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那地方军阀的势力和走私得来的大笔钱财,郦员外可谓一时风头无两,衣锦还乡后,便花了三年时间,在村中心建了这座大宅。
【现在回想起来……这座宅子……不祥……不祥啊……】
秦嬷嬷沉浸在百年前的旧事中,喃喃絮语:【如果……没建这座宅子……就好了……】
崭新的郦府建成,郦员外携妻眷儿女,连同数十家仆搬进了新居。
然而,从某一日开始,毫无预兆的,这座平和的村子发生了许多怪事。
【最初只是村头的一个小寡妇……某天夜里忽然暴毙家中……】
老人说道:【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在村里风评一向不如何,丈夫病死后,就和杀猪的屠大搅合在了一起……人死就死了,本来也无人在意……可、可是……】
秦嬷嬷说着,编织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腐朽的红线从她之间垂落,乱糟糟搅缠成一团,仿佛揉烂的蛛网。
【可她的死相……实在太……太吓人了……】
即便时隔多年,连她自己都已成了鬼,老人回忆起初见那小寡妇尸体的模样,浑浊的双眼中仍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恐惧。
小寡妇死在自己床上,全身白得发青,干瘪得不像样子,特别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仿佛硬接在躯干上的四根干柴,轻轻一碰就能咔嚓折断。
【她身上的血……都没了。】
根据秦嬷嬷的描述,那小寡妇的脖子几乎要被锐器切成两截,喉咙处豁开一个黑洞洞的大伤口,但尸体和床边却都没沾上多少鲜血,周身那好几升的血液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嘴喝干饮尽了一般。
村民们全都吓坏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屠大杀了自己的姘头,还残忍地把女人的血放干,然而在小寡妇遇害当晚,杀猪佬在邻村的友人家喝酒耍钱,闹了个通宵,有五六个人可以替他作证,他压根儿就没回过郦家村。
在找不到其他嫌疑人的情况下,小寡妇的死只得归咎为路过的强盗杀人,不了了之了。
可怪事并未就此停止。
小寡妇头七那晚,屠大跳河自杀了。
他的家里人作证,投水前,屠大忽然说自己听到了小寡妇在窗外叫他的声音,不顾家人的阻止,硬是开窗看了一眼。
那一眼之后,屠大就疯了。
他口中吐着白沫,大喊小寡妇的名字,说阿娟回来了,回来找他了,像被鬼勾了魂儿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出了自己的家……不久后,就传来了屠大掉入河中,溺死当场的噩耗。
而最恐怖的一点,是当时正值少雨的旱季,那条河的水位充其量只到成年人的腰部,水流也十分平静,就算是淌也能轻松淌过去,怎么想都不可能溺死个身材高壮的大活人。
可屠大偏偏就死那儿了。在小寡妇的头七之夜,好似被鬼掩了双眼,压住脑袋,生生溺死在河里。
然而这两桩诡异的命案,才不过是郦家村噩梦的开始……
————
自打小寡妇离奇身亡之后,每隔两三个月,郦家村就会有一名女子被杀。
被害人年纪都不大,多是将要出阁的少女,偶尔也有二十多的少妇。
她们的死相皆与头个遇害的小寡妇相似,咽喉被锐器割开,本应从伤口处涌出的血液却一滴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次有女子被害,与她们亲近的家人必会在不久后出事,不是跳河里溺死,就是把自己挂在某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或是摔下山崖跌了个粉粉碎。
每一桩案件都发生得突然,而且找不到凶手。
不管村民们如何组织起来每日巡夜,甚至严查路过的行商的身份,也没能找出杀人取血的犯人。
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噩梦终于降临到了村里最大的人家——地主郦员外的大宅中……
秦嬷嬷的话说到这里,第一个五十九分钟五十九秒的文件刚好放完,屏幕一黑,播放器停止了。
沈莳连忙点开了第二个文件。
第二个文件从9月1日晚上的九点二十五分开始。
“……秦嬷嬷,郦家是有人去世了吗?”
视频伊始,沈莳就听到吴景澜放柔了声音,向老太太询问道。
【是,郦夫人过世了……】
秦嬷嬷迟钝地点了点头,表情漠然,看不出悲喜。
画面里的吴景澜,还有屏幕外的沈莳都愣了一下。
按照凶手只杀年轻姑娘的套路,他们以为遇害的应该是较为年长的两个小姐,却没料到从老人口中说出的,竟然是已年过半百的郦夫人的名字。
郦夫人是郦员外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本身也是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两人结婚多年,虽算不得多恩爱,倒也相处和睦,相敬如宾——从家中四个孩子都是郦夫人的嫡出就能看出,虽然郦员外抬过几房姨太太,应也不成气候,家中后宅大权多年来一直牢牢掌握在郦夫人手中。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村里可说能横着走的权势富贵人家的夫人,却在六月末的某个晚上,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大宅二楼最大最豪华的主卧大床上,喉咙被割开,浑身血液消失无踪。
没有人能说清夫人是怎么死的。
在大宅里伺候的佣人们异口同声地保证,夫人吃完晚餐后说有些累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守在门口和楼梯的女佣都没看到夫人下过楼。加之主卧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只能推断——杀死郦夫人的凶手,就在这栋大宅内部。
老妻遇害之后,郦员外悲愤至极,从城里调来了好几队警察,请他们调查凶案的真相。
然而那群平日里牛逼轰轰的警察在大宅里出出入入,几乎里外翻了个遍,仍然无法解释夫人究竟是如何遇害的,就更别说找出凶手是谁了。
如此一拖就拖到了郦夫人的头七。
【……我其实已有预感,那日……必定要出事的。】
秦嬷嬷抬手抹了抹自己早已干枯的眼睛,缠在手上的线垂到眼前,她才仿佛终于察觉到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开始一边说,一边将指头上缠着的红线一根一根慢慢地摘下来。
【但我没想过……竟然、竟然会是那样……】
老太太揪着那些霉烂的线头,喃喃低语: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那样呢……?】
因为有了村中好几桩前例,郦员外生怕夫人头七那晚会出什么事情,提前就做好布置。
他找地方军阀借了几十个士兵,把大宅围了个严实,确保当日没有闲杂人等能出入宅院;又对家里人严加管束,命令他们老实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不得随意走动;最后,他还请来了当地很有名气的一位道爷来家中坐镇,以免鬼魅作祟,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即便老爷做到那份上……三小姐……还有大小姐,还是出事了……】
——来了!
吴景澜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了重点剧情,下意识挺直了身板,追问道:“三小姐出事了?”
秦嬷嬷木着一张脸,白多黑少的浑浊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吴景澜,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明……下午才见过三小姐的……她和平常一样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能出门玩……】
老太太的表述十分混乱,吴景澜已然习惯了要自己从她破碎凌乱的表达中找出问题的关键。
他向秦嬷嬷确认:
“您是说,郦夫人头七那天下午,三小姐来找过您?”
对她来说, 那已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三小姐小时候,很安静……不爱说话……如果着急了,还会大声尖叫……】
提起郦家那个年幼的幺女, 秦嬷嬷那张苍老而冷漠的脸上久违地闪过一丝温柔。
【后来她长大了,渐渐就好起来了……变得活泼爱笑了, 经常说要出门去玩……】
吴景澜:“……”
不知为何, 听老人的这段描述,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吴景澜想了想,“所以三小姐平常经常一个人出门吗?”
秦嬷嬷摇了摇头,缓缓地解释说, 三小姐变得开朗了以后,时常会离开这幢大宅, 到村里玩耍。不过因为她是郦家的小姐,村里无人不识,且每次出门都会有老人或是别的女佣跟着, 倒也不至于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
只是出事那天正值郦夫人的头七, 宅中上下本就人心惶惶, 员外又特地约束过家人, 让所有人乖乖呆在家里,非必要决不能外出。
于是秦嬷嬷委婉地拒绝了三小姐的要求,并叮嘱她今天不能离开大宅。
【我……还给她戴上了红绳。】
老人垂下视线,目光落到脚边那些霉烂的线头上, 低声说道:【道长明明说过……这些红绳能够保佑她们……】
吴景澜目光一闪。
他知道郦家为了应付夫人的头七, 请了一个在当地很有名气、据说法力不俗的道士来家中坐镇。
可惜,或许是那位道长的修为不如他的名声响亮, 又或许是在此地作祟的玩意儿级别太高,反正最后道爷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而那位道长最后也变成了滞留于此的地缚灵——他也是吴景澜接下来要去找的问话对象之一。
“您还记得, 那天您是什么时候见到三小姐的吗?”
吴景澜追问。
他拿到的笔记本上有几句凌乱的记录,说是三小姐在夫人头七的次日被人发现死在了夫人的灵堂里,小小的身躯被肢解成一段一段的,脑袋消失无踪——最重要的一点,灵堂的门窗皆无法出入,不管是凶手还是被分尸的小女孩,都不应该出现在那儿。
换而言之,三小姐的死亡现场,是个密室。
作为打到了地狱级别难度的玩家,吴景澜对此很有经验。
调查密室杀人案,首先就得搞清现场如何会成为一个密室,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
毕竟这次的委托人是一个小女鬼,若是不小心谨慎一点,不用等到投凶,身为怪谈玩家的他就可能在半途挂掉。
【……】
秦嬷嬷垂下视线,神情迷茫。
似乎是因为很少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在这百年之间,她也甚少回忆此事,于是反应比其他问题更加迟钝。
最后,她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了散落在地的线头上。
【三小姐平常都是午后来寻我的……那天应该也是……大约……差不多是申时半吧……】
作为一个死了近百年的老年幽魂,秦嬷嬷更习惯用老式的十二时辰来计时。
吴景澜在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那就是大约下午四点钟了。
【我告诉她今天不能出去,还给她在脚上绑了红绳……我以为这能保佑她……】
吴景澜技巧性地引导她,“您还记得更确切的时间吗?比如当时还有没有发生别的事情?”
【……】
秦嬷嬷慢慢抬起头,目光仿佛透过吴景澜英俊温和的容颜,投向了百年前的虚空。
【对了……我想起来了……】
她慢吞吞地回答:【我给三小姐系红绳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管家正指挥佣人将一众祭奠用的物什搬去灵堂……】
吴景澜点了点头,表示这个情报对他很有帮助。
【三小姐她……是个可怜孩子……】
秦嬷嬷仍然看着夜空中的荒芜庭院,仿佛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吴景澜这个陌生的访客听。
【她出生时,老爷和夫人年纪都不小了,是我……将她亲手带大的……但她小时候脾气不好,不爱和人说话……连两位小姐都跟她不亲……】
老人絮絮说道:
【可是……她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她喜欢摘花来戴……就插在我帮她梳的辫子上……】
吴景澜想起自己用【非定向剧透】抽出的三位小姐的合照,还有刚才看到的小女鬼的模样。
确实,那小丫头的头发上都别了一小簇随处可见的小花。
“您刚才说过,三小姐后来变得开朗了?”
看秦嬷嬷又不说话了,他轻声提醒老人。
【是……】
秦嬷嬷抽了抽嘴角,想要微笑,却没笑出来,【她……后来变好了……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会对我笑……会跟我说话……会让我带她出门……可是……】
——可是,她却死了。
连带着一整座大宅、一整条村庄,也都成了牺牲品。
————
沈莳:“……”
屏幕外的沈莳看到这里,忍不住蹙起了眉。
和吴景澜一样,他也察觉到了这段对话有哪里不自然了。
虽然他不是学医的,但作为一个编剧,为了更好地揣摩角色,也看过一些专业书籍,有基本的心理学常识。
听秦嬷嬷的描述,幼儿时期的郦家三小姐,不爱理人、不愿说话,脾气不好,易激惹,受惊时会尖叫。再结合她是郦家的老来子这条线索,沈莳推测,三小姐极大概率有自闭症。
但接下来,秦嬷嬷又说,小姑娘后来脾气变好了,会说会笑,还爱出门了。
可如果真是自闭症,有可能在短短数年内就自然痊愈吗?
【——请小心,鬼也是会说谎的。】
毫无预兆地,沈莳想起了自己在抽选预告里看到的这一句话。
——难道说,秦嬷嬷在三小姐的病情上隐瞒了什么?
——因为什么原因,她说了谎?
————
9月1日,晚上十点零五分。
吴景澜告别了秦嬷嬷,起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果然,就像笔记本里记载的那样,作为一个死了许多年的鬼,秦嬷嬷的性格意外的温和,毫无攻击性,且问什么答什么,被吴景澜一个陌生人纠缠了许久,半分没有不耐烦的模样。
在吴景澜把想问的事情都问完了,向她告辞的时候,老人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许久之后,竟然举起手,朝他挥了挥,嘟哝似地说了一句:【……万事当心。】
秦嬷嬷吐字含糊,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但吴景澜,还有镜头外的沈莳却都听到了。
吴景澜回头,朝老人点了点头,回答:“放心。”
离开大宅西侧翼的偏门,吴景澜绕回大宅的正门处,真正踏进了这间闹鬼的大屋。
他打起手电,朝大宅深处照去。
大宅里倒是没挂白灯笼了,换成了零星散落在各处的白蜡烛,被不知从何处灌进来的阴风吹得摇摇曳曳,看起来比外面还阴森。
吴景澜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用电筒左右照了一圈,观察一楼的内部结构。
大宅的门厅很宽敞,呈当年最流行的正圆形,门厅处铺的地毯此时早已腐朽,破出了一个个大洞,在昏暗的照明里,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花纹了。
穿过门厅,左右各有一道阶梯,分别通往东西两翼。
吴景澜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左手边的那条楼梯——他的目标多半在西侧翼楼里。
想当年,大宅初建成时,这楼梯的设计一定是亮点。
可当初再怎么精致华丽的楼梯,毕竟也是木头做的,经过了近百年无人保养的岁月,木板已悉数开裂变形,踩上去嘎吱作响,那触感、那承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一般。
吴景澜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楼梯给踩坏了,走得格外小心。
一边走,他一边用电筒去照脚下的路。
他注意到,地板的积灰上有许多凌乱的脚印,似乎是不久前才留下的,从大小和形状来看,男女皆有——应当就是失踪的丁小姐和她的两个同伴了。
看来,丁小姐一行人没能完成三小姐的委托,果真陷在这座大宅里了。
毕竟吴景澜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接了雇主生意的私家侦探,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找到失踪的丁小姐,给丁老板一个交代的。
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人已经没了,也得有个确定的答案。
但寻人的前提,是他自己不要步前面那些误闯者们的后尘,先好好活着从这里出去……
边走边琢磨间,吴景澜已经上了二楼。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走廊,目测长度得有二十米,宽度则有一米半左右。
走廊的左手边是悬空的木制栏杆。
吴景澜不用去试,也知道那些护栏肯定早就腐朽得不成样子了。若是不小心靠上去,八成吃不住他的体重直接断裂掉,然后他就会像倒栽葱一样摔到一楼去。
事实上,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上也确实记录了类似的事件:
有个大头兵没当心退到了护栏边上,结果栏杆断了,他从栏杆处翻了下去——虽只有两层楼的高度,却很倒霉的后脑先着地,扭断了脖子。
有了倒霉士兵的前车之鉴, 吴景澜穿过走廊时,很当心地贴着内侧走。
走廊内侧是墙壁,每隔两米就有一盏挂壁的烛台, 烛台上点了一支白蜡烛,看长度仿佛刚刚点上没多长时间, 而蜡烛下方却已结了层层灯花, 干结的烛蜡垂了足有手指长,仿佛这些蜡烛一直就那么烧着似的。
几步以后,吴景澜经过西侧翼走廊的第一扇房门。
他伸手握住门把,试着扭了一下。
门把锈住了, 根本压不下去。
但或者是房门本身就没有关严,又或者是锁头早让某个访客破坏掉了, 随着吴景澜推门的动作,合页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朝内侧开了一条缝。
仿佛异空间被惊扰了一般, 冷风扬起灰尘, 从门缝里倒灌而出, 扑了吴景澜一脸。
饶是胆大如吴景澜, 也被这一下狠狠吓了个激灵,强忍住恐惧咬紧牙关,才把那声惊呼给硬咽了回去。
——还好,来探路的人是我。
吴景澜在心中苦中作乐地自嘲道。
换成他家怕鬼怕得要命的那位, 此时八成抵不过本能, 整个人都吓得僵直了吧。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将门再推开些许, 用手电朝门缝里照了照。
那是一个约莫十来平的房间,不算很大, 内部凌乱不堪,但家具俱全,算不得豪华,看起来像间客房或是备用的起居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
除了从内部吹来的夹杂着刺鼻霉味的穿堂风之外,里面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这就真的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废墟大宅的空房间而已。
吴景澜长舒了一口气,回头。
然而悬着的一颗心还没落下来,下一秒,他仿佛中了定身咒,浑身僵硬,一股寒意从脚心直蹿天灵盖,要不是心理素质着实过硬,这会儿怕是已经双腿一软坐下去了。
因为,就在他开门去看房间内部情况的几秒钟里,一条人影——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条鬼影,已然悄无声息地笔直站在了他身后,等他一回头,就跟他来了个近距离的脸怼脸。
吴景澜:“……”
他很想开口说话,但这次他实在被吓得够呛,猝然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与他站得极近的那个鬼反而却先开口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走廊光线暗淡,吴景澜也没有勇气提起手电去照那近在咫尺的鬼的脸。
从他的角度,那鬼的受光面在肩膀两侧,脸正好被阴影完全笼住,看不清长相。
但从她纤瘦的身形,还有略显娇小的体态,以及虽低却柔的声音可以轻易得知,她是个女人,而且肯定比秦嬷嬷年轻,约莫是三十后半的年纪。
但吴景澜并没有一丝丝庆幸。
烛光映照下,女鬼瘦削的肩膀一高一低,尤其不对称。
但这种扭曲的不对称却不是因为身有残疾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她的右肩明显向下歪斜,连带手肘也朝外扭成了一个尤其诡异的角度,仿佛是一根被生生扭断的枯枝。
吴景澜知道自己遇到谁了。
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有记载,西翼二、三楼的走廊上游荡了一个女鬼。
那女鬼是郦家大宅里稍有些身份的女佣,自称“王姨”,死因是摔死——至于其他的细节,因为笔记写得过于凌乱,还有好些后来人添加的互相矛盾的补充,以至于吴景澜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来应付了。
“王姨,我是新来的帮工。”
吴景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点、自然一些,“这个房间的沙发好像有点问题,是管家叫我来修一修的。”
毕竟笔记上写了,这位“王姨”很容易被刺激到,若是回答不当,让她起了疑心的话,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好在女鬼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脑子也不怎么样,完全没对吴景澜这摆明了就是瞎扯的身份表示出怀疑。
【……哦。】
被称作“王姨”的女佣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的反应比秦嬷嬷还要迟钝,折断的肩膀和手臂随着她点头的动作畸形地耸起,断骨从薄薄的夏裳下支棱起来,畸形得愈发骇人。
“那么,王姨您呢?”
吴景澜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握紧手电,用力得指节发白,“您在这里做什么?”
根据笔记本的记录,这是一个很冒险的问题,很有可能会惹来女佣的发疯。
但他不得不提。
王姨逆光而站,吴景澜看不清她的双眼,但感觉对方应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哦……三小姐的新衣服裁好了,我要给她送去……】
王姨没有表现出异常,答案也显得很清醒。
吴景澜朝她没有骨折的那条胳膊看了一眼,她的肘弯里确实搭着一件小小的洋装,原本应该是很合适小姑娘的鲜亮的桃红色或是深粉色,还缀着一层一层繁复的蕾丝花边,但这会儿早被虫咬蚁蛀的,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是吗?”
吴景澜故作镇定,抬手朝上指了指,“小的记得,三小姐的房间应该在三楼吧?”
————
【是啊,是在三楼……】
王姨回答的语气很呆板。
顿了顿,她忽又显得十分迷茫,【奇怪……我……我为什么会来二楼……?】
吴景澜的心脏突突连蹦两下,不敢打断她。
【对了……我……我刚刚去过三小姐的房间了……】
王姨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语速也明显变得快了:、
【可是……我没找到三小姐……她、她不在自己的房间……不是……不是……】
——果然!
吴景澜记得,笔记本上写,在二、三楼走廊游荡的这个女鬼,一旦有人向她询问三小姐的事情,她就会陷入混乱的回忆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发疯。
根据最原始的那军阀师爷的记录,女佣的话颠三倒四,难以理解,便认为她是疯子,所言不足以取信。
在这段简短的笔记旁边,又有一行现代简体钢笔字,内容极简略,只有六个字加一行标点符号——【别问她!不能问!】
鉴于此行字迹旁有褪色发污的红褐污渍,仿佛干枯的血渍,看着就很触目惊心,所以吴景澜不得不对这个警告有所警惕。
可是,在这页纸的边角,又有一个人补充的一行字:【三小姐在衣柜里?】
吴景澜当初翻到这页时,凭着他丰富的剧本杀通关经验,直觉这句备注或许隐藏着非常重要的信息。
如此一来,虽然有人警告他不能向女佣询问有关于三小姐的情报,吴景澜也不得不冒险为之了:“三小姐不在房里吗?”
【不、不对……】
听吴景澜这么一问,女佣更混乱了。
【她、她在的……对,对,我……我看到她了!可是——】
女佣的语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表述也愈发混乱,【我想,我就把衣服放下吧……可是打开衣柜,三小姐她、她竟然在柜子里!】
吴景澜:“!!”
——原来笔记上的备注是这个意思!
如果女佣不是真的已经疯到神志不清,连语义都闹不清楚的话,那么她的意思应该是,她给三小姐送新做好的洋装,开门没看到女孩,于是想着直接将裙子挂进衣柜里,没想到打开柜门,却发现姑娘竟然在柜子里。
——会让女佣如此惊骇的,想必不可能是因为小姑娘爱胡闹,躲猫猫躲进柜中了。
果然,女佣接着说了下去:
【三小姐她就那么坐在衣柜里,睁着眼一动不动!好像、好像一个娃娃!她、她不会动啊!】
看到这里,盯着播放器的沈莳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鼠标给扔出去。
吴景澜的监控摄像头虽然带着夜视功能,但毕竟视野有限,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沈莳只能看到女佣一个大致的轮廓,所受的冲击远远没有近距离与女鬼脸怼脸的吴景澜来得大。
可现在女佣一形容,沈莳便以他身为未来编剧的丰富的想象力和镜头感,脑补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个穿着小褂子的可爱女孩儿坐在衣柜里,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僵硬得宛如一尊被人精心摆弄过的人偶。
沈莳被自己的想象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他听到吴景澜问女佣:“……您的意思是,三小姐死了?”
这实在是个非常冒险的问题,沈莳都替他家吴哥捏了一把汗。
万一不小心刺激到这个看着情绪就不怎么稳定的女鬼,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不、不!】
女佣用力地摇着头,折断的骨头互相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照理说应该是很疼的,但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一点都感受不到疼痛,【没有,三小姐没死!她只是就那么坐在衣柜里!不动了!!你能明白吗!她不动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吴景澜生怕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开始发疯,连声安抚,接着又问道:
“您还记得,您进三小姐房间的时候,大约是什么时间吗?”
吴景澜的提问令女佣很是踌躇。
她停下话头, 保持着肩膀歪斜的古怪姿势,逆光的面孔微微朝下,虽看不清表情, 但吴景澜觉得她可能正盯着他的脚尖。