。
谢声惟只作不见,又抬头朝着宋小哥,亲切和善道,“这位便是我家小禾新收的徒弟吧?”
“先前便听小禾提及,果真一表人材,虚心好学得紧。”
“小禾?”宋小哥有些茫然。
“啊,是我失言了,”谢声惟做出抱歉的样子道,“是我与内子的爱称而已,房中之词,倒叫宋小哥听了笑话。”
“没……没什么,”宋小哥结巴着应道,“您刚才说……内子?”
“您和程大夫……程大夫是您的?”
“哦,原来宋小哥还不知情呢?”谢声惟将程既搂得更紧了些,笑得更和煦了些,“你既叫了程大夫师父,那我二人便都是你的长辈了。”
“真要论起来,只怕你要唤我一句师公才行呢。”
宋小哥立时傻在了当场,嘴唇颤抖半天,愣是没将那两个字叫出口去。
程既看这自己这位木桩子徒弟,忍不住扶额,挥了挥手道,“今日的药材就认到这里,你去前头吧,跟在王大夫身边,好好看看他怎样开方子,用些心。”
“是。”宋小哥领了话,这才回过神来,逃命一般地奔出了库房。
程既拍了拍谢声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什么好气道,“人都走了,还演呢?”
“小禾说什么呢,”谢声惟笑着,耍赖在他耳畔亲了一下,手上并不肯放松,“我搂自家娘子,是情之所至,哪来的演不演。”
“小禾莫不是还怀疑我这一颗真心不成?”
“哪来的真心,我怎么没瞧见,”程既作势将手贴在他胸膛上,“我没寻到,可就是没有。”
“小禾好狠的心,”谢声惟微微退后半步,作势用手捂在心口,“非叫我喂到你嘴边,才算真吗?”
话音落下,随即就伸出手去,指尖拈着一小块不知什么,就要往程既口中送。
程既在口中一抿,尝了满口的杏仁甜香,揶揄他道,“原来阿辞的真心竟是杏仁味道的吗?”
“也不知是甜杏还是苦杏?”
“那要看小程大夫了,”谢声惟凑去他耳边,声音很轻,带着温热的吐息,往耳垂上扑,“小程大夫多疼疼我,便是甜的。”
“若是长夜漫漫,叫我独守空房,只怕就要苦得入不了口了。”
“空口无凭,”程既扭过头去,笑意盈盈地看他,“我不肯信。”
“这样啊,”谢声惟凑去他唇角,凑不及防地亲了一口,嘴角微微翘着,低声开口道,“那小程大夫今夜进来,进得深些,好彻彻底底地尝尝,不就知道了?”
第100章番外7 秋萍(秋萍番外,介意勿买)
屋里头静得很。
秋萍坐在妆台前,用袖子扫落了一旁的香脂盒子,听见落在地上的‘咚’一声响,打破那点吓人的静谧,才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事还未做完,心上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蓄长的指甲抵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哧啦’声。
上面的蔻丹色泽早就斑驳暗淡,透着股沉沉的郁气,像是瓶中隔了夜的插枝,扫一眼就能瞧出的败落。
从前,这双手弹琵琶是最好看的,长甲拨弦,轻拢慢捻。
谢铎在书房时,常常喜欢把她叫去,抱着琵琶弹上一曲,说她的眼睛生得美,含着怯怯的水光,温婉娇柔,比扬州的姑娘还要可人疼些。
其实她不喜欢弹琵琶,每次弹罢,几根指甲酸胀又疼,都要在冷水中浸上许久才好受些。
可是原本也由不得她喜欢不喜欢。
她和怀中的琵琶一样,都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失了新鲜就会被主人丢去一旁。
琵琶是死物件,丢去库中蒙尘也没什么,可她是活的,所以她害怕,怕极了。
她将头又扭向门口,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像是留存着最后一点希冀,盼着谁来一样。
她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等,都在盼。
好似这条命,从来没能握在她自己手里过。
她从小就生得好,左邻右舍总是同她爹娘碎嘴,说阿妞这张脸,许了隔壁村的财主当续弦,能赚回来十斗麦五两银,到时候她哥娶媳妇的钱就足够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避着她,她在一旁听着,垂着头,将衣角攥得死紧。
她不愿意嫁给那个人。
那个财主,从前和娘一起做活时候她见过,矮矮胖胖,像头地里的冬瓜,又被日头晒皱了皮。咧嘴笑的时候,口中总传出一股臭气来,叫人作呕。
她喜欢村东头的刘哥儿,白白净净,每次下地干活时候,会偷偷给她摘一点果子回来,很羞涩地挠挠头,在她家院墙上一放,转头就跑。
可刘哥儿家穷,没了爹娘,只有一间破屋子,出不起娶她的麦子和银两。
她想,到时候多求一求娘,说不定就能把她嫁给刘哥儿,到时候两个人都年轻,一块下地干活,攒了钱也能给娘,哥有了娶媳妇的钱,娘就不会再怪她。
她抱着这样小小的心愿,埋头在尘土飞扬的田间,很小心又期待地活着。
只是后来,她到底没嫁给刘哥儿,也没跟了那个老财主。
旱灾连着蝗灾,地里庄稼绝了收,人饿得都活不下去了,没人再想着娶媳妇。
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掘土,剥树皮,把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塞。
她也饿,但爹娘哥哥都没吃饱,她不敢说话,只能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着冷水。
最后她爹把她卖给了城里来的人牙子,换了三斗麦。
人牙子站在那里招手,她有些害怕,往后去,想要去牵着她爹的手。
可她爹不大敢看她,低着头,拉扯着将她交去人牙子手里,就大踏步地往回走。
她在后头叫了好几声‘爹’,她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最后也没回过一次头。
那时候她是恨的,恨一家人里,为什么她是最早被丢掉的那个。
不过后来,她就不恨了。
最起码她被卖了,还能吃饱一口饭,有件好衣裳穿。
她后来托人回去打听才知道,那三斗麦子没能救得了她爹娘和哥哥的命,他们饿死在那一间破草屋里,尸首也没能入土。
灾荒年,连尸首都是珍贵的,人们饿得早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活下来,入了谢府,跟在老夫人身边,干得是伺候人的活儿,算不得苦。
可爹娘和哥哥的脸日日夜夜浮在眼前,叫她睡不着觉。
她听人说,挨饿的人到最后,身子都会肿起来,像是发面馒头,手一按就一个大坑。
她怕极了,连在梦里,都梦见自己也成了那副模样。
别人都说老夫人心地好,身边伺候的丫鬟到了年纪,都会放出去,叫她们自行择了人家。
可她不愿意。
她想过更好的日子。
想要留在谢府。
她被饿怕了。
于是她使了一点手段,成了谢铎的妾,怀了孕,挺着肚子,成了府里头的主子。
这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老夫人庸碌,又贪权,而正头的谢夫人郑瑶,那个女子,像是枝头最好看的花朵一样,被娇养长大的,什么心眼儿都没有。
算计这样的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挖个坑她就肯自己往里头跳。
她挺着肚子,看着郑瑶眼中的难过与无措,心里有种尖利的痛快。
她恨郑瑶这样的人,恨她不谙世事的天真,好似这世上一切的苦难都不曾经历过。
同样都是托生到这世上,郑瑶什么都有,可她却两手空空。
只这一点,她们就如此不同。
不过不要紧,往后日子还长,她有自己亲生的孩儿,郑瑶永远也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