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折下无情道仙尊—— by关照
关照  发于:2023年06月25日

关灯
护眼

众所周知,东夷处于边境,地广人稀,荒凉不堪。
一个病秧子嫁去了东夷,什么时候会遭遇不测,这绝对是他萧长翊说了算的。
不过就是从让东夷出兵变成他自己以下犯上,也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只要可以谋朝篡位,他都会觉得很兴奋。
旁边的小厮已经将上钩的那条鱼从鱼竿上摘了下来,盛在一盆银碗清水中,高高举过头顶供萧长翊观赏。
结果萧长翊看都没有看一眼,挥了挥手:“把鱼给他送去,让他吞了。”
跪在亭中的黑影浑身一抖,嘴唇颤颤,微微的发白,上下嗫嚅着,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出来。
连求饶都不敢说。
小厮似乎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端着银碗走到黑影面前,往前一递:“大人,请上路吧。”
一阵风雪穿堂而过,吹开阵阵涟漪。
寂静的黑夜里看见八角飞檐亭中有人倒在台阶上,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喉咙,瞪大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断了气。
而他的喉中,凑近了似乎还能看到一截金色的鱼尾在颤抖……
…………
王都花楼,是整座王都中最高的一座建筑物。
尤其在深夜所有商铺全部都关门打烊的时候,唯有这座花楼屹立于半空之中,丝竹声声,好不风雅。
萧怀舟斜靠在圈椅上,他面前的屏风后面有几个人正在吹拉弹唱,一首首曲子都是带着大雍风格的民间小调。
他滴酒未沾,只是闭目跟着曲子后面哼歌。
而坐在萧怀舟旁边的故里祁,早已喝的醉醺醺,脸颊上窜上了两朵红云,端着杯子跟着丝竹声,唱起了东夷小调。
故里祁口中的调子与乐师的曲子完全不在一个步调上,两种声音同时响起,竟也不是那么的违和。
少年的嗓音清澈有力,唱着草原上自由自在的调子。
萧怀舟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东夷,也就不知道故里祁在大草原上是怎样一幅肆意飞扬的模样。
这样热切明艳的少年,也不知前世是怎么痛苦死在萧长翊手上的。
他只听说故里祁是被毒死的,这罪名最后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这才导致萧长翊最后率着东夷大军,打着为故里祁报仇的名号,长驱直入。
可悲,又可笑。
萧怀舟垂头看向自己杯中的那盏美酒。
乍一看酒中清清亮亮,晃一晃还能闻到醉人的酒香。
可若是再仔细检查一番,就能看到杯内散落着些许粉末。
唔,萧长翊是挺喜欢下毒的。
萧怀舟手腕一抬,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一直在屏风之后专注弹奏乐器的乐师因为目光一直在关注着萧怀舟,一时错手弹错了一根琴弦。
那个乐师很快反应过来,曲调一声未断,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怀舟薄唇轻勾,将这声错音记在心中,也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
萧长翊其人,看似骄横跋扈,实际上心思缜密。
若今日他不饮这杯酒,萧长翊指不定还要再想别的方式对付。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不如随了萧长翊的意思,给自己安排上一个与东夷世子不清不白的关系。
喝完杯中酒,萧怀舟将杯子放下,抬手扯了扯交叠的衣领,装作有些燥热的模样,挥退了所有弹琴的乐师。
刚才弹错音的乐师在退下之前还不忘回看一眼,确认萧怀舟确实喝了药酒上了头。
这才一步三回首的离开。
屋子里丝竹之声瞬间消失,重归于一片寂静。
萧怀舟扭头看了一眼正在与空气划拳的故里祁,将手中酒杯一掷。
浑圆的青瓷杯破空而去,正正好落在了故里祁后颈的穴位之上。
这一击少说能睡四个时辰。
月色已深,萧怀舟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上睡觉。
毕竟明日还要演一番自己与东夷世子醉酒乱x的好戏。
就在他斜躺在床榻上,半明半昧之际,却好像听见了细微的推门声。
“不是已经让你们退下了?”
萧怀舟没有睁眼,酒中药效有些猛烈,心头一重一重的燥热碾压下来,他生怕自己一动便会失了心智。
随着推门声,有人缓步踏入。
萧怀舟有些气恼,刚准备开口训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白色的道袍。
道袍衣角拿碧绿丝线绣着几座连绵青山图。
是他昨日,亲手给谢春山挑选的成衣样式……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卧槽!心上人的道君来抓奸了怎么办??
在线等,急!!!
谢春山:如果可爱的读者们点一点作者收藏!再多看看预收的话,我可以考虑对你轻点……
文案剧情,我正在想着要不要在vb给你们来一段滴滴车,咳咳咳,可以关注下哦
vb:关照照

第19章
观书急吼吼地在花楼门前直打圈,可是因为萧长翊暗中吩咐了,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打扰萧怀舟和故里祁的好事。
所以花楼此时闭门谢客,无论观书怎么强调自己找萧怀舟有重要事情汇报,花楼的负责人也不让观书上去。
观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是个十分机灵的,从小就跟在萧怀舟身边。
萧怀舟身娇体弱,虽然平时看起来娇纵跋扈了点,但身处在王朝漩涡之中,没有两三个心眼,也不可能安然活到现在。
所以萧怀舟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提点了观书不少。
刚才谢春山谢道君在屋子里问观书萧怀舟去哪儿了,观书当时就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将四公子今晚与故里祁有约的事情说出来。
他当时以为谢道君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可观书万万没有想到,等他再次送药进屋的时候,谢春山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偌大一个王府,虽然戒备森严,但是想要困住谢春山简直是痴人说梦。
观书现在不能确定,谢道君究竟是自己走了,还是去找四公子了。
观书是十分清楚四公子对谢道君的态度的。
四公子平日里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实际上冷心冷情。
对谁都能热乎的起来,可这些热乎都只是表面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走进四公子的心中。
偏偏对谢春山不一样。
四公子从见到谢道长的第一日起,便生出了旁的心思。
所以观书发现谢春山不见的时候,这才火急火燎的跑到花楼里来回报四公子。
谢道君若是伤好了自顾自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让谢道君知道,自家四公子,今夜很可能要与东夷世子夜不归宿,把酒言欢到天明。
怕是……
但是花楼戒备森严,如今又找了个由头说不让见。
观书倒是可以拿着四公子的威严强闯进去,可若是将事情闹大的话,不仅仅会牵累四公子的名声,还有可能将太子殿下一并连累到。
事关太子,观书便不敢做这个决断。
只能站在花楼外面,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着圈儿却无可奈何。
若是谢道君只是自顾自离开了便好了。观书想着。
然而事不如他所愿。
萧怀舟躺在榻上,整个人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抵御着体内焦灼的热意。
萧长翊下起药来可真是半分都不手软,药效如此猛烈,体内焦灼的热意竟然能让他产生幻觉。
谢春山报琴而入的幻觉。
开什么玩笑,谢春山这会儿应该是高山仰止的端坐在他的寝宫里面,对他与故里祁的婚事漠不关心。
怎么可能出现在花楼之中?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更何况,前世的谢春山,从来不屑于看任何乐器一眼。
连起了幻觉他都能想到谢春山的身上,萧怀舟只觉得自己冷落了谢春山这么久,当真是着了失心疯了。
越不愿去见谢春山,越挥之不去他的影子。
世间疯魔,不过如此。
细细碎碎的锁链声响起,萧怀舟还是觉得自己沉浸在幻境里。
他抬头与半透明的屏风相对。
屏风后面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袍,迢迢若出尘之谪仙。
大片清冷的月光顺着精致雕花窗棂涌入,将谢春山的眉眼铺陈出来,像一幅醉酒之后肆意挥毫泼墨的山水画。
远山迷雾,泠冽而不可侵犯。
若不是被腕间锁链锁着,这位谪仙很可能分分钟羽化而飞去了。
谢春山肌理分明的手臂环绕着月琴,修长指尖调着音,将月琴所有的音色全都归位,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目光直视萧怀舟。
一场春雨从窗棱外淅淅沥沥顺夜风吹进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浇醒了半分酒意。
没有醉,抱琴而入的人,确实是谢春山。
如假包换的谢春山。
数月不见,谢春山身上的皮肉伤似乎好的差不多了,虽然走进来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当,但总好过当初无法起身的模样。
让他想想……上一世,谢春山恢复到这个样子,好像用了三年有余。
萧怀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随手抄起一壶酒,将酒壶提到与自己额头齐高的位置,接着斜身倾倒。
壶中剩下的药酒淅淅沥沥灌入口中,又有清清亮亮的残余顺着他曲线分明的喉结落尽衣衫之中。
濡湿了一片青渍。
萧怀舟的骨节太美,肌理流畅,每一根骨节随着他的动作,都无一例外落在谢春山眼中。
他早说了,该锁上的,是萧怀舟的手。
大概是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太意味深长,谢春山别开目光,再次触碰了一下琴弦。
复又将手中月琴递出,示意萧怀舟去接。
“听闻你月琴弹得极好。”
萧怀舟掂了掂手中酒壶,确实是空空荡荡,一滴都不剩。
此药甚好,若不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忽然出现的谢春山。
至少如今,他胆子很大。
“所以呢?”
萧怀舟掷掉手中酒壶,壶身落在软毯上咕噜噜滚了两圈,滚到谢春山脚下。
隔着屏风,谢春山敏锐地嗅到了酒中味道。
他诚恳回答:“想听。”
片刻之后,他补了一句:“若此曲可让我想起什么,我可以许你一愿。”
谢春山的承诺,萧怀舟知道,那便是数年之后归云仙府的承诺。
一诺千金,山海转磐石移,不可改。
“谢道君可知我的心愿是什么?”
萧怀舟大抵是醉了,笑的很放肆。
谢春山,只是,曾经想要你啊。
萧怀舟真的很好奇,若是阳春白雪知道了他的心愿,到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是羞愤欲死,大骂他不堪。
亦或者是不愿履行诺言,再让一个道童将他驱逐下山。
罢了,一场黄粱大梦而已。
萧怀舟叹了一口气,捻起指腹将眼角溢出的些许酸楚全都擦去,也将那些这一世就不该再有的妄念全都压制下去。
不该,不去,不想,不念。
这一世他要的,是大雍千秋万代,是太子平安康健,是百姓盛世安乐。
而不是谢春山,不再是谢春山。
萧怀舟摆了摆手,绕过屏风站到谢春山面前。
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少年容貌玉雪姿容,如远山淡月,眉眼之间一抹掩不去的病弱神色,反倒是更给五官增添了一些脆弱的美感。
如雪上琉璃,五颜六色,柔软而易折。
这是这一世来,谢春山第一次看见萧怀舟的容貌。
与梦中十六岁少年如出一辙,无有半分差别。
唯一非要找到些细微不同,那便是梦中少年眉眼间皆是涉世未深的不羁,而此时的萧怀舟,总好像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淡淡愁绪。
他果然,见过他。
趁着谢春山失神的功夫,萧怀舟已经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月琴,闲置在一旁,反而上挑着眉紧紧盯着眼前道君。
咄咄逼人:“谢道君为何忽然想要听琴?”
“想要想起一段,可能忘记的事情。”
萧怀舟一怔。
重生之事,本就虚无缥缈不知是何缘由,若是只有他一人重生就算了,如今看谢春山的样子。
很可能会想起过往……
萧怀舟有一瞬间的犹豫,毕竟前世的谢春山,着实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可是他再细细想来,谢春山如果真的想起前世,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毕竟现在情况早已调转,他谢春山如今是灵府尽碎的谢春山,一旦失去萧怀舟的庇佑,依旧是一个废人。
若没有萧怀舟,这一世,谢春山永远都回不去仙门之巅。
这样算来,反倒是件好事。
毕竟,有什么比让人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更让人痛快呢???
萧怀舟莞尔一笑,俯下身来,紧紧盯着谢春山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
“若是想起往事,谢道君,不悔吗?”
“不悔。”
“哪怕是偿还不尽的因果,你也不悔?”
“若不知因,又如何能偿还果。”
听到这句话,萧怀舟忽然大笑起来,清澈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并不是很宽敞的屋子里,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切的味道。
“你想要,便依你。”
他抬手将琴抱于怀中,素手轻拨,如泣如诉。
记忆随风片片散去,谢春山眼前犹如一阵一阵迷雾,带他重回那些早该随风消散的时光里。
耳边响起了嘈嘈切切的曲子,每一条曲音都似曾相识,是萧怀舟在书房亲自为他谱写的。
谢春山记得这个曲调,他也曾在拿到月琴的第一时间便将曲调复述了出来。
当一整首曲子完整的在自己手中弹出的时候,谢春山从未动摇过的道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不可控。
他从没见过萧怀舟,可是他却会弹萧怀舟写的曲子。
他从未说过自己爱薄雾远山,可萧怀舟却清楚他的喜好。
直到音律将他的记忆拉的很远,透过恍恍惚惚的迷茫梦境,谢春山好像看见眼前萧怀舟的模糊白影,逐渐与记忆中抱着月琴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你叫什么?至少你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叫萧怀舟,我是大雍的四皇子,萧怀舟。”
初遇少年的时候,是大雪飞扬的隆冬时节。
那日谢春山刚被师父剔除仙骨,折碎灵府,将浑身每一处筋脉都碾碎,丢弃在苍梧大道上。
谢春山浮在半空中,换了种角度看曾经狼狈的自己。
王都下了一夜的雪,苍梧大道上抬眼纷纷扬扬满目洁白,‘谢春山’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一个人冷冰冰地趴在雪中。
翌日清晨,有三五孩童手拿糖葫芦绕行,小声问他是不是死了。
有零星车马匆匆而过,看见他道袍上归云仙府的印记,纷纷绕道而行,以免惹祸上身。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谢春山以为,今日便会死在他最爱的人间的时候。
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停在距离他不远处。
谢春山至今都记得,马车四角都坠着古朴的青铜铃铛,随着帘子的掀开,四个青铜铃铛发出令人安神的声响。
有少年匆匆踏雪而来,污浊的黑泥或雪将少年金线纹绣的黑色长靴印湿,但少年毫不在意。
弯腰俯首,冲谢春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你还好吗?”
记忆中的手,与弹奏月琴的手逐渐重合。
谢春山有些恍惚。
后来他便被少年带回了府里妥帖安置。
那个少年给他安排了一间很大的寝宫,起初少年还有些放肆,提着他的道袍问他:“原来你是归云仙府的人呀,那可是个神仙地方。”
直到谢春山将所有进来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那个明媚的少年终于逐渐开始畏惧他,亦或者说,是敬仰他,供奉他。
少年了解到他不喜欢别人触碰,又担心他身上的伤口恶化,所以不得不驱车前往距离王都不远的三清宗,请三清宗的修士出手帮忙。
谢春山跟着记忆中的画面,悬浮在三清宗上空。
也便是那一次,他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
因为三清宗的国师,喊他:萧怀舟,萧四公子。
只不过这个称呼在三清宗口中并不是很尊敬,似乎还带着些许戏谑的意思。
谢春山能看见,萧怀舟的脸色只暗了片刻,便又换上笑脸扬起来:“请道长出手,怀舟定会感激涕零,大礼奉上。”
“感激就不必了,昔日有人三顾茅庐,若四公子真的有意,便在山门外站上一夜,我等就当四公子诚心相邀,纡尊降贵同四公子去一次。”
车马中的萧怀舟,没有丝毫犹豫,掀帘而下,于寒冬腊月独自站在山门外。
谢春山猛然想起萧怀舟总是咳嗽,明显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若是站上一夜……
萧怀舟真的站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谢春山:媳妇儿居然为了我站了一夜……
萧怀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时我脑子进了水,现在换你为我站一夜,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信不信???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20章 (文案剧情)
当回忆进程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前行的时候,谢春山忽得生出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这便是,无可奈何吗?
山门之外的少年,鹤毫堆肩,消瘦身影独自站在车马前。
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却眼神坚定,不达目的绝不会离开。
直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颜色。
三清宗的人这才打开山门,随着萧怀舟下山而去。
谢春山皱了皱眉,怪不得那少年自带他回去之后,咳嗽便加重了好几分。
起初他双目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耳力听声辩位,确认门外来人是萧怀舟,还是别的仆人。
到后来只要咳嗽声一响起,他就知道是萧怀舟来了。
画面逐渐往后推移。
自那日谢春山生了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之后,少年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寝宫。
每日只要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响起,便代表着少年来问安了。
不仅如此,因为少年进不来,所以血菩提也便被少年恭恭敬敬放在门口,话里话外叮嘱谢春山该如何服用。
后来,少年送了一味药,将他的眼睛治好了,他便偶尔会走出屋子查看外面的景色。
他能看见那个少年手抱月琴坐在凉亭之中,一瞧见他出来,少年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无聊变得兴奋起来。
甚至眼中含光,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宿那般。
那时,是草长莺飞三月天。
少年朝他挥手:“谢道君,你看这人间美不美,我们大雍呀,风景可好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人间盛世不过如此。”
“谢道君,你若愿意,我带你出去踏青呀?草长莺飞,人间真的很美。”
“谢道君……”
“谢道君……”
那个少年整日里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大雍许多有趣的事情,带他看了大雍风土人情,看了春雨如酥,看了夏季蝉鸣,看了落叶纷飞。
看了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像归云仙府,终日只有冰雪相伴。
只是那时候的谢春山,一心向道,道被阻了,他便觉了无生趣,对万事都并没有什么情绪,所以回馈给少年的,都不过是浅淡眉眼。
所以他忘了,他在萧王府住了四年。
四年之中的每一日,萧怀舟都风雨无阻地站在门外,静静问着安好。
四年之中都每一夜,萧怀舟都会在凉亭之中弹奏这首曲调。
原来有些东西,习惯着习惯着,就会被人彻底忽略掉。
耳边月琴的曲调,逐渐从明媚热切,絮絮叨叨转为低沉阴鸷。
记忆中的画面也开始跳转,出现了一些谢春山从未见过的东西。
比如那个少年被人压在条凳上,萧帝怒斥他偷了血菩提,要问责赐他十鞭子。
少年高高仰着头颅,虽然背上被抽的鲜血淋漓,但他唇角弯弯,一副纨绔得意的模样。
领了鞭子之后,少年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处理伤口,第一件事就是踉踉跄跄跑到谢春山的寝宫门口,献宝似的把血菩提放在门槛上。
“谢道君,我替你寻了血菩提来,听说可以治疗法力造成的伤痕,你试试,要是没用你再跟我说,别舍不得用,这东西我随随便便就能寻来。”
少年一边笑一边倒吸着气,背上的鞭痕随着他的动作隐隐生疼,他却全然不顾,心中全都是心愿达成的雀跃情绪。
接着,谢春山便看见,当初的自己将血菩提随手收拾进了一个盒子中,便再也没有过问。
原来,践踏真心便是这般。
谢春山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少年在宫门口跪了一整夜,求得了为他治疗眼睛的药,兴冲冲往回跑。
少年在朝臣皆说不该收留归云仙府之人,会招来祸患的时候,一个人舌战群儒,哪怕说的口舌生燥,面目赤红,依旧不依不挠,非要逼得所有大臣哑口无言才愿罢休。
少年夜夜守护在他的寝宫外面,坐在凉亭中弹奏着手中的月琴,只因为府医说了一句,悠扬乐曲或许可以抚平心中烦闷,有助于道君入道之心。
还有许许多多,他记忆中未曾出现的画面。
最后的最后,最过于震撼的,无异于第三年的春日。
少年不告而别,一下子离开大雍有半月之久。
记忆跳转后,谢春山再一次看见了他。
彼时,少年满手鲜血淋漓站在列列狂风的山谷之中。
他的周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他族服式的人,染血的黄昏让这座山谷更添几分悲壮情志。
很显然,这是一场让人震撼的杀戮。
当初明媚的少年脸上满是灰败痛楚,却依旧忍着满屋子的血腥气,不顾脏血沾污他的衣袍,蹲下身体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翻找着什么东西。
从日出,到黄昏,少年终于小心翼翼捧着一样东西,逃也似的逃离了那座山谷。
而后一连好几日,少年都将自己蜷缩在榻上,闷头裹被子,瑟瑟发抖做着噩梦。
谢春山这时才恍然觉悟,彼时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九岁的稚嫩年纪。
尽管夜晚很害怕,可当白日少年捧着拿东西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语调如常,肆意明媚:“谢道君,我说过,我一定能治好你,我没有食言。”
少年笑如三月春光,小心翼翼双手奉上那个东西。
谢春山认得那样东西。
那是玲珑骨,巫族圣物。
这世间唯有玲珑骨,可以弥补仙骨尽碎的遗憾,让他们修道之人重新连接骨血,承接经脉,修补灵府……
玲珑骨,是萧怀舟一手铸成杀戮而来的么?
谢春山不知,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那便是他的伤痕每一处都与眼前的萧怀舟息息相关,每一道伤的恢复,都是因为萧怀舟。
可他却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不管月琴的声音再怎么清新悠扬,谢春山都不能再往前多看一步。
或许是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亦或者是,接下来的萧怀舟,再也没有弹起过那把月琴。
谢春山敛了眉眼,从一片泼墨回忆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萧怀舟,就是记忆里肆意张扬的那个少年,只不过多了些成熟稳重,再也不见当年的热烈之色。
是什么,改变了他?
谢春山不知。
轮回重生,人间历劫,对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并不陌生。
脑海中的记忆真真切切告诉谢春山,他确实与眼前的萧怀舟有那么一段前世未能了结的因果。
怪不得那日,萧怀舟会问他,信不信‘兰因絮果’。
一曲毕,恩怨现。
都倒是兰因絮果,原来,是现业谁深。
前世,他真的亏欠了萧怀舟。
“你有什么心愿?”
谢春山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将所有心神全都收敛回来,绕过屏风站在萧怀舟的面前。
他想起来许多事,却好像有更多事情没有想起来。
但……总可以确定一件事,便是,他欠萧怀舟良多。
萧怀舟放下手中月琴,嘴角挂着冷笑,打量着眼前可能记起些许事情的人。
好看,真是好看。
无论谢春山身处哪里,哪怕是勾栏听曲的肮脏之地,身上总会带着一股子谪仙味道,让人只要远远观一眼,就想将人给拽住。
狠狠砸进这花花红尘里。
萧怀舟睨了谢春山一眼,无所谓道:“若是我想渎神,谢道君也愿意吗?”
渎神二字落下。
谢春山脸上神情丝毫未变。
光看谢春山这幅模样,萧怀舟就知道,他只是记起了一点儿,并没有记起全部。
多没意思。
要是记起全部的谢春山,会如何呢?
会大义凛然告诉自己,‘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兰因絮果,只是一厢情愿。’‘我修得是无情道。’‘大道无情。’
啧啧,无趣。
甚是无趣。
谢春山不知道萧怀舟心中所想,只是反复在咀嚼‘渎神’两个字。
藏在道袍下面的手悄然握紧,片刻之后不知道是挣扎犹豫了什么,复又释然松开。
没等谢春山开口,萧怀舟便笑了。
这笑容与记忆里十分地不同。
记忆中的少年向来爽朗,即使身上有伤也会悄悄藏起来,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谢春山,笑如三月春华,万物生长。
而今,萧怀舟笑得很压抑,像是将无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爱与恨都早已混为一谈,无法分辨。
从前的少年,终究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寻不到。
萧怀舟在自嘲的时候,便听见谢春山的语气很淡。
只轻轻落了一个字。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