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程既站在堂下无话可说,被撵出谢府似乎已成了定局。
可谁都没能料到后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番波折来。
事起仓促,厅中一片混乱,最后程既没走成,自己反倒被扣在了府中。
幸亏守门的不知得了谁的吩咐,最终肯偷偷将自己放了出去。
只是那番计划终究是落空了,该收拾的人也没收拾成。
既然如此,这女子此刻来寻自己,又是为了何事?
莫不是秋后算账,打算将银子要回去?
李旭心里头生疑,面上仍带着笑,奉承道,“姑娘说哪里话,您这样金玉一般的人,小的哪敢忘呢?”
“只是这深更半夜的,劳您大驾,还特意来这儿,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冷笑一声道,“先前不过就吩咐了你那么一档子事,都没能成,还提什么吩咐。”
李旭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握着的铁锹藏去身后,口中赔着罪道,“姑娘明察,您也瞧见了,先前都还好好儿的,是您家里头的公子窜出来搅了局,这才没能成事。您若是将这罪过一并推到小的身上,小的可是万万不敢认下的。”
女子撇了撇嘴,盯着他看了两眼,随即摆了摆手道,“罢了,我家主子是菩萨心肠,知道你出了力气,心里头记着你的好呢。”
“这不,那程既将你关在了府里头,预备着杀人灭口,还是我家主子费了半日的劲,才买通了守门的,才放你出来。”
“是……这样吗?”李旭微微犹疑一瞬,到底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小的在这儿多谢夫人和姑娘救命之恩了。”
“不必,”女子压低了声音道,“只是那程既如今攀上了谢府的高枝,愈发肆无忌惮起来,连我家主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如今虽逃了出来,可经了今日堂上一事,难保他不会恨你入骨,寻了人来悄悄儿地取你性命。”
“送佛送到西,我家主人最见不得旁人作恶,索性便叫我来,再送你些盘缠,嘱咐你且躲一躲,远远儿地往别处去,避过了这场祸事才好呢。”
李旭听了这话,面上神色和缓下来,似是完全地放下了戒心,颇为感激道,“夫人当真心善,不似那程既一般的歹毒心肠。”
“我若是此番保住命去,定然日日替夫人烧香祈福,求个好运道。”
“正是呢,”那女子笑吟吟道,“你有这份心思,也不枉夫人护你这一遭了。”
“夫人特意备了些银票,嘱咐我亲自交到你手上来,好供你路上花销用呢。”
说着,她伸出手来,果真捏着一沓纸片样的物事,朝前探着,似乎是等李旭伸手来拿。
李旭往前两步,伸过手去。
伺着他凑近,那女子眼里头浮出一点冰冷的笑意。
李旭方才察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在身后由一条绳索勒住了脖颈。
女子缩回手去,将银票重新揣进了怀里。瞥了一眼正拼命挣扎,两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的李旭,从鼻中冷哼了一声道,“坏了夫人的好事,还想着拿银子,当真是贪心不足。”
“你这条贱命,若是能替夫人出上两分力,也算是一辈子的造化了。”
“等到了地底下,再好好儿地烧香祈福罢。”
第60章 性命攸关
绳索紧紧勒在咽喉处,一分分地收紧。
李旭面皮已经紫涨起来,喉头里发出些“嗬嗬”的动静,手指曲着,徒劳无功地往脖颈处的绳索抓去。
那女子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濒死的情态,忍不住皱了皱眉,朝拽着绳索的人不耐烦道,“动作利索点,再晚天都该亮了。”
“一会儿等他断了气,就挪去房梁上挂着。”
站在李旭身后的汉子应了声,朝李旭靠近了两步,将绳索又往手腕上绕了两圈,加了些力气往后勒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旭猛地抬起手,手臂狠狠地向后戳去。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壮汉猛地松了绳索,向后猛地退了几步,一只手捂在了右眼上。
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漫了出来。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都呆住了。
脖颈上的绳索松脱开,李旭翻着白眼,声嘶力竭地咳嗽着,瘫倒在地,挣扎着往院子外爬,手抠在泥中,一寸寸地紧抓着陷进去。
他先前存了个心眼儿,将铁锹放下时,顺手拽下了木柄端头的铁扣,藏在手心里。
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谁都不信。
铁扣尾端锋利,或许他真的有几分运气,正正好戳进了那人的眼珠里。
只要逃出去,他就能活。
女子最先反应过来,院子里猛地响起她的尖叫声,“蠢货,人都要跑了!快拦住他!”
壮汉听了这话,忍痛弯腰捡起了绳子,大踏步走到李旭身边,重新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眼处的剧痛还在一阵阵袭来,壮汉发了狠,咬着牙,一只脚踩在李旭背上,两只手拽着绳索死命往后拉扯,竟是一副要将他颈骨拗断的架势。
此时李旭彻底逃脱不得了。
他十指无力地在泥地上抠着,脖颈向后仰,耳中仿佛响雷一般轰鸣着,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蓦地,浓稠的夜色里闪过一点银光,朝着绳索和壮汉而去。
绳索骤然断裂开,壮汉一声痛呼,摇晃着,仰面砰然栽倒在地。
院门处传来一声轻喝,“好快的手脚。”
“谁?”女子猛地转过身去,两眼死死盯住半掩着的院门,“谁在那里装神弄鬼,还不快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缓缓踱着,从门洞中走了出来。
待他走到院中站定,微微抬起头来,趁着月色,一张脸叫人看得一清二楚,正是程既无疑。
“你怎么会在这儿?”女子瞧见他,神色慌乱了一瞬,又强自镇定下来,手指在身后牢牢地攥着。
这人怎么会找到这儿来?还能好巧不巧地撞见这一场。
程既佯作讶然道,“桐儿姑娘不也在此处吗?”
“姑娘既问我,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秋姨娘的贴身丫鬟桐儿。
桐儿被当面叫破了身份,一时间哑口无言,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下意识地就起了杀心。
四下无人,若是趁着此时结果了程既,栽赃到李旭头上,回头便称当他二人斗殴,双双殒命,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这念头在心里头转过一遭,桐儿看向程既的眼神里带了冷意。
程既似乎是察觉了她心中所想,嗤笑一声,举起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霎时,院落墙头上齐刷刷地跃下数名精壮汉子来,甫一落地,便在程既身旁严严实实地围成了一圈,将他好好儿地护在正中。
另有一人走去旁边,往奄奄一息的李旭口中喂了不知是什么,而后将人拖着放在了一旁。路过地上躺着的壮汉时,随手在他膝盖处一撩,拔出枚雪亮的银镖来,在袖口上揩干净血迹,收进了怀里。
看来刚刚那一点银光就是这枚镖了。
桐儿瞧着,止不住地暗暗心惊。只是一枚飞镖,远远掷出,切断了绳索不说,还能伤了自己带来的人,程既身边何时出现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那人收好了飞镖,复又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了程既身侧。
桐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心中万分懊恼。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为了揽功,从姨娘手底下接了这趟差事。本以为只是解决一个无名小卒,人手带上一个便足够了,这下甭说是对程既动手,只怕自己能不能全然脱身都还两说呢。
程既眼见着她不开口,也不在意,不紧不慢地答她先前的话道,“我今日若不来这儿,又怎能知晓姑娘同我那好姨娘在干什么见不得的勾当?”
“只怕明日一早醒来,便已背了条人命在身上,到时可就百口莫辩了。”
“少夫人说哪里话,婢子可听不懂了,”桐儿勉力撑着身形,强笑道,“婢子今日来,原也是背着姨娘的。这厮今日在堂上言语无状,对少夫人多有冒犯,话里话外又不尽不实,姨娘都险些被他蒙骗了去,没的倒和少夫人起了冲突。”
“姨娘向来喜欢少夫人聪明识大体,此番也是受了小人蛊惑,糊涂猪油蒙了心,早已悔得什么似的,正打算明日就拜托了人往少夫人那里去说和呢。”
“原是婢子气不过,觉得这李旭实在可恶,搅了姨娘同少夫人的情分,这才偷偷出来,使人收拾他一顿,也好逼得他吐出实话来,带回去叫老夫人听了,大伙儿都安心。”
“谁承想可巧,倒能和少夫人在此处遇上。怕是婢子愚笨惯了,如今好容易机灵一回,竟和少夫人想到一处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冠冕堂皇,将秋姨娘摘得极干净,倒好似真成了蒙在鼓里的,平白受了份委屈一般。程既听罢,皮笑肉不笑道,“桐儿姑娘可是自谦了。”
“什么愚笨不愚笨的,我看姑娘一颗心上只怕是生了十八个窍。这番说辞圆得干净利落,我都寻不出错处来。”
“若非这李旭还在一旁,侥幸留了条命下来,凭姑娘这张巧嘴,只怕真能将黑白混在一处,是非对错都颠了个个儿呢。”
桐儿听了他这一番话,面色不由得冷了下来,也不再同程既兜圈子,“少夫人是明白人,桐儿也不多话。此事说破了天去,拿不出证据来,也只算个捕风捉影。真闹大了,咱们都讨不了好去。”
“左右这李旭如今也半死不活了,他同少夫人有旧怨,少夫人便权当替自己出了回气。回头尸首扔去成外头的山头上,自有野狼叼了他去,干净得很,什么都留不下。旁人只会当这人胆小怕事,卷了包袱逃了,他又没个亲眷,自然无人去寻他的。”
“这般两不相扰,老夫人那边又好交差,岂不是便宜的很?”
桐儿这番话倒并非空口白牙,说出口时心里头也有些打算。
她办事素来谨慎,当初教李旭那番话时,也只是口述着叫他记牢,半张纸都不曾留,银锭子上的标记早已抹去,干干净净寻不出一点来处。
此时只要哄得程既将人杀了,这一切便再无证据留下了。虽说辛苦设下的计谋功亏一篑,可到底算是将姨娘保下来了。
程既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郎中,又没什么见识,李旭今日在堂中那样狠地得罪了他,换了旁人,只怕生吃了李旭的心都有。此时大好的时机在眼前,她就不信程既能忍住不对这人下手。
第61章 舒心顺意
“哦,这样吗?”桐儿看到程既微微弯起了眼,脸上很慢地浮出一个笑来。
看起来十分纯良无害的模样。
“桐儿姑娘这计策当真绝妙的很,我听在耳中,都止不住地要心动。”
他的语调向上挑着,似是极满意。
桐儿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气,心里头生出了些想当然的得意来。
果然,这人上钩了。
“这样算来,照着姑娘的安排,只有一处不妥。”
“嗯?”桐儿抬起眼来,微带着诧异出声。
“李旭心存歹念,胡乱攀咬,填了一条命进去也算是偿了。那姨娘先前泼在我头上的脏水,又该怎么算呢?”程既歪了歪头,神色里带了几分诚心求教的意味。
“少夫人……这是何意?”桐儿面上不由得僵硬起来,勉强提了提嘴角道,“这罪魁祸首业已伏诛,您的气合该消了大半才是。”
“婢子知道,先前我们姨娘性子急,说出话来没个遮拦,才同您绊了几句嘴。可姨娘万万不是成心的。到底您同姨娘是一家人,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您大人有大量一回,我们姨娘明日也定亲自去木樨院里给您赔不是去。”
“往后大家都在一处宅院里过活,和和美美的,老夫人老爷瞧见了,也觉得舒心不是?”
“你倒会做人,两头都不得罪,”程既轻笑了一声,忽地变了神色,脸上直如覆了一层寒霜似的,冷声道,“他们舒不舒心,又与我何干?”
“为了旁人舒心,倒拘着自己暗地里不痛快,我瞧起来像是这般的傻子吗?”
“我与姨娘都不姓谢,又哪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莫不是进了谢家的门,便将自己的姓氏祖宗都一并丢了吗?”
月上中天,夜将要过半了,程既懒得再和桐儿啰嗦,直接吩咐身边人道,“将旁边躺着的那个抬到马车上去,这丫头的手下用绳子捆好了,扔到马背上,等会儿驮回府里去。”
“至于这位桐儿姑娘,”程既略抬了抬眼皮,睨了她一眼,吩咐道,“将手腕绑了,也带回府中去。”
“对了,可要记得仔细将人看住了,”程既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道,“万一不当心,这位也被她主子派人取了命去,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你们敢!”眼瞧着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朝自己逼近,桐儿饶是素来冷静,这时也不免惊惶起来,刚转身跑了两步,便被扳着肩膀擒住,随手一双手便被扣在了身后,牢牢地绑了起来。
她拼命地挣扎着,也顾不得遮掩地喊道,“程既,你好大的胆子!松手!别碰我!”
“谁给你们的胆子!我是秋姨娘身边的人,得罪了我,叫你们一个个地都掉脑袋!”
负责抓她的两人充耳不闻,只将绳子在她身后牢牢地系好,打了死结,而后才抬起头来,向程既示意。
桐儿眼见着两人无动于衷,心里头彻底害怕起来,转而朝程既叫道,“疯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姨娘是大少爷的亲娘,整个谢府都是大少爷的,你今日敢动了我,来日姨娘定不会放过你!”
“倒真是个忠仆,这时候还指望着秋姨娘救你呢?”程既嘴角挂了嘲讽的笑,“你那好主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哪还有闲心顾上你这条命。”
“放心,我不似你主子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你的命还要留着,待回了府里,当着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面,好好地将你们主仆那些阴私勾当吐干净了才好呢!”
“你做梦!”桐儿已经被推搡到了门口,嘶哑着嗓子,硬扭着头看他,“你休想对付姨娘!”
“你以为谁会护着你,那个病秧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多久,哪有闲心护着你?”
“还是说你以为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娘能替你对付得了姨娘,她要真有这点本事,当年就不会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
程既猛地上前几步,干脆利落地朝桐儿脸上甩了一巴掌。
“我从来不打女人,”他脸上透着嫌恶,“可你若再敢骂他一句病秧子,你这条舌头就不必留着了。”
说着转过头去,冷声吩咐人道,“将她的嘴堵起来,回府前都不必叫她再开口了。”
人被压去了一旁,程既却不急着出发,走到马车旁,撩起袍子,踩在车辕上,而后身子猛地一提,便进了车厢里。
车厢中此时只剩下程既和一旁昏迷着的李旭两人。
原本程既是不肯带马车的,嫌它行得慢,耽误工夫。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若是叫李旭也同那壮汉一般在马背上颠簸一路,只怕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先前已经叫人喂李旭吃了保命的药丸,程既这时拎起他的手腕来略试了试,脉象已然渐渐平稳起来,人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未醒。
他今日辛苦出来一遭,为的是要从这人口中问出话来。当下便在他肩颈上寻了处穴道,拇指重重地往下一按,李旭浑身如过电一般猛地哆嗦一下,悠悠醒转过来。
甫一睁开眼,李旭便弓起了腰,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动静活似破败的风箱一般。
程既在一旁冷眼看着,待他咳了好一会,才从一旁的茶壶里斟了杯茶出来,递到他眼前,“喂”了一声。
李旭也顾不上说话,一把抢过了茶盅,咕嘟嘟地大口喝干净,才算缓过一阵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到底没再继续咳下去。
他将茶盅放去一旁,哑着嗓子低声道,“是你救了我。”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程既在一旁懒懒地应了一声,又道,“别多想,不过是我留着你这条命还有用处。”
“也是,”李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你那么聪明,什么事都能料在前头。”
“自然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他松了筋骨一般地往后躺去,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盯着车厢顶上坠着的一尾穗子看,“只有我是个傻的。”
“白白替他人作嫁衣裳,赔进去一条命去都还不知道呢。”
“你若不起了那点贪心,谁都害不了你,”程既靠在一旁的车壁上,一双眼寒星一般凛人,“说到底是你害人在先,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是啊,”李旭低低咳了两声,“路是我自己走的,怨不得旁人。”
静了片刻,他吐出一口气来,问道,“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想明白了?”程既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宁死都不肯顺我的意。”
“与你无关,”李旭阖上了眼,神色间透出几分倦怠,“我这条命在旁人眼里不值钱,我自己倒还挺宝贝。”
“有人想要了我的命去,这个仇,自然是要报的。”
第62章 良宵苦短
程既斜睨了他一眼,神色里微微带了几分诧异。倒不防他口中能吐出这话来。
如此这般,事情倒是顺利了许多。
“要想此事水落石出,需得有证据将人钉死了,再无翻身的机会。”
“否则她们若是得了喘息的空,寻着机会反扑,只怕你这条命到底要栽进去。”
李旭低垂着下巴,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程既一双眼落在他身上,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如今那丫头叫我捉了,算是个人证。”
“只是这时机不巧,顶多只能算是她这次来寻你。至于先前你们有过什么交易,她口风紧得很,未必能吐出真话来。”
“且她又是我那姨娘的心腹,在府里头也算是有些脸面。谢府的规矩,轻易是不许动用私刑的。若真拿不出什么关键的证据,只怕也奈何她不得,人即便是捉了,最后也要放了去。”
李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两下,哑着声音开口道,“你不必拿话激我。”
“我落到这步田地,心里头想的也只有保住这条命,顾不得再藏什么底了。”
“说来,大约也是我命不该绝,”他又咳了两声,勉力抬起手,朝着车厢外头指了指,“上回那丫头带来的银子,藏在屋里床底,那青砖地的下头,你寻出来,估摸着也能当个物证。”
“不过那银子我看过了,干净得很,什么戳都没有。大约是事先她们就料到了。”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么说起来,倒真是场好算计。看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着我这条命。”
“除了银子呢?”程既沉吟片刻,又追问道,“还有旁的吗?
单只有来路不明的银子,实在是说明不了什么。以秋姨娘的狡猾,只怕轻易就能圆了过去。
“枕头底下,”李旭抬手敲了敲额头,努力回想着,“枕头底下……应该还有一粒银扣子。”
“那是什么?”
“那丫头上次来寻我。她走之后,我在院子里拾的。”李旭面上带了两分犹豫,“当时瞧着亮闪闪的,该是银子。”
“我这院子里几乎没有旁的人来,这东西又不是我自己的。思来想去,只能是她掉的了。”
程既眼睛微微一亮,紧接着便掀了帘子,唤了人过来,凑近了交代李旭方才所交代的话。
那人领了话后,转身去了院子里,不多时便回转回来,面上带了几分喜色,手里头也多出了个包袱,恭恭敬敬地递给程既。
程既掀开包袱皮,朝里头打量一眼,一排整整齐齐的银锭子上,确实搁着一枚圆圆的银色光泽的衣扣。
他将扣子拈起来细细打量,只见它做工精巧,银面光泽极好,还雕了花样,断不是寻常人家衣物上能有的东西。
“你还记得她那天穿了什么眼色的衣衫吗?”
“约莫……是鹅黄色的。”
程既微微点了点头,将扣子收进了袖中,朝候在外面的众人吩咐一声,往谢府返程。
马车辘辘而行,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很轻微地晃荡了两下。
李旭突然开口问道,“这东西有用吗?”
“大约吧,”程既并不打算瞒他,“我还需回去,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同她那日的衣着对上。”
“你这样说,只怕便是有八成的把握了,”李旭将手在身侧暗暗地攥成拳,“等真相大白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程既闭着眼蓄养精神,并不看他,“你要怎样,与我无关。”
“事成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愿意去何处,都同我再无干系。”
李旭怔然,“你肯放了我?”
“你几次三番同我为难,构陷于我,害得我连栖身之所都险些没了,我自然恨你,”程既声音沉沉,没带什么起伏道,“可说到底,我也算藉着你这遭事,才能捏着那起子人的把柄,好一并铲除了去。”
“师父在时,也只得你一个亲人。便是再不中用,好歹也废过一番心血。这般早早送你去了地底下,也是没得叫他老人家烦心。”
李旭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低道,“你同从前……不一样了。”
若搁在从前的程既手上,事情一旦了结,自己也断然活不过第二天去。
“大约是吧,”程既直起身来,撩起一旁的帘子。远处已经能瞧见谢府门头上高高挑着的灯笼,橘红色的暖光映在眼底,一闪一闪地晃,“我认识了一个人。”
“此后便想要多做好事多行善,好替他攒下一份功德来,叫诸天神佛庇佑他平平安安。”
程既踏进院子时,谢夫人还未歇下。
她揪心了大半个晚上,眼巴巴地盼着,在屋子里转过一圈又一圈,几乎将地砖都磨下去一层。
阿月知道劝也无用,索性沏了浓茶来,陪在一旁,主仆俩一块儿当起了望门神。
耳听得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并着守门小丫鬟的招呼,谢夫人耐不住,几乎是三两下便冲到门口,掀了门帘子便往外去,险些同外头的程既撞了个正着。
“怎样?可有遇见什么歹人?伤着了吗?”谢夫人只恨自己没生出几张嘴来,握着程既的手腕,一迭声地问道。边问边不大放心似的,一双眼上上下下地将人从头扫到脚。
“娘放心,我好得很,”程既忙笑着答道,“皮都不曾磕破。”
“那便好,”谢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真是胆大。娘在这边等着,一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只怕你再招架不住。”
“娘可别小瞧了我,”程既眨了眨眼,“我可不止胆大这一条好处呢。”
“程既还等着事成了,来找娘讨赏,无论如何都要招架住的。”
“成了,就知道念叨着赏,”谢夫人禁不住笑,“少不了你的。”
“好生进来说说吧,今夜里干了什么好事出来。”
一行人进了屋子,阿月忙端了铜盆帕子,叫程既净手,又沏了新茶来,忙过一阵,程既才同谢夫人细细说起了今夜的诸多事情。
话毕,程既道,“李旭和桐儿我已经叫人绑了,带到娘这儿来,现下正在院子里使人看着,看娘的处置。”
“果然,”谢夫人冷笑一声,愤愤地揪着手中的帕子道,“我就知道,必定是那主仆俩出的幺蛾子,否则平白地,从哪儿能冒出个这么嚼舌头的来。”
程既从袖口里掏出了那枚银扣子,搁在桌面上,“这便是那枚扣子,只怕还要烦劳阿月姑姑一遭,看怎生想个法子,能将那件丢了扣子的衣裳寻出来,才算将这事坐实了。”
“少夫人说哪里话,”阿月忙道,“能替少夫人洗刷冤屈,解了少爷同夫人的烦忧,婢子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她拿过那枚银扣,凑在灯下细看,略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扣子上的花样,婢子瞧着眼熟。”
“没记错的话,该是今年份例里做的衣裳,只有各院子里的大丫鬟才有,各人的衣裳颜色同配着的纽扣纹饰都是不同的。”
“前两日婢子还瞧见桐儿穿那一条裙子呢,想来是扣子在不甚要紧的地方,没发觉就是。”
“这样好办,这银扣是独一份的,丢了单凭自己也断补不回来,若要在府中绣娘处修补,也定会有册子记载,最是好寻的。”
“少夫人且请放心,”阿月收了扣子,微微一笑道,“不消半个时辰,婢子定能将那件衣裳给您找出来。”
“到时即便秋姨娘和桐儿有一千张嘴,也抵赖不得了。”
“如此,便有劳阿月姑姑了。”程既笑着,作势朝阿月作了个揖。
阿月只抿着嘴笑,侧身避了过去。
谢夫人站起身来,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那便这样,阿月带人去那丫头的住处,把衣裳找出来。我这就去吩咐,将那两人压去正堂,寻了老夫人来,今夜便好好将此事了了。”
“娘莫要急,”程既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依程既所见,娘倒不如今夜先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来处理此事。”
“为何?”谢夫人狐疑道,“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不正好一并了结了?何苦叫她们多自在一个晚上?”
“娘只细想,秋姨娘若是今夜等不到桐儿回来,可能安枕?”
“你是说……”谢夫人犹豫着,看向程既。
程既嘴角微微向上挑着,“刀在脖子上多悬一会儿,总比直接砍下去要更折磨人,娘觉得呢?”
“咱们为了此事殚精竭虑,费了多大的工夫进去。如今,也该换那幕后之人来提心吊胆了。”
谢夫人恍然大悟,连连抚掌道,“是这个理儿。没得只咱们这些日子遭罪受。也该叫她们那起子尝尝这磨人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