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扶住额头,还是无法相信:“你说她…死了的话,那她的遗体呢?”
诺伯特攥着他的衣服,用极小的,不被更多人听到的声音说道:“洛娜小姐…好像,也不是人……她身体消失了…”
“我后来很仔细的找过。”瑞恩说着,从腰包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朝埃米特伸出手。埃米特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果核,或者说是种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比较好,在书店里也呆了好几天,诺伯特当时见过的东西再没回来过,所以我猜测对方已经得到想要的离开了。”瑞恩十分抱歉地说道,“我就带着我们剩下的一些小孩子暂时到你这边来休息……对不起,我保证他们没有乱动任何东西,我只是希望他们去打工能近一点,同时也想教他们认单词。”
埃米特摆了摆手,十分疲惫:“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了……那个房间你们可以使用,我暂时不向你们收费。但是现在我想安静一会。”
瑞恩低下头,向他行了一礼,又将他另一侧的诺伯特扯到自己身后。
“洛娜小姐的事情只有我和诺伯特知道,您不用担心。”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最终还是没问应当和埃米特一同离开的阿诺是否也已经回来这件事。
埃米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在烦自己。
一群孩子默默退回二楼,过了会,又有一位模样可爱的小女孩从楼上下来,放了一杯热茶和一些便宜的糖果放在柜台上。
埃米特坐在柜台后,看着柜台上冒着热气的茶,又将种子放在了桌面上。
这到底是在针对自己连累了洛娜,还是对方就是针对洛娜本身?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埃米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安稳地过到现在的。
和之前不同,一个又一个人从他身边离开,他却依旧没有了先前那种受伤难以缓和感觉,更多的是一种麻木。
一切都会离开……不是吗?就和以前一样。
刚开始时会难受,但到后来都会接受,习惯……接着,再次见证新的存在从他的世界里走过。
埃米特闭上了眼,扶住额头长长呼出口气。稍微缓了一会后,便将百科全书先取了出来,准备做点别的先不想这件事情,晚点再找瑞恩他们详问,顺便解决这群孩子们的去处。
他将书放在了桌上,忽然听到书店外传来了翅膀扑打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埃米特闻声看去,书店门口正倒着一团脏兮兮又灰扑扑的东西,像一个麻袋套着的人。如果倒得更远一点,他恐怕就不打算管,可这东西正倒在书店前,就算是垃圾也需要清理去一旁。
无奈之下,埃米特又起身来到门口,蹲下轻轻扯了扯那团麻布,如同袋子一样的东西露出一点边缘,紧接着,下面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撑在地上。
这是一个人,毫无疑问。
埃米特垂下眼,见人没晕或者死就站了起来,转身便准备回去。刚迈开步伐,他的左脚脚腕便被人握住了。
但对方似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很快便松开了手,改为攥住他的裤脚。
埃米特心里叹了口气,回身看去,只见一个脑袋从那“麻布袋子”里伸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埃米特想, 他已经不能再收留人了,那一窝小孩子他都得想办法安顿。
可他又想,他已经收留那么多小孩子了, 再多一个似乎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然后他又想到, 对方不一定是无家可归的人, 说不定只是走丢, 也说不定是逃跑出来的。就算不管也没多大关系,对方总有自己的去处。
对方看着和他一般大,只是骨架更小所以显得孱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吹起来。脸色也惨白, 让他那本来挺不错的五官显得有几分可怖。
但最终让埃米特忍不住心软的是对方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干枯的、没有生机的、灰扑扑的一头灰白的头发, 那样坏又那样好, 就好像是他喊不出名字的那个人。明明对方眼睛和那人一点都不像,一双深蓝的眼瞳和红宝石相去甚远,可偏偏还是把他击中了。
他叹了口气, 感觉自己今天叹气未免太多。他蹲下来, 与对方平视,尽力轻声问道:“是需要帮助吗?”
对方看着他,扁了扁嘴。
埃米特想了想, 又说道:“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就告诉我,什么都不说,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总容易变得曲折。”
对方还是看着他,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不合作?还是心理有些什么问题?埃米特猜测着, 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裤脚往回拽了点:“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 我就先回去了, 另外, 最好不要随便倒在其他人店门口,碰瓷有时候可会被泼一盆水。”
对方先是将他裤腿攥紧了一些,而后意识到什么,又忽然松开了手,朝着他摊开了手掌。
埃米特以为是要钱,想了想从口袋里把剩下的零钱都拿了出来,放去对方手里。他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对方将他手上的钱币都抹去了地上,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对方伸出了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缓慢地写下一个单词。
阿列克切。
停顿了片刻后,他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写着:
我的名字。
我不会说话。
埃米特看向阿列克切的脸,对方看着他,眼神像是一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等待谁的悯恤。
作为一个哑巴,对方手太干净也太细腻了。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可能性不到十分之一,埃米特也明白这一点。他一定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自己身边,至少也有一些能力或是一些不同寻常的身份。
甚至很可能不怀好意。
但是埃米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怕的,除开他自身,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再度失去的。构成他自身的,连如今所操控的肉l体都算不上必须,只有他仅剩的记忆和记录记忆的笔记本,而能夺走他自身的也只有一个镜中倒影而已。
“你需要我的帮助?”他明知故问。
阿列克切眼神亮了起来,他赶忙点了点头,生怕慢了一分埃米特就不愿再对他伸出援手。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埃米特问着,脸上神情温和,心下却不再同往日一般。
阿列克切小心地、轻柔地在他手心里写着:您能收留我吗?
埃米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有点脏,粗糙倒是不粗糙,两次蜕皮之后这具身体的手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光滑。他更喜欢以前的自己。
“如果你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话。”他很轻易就应下了,简单到阿列克切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埃米特感觉自己看他就像是看一只小狗。一个普通的人,领养了一只普通的流浪小狗,尽管小狗对人热情地摇摆着尾巴,可人……埃米特的思维停止住了,他感觉自己连一个普通人也赶不上。
他愿意帮助阿列克切只是因为对方有一头他很喜欢的灰白色头发,看到这样的发色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就感觉好像那个他不该忘记的人陪着自己一样。
至于阿列克切本身,这个处心积虑地与他接触的人,他也会得到他想要的——对,就像是养宠物,提供一些必须的情绪来源。
好像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放进一个铁盒子里,不轻易流露,也不轻易对任何人敞开。
埃米特站起身来,将人扶了起来。他漫不经心给人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又注意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在袍子里面再穿什么衣服,一边腹诽着这到底是怎样匆匆赶过来又或是常识缺失,一边领着人去了自己房间,将霍维尔曾经买给他的那套衣服给人找出来,让他先穿上。
阿列克切穿衣服不是很熟练,动作生疏到仿佛第一次操作。但他的神情却透露出一种兴奋和欣喜交加,这样的情绪很有感染力,连埃米特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在人换衣服的时候把换下来的袍子折了折,准备待会拿去丢掉,但刚拿到手里,对方就又伸手攥住了袍子的一角。
埃米特回头看去,阿列克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指了指粗糙的黑袍,又指了指自己。
他意会到对方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你……想穿它?”
阿列克切忙点头。
“……这件衣服已经很脏了。”埃米特说道,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爬滚出来的,本来就粗糙的袍子上灰尘不少,仔细看还能注意到袍角一类地方的线都散开了,甚至还有被扯出来的洞。
但阿列克切还是扯着那一角,看着他的眼神仿佛祈求。
埃米特想了想,问道:“很重要吗?”
阿列克切点了点头。
埃米特松开了手,将衣袍抖了抖,接着给对方披上:“那就保管好它,好好爱惜它。别等损坏到完全无法使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失去它。”
“对着要离开的人说挽留的话都不起作用,更何况是跟一个物品说呢?”
埃米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说这么多无意义的话,他拍了拍人肩膀,转身便准备下楼,回去做自己刚才准备做的事。
“稍微休息一会就先帮忙在店里打扫一下卫生吧,我这里也不养闲人,你如果想做打杂的工作,也还有不少小孩子和你竞争。房租之类的事我们可以之后再谈。”
说完后,他便先推开门,朝楼下走去。
还未走到楼梯处,他便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了眼。
阿列克切手无所适从地抓着斗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仿佛眼中只有他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还有什么事吗?”埃米特问。
阿列克切摇了下脑袋, 指了指楼下,似乎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工作。
对方这样积极,自己也没有扫兴的必要。埃米特微微颔首, 便回到了柜台前。他不动声色地将桌面上洛娜留下的种子塞进研究, 而后迅速获得一张卡片。
“沉眠”:【我始终相信, 春天不会太远。】
这似乎是一个好的暗示, 考虑到枯萎藤的特性,洛娜说不定也会被第四章 的司星者所救。
收拾好这件物品,埃米特又看向桌面上翻了一半的百科全书。
按照先前的指示,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多出来的三页。
“卢努公国
在世界分为白昼与黑夜之前, 现安多哈尔西南方向曾存在一个数百年的公国,此公国名称为“卢努公国”。据考察, 卢努公国建于光本纪中期, 公国从始至终只有一位贤明的君主,记录中并未出现其称号和名字,但我们将他称为‘卢努之主’。”
这三页的内容主要围绕卢努公国进行, 并详细地讲述了这个存在于“光本纪”国家的文化、信仰科学、建筑、医药、律法等各个方面的情况。从其中一些记录来看, 其中所存在的科学甚至远超现代。
依靠所存记录,当时的人很可能就已经尝试过突破“天之上”的界限,去往月亮或是更远的星辰。他们的思想精神紧密地链接在一起, 就像地上没有影子一样,人彼此之间也没有隐私,用以作为区分个体的则是对应的编号。
“当时的光更加慷慨,但也更加不知节制。强烈光芒带来的往往是渴望‘黑暗’, 过于坦诚的世界则孕育出需要隐瞒的‘秘密’。而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则催生出了强烈的‘欲l望’。卢努之主与光同路, 最后走向了与光决裂。
或许他也化身为某种光, 或许他不应被称为‘光’。”
看着书上的文字, 埃米特没由来地想到了前不久做的那个梦。他的梦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关联,但似乎是有所来源。仔细想想,他每一次进入一个新的梦境似乎都和进行研究的书籍有关。
他在做梦时正好就是在研究这本百科全书,而他在研究《不凋花》时又做了和第六章 有关的梦。
这是否也是某种对应?
在确定梦境与研究的关系之前,埃米特将自己的笔记本前面所记录的梦境和研究一一进行了对应。
研究枯萎藤有关的书籍时,他梦到某个小姑娘的次数最多,阅读研究第二章 有关书籍时,他也总在和镜中倒影对话……
那时候他所见到的就是卢努之主?
“……奥西。”埃米特看着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名字,思考了片刻后在旁边写上了“卢努之主”几个字。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奥西创建了卢努这样一个国家,又不满这个答案将之毁灭,进而擢升至第三章 的司星者……幻方。只是中间缺少了一点,例如第三章在此之前是否有他人占据,他又是以什么方式擢升。
“自己”或者说混沌之蛇应当就是幻方的导师……排序靠前的竞争者…还有那个喊老师的应该是……第一章 的司星者逐夜狼?
埃米特将自己的猜测写在笔记本上,又将书做好标记放在一侧,从包里将另一本蒲波的遗物拿了出来。
这本书十分潮湿,他已经做好了无法阅读的准备,便直接丢进了“研究”方块。
只是刚放进去,他耳朵中就萌生出了一种强烈刺激的嗡鸣,伴随着男人疯狂而嘶哑的吼叫,就像一个金属杆在他脑内搅动起来。
“……我……明白……了。”
拼凑出来的音节让埃米特头痛难耐,无法去思考这其中的含义。但好在这剧烈的冲击时间持续并不久,很快它就停止下来。
埃米特出了一身冷汗,他手里的笔杆都被捏断,碎裂的头扎进他手里。
他一边努力平复呼吸,一边松开手清理木屑,脑海中不停回放着刚才的声响。
很熟悉,他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一句话,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埃米特心里自说自话,嘴上也跟着不停嘟囔着“想想”。只是刚才的阵痛让他无法考虑眼前的事情,清理碎屑也显得十分应付。
就在他沉浸在思绪里,又一次从手上摸了个空时,另一双手伸了出来,轻轻将他扎了木刺的那只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阿列克切不会说话,他无法提醒陷入自己思绪之中的人。他只是尽可能妥善地为对方清理掉手上的东西,又找了备用的纱布来帮忙裹上。
埃米特一言不发,盯着他的动作出神。
猛地,他回忆起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就在前几天,伦洛特发了疯高喊着这句话离开了。当时埃米特只是担心对方是否会因为这短暂的癫狂而出现意外,但现在来看完全不是。
他看向“研究”方块,里面蒙上了一层浅黄色的光,就好像是一盏灯,倒计时也成了某种血字。
鲜红的字迹构成着一个经典的12小时倒计时,此时已经倒数至了11小时四十分钟。
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但他的潜意识几乎立刻拉响了警报,红色的字一定是意味着“死亡”。在往常它可能是意味着自己生命的危险,可这次却不一定……
埃米特想将书取出来,可他从来没有打断过“研究”。这样的倒计时一旦开始,仿佛也在预示着无法中止。
不对,不可能……不会没有办法。
埃米特手发着颤,从阿列克切手中抽了回来。他意识集中在视野的边缘,咬紧了牙。
这方块未必是“律令”,既然“谈话”可以消失,为什么“研究”不会?
可他需要做什么才能让它消失?
越是着急就越是需要冷静,埃米特在原地呆滞了片刻,忽然就一言不发地冲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要去睡觉,现在就要进入那些梦境里。
梦是记忆的整理再现,人类依靠经验指引选择,他要去询问唯一能解答的那个人。
——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进入梦境埃米特早已熟练, 他有条不紊地堕入那些裂缝。
而他方一睁开眼,见到的便是无边雨幕落下的情形。
他好像站在了“天水”之下,抬头便可仰视这无法看见去处的水幕源头。没有形体, 也不存在形体的事物, 意识仿佛也只是一场幻觉的存在。
“我认为你说的对。”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和之前相比, 对方的声音不再那样笨拙,而是熟练地、充斥着情绪的声音。
“选择不应该是被强加,而应该是由它们自由进行。一切改变都被允许, 一切发展都对应轨迹。我对你熟悉的那个世界很感兴趣。”
“所以, 为我见证吧,在‘我’之上, 能否再度诞生你所喜爱的一切。”
埃米特呆了会, 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还由他自己所操控。他抬起头,却无法去目睹那个存在,砸下来的水珠似乎能突破他眼皮的防线。
他又只好低下头, 满呼吸都是湿气。
“我只是见证者。”他不明白对方这样说的理由, 但他还是想维持曾经对话中的立场,“我没有干预你的打算,你也不应该认为我说的对, 不应该以我喜爱的事物为标准。”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埃米特听见他说道:“但没有你的话,我不会明白‘寂寞’,以及更多。”
感情给予了他可能, 也给予了他毁灭。
“我还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天水那样说着, 似乎将某片水花凝聚成了一个圆圈, 又递到了埃米特的跟前。
那是一个衔尾蛇的模样, 或者也可以被称为“莫比乌斯环”。首尾相接,无限循环。
“我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给你一份。”
如果不喜欢就可以重塑,如果讨厌就可以再次开启循环,只要埃米特想,他就可以拥有无数次决定的权利,也可以放任事情随意发展而不干预。
“理解在你,选择也在你。”天水说道,“但这是我唯一不允许你做的选择。”
拒绝的话在拒绝之前就被对方所堵住。
埃米特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应该要说什么。
他来是想寻找一个答案,而不是令疑惑更深。
水幕瓦解,天水陨落。
这是他曾经想知道的一部分往事,而一切就是一场倾盆大雨,淋湿了一切,沁润土地,直至更深。
埃米特低着头,脚下的水面被不停的打碎,在倒映出他面容之前又再度被另一滴水打碎。在水面之下,倒影的他仿佛有了自己的行动。
“你很伤心?”镜中倒影询问。
“不。”埃米特闭上了眼,对于来访的存在也没有驱逐逃避的念头。
“但你似乎在哭泣,你和我说过,那样的行为要不是表露喜悦,要不就是表露伤心。我以为你不会是前者。”镜中倒影的语气里倒是有几分笑意,一如既往的让人难以捉摸。
“我只是很可惜。”埃米特答道,“很可惜。”
漫延在他胸腔的仿佛不是他的情感,失控和决堤就如同眼前的雨水,失去了控制的主人。这些情绪漫无目的地在他胸口横冲直撞,妄图找到一个发泄口倾泻出去。
眼睛只是其中一个渠道而已。他想。
“天水消亡是必然。”镜中倒影的语气漫不经心起来,“循环现在才交到你手里,也就是说,他拒绝了你前往‘过去’,阻止这一切的可能。”
“他不在循环之中。”
埃米特对镜中倒影发表看法的事情并不在意,他只是睁开了眼,注视着那被不停打碎的影子,出声问道:“你这次想取走什么代价?”
镜中倒影茫然了一瞬,而后忽然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也越笑越刺耳。
埃米特注视着那团影子与涟漪融为一体,笑得停不下来的样子:“我现在很忙,没有心力和你玩你逃我追的把戏。”
“可我喜欢你这种惊慌失措的模样。”镜中倒影忍着笑答道,他又“嗯”了一声,完全不是一无所知的模样。
他比埃米特更像是全知的存在,对于那无数被抛弃的循环和埃米特如今的窘迫都了如指掌。他问道:“你不觉得有趣吗?你之前和我说,你知道了一切所以你才了解真正的绝望。可你看现在,你什么都不清楚,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是我的事。”埃米特说道,“你本可以不来,但你非要来见我,而且你来了不止一次,每一次我在梦里见到你都是确凿地和你对话。”
埃米特内心无法确定这一点,但他有感觉,往常可能只是他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已。
无限的循环之中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一次对话?可如果无限的循环之中也有这样一段错位的对话,现在他又到底身处哪一层?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镜中倒影笑了笑,“可当初我们在这里的确有过对话,你也可以认为,循环的起点就是我们之间的一次对话。”
埃米特思考了片刻,问道:“当初我们聊了什么?”
镜中倒影回避了这个问题:“你认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不会?”埃米特看着对方,失去某部分已经成了定局,再去后悔也来不及,能抓到更多的信息那就抓住更多,“你也想让我了解你,不是吗?”
镜中倒影安静了片刻,忽然又笑了出来:“我没有任何想要承认你观点的打算,不过……你确实说对了。”
“当初你和我之间的对话很简单,那时候我对你也没多少兴趣。简而言之,你忽然对我说,‘我开始逐渐理解了,这不过又是一个柏拉图年,一切终归会回到原点。’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话的意思,直到现在也不了解。”他说着,语气之中也开始有些疑惑,“你总有些东西我不明白,那一切都充斥着一种混沌,就如同你所拥有的权柄。”
“你回答了什么?”埃米特缄默了片刻问道。
“你总是知道的比我多。”镜中倒影答道,“这就是我所说的话语,而后,你又提及‘我什么也不清楚,我谁也不是’。可你最后又说那只是你的引用,当我询问你是否是引用天水的话时,你再次否认了。”
“对话就到此为止。”他安静了下来,连同埃米特的那份沉默一同。
片刻之后他又开了口,语气不复刚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让我来为你出一道题吧,你猜我会取走你的那一部分记忆?”
埃米特精神紧绷了一瞬,而后又立刻放松下来。
镜中倒影不吝于给他增添各种各样的麻烦,包括从他记忆中剥离掉那个人。他迅速在脑海之中将自己所有的记忆过了一遍,而后却说道:“刚才的那段。”
镜中倒影的笑意似乎收敛了些许,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而后有态度陡然逆转,变得非常兴奋起来:“你说的没错,我可以将这段取走,而后再下一次的对话中伪装成并不知晓……”
“你就是这样打算的。”埃米特叹了口气,“别闹了。”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个轻盈的“乖”。
“……”镜中倒影沉默了片刻,有些咬牙切齿一般地说道,“你把我当小孩?”
“你就当我是这样想的吧。”埃米特答道。
回答他的是陡然被赶出的梦境,他猛然在床上睁开了眼睛。窗外已经没有了光,而倒计时只剩下了不到一小时。埃米特迅速坐了起来,将刚才的梦境抄录在笔记本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对于自己将要落下的文字有所感,可对于他写下的字毫无印象。时间似乎呈现了一种逆转,他对短暂的未来呈现一种已知,对已发生的过去却无法“预知”。
直至他将这部分梦境抄录下后,一切刚才梦境的事物都被抹除。
埃米特看着笔记本上的文字,忽然间也笑了出来。
他对于刚才的对话没有记忆,可他对于那部分应当由过去的他所说出的话语他很熟悉。
“永生”、“理解”。因为这次的梦足够重要,重要到可以干预镜中倒影所谓的“取乐”,所以他会选择让这一段被忘却,甚至为此他找出更撇脚的理由。
镜中倒影和他的这段对话是一开始他就打算这样做的,而让他给了这样一小段时间让他来抄写……不过是嘴硬心软而已。尽管埃米特对于对方有没有“心”这一点持保留态度。
埃米特再次看向了视野边缘。
这一次,他朝着那个方向伸出了手。
他已经忘记为什么对方会以这样的模式出现在他面前,可他还记得最开始他所见到的景象。
上覆繁杂花纹的拆信刀正悬挂于他的头顶。
而此时,他伸出手,在虚空之中握住了一柄一致的拆信刀。
此刻,一切“理解”瓦解,他所认知的世界再度重塑。
作者有话说:
注:柏拉图年,天文学概念,也就是指两万五千年的周期,经过这个周期之后所有星辰会复归原位。
第146章
埃米特以前没有考虑过, 为何眼前的一切会以方块的模式构建,但现在再来考虑这些显然也已经太迟。倘若要知晓曾经认知的来源,他必须得回归早于循环之外的原初, 可他已经放弃了这件事。
他有思考过很多事, 包括刚才在于镜中倒影进行的对话也是如此。
最了解自己的应当是自己。
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被安排好了的发展, 他丝毫不怀疑,当他记起来一切时新的循环又将开始。
埃米特收回了手,他手里只有一把拆信刀。就像曾经有人送给他的那把一样, 对于成年人来说过于精致小巧的器物, 上面的图腾又充斥着一种原始的野性。
他于蛇形对视,仿佛与另一个自己在对视。
视野边缘空无一物, 先前所认知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幻想, 他所拥有的从始至终就是这如同权柄一般的象征。而那些物品,他认为自己将那变成了卡片存放,现实却只是将其随身携带了而已。
那本皱皱巴巴的书就依附在他的左手手臂上, 像是要融入他的皮肤里, 从内到外将这具身体化为它的一部分,将这具身体也变成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